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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王母神話西傳蠡測

2021-12-31 20:59米海萍
關鍵詞:西王母西域神話

米海萍

(青海師范大學,青海西寧810008)

一、西王母“西來”的學術聚訟

關于西王母的神屬、邦國和地望等,學界的討論莫衷一是。不少學者研讀古籍發(fā)現,人們心目中的女主大神西王母, 在中國古典神話的記載中經歷了如茅盾先生所言“三階段”,甚至是如吳晗先生指出的“八階段”的演化,且文獻中的記載很不一致,導致或神名、或族名、或國名及或人名的異樣狀況。 民國時期的一些學者都曾將《穆天子傳》中的西王母之邦考定在西域某國或某地, 如丁謙定其為亞西里亞(Assyria)國,劉師培定其為亞西里亞國都之尼尼微(Nineveh or Nin-ua),顧實將其考定在波斯之第希蘭(Teheran)等。 細細研讀確有在理之論,但也存在牽強附會之處。張星烺就此評價說:“本書(《穆天子傳》)古地名,多已不可考,丁謙之書多武斷,顧實之說亦浮夸,皆不能使吾人滿足也。 ”[1]此言可謂中肯。

然而民國至當代一些學者們的學術眼光繼續(xù)朝西, 仍然在西方異域的神話中尋找西王母的原型,作出了種種不同的“西來”說推斷。凌純聲關注中國文化有西方的要素, 認為中國的封禪源于兩河流域的昆侖文化:“此一文化之輸入有早晚兩期:早期的壇禪較為低小,晚期的臺觀則甚高大?!崩銮鹋c西王母和明堂有關, 西王母是蘇美爾古城烏爾所奉的月神欣(Sin)[2]。 另有人說西王母可能是古印度神話中的濕婆神(Siva Bhaga)的對音[3],西王母是古印度神話中至尊之神母烏摩(Uma)[4],西王母神話“是古代中國人對西方世界的想像力(知識)和來自西方世界的宗教神話傳說相重疊的產物”。[5]日本學者把西王母與地中海沿岸諸族的地母神做了比較, 包括胡里特人的庫巴巴(Kubaba),西閃米特人的安娜特(Anath),蘇美爾人的伊南鈉(Inan-Na)等,認為這些區(qū)域信仰的女神是西王母信仰在中國形成的契機[6]。蕭兵教授根據《穆天子傳》《山海經》等典籍推定,西王母之邦大體在錫爾河中上游,撒馬爾罕、塔什干、安集延一帶,南緣可達中國新疆喀什以北;包括后來康居東偏和烏孫、月氏之間地帶,特別關涉到大宛。 還以為西王母是以羌人“帝女” 遠嫁至白人塞種之國,由于當地殘存著所謂母系制度或風習,得以成為女主。羌人早在新石器時代就進入西域,遠達帕米爾高原和中亞兩河流域,并獲得雜種優(yōu)勢,所以西王母成為皮膚白皙、身段苗條的著名麗人[7],此說亦可謂是一家之言。

學術聚訟紛然如此!與西王母“西來”說相反的學術聲音也是很強勢。臺灣學者鐘國發(fā)指出,從“西來”說推論看,不能排除域外信仰因素對西王母形象的形成和發(fā)展產生影響的可能性,然而西王母神話的起源,其正源還是華夏本土文化[8]。西王母神話在古代絲綢之路沿途國家都有流傳, 幾經輾轉流播,成了異國他鄉(xiāng)受人膜拜的最高女神。 任乃強先生指出:“(古)羌族曾越過昆侖山脈諸山口,下到塔里木沙漠的邊緣水草地帶進行放牧。在形成女性中心氏族的牧業(yè)部落后,早在唐虞年代就積極與中華和中亞、西亞及印度通商,其中最著名的首領叫‘西王母’。 按《穆天子傳》記述,那里出產玉石著名,也有穄麥的栽培,并漸習華夏風俗。 說明開始向華夏農業(yè)文化過渡。 待張騫出使西域時,則已完全變成男性中心和華夏經濟制度的農業(yè)國家,并信奉印度傳來的佛教,這是西域羌族的突變。 ”[9]

從這個視角看, 反證了源自中國本土的昆侖神話向西域流播的時空之久遠, 以致于推移至漢代, 在公元前138 年、 前119 年張騫兩次出使西域,公元97 年甘英出使西域時,都聽到了當地流傳有關西王母故事的事情。 太史公《史記·大宛列傳》曰:“安息長老傳聞條支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嘗見”;范曄《后漢書·西域傳》記載漢使甘英到達安息國后,聽到了“或云其國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處,幾于日所入也”的訊息。 張騫和甘英二人生活年代相隔二百余年, 他們到達西域的時間先后錯開兩個世紀多,但同樣在西亞古國安息,聽到了系中國神名、地名的“西王母”“弱水”及“流沙”等故實。這不應該是歷史的巧合或史家有意無心的抄襲, 而是早在張騫、 甘英他們未出使西域時, 西方即中亞、 西亞西王母神話已經有廣泛流傳。

所謂西域, 在傳統(tǒng)概念上指的是中國甘肅玉門關以西的所有能夠到達的地方。 至于具體的地理空間范圍, 在認知上有著狹義和廣義的西域概念。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可稱為狹義的西域;今帕米爾高原以西、阿姆河流域、波斯高原、波斯灣或地中海等中亞、西亞甚至歐洲,皆可稱為廣義上的西域。

漢武帝命張騫出使西域, 既有鮮明的政治軍事動機,也暗含有文化信仰追尋需要。政治動機是漢帝國欲聯絡與匈奴有世仇的大月氏, 隔絕羌人與匈奴聯系,在戰(zhàn)略上斷匈奴右臂;文化需求則是尋找昆侖仙山、西王母,尋找長生不老之術,還有天馬等能夠使人升天成仙的神獸、神祗等,這是張騫另外攜帶的一個潛在秘密使命。 日本學者認為武帝遣使西域乃是受求仙思想之支配, 如白鳥庫吉在《見于大秦傳中之中國思想》一文中,曾推斷漢代的人們深信西王母處西域極西邦域, 張騫受命武帝而赴西域,其隨行人員中,必有深信可在西域參謁西王母宮闕之人, 亦深信此舉所獲聞西王母國詳情之人[10]。 根據《史記·大宛列傳》記載,張騫一路上除了完成與西域邦國政治聯絡外, 不失時機地向各國的詢問打聽, 努力尋找昆侖山及西王母所在, 但得到安息的長老們的回答是說傳聞在條支有弱水、西王母,如實說誰也不曾見過、遇到過。 條支即今敘利亞一帶,當時屬塞琉西王國。據介紹,在20 世紀20-40 年代由前蘇聯考古學家們在南西伯利亞發(fā)掘的屬于鐵器時代的巴澤雷克墓葬中,出土了一幅大波斯地毯,上有一“女皇上帝”手持生命之樹,正在接受一位遠方騎士覲見的圖案。 考之于歷史,中亞、西亞古代流傳下來的神話中,很少有類同于中國不死之樹等仙物內容,而在中國昆侖神話中大神們或大巫們手持長生藥物者很多。 公元前8 世紀時,西亞已經有了騎士,研究者認為這幅地毯上的內容是:“女皇上帝” 即西王母,騎士叩見西王母,其目的很明確,猶如昆侖神話中羿向西王母求得不死之藥的舉動是相同的,是要取回西王母手中的不死之藥為宗旨[11]。 中國古老的昆侖神話流播至西方, 通過不同的人們“斷續(xù)、疊加”的敘述,生根落地于當地,已經從形式到內容發(fā)生了“訛化、變形”,使得原來中國人觀念中的西王母與中亞、 西亞人觀念中的神圣女神有相似性或共同因素。 當張騫把現實中的于闐南山指認為昆侖山來交皇差時, 漢武帝就把張騫所描述的于闐南山欽定為昆侖山,《史記》 及時云:“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闐,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按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云”。 雖然這種出自專制帝王的欽定命名而被后世一直承認和稱呼, 卻被當時謹慎的太史公所懷疑:“《禹本紀》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正因為受到史家這樣認真而嚴肅的質疑, 后世人們也未必相信于闐南山就是真正的昆侖山。

然而在漢代篤信西王母的文化氛圍中, 渴望到找昆侖神山、 找到操有不死之藥西王母的愿望并未放棄,一直在努力尋找中?!逗鬂h書·西域傳》載:“和帝永元九年,都護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條支。大秦國,一名犁鞬,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國或云其國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處,幾于日所入也。”時任西域都護的班超派遣其掾屬甘英出使大秦,甘英窮臨西海而還,回來后講到蔥嶺西邊各國的地形與風俗,其中特意提到在安息國(今伊朗高原東北部)聽到了西王母故事,當地父老告訴漢家使臣,相傳西王母還在西邊的條支(在今伊拉克境內),那里鄰近西海(指波斯灣),那就是昆侖弱水,西王母就是那里的一個女神王。這與告訴張騫西王母在條支的信息相比,似乎又往西了,更渺茫遙遠了。但因在安息國一直有著這樣的古老傳說,所以二十世紀的一些學者反復考證說, 西王母實際上就是古巴比倫(今伊拉克)的月亮女神。 后來又有傳聞說,西王母還在其西的大秦(即古羅馬),于是又有人把西王母的原型找到歐洲的古代信仰那里去了。

然而,考古與歷史研究成果告訴我們,原本在華夏西部本土形成流傳的西王母神話, 在中西交通之路上,由古代中國西部的戎羌人、塞人、大夏人、 大月氏人等在不同時期西遷的過程中傳播至西域的。

二、西王母神話遠播于絲綢之路

現代考古學發(fā)現, 早在遠古時期中華民族祖先的足跡就已經遍布東亞大陸, 當農業(yè)與畜牧業(yè)經營方式的分工時,為自身繁榮和生活必需,出現了區(qū)域間的物質交換。研究表明,約在4000 年前,今新疆部分地區(qū)進入青銅時代,與中亞、西亞、中國均有聯系; 新疆地區(qū)和甘青地區(qū)的青銅文化則有著異常密切的聯系。齊家文化、四壩文化等是青銅文化由西北區(qū)域向西南、 東北和中原傳播的中繼站, 而且齊家文化的分布區(qū)正好處東西文化交匯的要沖地帶。齊家文化的青銅器與中亞、南西伯利亞的銅器樣式基本相同: 常見有青銅刀, 青銅矛、 浮雕人面青銅匕及銎斧等合范鑄造的兵器或銅鏡;有鐲、釧、臂筒、泡、耳環(huán)、鼻飲等裝飾品。 這些青銅器中尤其是用薄壁鑄造技術制成的青銅矛、斧子、錐子等,與歐亞大陸北部的塞伊瑪—圖爾賓諾青銅器非常地相似。 源于中亞的銎斧等青銅器,很快傳播到了東亞殷商王朝境內[12]。 看來先民從來沒有把自己封閉在狹小的空間地域里,始終有著對外交往聯絡的渴望與不懈努力的勇氣。而我們現在能夠理解先民們這種勇往直前與外界交流的氣魄,全積淀于深厚的歷史中。

張星烺在《中西交通史料匯編》[13]中系統(tǒng)地介紹了漢代以前的中外交通:

吾人自昔觀念西方即異于東夷、北狄、南蠻。上古之世,西王母之邦,相傳有不死之藥,為人主所甘心。 堯禹二君,皆嘗西游,以謁西王母。 舜時,西王母來賓。 夏時羿亦西求不死之藥于王母。 周時,穆王親率六軍之士,朝西王母。漢魏以后,史策所載,大秦國土宇廣闊,文物昌明。西望仙境花林,俗無寇盜,人有樂康。六朝隋唐以后,佛教大熾,交通亦便。

張星烺先生根據典籍記載來強調中華文明源遠流長、根深蒂固的同時,亦認為上古存在著廣泛的中西文明的互動與交流。 中國西部地區(qū)的地形地貌比較復雜, 早期的人們在與更為廣闊空間的他民族交通往來中,很多是由那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先民來完成的。 沈福偉指出:“公元前第十世紀以后黃河流域和中亞錫爾河上游地區(qū)已有比較牢固的聯系。由關中向西的道路,一經祁連山北的河西走廊,一經祁連山南的柴達木盆地,都和新疆建立了聯系, 天山北路的草原路和天山南路的綠洲路成了中西交通的大道,這條通道的打開,全靠往來于這一帶的草原游牧部落, 通過這些游牧的羌人、塞人以及后來的月氏人,中亞細亞各族人民和我國西北地區(qū)各族人民之間建立了友好的貿易關系,彼此在經濟上、文化上有了較前更加緊密的聯系。 ”[14]這條道路,就是后世所說的“玉石之路”和“絲綢之路”。

1976 年河南安陽發(fā)掘殷商高宗武丁配偶婦好墓(約公元前13 世紀—前12 世紀初)時,在墓中出土玉器755 件,約占隨葬品總數39.2%,且堪稱古代玉雕藝術的精品。經過科學分析,絕大部分玉器材料產自新疆和田的籽玉[15]。 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首席專家、 考古學家王巍甚至斷言:“商代晚期首都——殷墟出土的玉器中, 包含著少量產自青海至新疆一帶的和田玉,表明商王朝時期,存在著一條自西向東運送玉料的‘玉石之路’。 說明這一時期起, 中原地區(qū)與西域的文化交流聯系逐漸增加。 我認為,生活在甘肅青海地區(qū)、與商王朝交流的古羌人可能發(fā)揮了重要的媒介作用。 ”[16]斯言是也。安陽墓所出土的玉,也就是古文獻中所記載的“昆山之玉”。《史記·趙世家》中記錄了蘇厲與趙惠文王對話:“馬、胡犬不東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寶者非王有已?!贝酥兴f的“昆山之玉”即為昆侖山出產的美玉,而胡犬則是產自中亞、西亞的一個狗的品種。由此可見早在絲綢之路開通以前,在很長時間里就已經存在著一條貫通中原和西域的“玉石之路”,昆玉、寶馬、胡犬等都通過古戎羌人作中介,沿著這條玉石之路進入華夏、來到中原。

關于這條通道, 已故考古學家裴文中先生最先提出了這是一條溝通中西的“史前絲綢之路”。他認為在史前時期, 東西方之間的通路是在青海地區(qū),即沿著湟水河谷到達青海湖,然后穿越柴達木盆地,到達今新疆和中亞[17]。 更有學者斷言:這條路線在中亞和中國西部可能也是史前文化的分布線,因為在這條線上發(fā)現了更多的史前遺址,如湟水下游享堂地區(qū)(王家溝子)出土的彩陶、湟水南岸民和縣的馬廠塬地區(qū)有馬廠類型和馬家窯類型的陶片;樂都地區(qū)的史前遺址柳灣彩陶;西寧和青海湖附近的彩陶遺址等。 根據這些考古發(fā)掘材料和實物,考古學家認為在今天的甘肅走廓“絲綢之路”開通之前,中西方之間的文化交流可能是通過“甘肅—青海—西域—中亞”這樣一條“史前絲綢之路”進行的[18]。 考古資料還顯示,在中國新疆及中亞、西亞地區(qū)的貴族墓葬中,常常有古代中國的絲綢,至少表明從殷商、周至戰(zhàn)國時期,產自中原的絲綢制品已經通過游牧民族之手轉運到了西域,春秋末期(公元前五六世紀),中國絲綢已經成為希臘上層社會的華麗服裝。

至公元前一世紀, 中國絲綢已經抵運至古羅馬,深受羅馬貴族喜愛,稱之為“賽里斯”(serice),serice 這一詞可能源自中國字“絲”的發(fā)音。德國考古學者里希特(Gisela M.A.Richter)所撰《希臘的絲綢》(Silk in Greece)一文認為,雅可波利斯的科萊(Kore)女神大理石像,胸部披有薄絹,是公元前530 年至前510 年的作品。 雅典衛(wèi)城巴特儂神廟的“命運女神”像(公元前438 至前431 年),希臘雕刻家埃里契西翁的加里亞狄(Karyatid)像等公元前五世紀的雕刻杰作, 人物都穿著透明的長袍(Chiton),衣褶雅麗,質料柔軟,都是絲織衣料[19]。1980 年德國考古學家在斯圖加特市西北的霍克杜夫村發(fā)掘了一座公元前五百多年的凱爾特人墓葬,發(fā)現有用中國蠶絲繡制的繡品,中國絲那時已遠銷此地, 至少表明那時中國與西域之間的人員往來和物資交流已屬尋常之事。

但千百年來早已連接歐亞大陸的交通進入學者視野加以關注、并把這條國際通道命名為“絲綢之路”這一名稱(德文Seidenstrassen,英文the Silk Road),是近一百多年的事,是由1877 年德國地理學家李?;舴遥‵.von Richthofen)所著《中國》一書最早提出來的,指漢代中國穿越西域腹地與中亞河中地區(qū)以及印度之間、以絲綢貿易為主的交通路線稱為“絲綢之路”。

1910 年德國歷史學家赫爾曼(A.Herrmann)在《中國和敘利亞之間的古絲路》一書中,在對文獻記載的分析和文物考古資料考察的基礎上,把李?;舴抑赋龅摹敖z綢之路”延伸到了地中海東岸和小亞細亞,確定這條路是中國古代橫穿亞歐大陸的貿易往來通道,是中國古代經由中亞通往南亞、西亞以及歐洲、北非的陸上貿易交往的通道,因為大量的中國絲和絲織品經由這條路向西傳輸, 所以稱為“絲綢之路”。 德國學者完成了對絲綢之路的學術認定,絲綢之路為世人逐漸熟知。古代烏孫、塞人、月支是活躍于西域或中亞的印歐人, 有研究認為吐火羅人是歷史上最初的印歐人, 亦是中國境內最早的游牧民族人, 他們約在公元三千紀末離開波斯西部來到中國,其中有一部分定居下來,其他仍過著游牧生活,即后來中國史書中常見的月支。林梅村教授認為由西域的吐火羅人開拓了絲綢之路[20]。 余太山甚至認為允姓之戎、大夏、禺氏等,可以分別溯源于少昊氏、陶唐氏和有虞氏,且與月氏或吐火羅關系密切[21]。

在兩漢時期, 隨著河西四郡的建立和西域都護設置, 絲綢之路得到國家層面上真正的開辟與暢通。 一般來說,絲綢之路分為三段:由長安至敦煌玉門關、陽關為東段,從玉門關、陽關西至蔥嶺為中段,蔥嶺以西,經中亞、西亞至歐洲為西段,每一段路線還分作了若干支線[22]。 具體地從今陜西出發(fā), 向西穿越河湟走廊和河西走廊, 經過新疆(狹義西域),越過帕米爾高原,或向南抵達印度,或繼續(xù)向西穿過今阿富汗、 美索不達尼亞兩河流域和土耳其高原,一直到達地中海的東岸。

中西陸路貿易的基本模式是“接力式”的,不同時代的戎羌人、塞人、大夏人及月氏人等把貨物運到到新疆,需運到更遙遠的地方,則由這條路上的吐火羅人接力,由他們轉賣給印度人、波斯人,印度人、波斯人由販給斯基泰人,最終轉賣到希臘或羅馬人手中。伴隨著玉石、絲綢等物品的交流貿易, 活躍參與在這條交通動脈上的眾多民族的商人們,還將一種超越實物貿易的文化也傳播起來。先是絲綢和寶玉等物化的成品,后是種植、烹飪、冶煉鑄造等先進的技術, 再是附加在各種器物上的紋飾圖案,還有貿易人自己的語言、音樂和神話等。就在這種在長途跋涉追逐財富利益的過程中,與暢通無阻的西域交通之間黏結起來的文化流播中, 西王母神話極有可能就是通過這樣的途徑向西“口耳相傳”了。和接力式貿易一樣,西王母神話是由從事商業(yè)貿易的民族在廣闊的空間里傳播,并因通過不同語言的反復轉換、 敘述內容的或詳或略、適應區(qū)域文化的靈活變異,在傳播過程中呈現了斷續(xù)、疊加或者訛化變形的特征。

三、傳播西王母神話的諸民族

其一,西遷的大夏人。漢以前西域的一些民族與青海高原及其周邊的部族有著淵源關系。 西域負有盛名的大夏國, 位于今興都庫什山與阿姆河上游之間,今阿富汗北部,在古代希臘文獻中稱為巴克特里亞國。 然而,國學大師王國維認為“大夏本東方古國”[23], 其種族起源就與河湟地區(qū)有關,也可以說是從今天的青海甘肅一帶遷徙過去的,至今遺留有寧夏、臨夏、大夏河等地理名稱。 許多學者研究認為大夏人是在西遷之前, 居住地在河西走廊和甘肅臨夏一帶,這里是大夏的發(fā)祥地。[24]《尚書·周書·召誥》云:“相古先民有夏,天迪従子保,面稽天若?!敝苋伺d起與戎羌有關,自認為是竄于戎羌之間的夏人。 齊國名相管仲提出“諸夏親昵,不可棄也”,透出尊崇夏的意識。易華博士提出夏的興起,與齊家文化有關,黃帝、夏、羌、匈奴、拓跋、黨項有一脈相承之處。“夏王朝、夏民族、夏文華,均與西北中國有密切關系?!薄跋拿褡搴苡锌赡芘d起于西北,入主中原,建立夏王朝。 西北是上古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 ”[25]《呂氏春秋》記載大夏所處方位時曰:“昔黃帝令伶?zhèn)愖鳛槁伞?伶?zhèn)愖源笙闹?,乃之阮隃之陰?”[26]文中的“阮隃”被王國維考證為昆侖[27],并被學界普遍接受。 應劭《風俗通·聲音》篇曰:“伶?zhèn)愖源笙奈?,昆侖之陰,取竹于嶰谷,生其竅厚均者。 ”周代“六舞”之一就有名為《大夏》樂舞,《周禮·大司樂》載“舞《大夏》,以祭山川。 ”鄭玄注曰:“《大夏》,禹樂也。 禹治水傅土,言其德能大中國也?!薄洞笙摹窐肺钃f是根據大禹在西部高山大川導河時的活動而創(chuàng)作的, 起先由皋陶制作成《夏籥》九章,又更名《大夏》,在舉行的盛大歌舞祭祀活動場所中演奏, 意在宣揚禹治水的功績,后來成了周朝人祭祀山川的樂舞。正因為如此,大夏文化與中原文化有很多相近之處。如果依據文獻把神話中的昆侖指征為祁連山的話,則伶?zhèn)愇挥诶錾奖眰?,即河西走廊、河湟一帶,而伶?zhèn)愒诖笙闹?,則大夏位于河西走廊的東面,大致位于蘭州和臨夏地區(qū), 也就是今天地理上的大河湟區(qū)域。 史地學家黃文弼指出:“中國古書所記之大夏,究何在乎? 擬仍根據古書所記地理之形勢,而在昆侖與流沙之間。……先秦古書中所稱之沙硫,皆指涼州以北,賀蘭山以西之大沙債,今地圖所稱之騰格里大沙漠也?!傥餍校浟魃持?,西至大夏,故云‘涉流沙’。倘此推論不誤,再參以《呂氏春秋》‘昆侖在大夏西’之語,則古時之大夏,必分布在涼州、蘭州、河州一帶。 古時疆域廣大,北與月氏接,南與空桐接。故我推測今河州(即臨夏) 為古大夏之中心區(qū)也。 ”[28]《漢書·地理志》“隴西郡”下有“大夏縣”;《水經注》卷二《河水》記載的大夏河,位于今甘肅臨夏地區(qū)。至今在河湟地區(qū)還有大夏河的河流名稱, 靠近大夏河的地方就叫臨夏,這里設有臨夏縣、臨夏州,鄰接今青海省民和縣。關于大夏的民族身分,黃文弼認為:“試以大夏種類言之,大夏民族為何種類型,現雖無確切證據,然總可相信其為羌族。 ”[29]臨夏屬于大河湟地區(qū),在上古時期是戎羌部族的生息之地,也正是昆侖山神話的主要發(fā)祥地之一。

關于大夏人向西移走遷徙,余太山教授認為:“《史記·大宛列傳》和《漢書·西域傳》所見大夏故地,至少可以追溯至河西地區(qū)?!倍摇包S河以西直至敦煌一帶應是大夏人的故地,‘大夏’[dat—hea]應為Tochari 之對譯:今疏勒河下游三角洲之南榆樹泉盆地尚有地名‘吐火洛泉’,‘吐火洛’ 應即Tochari 或‘大夏’之對譯,或為古大夏人遺跡。 由此可見, 伊犁河與楚河流域的塞人(即Asii ,Tochari 等部)乃遷自河西。 ”[30]這個重大創(chuàng)見揭示了大夏人自河湟向西遷移的史事: 即最早由發(fā)祥地河湟地區(qū)沿著黃河向下遷徙, 在周穆王西征之時,可能遷徙到寧夏平原,到齊桓公時,可能在寧夏平原或內蒙古河套平原或陰山這一廣大地區(qū)活動,可能以游牧為生,并形成強大力量,構成對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的威脅。 大夏人再從其原來居住的寧夏平原或河套與陰山地區(qū)向西北, 經過騰格里沙漠或毛烏素沙漠和居延澤地區(qū)向新疆遷徙,很可能遷徙到準噶爾盆地, 以及很可能在這里居住了一段時間,然后經由伊犁河谷地或阿拉山口,遷移到中亞地區(qū)[31]。 公元前六世紀,大夏人到達阿姆河流域,建立了大夏政權。 到公元前二世紀時,大夏被西遷的大月氏人所征服,興起了貴霜帝國,后來成為波斯帝國和馬其頓帝國的行省, 大夏人與波斯人、 希臘人以及大月氏人等逐漸融合在當地伊朗人中。 我們知曉大夏人是戎羌系民族的重要支系, 了解大夏人的西遷及西遷后的民族社會變遷,不難理解他們是昆侖神話的重要傳播人。

其二,西遷的大月氏人。西域大月氏(zhī)人的根底原本也在青海河湟地區(qū)。月氏人以游牧為生,秦漢之際本來生活在祁連與敦煌之間。 他們的活動被華夏初步了解和寫進春秋,始于西漢時期。當時月氏人受到北方強大匈奴人的毀滅性攻擊,部落殘破, 月氏首領的頭蓋骨被匈奴單于當做了飲酒的器具。迫于殘酷的生存形勢,大部分月氏人只好遠走他鄉(xiāng), 而少部分留下來的月氏人則進入祁連山,與羌人雜居,之后逐漸移居湟水上游,史稱“湟中小月氏人”。在公元前2—1 世紀的中亞民族大遷徙浪潮中, 月氏人輾轉西遷至當時的塞種人生活的地區(qū)(今新疆西部伊犁河流域及迆西一帶),《漢書·西域傳》 稱之為大月氏。 約在公元前161 年左右, 大月氏人再次受到匈奴貴族的強勢攻擊,再次被迫南下,經過費爾干納盆地(古代大宛)進入索格底亞那(今錫爾河、阿姆河之間)建立王庭, 逐漸定居從事農業(yè), 二十余年后越過阿姆河,攻占了大夏的地盤,建立了大月氏國,即歷史上的貴霜王國,《后漢書·西域傳》 仍稱其為大月氏。 有意思的是,在公元2 世紀末,數以千計的貴霜大月氏人重新返回故鄉(xiāng),從犍陀羅(今巴基斯坦北部和阿富汗南部) 涌入塔里木盆地和絲綢之路沿線城鎮(zhèn), 最后抵達洛陽的大月氏僑民有數百人之多[32]。 隨著部分大月氏人重新返回塔里木故鄉(xiāng),中原王朝將西域納入版圖后疆域逐漸定型, 昆侖山和西王母又回到了今新疆境內, 博格達峰下的天池成了西王母瑤池仙境之一。

其三,西遷的塞人、羌人等。 世代游牧居住在今甘青一帶的西戎塞人即允姓之戎, 在春秋時期“為月氏追逐,遂往蔥嶺南奔”,月氏人開始強大,向西驅逐塞人, 塞人沿天山西遷, 散居在天山以北, 包括阿爾泰山到巴爾喀什朔以東以南的廣大草原。而在公元前九世紀至以后,斯基泰人廣泛分布在咸海以東和巴爾喀什湖到帕米爾高原一帶,塞人與斯基泰人就有經濟與文化上的交集。 公元前八世紀,部分世居中亞北部的塞人,從中亞西北部遷到黑海西北生息,約在公元前六世紀時,與希臘的殖民城邦建立了貿易關系。于是,天山北麓通向中亞細亞和南俄羅斯的道路, 就通過這些草原牧民媒介而頻繁通暢起來。因在古代社會里,遼闊廣袤的草原谷地并沒有國界區(qū)分, 塞人部族通過游牧方式, 無意中充當了中國和希臘城邦之間最為古老的絲綢貿易商。

另有一部分是由甘肅、 青海高原向西移居的羌人。羌部族是古老的“西戎牧羊人”,早期從事游牧生產。神話是早期人類不自覺的創(chuàng)造、對自然和社會本身的藝術反映, 古老羌人與昆侖神話密不可分。 根據歷史文獻記載,在公元前9 世紀左右,有一支從青海而來的羌人長途跋涉到了今新疆天山以南、蔥嶺以西的廣闊大地上,大體在塔里木盆地南緣、昆侖山北麓安居生活。 直到兩漢時期,阿爾金山、昆侖山、喀拉昆侖山和帕米爾高原一帶,仍然有眾多的羌人游牧部落在活動。 他們就是后來漢文文獻上記載的“婼”或“婼羌”的組成部分。西漢初年的婼羌國, 雖說沒有處在交通要沖的地理位置上,可受匈奴人控制。因為匈奴人向西域用兵,勢力弱小的婼羌是牢固的橋頭堡;匈奴要與甘青羌人聯絡,婼羌自然成為捷徑之地,所以在漢代歷史文獻上說婼羌是匈奴的“右臂”。 對于漢王朝而言,要開通西域之路,婼羌是塊“絆腳石”,自然成為爭取的對象。 漢武帝相繼在河西走廊設立酒泉、敦煌等四郡后,斷然采取“裂匈奴之右臂”的方略,逼迫婼羌和匈奴的斷絕關系,使婼羌轉而投靠漢王朝。 婼羌國王因為離開了胡(匈奴)、投降了漢,而且被漢朝廷封王,就稱“去胡來王”。于是,婼羌國歸屬,由漢政府西域都護府管轄。 此后,婼羌和漢朝的關系比較密切, 曾受老將趙充國部下調遣,參與了鎮(zhèn)壓甘青罕羌的戰(zhàn)爭。

《漢書·西域傳》記載西出陽關,離長安六千里的地方有羌人建立的國家, 人口千余, 軍隊五百余。主要以游牧為主,糧食來自鄯善、且末等國家。手工業(yè)比較發(fā)達,利用山上采礦石煉鐵制作兵器,生產有弓、矛、劍、甲等。 20 世紀以后的考古資料也證明了史書記載的不誤。 1977 年在新疆帕米爾高原塔什庫爾干城北3 公里的香保保古墓區(qū),發(fā)掘了40 座墓葬,其中21 座是土葬,19 座是火葬?;鹪嵊袃煞N形式,一種是直接在墓室中火化,一種是先把尸體火化、再將骨灰埋入墓穴。有的墓葬中在人的大腿骨處特意放置有羊的后腿或前腿。據碳14 測定,約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 專家研究認為,火葬在羌人中非常流行,這是一支西遷羌人的遺存[33]。遷居塔里木盆地南緣的羌人, 與當地其他民族的深目高鼻明顯不同,呈現“貌不甚胡”的面目特征,語言當屬于原始的羌藏語系, 不自覺地承擔起西王母神話的傳播者,也在情理之中。

總之,西王母神話的西傳,與著名的絲綢之路密切相關。 先秦時期由東西方貿易而踏出的這條橫跨亞歐大陸的陸路大交通,因遠程貿易、民族西遷等錯綜復雜的史實過程中,在追逐財富利益、尋找部族生息地的過程之時, 西王母神話的傳播和接力式貿易一樣,與交通之間黏結起來,由從事商業(yè)貿易的民族在廣闊的空間里傳播;同時,隨著大夏人、 月氏人、 塞人及羌人等古代民族的陸續(xù)西遷, 盛傳在他們中間的昆侖神話也被逐漸帶到了西域, 出現了黃河發(fā)源于西域, 昆侖也在西域的“錯訛”神話傳說。 昆侖神話的主角西王母也不斷向西漸進,甚至到了更加遙遠的西亞和歐洲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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