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姵瑄
三茅真君,相傳為西漢時期于茅山修煉得道的三位兄弟,他們既是茅山道教上清派祖師,也是民間信仰中具治愈職能的神靈,其信仰主要盛行于我國南方地區(qū)。由于道教和民間信仰各自追求的目標不同,二者在詮釋神靈的身世形象時,會通過各種文體的差異敘事來實踐信仰目的,比如《三茅寶卷》。
因為民間寶卷的主要受眾為地方普通百姓,所以內(nèi)容必須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強調(diào)約定俗成的傳統(tǒng)觀念。各種信仰系統(tǒng)為了保證自身的信仰文化能順利傳播,會對原本擁有宗教形而上特質(zhì)的神靈進行“民間化”的形象調(diào)整,以滿足世俗(百姓)與非世俗(宗教)的需求。
目前關(guān)于《三茅寶卷》的研究成果不多,前人關(guān)注視角多局限于大眾熟知的版本,包括概述版本情況、敘事手法與宣卷形式,尚未展開更深層的文化解析。比如車錫倫《中國寶卷研究》(1)車錫倫:《中國寶卷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韓洪波與葉飛合著的《鄭州大學圖書館藏刻本〈三茅寶卷〉敘錄》(2)韓洪波、葉飛:《鄭州大學圖書館藏刻本〈三茅寶卷〉敘錄》,《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等論著,皆從版本分析指出靖江《三茅卷》與道教徒編的《三茅真君寶卷》內(nèi)容不同。不過,學者們因掌握的卷本有限,尚未結(jié)合更多同名寶卷闡釋文本之間內(nèi)在的文化系統(tǒng)問題。韓洪波與陳安梅合著的《長生、苦空與忠孝——寶卷命名路徑及民族文化視野》聚焦于敘事手法,提出《三茅寶卷》命名深受道教信仰影響。(3)韓洪波、陳安梅:《長生、苦空與忠孝——寶卷命名路徑及民族文化視野》,《保定學院學報》2013年第2期。陸永峰與車錫倫合著的《靖江寶卷研究》(4)陸永峰、車錫倫:《靖江寶卷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王廷信《靖江寶卷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價值——以〈三茅寶卷〉為例》(5)王廷信:《靖江寶卷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價值——以〈三茅寶卷〉為例》,《民族藝術(shù)》2007年第3期。、孫躍《靖江做會講經(jīng)研究》(6)孫躍:《靖江做會講經(jīng)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等論著,概述靖江《三茅寶卷》的內(nèi)容與儀式,指出其所具有的地方特色和重構(gòu)佛道文化的現(xiàn)象。
筆者根據(jù)車錫倫編纂的《中國寶卷總目》按圖索驥,從各大圖書館、舊書網(wǎng)搜集到15部來自上海、南京、鎮(zhèn)江、靖江、湖州等地,以抄本、刻本、鉛印本等類型記載的《三茅寶卷》。經(jīng)版本分析,筆者認為15部寶卷具有兩種敘事系統(tǒng),以主人公姓氏為標記,分“茅氏系統(tǒng)”和“金氏系統(tǒng)”,前者8部,后者7部。雖然兩系統(tǒng)的卷名都為“三茅寶卷”(7)按,15部《三茅寶卷》各自的封面、內(nèi)封、正文所題卷名多不一致,為清楚地說明版本信息,本文的15部寶卷之名稱均以寶卷正文所題卷名為準,特此說明。、內(nèi)容尾聲皆以兄弟三人入茅山修煉作結(jié),但二者的主角姓名、情節(jié)和敘事風格皆截然不同。茅氏系統(tǒng)的主角三兄弟依序名叫茅盈、茅固、茅衷,長兄茅盈先行修道,全文道教色彩明顯;金氏系統(tǒng)的主角三兄弟名為金乾、金坤、金福,幺弟金福先行修道,全文具有鮮明的民間文化特色。
本文考察15部《三茅寶卷》的敘事組成辦法,深入了解道教和民間信仰各自是如何以寶卷敘事塑造神靈形象,使三茅信仰能夠順利在民間傳播。需特別說明的是:兩大系統(tǒng)寶卷各自均有一致的情節(jié)單元,本文將此稱為“主系統(tǒng)”。而各文本自身還會因為各種外在需求而生成不同的敘事內(nèi)容,因此我們可以再從主系統(tǒng)中抽出分支系統(tǒng)的“子系”。由于“子系”涉及更復雜的文史背景,本文暫且不論,僅討論“主系統(tǒng)”的敘事建構(gòu)。不過,為了行文方便,文中在分析舉例時,仍會以“子系”為單位予以展示。
屬同一主系統(tǒng)的8部茅氏《三茅寶卷》,能依照內(nèi)容相似程度再分出“蘇州本”“上海本”和“湖州本”3個子系。
表1 茅氏《三茅寶卷》子系表
茅氏《三茅寶卷》分為上下兩卷,上卷描述安分守己的茅公夫婦,因行善感動上天,喜獲三子。長子大茅君告別父母入山修行、勸化世人,多年后道成才返家。正當父親怒欲杖打大茅君時,神靈施法護體,顯示不凡。大茅君待雙親過世,再次離家修道。二位弟弟聽聞兄長白日升天,遂棄官隨之修行。最后三兄弟封神,度化家人;下卷由“江左再生人”講述三十六戒內(nèi)容。整體的情節(jié)單元為:
(1)茅公夫婦行善得三子→(2)長子大茅君執(zhí)意修道→(3)拜師→(4)勸化世人→(5)道成歸家,遭父親責罰→(6)父母過世,行喪→(7)離家修道,入句曲山,遇伊子蒲授修經(jīng)之法→(8)見百人送二弟進京為官,大茅君預言自身升天之日→(9)大茅君白日升天→(10)二弟棄官尋兄修道→(11)神靈封賞、封位、度化家人→(12)顯圣→(13)大茅君成婚→(14)大茅君地府解救江左再生人→(15)江左再生人傳播三十六戒
關(guān)于茅氏主系統(tǒng)的信仰敘事建構(gòu)情況如下:
茅氏主系統(tǒng)的大部分內(nèi)容是借鑒了通行文獻。我們對比清初徐道《歷代神仙演義》(8)徐道:《歷代神仙演義》,周晶等點校,遼寧古籍出版社,1955年,第456-461頁。與茅氏《三茅寶卷》的情節(jié)單元,發(fā)現(xiàn)二者內(nèi)容高度相似,存在借鑒關(guān)系。詳見表2。
表2 清代《歷代神仙演義》與茅氏《三茅寶卷》情節(jié)單元對照表
雖然我們至今無法明晰茅氏《三茅寶卷》的撰著與刊印動機,但或許能從寶卷的刊送時間、刊印者與正文推測。目前可見最早的茅氏《三茅寶卷》是清光緒三年(1877)蘇州元妙觀重刊本(簡稱“茅氏清光緒三年本”),其“重刊”二字透露茅氏系統(tǒng)寶卷此前應已流傳,可惜當前未獲知更早的版本。而我們據(jù)龍虎主人張繼宗為《歷代神仙演義》寫的序言時間“時康熙庚辰長至日”判斷:此部著作最遲在清康熙年間已公開傳播,明顯早于清光緒三年(1877),由此推測應當是茅氏《三茅寶卷》汲取《歷代神仙演義》中的12個情節(jié)單元。此外,我們還從“茅氏清光緒三年本”和民國十四年(1925)上海宏大善書局刊印本(9)按,茅氏清光緒三年本的藏板處為“元妙觀”;民國十四年上海宏大善書局刊印本內(nèi)容則寫:“民國十二年冬重刊。大茅山頂宮怡云道院道末滕瑞芝謹送?!钡某霭嫘畔l(fā)現(xiàn),該系統(tǒng)寶卷是由正統(tǒng)道教負責刊印發(fā)行,故不排除道教徒借鑒通行文獻內(nèi)容以撰著適用于民間的茅氏《三茅寶卷》。
所謂“自我生發(fā)”,即民間寶卷自己對內(nèi)容進行文學撰造。茅氏《三茅寶卷》除了承襲通俗文獻的內(nèi)容以保證三茅信仰在民間能有效傳播之外,還會利用寶卷自身的敘事技巧滿足世俗與非世俗的需求,其中有兩種操作方式較為特殊。
1.贊揚配角
三茅的祖輩信息在歷代通行道書中有一個逐漸細化的過程,且多強調(diào)姓名、輩分與職務,甚少介紹品德情況。而茅氏《三茅寶卷》則與之相反,在開卷時未先闡述主角三茅,而是先贊揚作為配角的祖輩具正直品德,甚至僅提父親茅祚的名諱,只字未提其他的祖輩信息,只以“祖輩”一詞概括并贊揚其德行。我們認為這種現(xiàn)象應當與受眾接受情況有關(guān)。由于百姓并不關(guān)注和理解道教文書記錄的入仕信息,所以寶卷撰寫者選擇將詮釋重點改為行善行孝的傳統(tǒng)內(nèi)容。借由贊揚茅氏家族的“整體優(yōu)秀”間接指出三茅的行善之舉是世代相傳的美德,合理并強化神靈信仰的神圣性,并順勢開展“三茅尋師勸善”和“令江左再生人傳三十六戒”的情節(jié)內(nèi)容。
2.稀釋行為
由于部分“修道”之舉屬于非正統(tǒng)行為,如離家修道、棄官隱山修行、服食丹藥等,較不為百姓所接受,于是寶卷撰寫者便在敘事中進行“稀釋”。所謂“稀釋行為”,即借正統(tǒng)觀念來中和不為百姓普遍接受的非正統(tǒng)行為,使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得以共存,其中最常使用的正統(tǒng)觀念即是“報恩父母”,文中以“長子大茅君執(zhí)意修道”“二弟棄官尋兄修道”和“父母過世,行喪”三個情節(jié)單元最典型,皆以“超度父母”為由,獲取修道的合理性。需注意,雖然通行文獻亦可見相似情節(jié),但與寶卷相比,敘述卻顯簡略,以清代《歷代神仙演義》的“父母過世,行喪,再次離家修道”情節(jié)為例:
得以道成,時年四十九,忽想還家……盈家居未幾,復東入?yún)侵淝蟾改笁劢K,至家行服哭泣,盡禮殯葬,復去。(10)徐道:《歷代神仙演義》,周晶等點校,遼寧古籍出版社,1955年,第458-459頁。
可見,大茅君道成返家后未久居家中侍奉父母,僅短暫停留便再次離家修道,直到雙親去世才歸家奔喪,隨后又離去,離去時也未多做敘述。對比后可知:通行文獻更側(cè)重詮釋神靈修道過程中的宗教元素,比如各種經(jīng)書、法寶;而民間寶卷主要通過闡釋大茅君的處事態(tài)度來提升受眾對神靈的認同感,進而達到鞏固信仰的目的。
與茅氏《三茅寶卷》相比,金氏《三茅寶卷》所述三茅身世與通行文獻差異較大,敘事框架、細節(jié)皆已不同。屬同一個主系統(tǒng)的7部金氏《三茅寶卷》,能依照內(nèi)容相似程度再分出“廈大、鎮(zhèn)江、金陵本”“首圖手抄本”和“靖江本”3個子系。
表3 金氏《三茅寶卷》子系表
金氏《三茅寶卷》講述的是朝廷重臣金寶育有三子,長子與次子皆任文武官員,唯有幺子金福不愿入仕、不愿與妻同房,執(zhí)意修行。父親勸阻不得,怒而幽禁金福。神靈將金福解救至山中修行,金福道成后受玉帝及王母封賞,并返家勸化家人。二位兄長接連仕途失利,領(lǐng)悟修行之真理,決定斷手化緣修繕東靈寺,不料遭劉駙馬刁難。金福得知后,將駙馬打入地府悔悟,還陽后與眾神一同修繕東靈寺。最終金福度化家人,三兄弟顯圣句容山。整體的情節(jié)單元為:
(1)金寶夫婦得三子→(2)幺子金福遇事后執(zhí)意修道→(3)遭父親囚禁→(4)神靈解救→(5)入山修行→(6)金福解救妻子→(7)金福的岳父狀告金寶→(8)金福父親、兄長官場失利,決心修道→(9)兄弟二人發(fā)愿修繕東靈寺,乞求善心人化緣→(10)劉駙馬阻礙化緣→(11)劉駙馬游地府,后勸化,還陽→(12)修好東靈寺→(13)顯圣茅山
金氏主系統(tǒng)的信仰敘事建構(gòu)與茅氏系統(tǒng)一樣,分為“借鑒他者”與“自我生發(fā)”兩類,但具體的操作手法有明顯差異,包括對象選擇、改造方式和生發(fā)技巧等。
1.改造通行文獻
茅氏和金氏系統(tǒng)《三茅寶卷》對通行文獻的使用情況不同,前者“借鑒多,改造少”,內(nèi)容相近;后者“借鑒少,改造多”,內(nèi)容有明顯的差異。金氏《三茅寶卷》主要運用三種方式改造通行文獻的敘事內(nèi)容。
第一種,重構(gòu)角色身世。金氏《三茅寶卷》除了改變?nèi)值苄彰靶薜来涡蛲?,還將父親更名為金寶,并任朝廷重臣、娶妻錢氏。值得注意的是,金氏《三茅寶卷》中,金寶的身世已從通行文獻描繪的“不仕不學”,改為“朝廷重臣”。對此,站在通行文獻的角度,從文學創(chuàng)作層面分析,將父親的形象設(shè)定為“不仕”之人,應是希望與“入仕”的曾祖父、祖父形成對比,并為茅盈修道之舉埋下伏筆;從信仰傳播層面推測,通行文獻的作者為了達到在民間傳教的目的,遂結(jié)合入仕與不仕兩種路徑,確保世俗與非世俗能均衡發(fā)展。而金氏《三茅寶卷》卻與之不同,它省略祖輩信息,直接從父輩講起,且為了強調(diào)金福的修道行為,全文除了神靈和金福之外,其余角色都以世俗化處理,以此與修行形成強烈對比,文本最后再由金福度化眾人收尾,循序漸進地顯示寶卷的核心主題。
第二種,新增家族成員。金氏《三茅寶卷》新增了五位家族成員,分別為三兄弟的妻子及金福之岳父母,此舉有助于“豐富推進故事內(nèi)容”及“強化世俗特質(zhì)”。前者如金福之妻王氏(或?qū)O氏)的出現(xiàn),能夠發(fā)展出“金福的岳父狀告金寶”情節(jié),使金寶獲罪失職、悔悟、決心修道,顯示全文主旨。后者,例如“廈大、鎮(zhèn)江、金陵刻本”詳述金福二位嫂嫂的世俗化身世及行為:
長媳孔氏曾封官誥,性慧淑德;次媳張氏亦受蔭封,心懷慈忍,志德寬厚。(11)《三茅應化真君寶卷》,金陵一得齋善書坊重刊本,光緒十九年,“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俗文學叢刊編輯小組:《俗文學叢刊》第351冊,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122頁。
“靖江本”《三茅寶卷》寫為:
熊總督先開了口:“金年弟,你生到幾位令郎,幾位令愛?”“不瞞年兄說,生到三只小犬……”熊總督說:“不要提,我只生到一位小女?!惫鸷擦终f:“我就生到一位千金?!薄芸偠綄鸷擦终f:“桂年兄,我替你家小姐為媒,匹配相府長子如何?”……換靴一雙為聘禮……桂翰林對熊總督說:“好,有一禮還一禮,我亦替你家小姐為媒,許配金相府次子如何?”……換酒三杯為媒證,兩下結(jié)成骨肉親。(12)江蘇省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靖江縣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編:《三茅寶卷》,第18頁。
雖然“首圖手抄本”對二者身世沒有更多介紹,但從規(guī)勸金福的內(nèi)容仍能窺見其對世俗觀念的認同:
三公子執(zhí)意不肯回心……自生身之母、二位阿姆,長嫂為娘,今請三位大人同去勸公子,公子決然回心轉(zhuǎn)意功書,求取功名。(13)《九天司命三茅應化真君寶卷》,抄本,時間未知,首都圖書館藏。
可見,二位嫂嫂的角色與情節(jié)設(shè)定均是為了激化世俗與非世俗之間的矛盾,由于他們勸阻金福無效才會引發(fā)囚禁金福的橋段。由此可見,與通行文獻的“道成歸家,遭父親杖打”敘事相比,金氏《三茅寶卷》有更豐富的角色與情節(jié),具有鮮明的故事性,充分顯示出民間敘事與通行文獻的差異。
第三種,改造成神傳說。即以民間百姓可理解與接受的敘事內(nèi)容重新解釋信仰圣地和神靈顯圣緣由,比如“廈大、鎮(zhèn)江、金陵刻本”介紹茅山土地廟來歷和土地爺身世:
劉駙馬……獨自建造東靈禪寺……又起造茅山圣府……玉帝高真……勅令劉駙馬職授茅山半山土地黑虎大神……三茅……將邠州駙馬樓房亭閣移到茅山,造成土地行宮……迎請駙馬、公主,半山供座土地生祠。(14)《三茅應化真君寶卷》,金陵一得齋善書坊重刊本,光緒十九年,“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俗文學叢刊編輯小組:《俗文學叢刊》第351冊,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313-314頁。
我們調(diào)查確認,半山土地廟確實建于茅山,不過茅山道教對于土地爺?shù)纳硎纻髡f則與民間信仰的說法不同:
茅山土地神為劉甫,相傳是西漢時人,在茅氏三兄弟未入茅山修道之前,劉甫已先來到茅山大茅峰修道,后在峰上遠遠望見東北不遠處有九座峰巒形若九條小龍盤踞,心想到其地修煉將會成功更快些,當他趕到那里之后,再回頭南望卻見整個山峰猶如橫臥于群峰之間的一條綠色巨龍,峰頂恰似巨龍之頭,紫氣滿天,此時又回頭奔上大茅峰,這時茅氏三兄弟已登臨峰頂,開始建造茅庵,劉甫講述了自己為了修煉選擇寶地的經(jīng)過,茅氏三兄弟頓生惻隱之心,幫劉甫在大茅峰半山腰修建了一座茅庵,此后劉甫潛心修煉,修成地仙,被封為土地神。(15)楊世華、潘一德編著:《茅山道教志》,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8-29頁。
可見,道教和民間信仰對茅山土地爺?shù)膩須v有不同的詮釋,道教往往會在封神前后強調(diào)神靈的修道精神,比如“此后劉甫潛心修煉,修成地仙”,而民間信仰更側(cè)重刻畫神靈“有功”進而“封神”的過程。此外,我們根據(jù)“劉駙馬”和“劉甫”相近的名稱讀音,推測二者可能存在相互借鑒、改造或誤導的情形。
2.借鑒民間寶卷
金氏《三茅寶卷》除了改造通行文獻外,還借鑒其他民間寶卷的敘事結(jié)構(gòu),其中參考痕跡最為顯著的寶卷有兩部。第一部是《香山寶卷》,敘述著名的妙善傳說。英國學者杜德橋《妙善傳說——觀音菩薩緣起考》指出妙善傳說應成型于北宋元符三年(1100);日本學者吉岡義豐收藏的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刊本是目前可見最早的《香山寶卷》(16)[英]杜德橋:《妙善傳說——觀音菩薩緣起考》,李文彬等譯,巨流圖書公司,1990年,第17頁。;《三茅寶卷》當前可見最早的版本為清同治十三年(1874)刻本。由三者出現(xiàn)的順序推測,金氏《三茅寶卷》的敘事結(jié)構(gòu)可能受到妙善傳說和《香山寶卷》的雙重影響。為方便厘清金氏《三茅寶卷》是否對《香山寶卷》有所借鑒,本文特意選擇一部較清同治十三年(1874)《三茅寶卷》稍早刊行的《香山寶卷》,即現(xiàn)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的清同治十一年(1872)重鐫本《香山寶卷》,比對彼此的敘事異同。(17)《香山寶卷》,杭城寶善堂藏板,同治十一年,北京大學圖書館藏。
北京大學圖書館收藏的清同治十一年(1872)重鐫本《香山寶卷》的情節(jié)單元如下:
(1)妙莊王夫婦得三女→(2)妙善執(zhí)意修行→(3)妙莊王為三女招駙馬→(4)二位姐姐招文武駙馬→(5)妙善執(zhí)意修行,不愿招駙馬→(6)妙善遭妙莊王囚禁→(7)妙善入白雀寺修行→(8)五百僧尼勸妙善還俗→(9)妙莊王放火燒白雀寺→(10)妙善仍執(zhí)意修行→(11)妙莊王絞死妙善→(12)妙善游地府,后還陽→(13)入香山修行→(14)玉帝懲罰妙莊王殘殺五百僧尼→(15)妙善挖眼斷手臂治愈妙莊王→(16)妙莊王病愈,相認妙善,決心一同修行。
我們將《香山寶卷》與金氏《三茅寶卷》各自的情節(jié)單元置于放在一起,能發(fā)現(xiàn)二者擁有5個相似情節(jié)單元和9個敘事要素。
表4 《香山寶卷》、金氏《三茅寶卷》情節(jié)單元對照表
表5 《香山寶卷》、金氏《三茅寶卷》敘事要素對照表
不過,即便《香山寶卷》和金氏《三茅寶卷》的情節(jié)單元和敘事要素有共通性,由于各自詮釋的神靈不同,金氏《三茅寶卷》在借鑒《香山寶卷》之余,仍需對差異內(nèi)容進行調(diào)整,以契合三茅的信仰形象。而具體的調(diào)整“項”有兩個。
一個是“性別”,即克服性別差異。主要解決辦法體現(xiàn)在兩部寶卷詮釋眾人反對主人公修行的“理由”。《香山寶卷》以女主人公妙善為敘事對象,因為過去傳統(tǒng)觀念認為女性應遵守三從四德,到適婚年齡須遵從父母之命成婚,所以“婚嫁”極能反映女性在傳統(tǒng)社會中的境遇,文中即多次強調(diào)此行為的必然性,更以此為主題展開后續(xù)的情節(jié)敘事;而金氏《三茅寶卷》是以男主人公金福為敘事對象,在世俗觀念中,男性以求取功名利祿為要事,寶卷中即多次提及類似的內(nèi)容,例如清光緒十九年(1893)金陵一得齋善書坊重刻本《三茅應化真君寶卷》寫道:
二嫂曰:“叔叔你是宰相之兒,御史之弟,為何不苦志讀書,求取功名,榮宗耀祖,蔭子封妻?!?18)《三茅應化真君寶卷》,金陵一得齋善書坊重刊本,光緒十九年,“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俗文學叢刊編輯小組:《俗文學叢刊》第351冊,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141頁。
兩部寶卷利用世俗對性別的刻板印象,精確闡釋世俗與非世俗間的矛盾沖突。
另一個則是“故事主旨”?!断闵綄毦怼穼儆谏耢`“自我成道記”,全文皆以妙善為主體,充分突顯神靈慈悲善良的信仰形象;金氏《三茅寶卷》則不同,由于內(nèi)容兼具“度化自身”與“勸化他人”的目的,使得各項情節(jié)需由所有角色合作完成,無法僅圍繞金福一人闡述。例如,金氏《三茅寶卷》借鑒并變異《香山寶卷》的“游地獄”情節(jié),便是如此?!断闵綄毦怼吩峒懊钌瞥蔀橛^世音菩薩的原因:
本山仙者,乃古佛正法明如來,于諸佛中,慈悲第一,憫諸眾生,出現(xiàn)凡世,假入輪回,化令同事,能舍身心,救援迷人,歸于凈土。舍雙眼,今得千眼報;舍雙手,今得千手報。號曰:千手千眼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即觀世音菩薩。(19)《香山寶卷》,杭城寶善堂藏板,同治十一年,北京大學圖書館藏。
《香山寶卷》詮釋“游地獄”情節(jié)的目的是為了彰顯妙善憐憫眾生、救苦救難的濟世形象。而金氏《三茅寶卷》卻改由配角劉駙馬負責游歷地獄,其目的在于呈現(xiàn)三茅勸善度人的信仰內(nèi)涵:
元陽……陰司地府門……細把情由說:“……邠州有個劉駙馬,宿世前緣有善根。蒙將文簿來查驗,親游地府可該應”……判官執(zhí)簿遞閻君……立拘駙馬赴幽冥……駙馬……聞男女啼哭之聲,凄凄慘慘,又無日月星辰……奈河橋下千層浪……許多男女悲啼哭,赤身露體溺波心……奈河浪內(nèi)男和女,皆是陽間作孽人。不敬天地日月斗,不孝爹娘忤逆人……判官稟上閻羅天子曰:“駙馬雖然不敬天地三寶,不重三光僧道。只念他為人正直,愛老憐貧,常誦《三元三品三官寶經(jīng)》……只要改過自新,今后當應敬重三寶、日月火光、諸佛圣賢僧道,廣行布施,盡力修行。若肯信受,可放轉(zhuǎn)還陽?!?20)《三茅應化真君寶卷》,金陵一得齋善書坊重刊本,光緒十九年,“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俗文學叢刊編輯小組:《俗文學叢刊》第351冊,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266-276頁。
從敘事結(jié)構(gòu)分析,作者利用“游地獄”情節(jié)來彰顯三茅勸化世人的特點:三茅親自讓另一位角色游覽地獄之景,使對方頓悟,再令其還陽協(xié)助修東靈寺,以此塑造三茅神靈的“勸善”形象。體現(xiàn)金氏《三茅寶卷》在一定程度上借鑒妙善傳說與《香山寶卷》,又配合神靈的性別、特質(zhì)等各種因素,改造參照文本,以實踐預期的信仰建構(gòu)效果。
第二部是《妙英寶卷》,俗稱“小香山”或“白衣香山”,在儀式功能上可以代替《香山寶卷》?!吨袊鴮毦砜偰俊酚涊d有65部《妙英寶卷》(21)參見車錫倫編著:《中國寶卷總目》,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第169-172頁。,其中時間最早的是清道光十一年(1831)抄本。若將《香山寶卷》《妙英寶卷》和金氏《三茅寶卷》各自目前可見最早的文本流傳時間加以排列,順序為:
《香山寶卷》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
↓
《妙英寶卷》清道光十一年(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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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茅寶卷》清同治十三年(1874)
《妙英寶卷》的內(nèi)容為:大宋年間東京太平莊徐文慶與妻子劉氏之女妙英,自幼持齋念佛,拒絕婚配,執(zhí)意修行度化雙親。父母迫于無奈,私訂婚事,讓夫家在元宵賞燈之時借機帶走妙英。金剛揭諦、護法天王攜眾神將妙英解救至白云山修行,后成正果。未婚夫王百萬因妙英失蹤,遭岳父狀告殺人,被迫認罪,被判處死刑。王百萬向上天祈禱獲救,愿終生念佛。未料皇帝竟在六十大壽時大赦罪人,王百萬躲過死劫,并于流放過程中入白云山相遇妙英,一同修行。父母、判官得知二人之事,入山相見,皆看破紅塵,決心修道。最后主人公妙英白日升天,封白衣大士。整體的情節(jié)單元為:
(1)徐文慶夫婦欲為女兒妙英婚配→(2)妙英不婚,執(zhí)意修行→(3)徐文慶夫婦為女兒私定婚姻→(4)搶妻→(5)神助妙英→(6)入白云山修行→(7)妙英父母狀告妙英未婚夫王百萬→(8)王百萬遭流放→(9)王百萬入山遇妙英,拜師修行→(10)所有人入山,皆決心修道→(11)妙英得道,白日升天。
《香山寶卷》《妙英寶卷》和金氏《三茅寶卷》都圍繞“違抗父母之命→執(zhí)意修道→受磨難→神助→入山修行→顯圣”6個核心情節(jié)展開敘事。其中,《妙英寶卷》基本承襲《香山寶卷》的敘事結(jié)構(gòu),以女子不婚、執(zhí)意修行為事件開端。與妙善遭遇囚禁(不測)一樣,妙英在元宵之夜被強行娶走,隨后二者皆在神靈幫助下入山修行,最終度化家人而成神。不過《妙英寶卷》在借鑒之余,自身也衍生出新的敘事內(nèi)容,而新生的部分正是金氏《三茅寶卷》參考的敘事單元:即《妙英寶卷》的“妙英父母狀告妙英未婚夫王百萬”與《三茅寶卷》的“金福的岳父狀告金寶”情節(jié)。
我們觀察《妙英寶卷》與金氏《三茅寶卷》各自目前可見最早的文本流傳時間與內(nèi)容,推測應當是后者借鑒前者,并在此基礎(chǔ)上加以豐富。例如,從二者對“狀告”情節(jié)的詮釋,可窺見《妙英寶卷》的敘事相對簡單,僅說明妙英父母狀告王百萬,使他遭遇嚴刑拷打,最后被迫認罪。金氏系統(tǒng)的“靖江本”《三茅寶卷》卻與之不同,除了描述金福的岳父狀告金寶之外,更詳細交代狀告過程,指出金乾屢次攔截御狀,幾經(jīng)波折,最后才在張?zhí)旃俚膮f(xié)助下成功遞出狀書,由此展開后續(xù)的懲處情節(jié)。可見金氏《三茅寶卷》在吸取前者內(nèi)容的同時,還不斷深化更多細節(jié),以滿足實際的信仰、教化和娛樂需求。
金氏《三茅寶卷》除了借鑒和改造他者的敘事結(jié)構(gòu)之外,自身也根據(jù)文本講述的實際情況,從受眾身份、儀式需求等方面發(fā)展出專屬的敘事特點。其中有兩種敘事手法尤為突出。
第一種,強化修道之舉。與茅氏《三茅寶卷》“緩解正統(tǒng)與修道矛盾(稀釋行為)”的敘事建構(gòu)不同,茅氏《三茅寶卷》在講述三兄弟修道事跡時,會先以正統(tǒng)行為作為“理由”來緩和修道之舉,讓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共存,以確保民間受眾愿意接受,這是道教使用民間寶卷傳教的表述方式。而按理來說,更貼近民間信仰的金氏《三茅寶卷》應當會淡化道教特質(zhì),但它卻反其道而行,仍將“修道”作為全文詮釋的重點。本文認為此舉應與宣卷儀式有關(guān)。“靖江本”《三茅寶卷》主要是作為當?shù)亍叭钡膬x式唱本。而通過版本及內(nèi)容分析,我們不排除其他金氏《三茅寶卷》可能也是儀式文本。由于儀式活動帶有狂歡目的,為了追求娛樂效果,金氏《三茅寶卷》的撰寫者特意將“修道”置于全文的開頭和結(jié)尾,賦予內(nèi)容無限生發(fā)的空間,以極端對立的敘事內(nèi)容來反駁修道之舉,不斷加入茅氏《三茅寶卷》所沒有的戲劇性情節(jié),以刺激聽眾的興趣,例如“廈大、鎮(zhèn)江、金陵刻本”寫道:
老夫人一見,悲傷無極,上前叫一聲公子,含淚曰:“你自幼生長豪門,身居華屋,口吃美肴鮮味,身穿綢緞紗羅,何等快樂,出入隨從奴婢……如今獨坐草庵,形如餓鬼,身似骷髏,不去勤找書史,巴個名題金榜,與祖宗爭氣,封妻蔭子,與后代名揚,起何差見在此結(jié)草為庵,是何道理?”(22)《三茅應化真君寶卷》,金陵一得齋善書坊重刊本,光緒十九年,“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俗文學叢刊編輯小組:《俗文學叢刊》第351冊,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133-134頁。
金福則回答:
兒恩在世無長久,世間并沒百年人……百年光景無多日,樂盡悲來苦更深。身居相府威聲重,閻王簿上孽非輕。富吃足穿性命喪,一朝祿盡補還人……功名蓋世金無用,愛子賢親永不親……做官有如羊伴虎,性命如同風里燈。官高必險從來有,道高則隱古來聞。(23)《三茅應化真君寶卷》,金陵一得齋善書坊重刊本,光緒十九年,“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俗文學叢刊編輯小組:《俗文學叢刊》第351冊,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134-146頁。
雖然它看似是以“否定”世俗來強調(diào)修道的唯一性,與茅氏《三茅寶卷》相比,顯得更極端、分明,不過它也并非真的否決世俗觀念,而是在更高層面上來回應此問題,即認為只有修行到極高層次,才能真正拯救世俗困境。金福得道后返家拯救遭遇變故的親人,正如《香山寶卷》中妙善舍棄手眼拯救瀕臨死亡的父親一樣,這些已非簡單地調(diào)和世俗責任與宗教追求的關(guān)系,而是明確強調(diào):修道是拯救的必備前提。
第二種,儀式化敘事。與茅氏《三茅寶卷》相比,金氏《三茅寶卷》的表述更顯通俗、內(nèi)容更發(fā)散、儀式性更強,此處以寶卷的“開卷”敘述為例,茅氏系統(tǒng)的開卷為:
三炷清香爐內(nèi)焚,合堂大眾要虔誠。宣揚寶卷同聲和,福也增來壽也增。上報四恩消八難,保佑我爺娘長壽百年春。宣來句句正經(jīng)話,切勿以粗言俗語弗留心。若能聽我良言語,賽過書房讀五經(jīng)。(24)《三茅真君宣化度世寶卷》,蘇州元妙觀內(nèi)得見齋藏板,光緒三年重刊。
上文除了“三炷香爐內(nèi)焚,合堂大眾要虔誠”略帶一點儀式感之外,其余內(nèi)容多描述讀經(jīng)時的規(guī)矩。而金氏系統(tǒng)則與之不同,比如靖江子系中的“趙氏本”:
三炷香,大會場,同赴會,賜壽延。佛前焚起三炷香,設(shè)立延生大會場。福祿壽三星同赴會,西池皇母賜壽延。天也留來地也留,人也留來草也留。天留甘露生萬物,地留五谷度凡人。人留男女防身老,草留樹根等逢春。佛祖留下生老病死苦,老君留下斗稱賜公平??资ト肆粝氯柿x禮智信,萬古流傳到如今。古佛留下多心經(jīng),無苦集滅道自成。老君留下多心經(jīng),清濁動靜要分明。玉皇留下心印經(jīng),持誦萬遍妙理明。前朝古人歸西去,留經(jīng)普度后世人。經(jīng)者經(jīng)也西方路,要上西方誦真經(jīng)。若要誠心誦真經(jīng),非去四相掃三心。不貪酒色并財氣,功成園(圓)滿上天庭。酒色財氣四重墻,人人迷失在中央。若能跳出墻頭外,不成佛來也成仙。吃酒不醉最為高,見色不亂是英豪。寶卷初卷開,諸圣降臨來。金爐里焚香燭,念佛請經(jīng)開。(25)趙松群:《三茅寶卷》,手抄本,流傳于1980年代左右。
我們能清楚看出金氏《三茅寶卷》在用字遣詞上更顯平易,并從“福祿壽三星同赴會,西池王母賜壽延”和“寶卷初卷開,諸圣降臨來”等敘述推測金氏系統(tǒng)寶卷多與儀式結(jié)合,用于民間做會講經(jīng),而儀式感相對淡薄的茅氏系統(tǒng)寶卷則可能僅是案頭閱讀的文本。
筆者通過版本分析,指出15部《三茅寶卷》具“茅氏”和“金氏”兩種敘事系統(tǒng),并考察各自的出版信息及表述風格,認為8部茅氏寶卷歸屬“道教信仰系統(tǒng)”,7部金氏寶卷屬于“民間信仰系統(tǒng)”。本文從民間寶卷的主要受眾身份推測,兩種信仰系統(tǒng)有意通過寶卷形式將各自認同的三茅信仰傳播至民間。不過,由于各自的追求不同,道教與民間信仰為了保證信仰能順利傳播,會利用不同的敘事對主流的三茅身世(26)按,本文所指的“主流”,分為廣義與狹義兩種,前者即通行文獻所載的三茅身世傳說,后者則指與兩大系統(tǒng)《三茅寶卷》之情節(jié)單元最為相近的《歷代神仙演義》。進行不同層面的民間化調(diào)整,從而形成兩種截然不同的敘事系統(tǒng)、三茅形象,并影響后續(xù)的神靈信仰發(fā)展。
本文對兩大系統(tǒng)的信仰敘事建構(gòu)辦法進行了解構(gòu),詳見表6(見下頁)。
表6 茅氏、金氏系統(tǒng)《三茅寶卷》信仰敘事建構(gòu)對照表
假如我們將清代徐道《歷代神仙演義》記載的三茅身世傳說(簡稱“主流”)視為兩大敘事系統(tǒng)的參照坐標,以加減法的概念考察表格中的建構(gòu)方法,會發(fā)現(xiàn)茅氏(道教)系統(tǒng)是以“加法少,減法多”的方式處理“主流”內(nèi)容,即除了新增具有教化意義的“三十六戒”之外,其余內(nèi)容基本承襲“主流”情節(jié)單元,并刪減宗教色彩濃厚的非世俗敘事;金氏(民間信仰)系統(tǒng)則是以“加法多,減法也多”的方式改造內(nèi)容,即全面變異和新增世俗化的角色與情節(jié)、大量刪除“主流”文本的情節(jié)單元和非世俗敘事,只保留“長子大茅君(改為幺子金福)執(zhí)意修道、遭父親責罰、二弟(改為兄長,金乾、金坤)棄官尋兄(改為幺子金福)修道、顯圣”四個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此外,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三茅在茅氏(道教)系統(tǒng)中的形象特質(zhì)較為模糊,僅簡單概述其身世經(jīng)歷,將敘事重心置于宣揚傳統(tǒng)觀念;金氏(民間信仰)系統(tǒng)則利用豐富的情節(jié)敘事刻畫三茅身世,使其形象鮮明具體。
綜上,關(guān)于兩大敘事系統(tǒng)延伸出的信仰表現(xiàn)差異,可進一步歸納為兩個層面。其一,從“功能層面”來看,筆者認為屬于道教系統(tǒng)的茅氏《三茅寶卷》主要在闡釋“教化”意義;屬于民間信仰系統(tǒng)的金氏《三茅寶卷》則更符合多數(shù)民間寶卷的特色,兼具“信仰、教化、娛樂”的功能。其二,從“信仰層面”分析,茅氏《三茅寶卷》的主要目的是要傳播道教經(jīng)典及各種教義觀念(比如三十六戒),而三茅在其中扮演的身份僅是宣傳此些內(nèi)容的“代言人”。我們由此發(fā)現(xiàn)三茅自身的信仰形象特點在茅氏《三茅寶卷》中是不鮮明的。而與之相比,三茅的信仰形象在屬于民間信仰系統(tǒng)的金氏《三茅寶卷》中有更鮮明、生動的體現(xiàn),百姓摒棄所有道教形而上的抽象敘事,將三茅形象具象化、經(jīng)歷通俗化,以此滿足各種現(xiàn)實需求,進而達到信仰傳播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