王 璐
(洛陽師范學院 公共外語教研部,河南 洛陽 471934)
英漢兩種語言的一個顯著差異是英語通常表現(xiàn)出一種靜態(tài)傾向,而漢語則表現(xiàn)出一種動態(tài)傾向。從廣義上講,名詞可以被自然地描述為“靜態(tài)的”,因為它們指的是穩(wěn)定的實體。相反,動詞可以自然地被描述為“動態(tài)的”,指示動作、活動以及暫時的或變化的情形[1]104。
按照這個標準,英語和漢語在許多方面有著很明顯靜態(tài)與動態(tài)的區(qū)別。這一特點折射出了中西文化在哲學和認知思維方式上的不同,主要是抽象思維、邏輯思維和形象思維上的不同[2]。這一語言差異對英漢互譯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許多譯者在翻譯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成功實現(xiàn)了英漢雙語的靜態(tài)動態(tài)轉換。通過英漢互譯文本的對比分析,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驗證英語的靜態(tài)優(yōu)勢及漢語的動態(tài)優(yōu)勢,同時也可反過來作為譯作評價的一個參數(shù)[3]。
英語的靜態(tài)特征首先體現(xiàn)在英語名詞的豐富性和名詞相對于動詞的優(yōu)勢上[1]105。英語中很多名詞都是從動詞變化而來,名詞化(nominalization)成為現(xiàn)代英語中一種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4]74。種類繁多的名詞詞綴為其名詞化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如-ing,-ism,-tion/sion,-er,-ment,-city等。這些詞綴被加在通常應該用動詞或動詞短語來表達的動作、行為、變化、狀態(tài)、情感等概念后面,使語言“靜止”下來。
這種名詞優(yōu)先于動詞的傾向極大地體現(xiàn)了英語的靜態(tài)特征,可以使句子更加嚴密、抽象,也更容易表達復雜的意思。英語中體現(xiàn)名詞優(yōu)勢的另一個現(xiàn)象是用名詞代替形容作修飾詞,即名詞并列連用。這不僅反映了現(xiàn)代英語追求簡潔的普遍趨勢,也加強了英語的靜態(tài)特征。
英語中介詞與名詞相結合,使英語的靜態(tài)特征更加突出。其中比較常見的情形就是動詞短語被介詞短語代替,即動態(tài)到靜態(tài)。例如:The machine isinoperation.(這臺機器正在運作。)這種轉換(operate →in operation)往往使表達迂回,淡化了通常由動詞短語表達的動態(tài)意義。有的句子甚至沒有表達動作意義的名詞,只有介詞。
動詞不僅經常被介詞代替,而且經常被它們的同源形容詞甚至副詞代替以表達動作行為等,這些都增加了英語的靜態(tài)特征。如:He wasunawareof my presence.→他不知道我的存在。
此外,在英語中,最常用的其實是動作或行為意義最弱的動詞——系動詞“be”。它常被用來代替有強烈具體動作感的動詞。如: The book is areflectionof the modern Chinese society.(reflect)→這本書反映了現(xiàn)代中國社會。此外,有些動詞經常被轉換成名詞,放在如do,make,have,get,find,give等形式動詞之后,作為句子中的謂語,這些形式動詞有很弱的詞匯學意義,句子的主要思想通過其后的名詞來體現(xiàn)。這些名詞雖然從語法上來說是賓語,但在詞匯學上,它們起著謂語動詞的作用。這種依靠形式動詞搭配名詞的表達方式在英語中使用非常豐富,動態(tài)感覺顯然被弱化和淡化。
與英語名詞占據優(yōu)勢的特點相反,漢語中表達動作行為和動態(tài)含義的動詞使用起來非常靈活,經常重疊和重復,這可以顯著增加其動態(tài)意義。漢語動詞重疊和重復的方式千差萬別。例如:談談(AA),談一談(A一A),談了談(A了A),想了一想(A了一A),看著看著(A著A著), 說說笑笑(AABB),討論討論(ABAB),敢作敢為(ABAC)等。此外,漢語中還存在大量具有對偶和重復意義的平行動詞短語,如咬牙切齒、驚天動地等。這些短語極大地增強了漢語的動態(tài)感,使其更加充滿活力。誠然,英語中也有一些相似的包含兩個或兩個以上含義相同單詞的平行短語,但這些單詞通常是名詞或形容詞,而不是動詞,如“ways and means”“spick and span”等。英語中的動詞很少同義重復。
英語中一個句子中通常只有一個謂語動詞。因此,其他應該用動詞表達意義的動作和行為等必須用其他形式如名詞、介詞短語、動名詞、不定式和其他非謂語形式來表達。英語嚴格而系統(tǒng)的句法結構限制了動詞的自由使用,其特點是在不同的人稱、時態(tài)、語態(tài)中相對頻繁和系統(tǒng)地使用屈折形式變化來表達語法關系。這種限制無疑極大地削弱了一個句子的動感活力,而呈現(xiàn)出層次分明的靜態(tài)感。
“There be...”句型是英語中非常地道和常用的表達方式,也是英語靜態(tài)句法特征的明顯體現(xiàn)。在這個結構中,這里的“there”是一類特殊的詞,叫引導詞,它本身沒有實際意義,在發(fā)音和意義上不同于副詞“there”(那里)。它在平衡句子結構方面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極大地限制了其他實義動詞的使用,提供了使用大量名詞的機會。
漢語中的動詞沒有屈折形式的變化,動詞及動詞詞組可以自由靈活地直接用作句子的各種成分。動詞在一個漢語句子中隨處可見,使句子充滿活力和動態(tài)。例如:實現(xiàn)理想境界要靠辛勤勞動(主語,賓語)。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是調查研究(定語,賓語)。
漢語中的助動詞可以放在主要動詞之前(如能愿動詞“能”“肯”“想”),以及其后(如趨向動詞“來”“去”“下來”“過去”)或者前后各有一個。例如:他來(去)借書了。他借書來(去)了。他來(去)借書來(去)了。這三句話都可以翻譯成“He’s come(gone)to borrow books.”。
漢語中的連動句和兼語句是另兩個增強漢語動態(tài)特征的句子結構。它們配合“把”字句和“被”字句單獨或共同構成各種多動詞謂語,提供一種強有力的動態(tài)感覺。例如: 他想辦法擺脫了困境?!鶫e thought out of the dilemma.
這些獨特的結構不僅可以用作謂語,還可以不進行任何形式變化而直接用作其他成分。例如:革命不是請客吃飯。→Revolution is not a dinner part.(兼語詞組作表語)
上述英漢兩種語言的靜態(tài)動態(tài)特征對比和差異很明顯,極大地影響了英漢互譯。這點可以從下文翻譯實例中得到有力印證。
過去的一年,全國人民按照“抓住機遇,深化改革,擴大開放,促進發(fā)展,保持穩(wěn)定”的方針,團結進取,開拓創(chuàng)新,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事業(yè)取得了重大成就?!鶬n the past, guided by the principle of “seizing the current opportunity to deepen the reform and open China wider to the outside world, promoting development and maintaining stability”, the Chinese people worked hard with a united and pioneering spirit, achieving great success in the drive for socialist modernization.
可以看到,漢語句子由許多獨立的動詞短語組成,沒有連接詞,完全靠意義連接彼此。這種線性排列的句式結構,加上動詞和動詞短語的密集分布,使表達生動活潑,充滿活力。但英文則要先確定基本的句子結構(主語+謂語),再把其他成分加到句干上,利用豐富的屈折變化把漢語中的動詞詞組轉換成介詞短語、分詞短語、狀語從句等。這種嚴格而緊湊的句法形式表現(xiàn)出一種靜態(tài)的、立體的層次結構。
由于兩種語言的這一鮮明對比,它們之間的翻譯過程通常也體現(xiàn)了動態(tài)和靜態(tài)的轉換。因此,為使譯文流暢、自然,更具表現(xiàn)力,更貼近譯入語的語言特征,我們必須根據不同的特點,巧妙地改變詞類或句式。本文擬通過分享兩部著名的文學作品及其各自的英文譯本,來探討譯者如何實現(xiàn)英漢的靜態(tài)、動態(tài)特征互換。
首先,我們來看看《德伯家的苔絲》的原文及其兩個經典中文譯本中的一些例子,一個由文學翻譯家張若谷翻譯,另一個由譯林出版社孫法理翻譯。
例1:Angel’s father triedargument,persuasion,entreaty.[5]103
張譯:安璣的父親駁他一回,勸他一回,又求他一回。[6]169
孫譯: 安琪兒的父親跟他爭論,試圖說服他,甚至向他乞求。[7]126
例2:She maintained a hesitatingsilence.[5]110
張譯:她猶猶疑疑地不言語。[6]180
孫譯: 他猶豫了一會兒,沒有說話。[7]135
例3:Then there was agreetingand ashakingof hands.[5]294
張譯: 于是他們三個便互相握手寒暄。[6]418
孫譯: 三人彼此打了招呼,握了手。[7]327
例4:Clare wassilent; his heart had risenatthesestraightforwardwordsfrom suchanunexpected,unimpeachablequarter.[5]266
張譯:克萊沒說話;他沒想到,會從一個無暇可指的人那方面,聽到這番公正直爽的話,心里立時感動了。[6]378
孫譯:克萊爾不作聲了。從這樣一個出乎意料的、絕對可信的來源聽到的這個真誠坦率的消息,使他的心又振作起來。[7]296
例1中的原文中用argument, persuasion, entreaty這三個名詞來表達Angel父親做過的三種行為動作。例2中原文則是一個典型的主謂賓結構,兩個句式都呈現(xiàn)出英語典型的靜態(tài)特征,很符合英語習慣。而譯入漢語時,兩位譯者顯然都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沒有照搬英語句式,而是充分發(fā)揮漢語中動詞的靈活性來表達行為和行動的各種細微含義,根據漢語的動態(tài)特點將名詞轉換為動詞,使得譯文非常地道自然,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翻譯痕跡。如果我們不加任何改變地把它們翻譯成“安璣的父親試了爭論、勸服、懇求”和“她保持了一次猶豫的沉默”聽起來會很別扭,很不自然。
例3中的原文使用到的是英語的“There be...”句型,直譯到漢語中則是一種非常奇怪的表達方式。我們從來不說“有一個問候和一次握手”。因為“問候”和“握手”是兩種明顯的動作行為,應該用動詞來表達,以體現(xiàn)動作的動態(tài)感。但在英語中,這種表達方式卻非常自然、地道,大大凸顯了靜態(tài)特征。兩位譯者在翻譯時都將這種以名詞為主的靜態(tài)句式翻譯成以動詞為主的動態(tài)句式,以符合漢語的表達習慣。
例4中的兩個譯文后半句則區(qū)別明顯。前半句兩位譯者都通過動詞替代形容詞的方法來實現(xiàn)靜動轉換。孫法理的譯文后半句長長的定語十分拗口,不太符合漢語習慣,翻譯痕跡很重。而張若谷則通過動詞“沒想到”和“聽到”來分別譯出“at these straightforward words”這一介詞短語和“unexpected”這一形容詞,使得他的譯文更地道,也更具有漢語的動態(tài)特征。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作品的巔峰之作,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了漢語的精髓。楊憲益、戴乃迭夫婦十分出色地完成了譯文工作。本文從他們的譯文中選取了一些典型實例,探討他們是如何實現(xiàn)英漢兩種語言的動靜特征轉換的。
例5:平兒,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劉姥姥說:“只管坐著,等是時候我們來請你?!闭f著,都迎出去了。劉姥姥屏聲側耳默候。(第六回)[8]178
譯文:Pinger and Mrs.Zhou stood up at once,tellingGranny Liu to wait till she was sent for.They left herstrainingher ears,withbatedbreath, as she waited in silence.[8]179
例6: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fā)動了氣,也并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第二十六回)[8]734
譯文:Now this freshknockingon the gate only incensed her further.“They’ve all gone to bed,” she cried,nottroublingtoaskwho it was.[8]735
例7:林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中不覺已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第二十八回)[8]766
譯文:Thisappealand his obviouswretchednessmelted her heart.But throughsheddingtears of sympathy, she kept her headloweredand madenoreply.[8]767
例8:(寶玉)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幸而衾枕被褥還是舊日鋪的。(第七十七回)[8]2352
譯文:TherewasQingwen on an earthenKangcovered with a coarse mat, although at least she had her own pillow and bedding.[8]2353
上面的每一句原文都有若干動詞或動詞短語指示一系列的動作和行為。然而,由于英語嚴格的語法規(guī)則和表達習慣,譯者在翻譯時采取了各種手段將這些動作意義明顯的動詞轉換成其他諸如名詞、介詞短語等形式,以遵守英語的表達習慣,即將動態(tài)的漢語表達轉換成了靜態(tài)的英語句式。包括變成介詞短語:屏聲→with bated breath;變成動名詞或名詞:又有人叫門→this fresh knocking on the gate,不語→no reply;變成分詞:命→telling,側耳→straining her ears,并不問→not troubling to ask,滴下淚→shedding tears,低頭→her head lowered。有時,為了使英語句子易懂自然,漢語中的動詞甚至不得不被完全省略或通過意譯進行大的改變。在例5和例6中的“坐著”和“聽”的含義在譯文中幾乎看不到。受限于英語的句法結構,這些行為和動作不能像漢語那樣清晰明確連貫地表達出來,而只能模糊淡化,構成靜態(tài)感十足的英語句子。例7和例8中的英語譯文更是動態(tài)漢語向靜態(tài)英語轉換的典型。前者譯文將黛玉的“聽了”“見了”的動作神態(tài)轉化為抽象名詞用作了主語,而后者則采用了“There be...”句型,省略了寶玉的動作(看)和晴雯的動作(睡)。兩處譯文均在句式上變成了靜態(tài)感很強的英語句子。
上述所有例句只是滄海一粟,稍加對比便可發(fā)現(xiàn),英漢兩種語言的靜態(tài)、動態(tài)特征都鮮明地體現(xiàn)在這兩部文學作品的原文及譯文中。為了使譯文更具表現(xiàn)力、更流暢自然、更符合譯入語表達習慣,譯者們都曾自覺或不自覺地在英語的靜態(tài)感和漢語的動態(tài)性之間成功實現(xiàn)嫻熟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