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鴻保
(中國人民大學, 北京 100872)
北京大學馬戎老師認為, 對于20 世紀50 年代“民族識別”工作的再認識,應該成為當代中國族群問題研究的一個重要專題。 趁有些“民族識別”親歷者依然在世,抓緊開展帶有“搶救性質(zhì)”的口述史調(diào)查工作是他的心愿。[1]基于這樣的認識框架,自2000 年以來,馬老師指導他的幾位學生陸續(xù)寫出了幾部這方面的論著。①其中,祁進玉博士的《歷史記憶與認同重構(gòu)——土族民族識別的歷史人類學研究》 是分量最重的一部。 拜讀之后,筆者擬談談學習體會,與專家切磋。
首先, 筆者注意到有關(guān)祁博士論著題目用字先后的一些細小變化: 從《20 世紀50 年代土族“民族識別”的口述史研究》(2009 年,祁進玉北京大學博士后研究報告) 到《歷史記憶與認同重構(gòu)——20 世紀50 年代土族民族識別的口述史研究》(2012 年,馬戎在有關(guān)論文中介紹祁進玉此項研究時提及的題目), 再到《歷史記憶與認同重構(gòu)——土族民族識別的歷史人類學研究》(2015年,最終公開出版著作的書名)。 由數(shù)年之間題目的變化,結(jié)合閱讀專著《歷史記憶與認同重構(gòu)——土族民族識別的歷史人類學研究》(2015 年)來看,似能察覺祁進玉研究重心的調(diào)整,即,對口述歷史的弱化。
筆者無緣一睹當年的出站報告, 但按直覺揣摩,祁進玉僅憑實地調(diào)查能夠獲取的訪談資料,想來寫一部60 萬字的與出站報告同名的專著,恐怕很難成功。目前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大部頭著作,算得優(yōu)秀,關(guān)鍵還是得益于他前后開拓,廣征博引,充分利用歷史古籍、中外近人論著、民俗調(diào)查所獲以及考古發(fā)掘資料和體質(zhì)人類學研究成果,等等,展開了視野更為開闊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其實,粗看一下, 祁進玉親自訪談所得且被引用于此書中的口述材料,恐怕不足全書10%。 所以,盡管題目的改動使得“名”“實”之間更加相符,卻也無奈偏離了導師的最初設計框架。
書中前后幾處措辭, 透露了研究過程中思路調(diào)整的行跡。 比如“緒論”里寫道,“本書的寫作正是基于如上的考慮, 希望用土族民族識別的口述史視角, 對20 世紀50 年代的民族識別的理論與實踐重新加以考察……這才是本書研究的緣由和寫作的目的”(第6 頁)。第八章開頭說,“本書的研究主旨是通過對20 世紀50 年代初的土族民族識別與社會歷史調(diào)查來反觀中國的民族識別工作本身, 審視土族民族識別的過程與相關(guān)理論支撐以及確定族源來源過程中……”(第449 頁)。第八章最后一段, 也是全書的最后一段, 作者再次點出“本書所要研究的主旨”, 申述了與緒論里及本章開頭類似的話語。 最后,話鋒轉(zhuǎn)移,表明作者之深意還在于“借鑒??碌摹R考古學’的視角精心審視所謂的‘真實’的土族民族歷史是如何被編纂與書寫的, 這種族源研究與爭論背后隱藏著怎樣的‘宏大架構(gòu)’‘話語’與‘權(quán)力’以及更經(jīng)典的‘知識生產(chǎn)’體系”(第 497 頁)。
祁進玉還采訪了不少親歷20 世紀50 年代民族識別工作的老人,既有平民百姓,也有干部、專家學者、民族上層人士,包括董思源(第217-219頁)、祁成壽、祁生海、葉爺(第 229-232 頁)、夏吾才朗(第248-256 頁)、吳屯下寺上師和寺院總管(第 269-271 頁)、羋一之(第 326-327 頁、487-493頁)、 麻寶珠、 喬志良、 史成剛(第 334-346 頁、434-435 頁)、祁明榮(第 450-452 頁)、祁占才(第453-455 頁)、馬元彪(第 473-475 頁)、謝生才(第478-480 頁),等等。 書中討論各種問題時對口述材料多加援引。②
祁進玉意識到,口述史本身是有價值的,但是其所傳遞的內(nèi)容隨著歲月的流逝也會逐漸發(fā)生變異(第219 頁)。 歷史學家們也一致認為,歷史文獻、檔案、口述等證據(jù)的互勘是絕對有必要的。 在這方面,祁進玉充分運用了不同資料的互勘互補,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但是,祁著理應區(qū)分當年的識別情況(歷史場景)還原以及土族被識別并確認為單一民族之后,族群認同意識的變化及帶來的社會效應, 兩者不可混為一談。追根溯源,導師馬戎此項研究設計的初衷,其實含有一定的學術(shù)偏差。
筆者認為,若要緊扣“20 世紀50 年代土族民族識別的口述史”這樣的題目進行研究,就應該選定一兩則標志性歷史事件并以此為界,如1954 年土族自治縣(區(qū))成立,和/或時間上比較相近的1959 年(是年,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刊印《土族簡史簡志合編》), 區(qū)別對待事件前后不同時代的材料并加以比較,由此展開討論。
通觀全書可知,第五章“從土人到土族:土族民族區(qū)域自治的歷程” 第二節(jié)中的第二部分,即“(二)‘互助土族自治縣’ 設置始末”(第305-329頁),運用口述與文獻相結(jié)合的研究方式,是寫得比較成功的。 作者在此引用了不少互助縣檔案館館藏資料,有一些當時的會議發(fā)言記錄,是可以視為口述史料的。如《互助縣四屆三次各族各界人民代表會議總結(jié)報告》 中記錄了一些與會代表對于成立“土族自治區(qū)”的意見及反應,十分生動。
代表馬友業(yè)(漢族)說:“我們民族之間的不團結(jié),看不起少數(shù)民族,都是蔣馬匪幫統(tǒng)治階級給我們造成的。 ……”
有的干部說土民人數(shù)少,識字的人也少,沒有漢民干部就干不成事,這也是錯誤的。
……
有土民說, 成立土民自治區(qū)后, 怕漢民不答應。 (這說明土民在反動階級統(tǒng)治下受的壓迫最大。 )有的土民說,成立自治區(qū)后怕不會辦事。
……
代表發(fā)言(漢族):昨天聽了張部長的報告,過去反動統(tǒng)治時期把少數(shù)民族壓的喘不過氣來,把土民沒有當成少數(shù)民族,所以把(土民)文化也毀掉了。 ……
代表發(fā)言(土族):當了這個代表,成立土民自治區(qū),自己十分高興。 ……
(第 318-319 頁)
比起21 世紀初的現(xiàn)場采訪所獲口述材料,檔案里記錄的口述,盡管有的僅是只言片語,但對了解20 世紀50 年代土族民族識別具有更高的史料價值。祁進玉指出,還原該原始文本并加以深入分析, 能夠讓我們很好地把握成立互助土族自治區(qū)之初, 各族各界群眾復雜的思想狀況及當時綜合的社會情況, 有利于準確地認識20 世紀50 年代初民族識別工作的理論與現(xiàn)實意義。
同時,祁進玉還運用了自己對事件親歷者、老學者羋一之的訪談材料(第326-327 頁、487-493頁),前后印證。 1925 年出生的羋一之先生當年作為漢族干部參加了撒拉族的調(diào)查, 情況與土族有相似之處。 2012 年接受祁進玉訪談時羋先生說:1952 到1954 年是民族認定, 民族認定主要是座談會的形式,還不是社會調(diào)查。③
以全書著墨最多的土族源流討論為例, 認為祁進玉不恰當?shù)厥褂昧舜罅亢笃鸬摹?0 世紀50年代初民族識別歷史場景中不存在的材料。比如,訪談《中國土族》主編解生才(第478-480 頁)。 這樣一來勢必會導致“因果”混亂,或者至少是“只能體現(xiàn)”目前書名定位的主題,而它已經(jīng)重心偏移、遠遠超出了最初題目《20 世紀50 年代土族“民族識別”的口述史研究》框定的研究時段。
美國史學家帕特里克·格里(P.Geary)在《作為記憶的歷史》一文中講過一段話,對我們正確處理口述材料具有啟發(fā),值得引述如下:
記憶是一個當下的創(chuàng)造性行為。 ……記憶中的當下因素正是它的力量所在, 也是它與歷史的最大不同之處?!瓕⑦^去與當下混為一談,抹平彼時與此時的重要差異,是記憶的精髓,也是與歷史的對立面。[2]
受訪者的陳述,是需要口述研究者仔細辨析、謹慎運用的。 我們既應該警覺受訪者講述的早年生活必然會受到后來經(jīng)歷的影響, 也不能過于強調(diào)“當下性”、輕言“任何歷史都是現(xiàn)代史”。④
在進行歷史研究、 面對不同口述材料的選擇使用時,筆者以為,首先要考慮的并非是獲自一手(研究者親自調(diào)查)還是二手(利用他人采集),而是這份口述訪談時間與被講述事件發(fā)生時間兩者的年代間隔。一般說來,距離歷史事件發(fā)生的年代愈近,口述或回憶錄參雜進事后的影響相對較小。所以,前人記錄的口述史料,只要他操作規(guī)范,即使已經(jīng)變成了擺在我們面前的“死文獻”,也是彌足珍貴的,畢竟“時不再來”,自己的訪談實踐只可能晚于前人。
對于20 世紀50 年代民族識別, 民族工作者們非常關(guān)注“族源”這個要素,經(jīng)過事后總結(jié),大家一致認為這是中國人不墨守蘇聯(lián)成規(guī)的創(chuàng)新之舉。 祁著用了極大篇幅討論土族族源, 對于一項“土族民族識別的歷史人類學研究”而言,自有其合理性。 但若聚焦“50 年代土族識別”,考量的重點則當有所不同。我覺得,可以從中選出三種材料來思考其間發(fā)生的變化。 一是1959 年《土族簡史簡志合編》(第三次修訂稿、 第四次修訂稿) 主張“蒙古說”;二是《土族簡史簡志合編》(第五次修訂稿、第六次修訂稿)觀點有所改變;三是1982 年公開出版的《土族簡史》 主張“吐谷渾說”(第204-215 頁)。
民族歷史演變的規(guī)律總是分分合合, 交流交融, 因此, 可以說任何一個民族都是“多元的一體”,不可能只有一個來源。 20 世紀50 年代初認定土族為單一民族時,“吐谷渾說”“蒙古說” 都早已存在。 問題的緊要處在于:主張族源“蒙古說”,但同時確認了土族是一個單一民族, 而不是蒙古族的支系。 費孝通等先生在不同場合介紹民族識別工作成就時, 大多會舉出達斡爾族與穿青人作為例子,前者被識別為單一民族,而后者則屬于漢族的一個支系、并非單一民族。 族源和歷史,對于識別問題的解決,就是那么關(guān)鍵。 至于后來“吐谷渾說”轉(zhuǎn)而占了上風,甚至有“定于一尊”之勢(第346-347 頁,以及第 220、491 等頁),那也無法穿越時間隧道,回頭影響到“50 年代土族識別”問題的討論。 況且,各族《簡史簡志》的編寫,乃是在認定或者識別確定若干單一民族之后, 方才啟動的“工程”,即,為每一個少數(shù)民族編寫一部“簡史”,也就是所謂“分族寫史”的做法。
進行20 世紀50 年代民族識別口述史研究,困難肯定不少。不過,研究者一般總是特別重視抓緊時間去進行“搶救式”訪談,而疏于關(guān)注史學研究的通則和處理資料的具體方法。 后一點應該引起我們的警惕。
注釋:
①目前已見公開出版的有三部:菅志翔《族群歸屬的自我認同與社會定義: 關(guān)于保安族的一項專題研究》(民族出版社,2006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 年再版),祁進玉《歷史記憶與認同重構(gòu)——土族民族識別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學苑出版社,2015年,以下引用此書僅隨文夾注頁碼,不另起腳注),盧露《從桂省到壯鄉(xiāng): 現(xiàn)代國家構(gòu)建中的壯族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 年)。
②順便指出, 作者展示的口述記錄有明顯不夠規(guī)范的地方。如多數(shù)訪談并沒有注明準確日期、地點,受訪者年齡;如此一來,讀者便無法推知當事人在1950 年代初經(jīng)歷土族識別時的年紀。此外,同一個人名(祁成壽)卻有兩個不同的年齡,這種情況可能是不同年份兩次訪談所致(第229 頁、231 頁)。還有的訪談沒有用答問者,而是誤寫成翻譯者的稱謂(第269 頁)。 可惜互聯(lián)網(wǎng)上只能夠查到名人的生卒年份, 權(quán)將查得的幾位受訪者記錄于此,以備參考。 羋一之(1925-2020), 祁明榮(1927-2017), 馬元彪(1934-2014)。
③祁進玉在書中分兩處記下了訪問羋先生的時間和地點:訪談時間,2012 年6 月(第496 頁);訪談地點,青海民族大學家屬院(第326 頁)。 讀者據(jù)此無法肯定他是否只進行過一次訪談。
④此語是菅志翔在借助口述材料討論保安族歷史時說的。“以下兩位受訪者的話反映了一種現(xiàn)實的心理邏輯: ……任何歷史都是現(xiàn)代史。 在分析保安族的歷史表達的時候,可以更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現(xiàn)實生活中的平等對應了民族歷史的同構(gòu)。 ”菅志翔:《族群歸屬的自我認同與社會定義——關(guān)于保安族的一項專題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 年,第330 頁。 筆者認為,作者的有些推斷是可以進一步討論的。 容日后另文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