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亞清, 于 水
(1.南京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2.南京農業(yè)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95)
依據譜系學的視域,人工智能難以被界定為突兀出現的概念,而是內化于以智能語言為內核的結構主義敘事的某一直觀技術現象。追溯其緣起,霍布斯以“力量和智慧”為代表的對于全能利維坦(leviathan)的論述[1](P.267)便包含著啟蒙話語對待智能語言的看法,這是將生命存有的無風險福祉的希望寄托給利維坦的機械裝置。在啟蒙語境下,智能屬于生命在對世俗生活世界的體驗中所構筑的情境。由此形成的邏輯,應被解讀為依靠智能語言治理生命的認知譜系?;舨妓挂灾卫砩鼮橹黝}的對人工智能的詮釋,成為日后對智能語言的反思與轉折的敘事難以繞開的對象。反思體現為以透視語言內核的方式闡釋其認知方式的本真,這實質上是依靠??碌闹R考古學式的“遺產”與霍布斯“對話”的嘗試。轉折則體現為尋覓出離了技術加速的結構迷思之后的敘事可能性。為了尋找這一可能,福柯在其后期對馬克思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描述,即引入馬克思對于治理生命的政治經濟學的思考?;舨妓埂⒏?隆ⅠR克思構成了一條跨越時空的緊密聯(lián)系的敘事主線。作為結構之場提出者的霍布斯、作為出離者的??潞妥鳛楝F實感持有者的馬克思三者相融合,為透視智能語言譜系提供了認知入口。
以結構主義作為對智能語言的敘事支撐,其目的在于構筑一種超越直觀經驗樣態(tài)的認知譜系。既往一些論點以圖靈式的人工智能的實證現象作為人工智能的語言起點,這種論點的內核幾乎可以理解為“進化論”在晚近的遺產,它將技術現象的直觀演進作為歷史時空斷裂式沿革的某一節(jié)點[2],但此論點所忽視的正是直觀背后的語言本真。由語言序列進行追溯,便可以順延得出追求精準、智能的現代性話語所構筑的啟蒙的時空。實質上,20世紀后期在歐陸左翼中盛行的結構主義敘事,其主旨在于將啟蒙學者奠基的、由自然科學的數理范式所塑造的結構體系,置于可以透視、反思的語言場中。按照阿爾都塞的說法,這一方法在于解讀觀念之后的由語言序列所形成的認知結構,即“癥候”。[3](P.14)譜系學式的回溯,是對以透視語言的方式把控霍布斯式的啟蒙話語結構癥候的嘗試。
細細考究啟蒙認知的生成,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即托馬斯·霍布斯(Tomas Hobbes)是作為生命訴求智能語言起點式的敘事者顯現在啟蒙時空中。按照卡爾·施密特(Caarl Schmite)的說法,霍布斯提供了“笛卡爾機械裝置”般的敘事。[4](P.49)實質上,啟蒙并非某種固定化范式的概念,而只是意味著某種共通化的邁向世俗的認知,但認知本身不能遮蓋世俗之場中的敘事張力。游歷歐陸的霍布斯的做法,可以被理解為將笛卡爾、伽利略式的理性演繹式的語言注入了盎格魯風格的經驗之場中。差不多同一時期的約翰·洛克(John Rock)便非常反感某種理性演繹的“賦權”,而更加強調自發(fā)經驗所構成的認知結構,即對生命的“觸覺”方面的體察。[5](P.93)因此,相比洛克,霍布斯進行了某種具有和解意義的說教。無論是個體生命的經驗式體驗,還是理性律令的體系構筑,均在霍布斯的敘事之場中共同成為其“癥候”中的語言序列。
兩種語言風格在智能敘事中所實現的相互和解,其原因正來自于霍布斯對于生命概念的執(zhí)著。透視啟蒙的內在邏輯樣態(tài)可發(fā)現,將生命體驗的視域僅定格于20世紀中期之后的晚近社會批判學者是失之偏頗的。世俗生命的在場其實是一個現代性的共通主題,或者說按照??率斤L格的解讀,生命在現代性認知的包裹下,第一次以語言的樣態(tài)呈現在敘事之中,成為主宰敘事的某種語詞,霍布斯便是這一做法的最早嘗試者之一。霍布斯所要努力闡明的,其實是一種生命體驗的語言結構,生命在此結構中是在場的而非缺席的概念。對于霍布斯的敘事而言,生命應成為理解其結構的起點。唯有生命懸臨于結構的敘事之上,其圍繞智能語言的結構化敘事方能成為對啟蒙體系的具有開辟意義的“癥候”。霍布斯其實想要表達一種觀念,那便是智能語言對于生命的體驗來說具有無法抗拒的誘惑力。
霍布斯對智能語言的充分認可,緣起于他對全能生命狀態(tài)的青睞,該邏輯可以從霍布斯論述的諸多細節(jié)中找到支撐。在他眼中,智能相等于生命的“代理人”[1](P.259)。透過霍布斯的文本可看出,智能的意義體現為生命在規(guī)避風險的世俗體驗中所必須追尋的某種基本能力的載體,或者說是某種裝置性的依托。依據“譜系學—現象學”的方法解讀霍布斯的思考方式,那便是生命尋求智能的過程,實質上是存乎于萬物之中的某種本真邏輯。為此,霍布斯對自然做出了一種深受笛卡爾啟發(fā)卻又不拒斥個體經驗的闡釋方式。在霍布斯看來,笛卡爾的“仔細追尋”風格的理性規(guī)則應在萬物的運動式體驗中得到體現[6](P.59),一切生命對于理性規(guī)則的遵守過程,實質上是實現個體體驗與體系化邏輯相互印證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個體體驗對理性規(guī)則的明了,將使其獲得某種無風險的“保全生命”狀態(tài)。[1](P.327)
為此,霍布斯推演出了一個眾所周知的邏輯,這一邏輯成為后世譜系學敘事無法回避且熱衷探討的基本對象,即對于機械裝置的選擇。在啟蒙的時空中,機械裝置被霍布斯賦予了厚望。這種裝置意味著某種精準化、智能化的理性規(guī)則的顯現,生命將借此實現對智能語言的皈依。透過生命選擇合乎智能的機械裝置的認知譜系可知,生命存有的設想在于通過對風險的本能逃逸,完成對合乎自身存有狀態(tài)的理性規(guī)則的找尋任務,進而達到自明性的去蔽的顯現狀態(tài)?;蛘哒f,生命內在化地意識到,只有借助某種機械裝置保護下的智能語言,才能為自身規(guī)避風險的、尋求福祉的體驗提供全能庇護的可能性。不難看出,經驗與演繹敘事在霍布斯的敘事之場“和解”之后,共同匯聚于對風險、生命與智能的闡釋中,進而以利維坦機械裝置的語言表述方式,奠定了智能認知譜系的敘事基礎。
在為后世的??鹿蠢粘鏊^“智能抗拒風險”的生命景觀的同時,霍布斯對于機械裝置的濃厚興趣和對生命世俗體驗的說教式的語言癥候,其實還揭示了另一種關鍵維度的邏輯勾連,即生命與智能語言之間的寄托關系。生命在選擇智能語言庇護以需求復制的過程,其實是一個自我放棄的過程,而并非洛克眼中的讓渡。自我放棄是對馴服利維坦可能性的徹底否定,此概念強調生命要將自我全部托付給所要尋求的智能化的語言載體,換言之,是對包裹自我的利維坦給予全面信任。與洛克“不能觀念到宇宙本身的位置”的想法不同[5](P.147),珍視笛卡爾的霍布斯表示,“來自人們的意志”和“來自自由”的統(tǒng)一方才是生命透視自我后獲得的境界。[1](P.339)生命需意識到利維坦裝置所代表的智能語言與福祉之間的合乎宇宙本真的關聯(lián)。此關聯(lián)在生命選擇全能裝置的、自我明晰存有本真邏輯的過程中便已被知曉,不應有放棄明了理性規(guī)則且逃避風險的“兩全其美的”妄念。
從寄托利維坦的角度來看,霍布斯并不虛偽也毫不逃避。他眼中的生命進入利維坦的邏輯,正體現為在理性的明證中接受機械裝置的裹挾?;舨妓拐J為,在風險中殘缺的、“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生命不可能對使其自我明證的機械裝置進行馴服性的活動,這是一個非?;闹嚨男袨?,因為正是利維坦使生命在對結構的歸附中實現契合本真邏輯的存在狀態(tài)。[1](P.327)或許相對于洛克,霍布斯的寄托觀念對取舍有著非常決絕卻更為坦誠的態(tài)度,他所勾勒的生命與機械裝置的關系將裹挾看作是生命必須自我明證、坦然接受的過程,即生命聽從利維坦結構,從而“避免監(jiān)工殘酷的懲罰”趨向與通往智能的邏輯相統(tǒng)一。既然生命必須依靠自己進入不進入便無法掌握的利維坦裝置方能逃避風險、追求幸福之境,那么生命對殘缺狀態(tài)下無法透視的利維坦的態(tài)度應當是皈依,而不是批判和馴服。
生命對利維坦的皈依,正是皈依智能語言接受治理的邏輯開端。在譜系學眼中,霍布斯無疑是對生命施展治理的一位啟蒙之父。在他的不懈努力下,世俗生活的敘事之場產生了浸潤于生命的語言序列,這便是以治理為其邏輯的、面向生命的智能語言。按照??碌慕庾x,霍布斯將生命視作一種可以依托機械裝置的方式、朝向被規(guī)定的全能境地進行認真操作的對象,由此產生的是一種浸潤于“身體的力量”中的結構。[7](P.191)福柯視野中以精準姿態(tài)規(guī)定并引導生命的結構內核,便是霍布斯維護的利維坦概念。這一概念曾長期在實證主義范式中被簡單化地闡釋為權力集合體維度,但單一層面的國家概念無疑是對霍布斯背后持久在場的機械裝置的閹割化解讀,從而使智能語言的緣起之場顯得晦暗不明。從某種意義上說,霍布斯的語言癥候支撐起了追求世俗化、直觀化智能技術成果的全部的啟蒙認知體系。
治理生命的主題,正是在霍布斯圍繞風險、生命與智能的利維坦教誨中產生的癥候。但霍布斯眼中精致的語言說教無法阻止其后世的喋喋不休的爭論,此爭論的聚焦點在于對生命的否定與保護?;舨妓箍谥猩晕曳艞壍摹⑦M入機械裝置的邏輯,卻成為后世社會批判理論敘事無法釋懷的對生命的否定性描述。按照羅伯特·埃斯波西托(Robert Esposito)對共同體的論述,利維坦其實意味著某種免疫(immunity)的內涵,為了實現對病痛般風險的祛除,生命必須接受“豁免災害”的免疫治療。[8](P.84)副作用般的否定性與生命在利維坦庇護下的自我生產相互捆綁已成為啟蒙之場中生命存有的常態(tài)。但問題在于,生命接受免疫的方式是否一定是一種皈依的姿態(tài)?當20世紀后期社會批判敘事引出“理性成為暴君”的論述之時[9](P.17),其否認的正是霍布斯力求構筑的皈依性邏輯。
依據譜系學的觀念,生命福祉是一個被智能語言進行強行規(guī)定的偽命題,這使得霍布斯在智能語言的認知譜系中逐漸聲名狼藉,但以??聻榇淼纳螌W說的興起與演化并不意味著洛克敘事的重新復興。遵循福柯的邏輯,洛克所認真設想的反抗的情形或是使授權對象“解體”的命題毫無意義,因為以保護為名、對生命施以“懲罰”的結構不是可以從內部給以平衡、加以馴服的。[7](P.191)福柯的反思性敘事起點不是洛克,而是霍布斯。在??碌难壑?,霍布斯是“保護與否定相互捆綁”邏輯的誠實描述者,此邏輯為??滤耆澇?,形塑了批判性敘事的起點。令人驚奇之處在于,通過對霍布斯的攻擊,??戮尤慌c霍布斯達成了某種空前的一致性,那便是進入與自主無法在皈依利維坦的真實選擇中真正兼得。從該角度看,??屡c霍布斯反而成為共在于智能語言譜系中的“好友”,這著實是一個頗為諷刺的局面。
以承認利維坦無法馴服的“另類友誼”為前提,??聦嵸|上是進入了霍布斯所開創(chuàng)的認知之場來解讀其教誨的,在某種意義上成為霍布斯式癥候的維護者。越是側重于以透視語言規(guī)范的方式闡釋裝置結構的無所不在,越是說明霍布斯“利維坦不可馴服”教誨的無可辯駁性。對于機械裝置裹挾生命這一議題,兩人之間的分歧不在于是否愿意承認,而在于是否愿意接受。從中可看出,霍布斯既代表了??略诖_立自己敘事之時所反對的一切,也為后者提供了某種敘事之元,即生命進入結構乃是啟蒙之后世俗生活的本真樣態(tài)。[10]這不難解釋,為什么畢生致力于將范式結構視為“夢魘”的福柯獲得了“反對結構主義的結構主義者”這一略帶調侃性的稱謂。[11](PP.14~15)在霍布斯教誨的影響下,??略缫逊畔铝怂^馴服的想法,其畢生為智能語言留下的遺產可謂承認結構不可馴服后的“出離”敘事。
“出離”的本真思路可被歸納為承認結構之下的反抗性敘事,??铝η蠓纯沟哪耸沁M入和接受結構作為生命本真體現的邏輯,承認霍布斯所述的生命進入利維坦裝置的樣態(tài),卻又將利維坦的語言能指與其對應的全能狀態(tài)的所指加以分離。換言之,由霍布斯所開創(chuàng)的以利維坦為內核的結構主義敘事所描繪的智能只是一種進行中的語言。由于不愿接受保護與否定相互捆綁的霍布斯式教誨,智能語言與生命福祉的關聯(lián)被譜系學加以切斷,且以張力的方式呈現在啟蒙的認知之場中。如果說在霍布斯眼中豁免機械裝置達到全能的幸福之境是一種妄念,那么在后世的社會批判敘事中智能語言所規(guī)定的幸福本身便是一種虛妄之說。對于霍布斯的癥候而言,??碌恼撌龈鼛в幸环N略帶悲觀的拷問,那便是與智能的語言規(guī)范的確立是否以“宰制”言說為前提。[12](P.41)
在承認生命已置身于利維坦裝置這一真實境地的前提下,福柯試圖將生命的存有樣態(tài)從皈依利維坦以實現理性自明的語言規(guī)范中剝離出來,這一嘗試可被理解為出離。所謂出離,是以將利維坦的滲透視作裹挾生命的現象為前提,進而思考生命的自我明證的歷程與利維坦相互割裂的可能性。實質上,??陆邮芑舨妓拱Y候之時已接受了一個令自己非常痛苦的前提,那便是對生命遭遇的窘境的思考范圍不能局限于探討所謂獨立體驗的可能,更有甚者,生命是否可能成為一個完整、獨立的言說主體都是一個值得懷疑的問題。按照??碌睦斫?,生命早已成為在語言結構滲透下被掏空的晦暗不明的概念,主體的概念在利維坦的裹挾之下顯得不值一提。按照他的說法,言說意味著嘗試以一種語言規(guī)范之外的“真實的、主動的、無限”[13](P.237)的方式,對結構掌控生命的具體樣態(tài)進行內核化的拷問。
通過他者言說的出離方式,福柯力求尋覓一種可能,那便是存在不被智能語言裹挾的敘事。被譽為“法國尼采”的福柯期待一種直面生命本真內核的發(fā)聲,以證明本真不需要通過理性語言的方式獲得顯現。按照他的那句為人熟知的詩句便是——“我無數次的打著燈籠,尋覓,在這正午時分”[12](P.43)。為此,??虏恢菇沂玖吮焕S坦用“保護”式語言消解的“另類”存有,他還從反向的角度再次闡明了為霍布斯所堅持的立場,用霍布斯的癥候去反對霍布斯。此立場在于,創(chuàng)設智能語言譜系的利維坦裝置以“規(guī)定”與自己相斥的他者為前提得以建構,即生命在進入利維坦之后必須接受放逐他者言說的可能性的教誨。在智能語言的全面裹挾下,他者言說的敘事只能茍延殘喘,但不能由此忽視他者言說對于啟蒙以來結構主義認知的某種前提。換言之,結構規(guī)定他者的原因在于對他者的重視乃至恐懼。
終其一生,結構對他者進行定位的語言樣態(tài)正是縈繞在??聰⑹轮畧鲋袚]之不去的主題,這可以解釋??聻槭裁慈绱苏J真地思考范式背后的語言問題。在??碌囊曈蛑校妒降韧诶S坦裝置結構對于啟蒙以來現代性認知體系的話語輸出,范式即是以利維坦為內核的結構語言本身。盡管利維坦是敵非友,但霍布斯的言論幾乎像是魔咒一樣,預言了利維坦對于通往世俗生活的現代生命的意義。該意義可以理解為,以范式的方式為世俗生命提供了滲透于存在之場的、自我宣稱為通往智能之境的規(guī)定性的語言,按照??碌睦斫獗闶且?guī)定他者之后的文明話語。進入利維坦等于對理性規(guī)則的文明話語的明證,進入之后對利維坦的皈依便體現為接受以智能語言序列為特質的范式。對于范式而言,??聦⑵湟曌魍敢暲S坦之時必須拆解的對象,但從未否認其作為語言本真的凸顯乃是生命之場的基本現象。
上述邏輯便是??略趯Υ悄苷Z言之時持有的與托馬斯·庫恩(Tomas Kuhn)截然不同的立場,但不能由此否認??聦Ψ妒秸Z言的濃厚興趣。眾所周知,庫恩試圖揭示范式語言所指的認知本體的演進邏輯,按照庫恩的說法便是聚焦于“應用范圍和精確性”[14](P.24)。將智能語言的能指與所指對應的嘗試正是福柯所深惡痛絕的對象,從遺留的文本來看,福柯對康吉萊姆的青睞和對庫恩的反對見諸于其論述。思考范式對人類通往智能之境所給出的治療方案,其前提不是將其視為本體,而是要透視其宣稱可治療生命的語言本身。??路浅O矏弁敢暤淖V系學方法,認為這樣做可以真正理解霍布斯,即克服由利維坦教誨導致的眩暈感,使所謂全能的機械裝置因范式的自我肢解而“現形”為語言?!罢Z言只剩下語言”,成為??孪胍獙χ悄苷J知譜系所表達的基本觀點。換言之,以范式為核心在自我肢解之后將使利維坦被超驗還原為可探討、可反思的語言序列。從中也不難看出,庫恩與??露紤灰曌骰舨妓乖谡J知譜系中的好友,但就立場而言,??略谀撤N意義上或許更具有“諍友”特點,即以他者言說的主體姿態(tài)進入霍布斯的利維坦語言結構之中,懷抱著拆解后者的態(tài)度對霍布斯無可替代的地位進行了反對式的肯定。依據??碌倪壿?,庫恩的論述除了復刻對霍布斯癥候的記憶外毫無意義,其終究是以實證范式俘獲康吉萊姆對語言結構的敘事,實質上卻放棄了生命自我去蔽從而出離結構的可能。相反,唯有康吉萊姆的“標準并不存在”的觀念才有可能構成一種出離結構的希望。[15](P.41)
接下來的問題在于,語言何以令人所信服,何以將自我與智能相掛鉤?與霍布斯一樣,福柯承認進入利維坦,或者說接受范式的滲透化“治療”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現代性的本真現象。但這種接受并不意味著霍布斯所說的排他性的利維坦裝置與生命自我明證等價掛鉤,而是生命必須接受智能福祉“現形”后的光禿化,浸潤于日常的強制性語言序列中。更為確切地說,生命作為一種被現代性所關注、所保護的對象,既在利維坦結構的誕生中得以凸顯,又因為尊崇利維坦的范式而只能成為語言,這是作為“晚近事件”的人對其指涉的語言的開端之處便必須接受的宿命。??抡J為,利維坦的功績不是讓生命通過進入自身而獲得明證,而是讓生命在范式的關懷性治療中放下對強制的驚恐,相信利維坦所教育的明證邏輯。然而,支撐生命自愿相信這一現象的力量仍是強制。
為了詮釋智能語言的控制性,??抡业搅藨土P這一語言的坐標。在晚年的歲月中,這位與霍布斯對話的學者一直以懲罰為入口,去思考利維坦何以形塑智能認知譜系的主題。實質上,??滤斫獾膽土P不能僅被視為某種細節(jié)意義上的所謂監(jiān)控機制,這種理解只是停留在庫恩眼中的直觀經驗的論斷。令晚年的??伦顬榧m結的,仍然是霍布斯癥候所揭示的生命對自我明證方式的認知之道。利維坦結構生成之后的懲罰序列的本真內核,是一種獲得道德合法性的勸說式的語言遮蔽的控制力。依據??碌倪壿嫞蛟S洛克的欺騙之術也來自于此。因為洛克對馴服結構的所謂“協(xié)定”的倡導,無外乎是授權給結構之后將享有福祉的勸說和在告知生命所謂不能離開結構的理由[16](P.211)。所以,相比霍布斯直截了當的“否定與保護”的論證,洛克更注重用某種合道德性的語言放逐懲罰的本真。
本真不會真正消失,而是在常態(tài)中缺席,在例外中在場。放逐之后所造成的只是懲罰在缺席中主導在場的邏輯。常態(tài)下的只是合乎尊崇利維坦裝置的道德語言的治理,于是,福柯進而提出了治理術(art of government)一詞。治理術的經驗指涉,正是??潞笃诓恍概σ蕴接懙乃^安全機制、領土控制與人口調節(jié)等浸潤于日常的實踐活動。這些在現代世俗生命看來習以為常的現象并非智能與道德的合體,其終究符合的是被道德語言維護的、懲罰懸臨下的、“用智能的語言遮蔽被迫的真實境地”的這一邏輯,因而治理只是基于日常實踐調教生命使之相信智能語言的活動。??抡J為,需研究的主題在于“治理的實踐活動”背后受制于語言的“概念化”邏輯。[17](P.4)霍布斯眼中的通往智能福祉的利維坦籠罩下的日常,在福柯看來乃是以范式為認識論前提、以治理為坐標的治療他者的絕望之巔。
出離源自于智能結構治理下的他者言說的絕望,但絕望不會隨著所謂出離敘事的確立而退場。相反,當直觀經驗被視為進入智能語言序列之后的配置對象時,現實感的晦暗不明反而成為利維坦揮之不去的原因。這其實是一個悖論,驅逐利維坦不等同于驅逐經驗。如果說霍布斯的和解是以尊崇智能語言為核心,那么??略谕砟炅η箝_始的和解則是要以驅逐前者后的生命體驗為核心,以緩和批判性與現實感的緊張關系。為此,??聦⒁曇稗D向了除尼采之外法國左翼敘事無法回避的另一個對象——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在對治理術的闡釋中,??卤阏宫F出了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關注。政治經濟學這一原本被譜系學視作利維坦語言結構外化而成的實證范式的語言,反而被??抡一亍?/p>
對于??聛碚f,轉向政治經濟學既是一個讓譜系學面臨背反式危機的抉擇,又是保持對智能語言闡釋的現實感不至于消失的唯一方法。終其一生,糾結于智能認知譜系的??聼o法割裂自己與馬克思之間的藕斷絲連,因而在其身后被冠以“尼采式的馬克思主義者”的稱號。實質上,以福柯為代表的左翼學者在拒斥經驗維度對譜系的“吞噬”之時,均無法抗拒馬克思身上的某種魅力,因為馬克思對于啟蒙認知的超越性思考往往被反抗智能敘事的左翼學者視為某種批判性的緣起。這是馬克思對后世“超越當下”認知的與霍布斯一樣的“幽靈”般的影響。[18](P.4)對于治理術的關注,在某種程度上標志著譜系學敘事之場的坍塌性的可能,此種坍塌性正是來自于對利維坦結構的、與霍布斯糾纏不休的態(tài)度。
拆解性的敘事譜系,何以置身于利維坦所指的緊密調控安全、領土與人口的治理術現象之內?換言之,進入吸納經驗的利維坦之后,譜系學敘事卻將一切的經驗視為與實證范式勾連的語言要素而處置,利維坦作為批判的對象也將消失于敘事之場,這其實是??滤荒艹惺艿拇鷥r。利維坦一旦變得晦暗不明,認知譜系也將隨之消失,這正是來自于福柯對霍布斯的某種變相認可的態(tài)度,即進入利維坦是不可避免的生命趨向。無論是否承認自我明證與進入利維坦在生命體驗上的統(tǒng)一性,但現實感的消失無疑意味著認知的致盲。??滤媾R的實則是對利維坦的令人絕望的依賴,此絕望在于明知利維坦已被還原為語言,卻無法將現實感從語言中拯救出來。故而敵意般的“居住”于利維坦的???,在放逐范式概念的同時早已將霍布斯已實現的和解重新撕裂。
與馬克思和解,其實意味著找回被馬克思以后左翼敘事的所謂“生產主義”的敘事。對于智能語言而言,圍繞生產、分工等概念的經驗要素反而是被歡迎的對象。??略趯Υ卫硇g的問題上,逐漸表露出以生產拯救現實感的努力,但兩種認知之場的撕扯同時也暴露無遺。按照??碌年U釋,治理術的語言邏輯需基于“生產成本和需求范圍之間的恰當關系”加以論述。[17](P.33)從中不難看出,??乱环矫娌⑽捶艞壸尷S坦懸臨下所有被尊奉的學科范式現形為語言的努力,另一方面又努力給予經驗以不止步于語言的配置。或許在??驴磥?,唯一的和解方式是讓經驗作為一種外化的直觀現象顯現于智能認知譜系中。畢竟在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的親昵,所指的現實范疇在馬克思所言“粗糙的物質生產”中被保留了下來[19](P.191),不至于淪為鮑德里亞口中“不可能存在之真”的幻象。
讓福柯等人長期不敢完全擁抱馬克思的原因正可被理解為對待智能語言的立場,他們無法厘清的問題在于,馬克思究竟是可以被追隨的“進入利維坦后將其拆解”的先驅、最青睞機械裝置的啟蒙之子。畢竟馬克思對“自然科學”和“工業(yè)”的描述并存于其文本之中。[19](P.191)如果從恩格斯的角度理解馬克思,那么智能意味著是可以被認可的、進步化的認知方式。按照恩格斯的闡釋,“物質的各種實在形式和運動形式”是需要被準確認知并成為行動基礎的維度。[20](P.387)長期以來,以??聻榇淼淖笠頂⑹聦Υ悄苷Z言的態(tài)度被幾乎認作為“上層建筑的復仇”。[21](P.98)在??驴磥?,進步敘事的建構與霍布斯所強調的理性自明如出一轍。于是,生產曾經被降格為霍布斯癥候的勾結者,此后又因語言的唯一化而被福柯重新喚起,導致的終究是認知方法上的危機。
對于語言,馬克思有著明確的界定方式。在他看來,“語言是一種實踐的、既為他人存在也為我自身存在的、現實的意識”[22](P.81)。在左翼敘事的眼中,1845年之后的馬克思是以聚焦生產的敘事者的身份出現于社會批判之場的,對生產維度的青睞,被譜系學認為是重新將經驗要素請回以尊奉范式的表現。左翼敘事?lián)牡膶嵸|是馬克思對利維坦采取的是表面批判實則維護的態(tài)度。眾所周知,馬克思認為利維坦概念背后的認知錯誤實為“頭足倒置”,但借助經驗的敘事嘗試在左翼敘事看來幾乎等同于倒置之后又重新倒回,其分殊只是康德對經驗的青睞與黑格爾尊奉本體之間的差異性而已。左翼敘事認為,馬克思對“一系列生產方式”的興趣表明,馬克思本人是用經驗重構本體,然而未能突破利維坦的認知體系。[21](P.56)這等于是用一只手拿起了另一只手表示要丟掉的東西,但結構作為認知的元敘事本身卻并無改變。
若要探究馬克思對于機械裝置的態(tài)度,便需要關注1845年前后馬克思社會批判敘事的邏輯演化。對于歐陸左翼敘事而言,以阿爾都塞所倡導的斷裂論為代表的觀點,即1845年后由意識形態(tài)科學技術之場的論述,可以解釋譜系學對馬克思的態(tài)度。仿佛馬克思代表了撕裂生命的自我明證與智能語言結構之間關系的敘事在確立自身論點之時所要反對的一切,但馬克思自身的論點仿佛又使得阿爾都塞和??碌热怂鶕鷳n的邏輯難以自洽。馬克思曾有一個較為明確的解釋,他認為批判的超越意義應以現實感厚重的“地上”為前提,實現“從地上升到天上”。[23](P.30)這是馬克思在1845年《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所闡釋的代表性的觀點。此觀點表明,將馬克思等同于對機械裝置加以維護的實證主義范式成員的論斷強行驅逐了馬克思本人從未放棄的批判性,且對馬克思在認知方法上統(tǒng)合批判性立場與經驗因素的努力視而不見。
基于馬克思本人的觀點可看出,譜系學對馬克思的看法似乎只能是用自身的認知之場強行配置了屬于馬克思的語言,但放逐了馬克思在方法論上的精髓所在,從而也導致了自身在撕裂了霍布斯用以和解的利維坦詞匯之后難以尋找到現實感與批判性之間共融的橋梁。對于機器馬克思曾表示,其應被視為“分工愈發(fā)達,積累愈增加”真實境地的顯現。[23](P.75)實質上與后世的??乱粯?,馬克思同樣選擇了一個邏輯前提,那便是透視的前提乃是進入,但進入之后所能觀察到的并非只有語言。馬克思與??碌闹匾獏^(qū)別在于如何透視利維坦的方法,是將現實感還原于語言,還是透過語言看到現實感的可能性。很明顯,??逻x擇了前者,馬克思選擇的則是后者。在馬克思眼中,語言的唯一化幾乎等同于在智能語言的滲透下拒絕用眼睛直面機械裝置,譜系學的透視將不復可能。
既然依據譜系學的邏輯,敘事的使命在于透視生命在智能認知譜系中存有的本真境地,那么從該角度看馬克思并未違背譜系學的意愿,反而實質上承擔起了??滤瓿傻拿}。在霍布斯那里被認為是用生命的自我明證的基點統(tǒng)合了理性規(guī)則和世俗經驗的利維坦裝置,在馬克思進入之后被接受的是重構的命運。馬克思所做的重構的努力是一種對于認知方法的重新確立,而并非??滤f的在“堅固無比”“嚴格而未經反思”的機械裝置語言中的接受晦暗不明的宿命。[12](P.17)相反,一種全新的和解得以確立。此和解的關鍵其實不在于霍布斯想用某種基點支撐起結構的邏輯,而是使現實感終于不被結構所俘虜。因為現實感終于不再是霍布斯那里需要被結構引領從而獲得明晰地位的對象,其自身成為敘事難以撼動的基礎,因而柏林所說的馬克思成功實現了“反駁思想支配歷史進程”這樣一個論斷并不為過。[24](P.265)
可進一步探討的問題是,是否有可能確立一個屬于馬克思的、闡釋治理生命主題的生命現象學的敘事?在解決了所謂對馬克思的“生產主義”的語言律令的懷疑之后,一切可以變得更加豁然開朗。或許也可以這么理解,歐陸左翼力求理解的馬克思的所謂癥候,應在于以脫離基點邏輯的方式讓現實感不再受制于任何語言結構。基于馬克思的邏輯,福柯將現實感化約為語言序列的排列游戲的論述是一種被??伦约核憛挼恼Z言專斷,那是因為放逐所有經驗的敘事方式本身便形塑了一種結構。福柯與霍布斯的“好友”關系或許又有了新的一層意味,那便是雙方都用各自認為合理的語言結構或是佐證進入自我明證的必須過程,或是以現實感的危機來反面印證利維坦的不可出離。馬克思的到來更多的是一種方法上的拯救。脫離現實感的語言結構的位移早已令人生厭,馬克思的作用或許正體現為回歸和解之后的超越性的可能。
將智能認知置于啟蒙以來的思想史來進行總體考察,旨在表達一種反對單向的直觀經驗的進化論敘事的敘事立場,即對智能語言認知從實證范式中自我拯救出來,智能不等同于某種斷裂性的“時代”。就認知譜系而言,智能在啟蒙敘事中并未實現經驗敘事所說的蛻變,而處于“一組或一系列數字符號”般的無限循環(huán)語言序列中[25],循環(huán)的起點來自于霍布斯所倡導的以治理生命為主題的利維坦概念。在此主題下可以形成的共識是,闡釋啟蒙以來的學者圍繞智能語言所構成的敘事關系,其坐標不應只局限于直觀性的智能詞匯,而是來自于智能語言的機械裝置內核。在利維坦?jié)B透之下的、追求智能之境的范式化的認知成為懸臨于啟蒙學者敘事之場上方的揮之不去的語言癥候?;舨妓?、福柯與馬克思在實質上均進入了以利維坦裝置滲透下的世俗生命的存有之場中,也共同形塑了智能語言的認知譜系?;舨妓故钦Z言結構的提出者,??率钦Z言結構的反思者,馬克思則代表著面向現實感進行轉向這一譜系學反思尚未完成的命題。
其一,霍布斯為智能語言提供的難以回避的教誨在于,生命必須進入利維坦結構,治理則是生命必須接受的存在之場的本真現象。無論是將結構視為生命自我明證的標識,還是將結構指責為吞噬生命真實體驗的怪物,進入之后接受治理成為無可辯駁的語言癥候。生命被治理是霍布斯不同于洛克的核心邏輯,這一論斷成為霍布斯對智能認知譜系的核心性貢獻,其實質上幫助了生命從洛克的幻象中解脫出來,認識到所謂馴服結構無疑是一種生命的妄念。對于利維坦結構而言,根本不存在所謂依賴與掌控并行不悖的境地,這只是一些啟蒙學者用語言勾勒的符號而已。在方法論上,霍布斯構筑了生命在世俗經驗的獲取中進入利維坦結構以獲得自明的認知入口,依托智能語言的世俗樣態(tài)實現了經驗與演繹的和解。與之同時,霍布斯忠實地讓智能語言滲透于生命的治理樣態(tài)得以呈現,為反思提供了明晰的對象。以利維坦裝置為內核,智能語言結構正式確立,此結構將生命語詞作為其合法前提,開始了生命政治眼中的以“保護與否定”為特質的治理活動。
其二,從某種程度上說,??掠梅磳舨妓沟姆绞竭_到了霍布斯當初力求維持的語言功效,即再一次承認了以利維坦結構為核心的智能語言對生命之場的滲透。在將利維坦視為敘事敵人的同時,??屡c霍布斯實質上在智能語言的敘事譜系中成了聯(lián)合論戰(zhàn)的好友。除了承認進入利維坦是世俗生命難以抗拒的本真現象之外,福柯對霍布斯語言功效的變相維護還具有一層諷刺性的原因,那便是出離敘事在邏輯上的不自洽。終其一生,無論是探討瘋癲、認識論還是治理術,??伦裱暮诵闹骶€可以被概述為生命是否有可能遵循出離智能語言結構的他者邏輯進行言說,但隨之導致的便是方法論的困境?;舨妓古c福柯之間圍繞智能認知譜系的敘事張力正是來自于結構與現實感在生命現象中的撕扯不清,當所有的經驗被“現形”為語言加以放逐之后,作為世俗維度的利維坦也將成為不可認知的景觀,出離的命題將因為現實感的消失而自動消解,與之消解的甚至還包括生命體驗的可能性。撕裂表現為使經驗不復可能,且使反思的演繹變得飄忽不定,這表明福柯有可能在不親近馬克思的前提下,親自摧毀了自己力求構筑的出離的敘事。
其三,對于智能語言的認知譜系而言,霍布斯與福柯在認知方法上形成了“和解—撕裂”的關系,但馬克思的“回歸”預示了認知方法在重返和解中的超越性可能。譜系學的語言能指在自我執(zhí)念的放逐實證之時也放逐了本該屬于生命真實體驗的全部的經驗的要素,也就祛除了現實感的可能,這便使譜系學無法完成透視智能語言如何治理生命的命題。實質上,既然利維坦的語言能指無法轉換為厚重的現實感基礎上的智能之境,那么透視智能認知譜系之后思考生命存有之場的使命只能是將敘事交還給現實感本身,該邏輯應是晚年的??孪胍兴嗖A但最終若即若離的對象。馬克思的認知方法在??履抢飫倓傞_始就變得飄忽不定,隨之留給智能認知譜系的便是現實感自身的眩暈。對譜系學而言,難以克服的執(zhí)念在于經驗性的因素總是會被擔憂為填充結構的語言要素,所以將屬于生命的現實感解放出來顯得尤為迫切,因為存在于智能語言的滲透之中的是生命體驗的真實之境。也正是因為真實之境難以被敘事所放逐,因而馬克思主義終究獲得了重構智能語言認知譜系的可能性,這是生命政治敘事不敢完全承認卻又無力辯駁的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