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寅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民族學院, 重慶 400715)
關于漢代的侍子問題,學術界已有比較豐碩的研究成果。早在新中國成立前,馮承鈞先生就撰文討論過漢代西域國家向貴霜帝國納質(zhì)的問題,指出某些唐代文獻中所提到的質(zhì)于貴霜的所謂漢朝侍子其實可能指的是疏勒貴族臣磐。[1](PP.96~101)余太山先生對此提出商榷,并總結(jié)了古代外交實踐中對于入質(zhì)者的出身要求、侍子的作用以及納質(zhì)行為所展現(xiàn)的西域諸國在周邊諸大國博弈中所采取的“兩屬”策略。[2](P.129)[3](PP.1~5)李大龍、陳文祥等先生同樣關注侍子所代表的政治歸屬問題,進而指出主導漢代各國侍子流向的根本動力在于當時東亞地區(qū)的兩大權(quán)力中心即漢與匈奴雙方之間力量對比的變化。其總體趨勢是匈奴逐漸衰落而兩漢漸強,于是包括西域諸國在內(nèi)的侍子們麇集的中心便由草原地帶逐步轉(zhuǎn)移到了長安與洛陽[4](P.19)[5](PP.116~117)。宋杰先生認為,在漢代納質(zhì)制度的構(gòu)建過程中,以該民族群體是否處在漢政權(quán)的直接統(tǒng)治下為區(qū)分標準,當時入質(zhì)者或稱“侍子”或稱“任子”等,內(nèi)部尚有分別。[6](P.27)而方鐵先生則認為,當時的納質(zhì)制度僅施行于某些邊疆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而不包括那些已經(jīng)處于中原王朝直接統(tǒng)治下的民族群體。[7](PP.72~74)。沈壽文先生將納質(zhì)制度與同時期和親制度進行比較,并注意到了當納質(zhì)制度分別應用于中原諸國以及中原國家與邊疆民族政權(quán)之間時漢儒所表現(xiàn)出的不同態(tài)度。[8](P.123)
以上研究涉及漢代侍子制度的不同方面以及侍子群體在諸國間的流動問題,但以漢、匈之間的納質(zhì)關系為重點,即便是在針對西域等國的討論中,也仍然無法完全避開對于匈奴因素的考量,這是由當時東亞地區(qū)的政治現(xiàn)實所決定的。匈奴的入質(zhì)不僅標志著以漢朝為中心的東亞政治秩序的最終確立,并且對于此后中原王朝處理與諸游牧政權(quán)的關系也具有率先示范的效應,影響十分深遠。因此,筆者準備就以下三個問題略陳己見:首先,西漢與匈奴之間的關系模式是如何由和親過渡到納質(zhì)的;其次,匈奴侍子的身份反映了漢、匈之間怎樣的博弈過程;最后,南匈奴與東漢之間為何形成了獨特的侍子年度輪替制度。不足之處,敬請指正。
張守節(jié)注《史記·秦始皇本紀》曾將列國間的納質(zhì)行為分為三類:“國強欲待弱之來相事,故遣子及貴臣為質(zhì)……國弱懼其侵伐,令子及貴臣往為質(zhì)……又二國敵亦為交質(zhì)?!盵9](卷6P.223)可見,無論彼此之間強弱對比如何變化,雙向性的納質(zhì)行為都有可能發(fā)生。然而到了漢代,侍子在漢、匈雙方之間的流動卻開始表現(xiàn)出了嚴格的方向性,即漢只接受對方派遣來的侍子,卻從未派遣侍子至匈奴(1)《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2記載:“(迦畢試)有一小乘寺名沙落迦,相傳云是昔漢天子子質(zhì)于此時作也。其寺僧言:‘我寺本漢天子兒作。今從彼來,先宜過我寺?!?(慧立、彥悰著,孫毓堂、謝方點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2《起阿耆尼國終羯若鞠阇國》,中華書局,2000年,第35頁)其實這里所說的質(zhì)于外國的“漢天子子”很可能指的是當時西域城邦國家送出的侍子,而不是漢朝皇帝自己的兒子,也就是《大唐西域記》中所講的“河西蕃維,畏威送質(zhì)”(玄奘、辯機著,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卷1《三十四國·迦畢試國》,中華書局,2000年,第138頁)。關于此事的詳細研究,可參看前引馮承鈞《迦膩色迦時代之漢質(zhì)子》一文。。即便是在西漢初年,面對敵強我弱的形勢,漢朝也只是以公主和親。[10](卷94上P.3754)
就匈奴方面而言,似乎也默許了漢廷的做法,從未向其提出過遣送侍子的要求。匈奴這樣做,并非因為他們不理解侍子的政治價值,或者說不熟悉相關操作。實際上,匈奴與周邊其他政權(quán)之間早有納質(zhì)。比如冒頓本人就曾經(jīng)“質(zhì)于月氏”[10](卷94上P.3749),后來其父頭曼為了借月氏人之手除掉冒頓,故意對月氏進行軍事挑釁,因為他明白侍子的本質(zhì)就是一種政治擔保,自然也是雙方關系惡化時首當其沖的犧牲品,因而他可以借此在達到目的的同時不必背負殺子的惡名。匈奴也曾接受過樓蘭、烏孫等政權(quán)遣送的侍子[10](卷96上P.3877,卷94下P.3811),而這些滯留草原的侍子理所當然地成了匈奴干涉西域政局的工具。如武帝末年樓蘭王去世之后,匈奴先于西漢將侍子及時送還并扶立為新王,從而確保了樓蘭王室對于匈奴的忠誠。以上事例說明,匈奴不僅清楚侍子身份的實質(zhì),而且也善于利用其潛在價值。
既然匈奴熟悉相關操作,當時作為弱勢一方的漢朝未向其遣送過侍子這一現(xiàn)象就成為值得探討的問題。有研究者認為,公主和親這種行為本身就屬于納質(zhì)的一種(2)張欣《入朝北魏的質(zhì)子研究》,載《貴州師范學院學報》2018年第11期。古代政治實踐當中“和親”一詞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和親”泛指雙方之間發(fā)生的各類和好親善行為,狹義的“和親”必須包含有雙方統(tǒng)治集團之間婚姻關系的建立,同時根據(jù)當時流行的從夫居的慣例,以一方出嫁貴族女子至另一方為主。張文及本文所談“和親”均指后者而言。。這種觀點值得商榷。因為納質(zhì)的根本意義是接受方力圖通過侍子來保證輸送方在未來不會發(fā)生損害己方利益的行為,可能的情況下甚至還希望借此操控對方使其遵循自己的政治意愿來行事。在當時的漢、匈關系中,能夠被利用以達成這一目的的,只有統(tǒng)治集團中的部分男性成員。原因在于,女性對于政治權(quán)力沒有繼承權(quán),這使得女性貴族成員對于未來政局的潛在影響力大打折扣,尤其是對于輸送方而言,遣送女性貴族成員嫁往他國并不會對本國政局中的任何一類繼承序列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影響,因為她們原本就不在這些序列之內(nèi)。相應地,接受方很難利用這些遠道而來的異國女性去約束或要挾對方,從而也就喪失了納質(zhì)的根本意義。比如當劉敬向高祖建議以嫡女和親時,劉邦能夠很爽快地答應,而呂后“日夜泣”卻只能以源自私人領域的親情來作為反對的理由。雙方態(tài)度的這種反差,就是因為魯元公主作為女性不具有漢朝皇位的繼承權(quán),去留與否都不影響未來國祚的延續(xù)。相反地,因為女性貴族成員嫁往他國之后與對方君主生育的男性后嗣擁有繼承權(quán),其反倒有可能成為輸送方借以影響接受方日后政局走向的工具。劉敬等在規(guī)劃和親藍圖時就稱:“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于。豈嘗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者哉?兵可無戰(zhàn)以漸臣也?!盵9](卷99P.2719)所以對于納質(zhì)而言是接受方以侍子影響輸送方,而和親則是輸送方以和親女性未來的男性后嗣來影響接受方。兩者因為參與主體的性別不同而導致作用機理正好相反,因此不宜混為一談。
綜上,西漢前期的確未曾向匈奴納質(zhì),而匈奴之所以能夠容忍這種狀況,關鍵還在于和親帶來的豐厚的物資饋贈以及穩(wěn)定開放的邊境市場才是匈奴在雙方關系中關注的重點。具體而言,匈奴內(nèi)部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部門絕非僅限于游牧一途,除了中原王朝以外,匈奴實際上還可以透過與西域的關系獲取許多自身不能生產(chǎn)的手工業(yè)制成品。[11](PP.1092~1126)但必須指出的是,黃河中下游季風區(qū)在谷物、紡織品、酒類以及其他手工產(chǎn)品的供給能力方面毫無疑問仍然居于壓倒性的優(yōu)勢地位。這種優(yōu)勢地位之所以能夠確立,不僅在于這里是當時東亞地區(qū)最成熟、最大規(guī)模的農(nóng)業(yè)區(qū)與手工業(yè)技術中心,更在于所有這些農(nóng)業(yè)區(qū)與技術中心都被置于一個君主專制的中央集權(quán)制國家的有效控制之下。這就使得匈奴單于只需要與最高統(tǒng)治者協(xié)商,就可以在其授意下經(jīng)兩漢帝國各級官僚的密切配合而系統(tǒng)地、穩(wěn)定地獲得自己所需的各類產(chǎn)品。相比之下,如果同樣的需求被投放到西域地區(qū),那么匈奴所要面對的是許多個相互分立的政權(quán),這些政權(quán)之間的關系復雜且易變,影響產(chǎn)品的穩(wěn)定供給。因此,雖然可供游牧政權(quán)選用的對外聯(lián)系渠道非止一途,但漢朝對于匈奴而言仍然具有經(jīng)濟上不可替代的重大意義。所以即便是在馬邑之謀后雙方已然陷于全面戰(zhàn)爭的情況下,匈奴仍然“數(shù)使使好辭甘言求和親”[10](卷94上P.3772)。匈奴對恢復和親制度的渴望并不因雙方之間兵戎相見而有所變更。很顯然,匈奴所期待的絕不僅是一位新的漢朝公主那樣簡單,而是和親制度下由漢朝提供的“糵酒萬石,稷米五千斛,雜繒萬匹”[10](卷94上P.3780)等物資以及開放的邊境市場。這些對于匈奴政權(quán)而言屬于剛性需求,而且這樣規(guī)模的物資供應在當時也只有漢朝能夠提供。既然匈奴所聲索的主要是經(jīng)濟支援,并且這些經(jīng)濟上的需索在既有的和親制度下已然得到滿足,那么其自然也就沒有必要節(jié)外生枝地再要求漢朝遣送侍子了。
漢朝對于匈奴的需求從根本上來講是政治性的,即最終目的不在于侵占其草場,擄掠其人口與畜群等,“得其地,不足以為利;得其民,不可調(diào)而守也”(3)參見班固《漢書》卷64上《主父偃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800頁。類似論述還見于同書卷52《韓安國傳》(第2398頁)記載的韓安國敦促武帝繼續(xù)和親政策而不要輕啟邊釁的建議。,而在于將匈奴納入以漢朝為宗主國的政治秩序之內(nèi)。所以當武帝朝西漢開始有實力進行反擊時,使匈奴臣服的政治目的便由和親制度下的隱秘狀態(tài)轉(zhuǎn)而成為納質(zhì)制度下的公開要求,即楊信對單于所講的“即欲和親,以單于太子為質(zhì)于漢”[10](卷94上P.3773)。漢朝不再寄希望于以和親女性所生育的男性后嗣來影響未來的匈奴政局,轉(zhuǎn)而選取更直接的辦法,即要求匈奴以既定繼承人為質(zhì)于漢。雖然草原地帶早有納質(zhì)的實踐,但沒有資料顯示這些納質(zhì)行為之間伴隨著大量的制度化的經(jīng)濟饋贈。所以單于拒絕了楊信的建議,因為他擔心以往在和親體制下自漢地隨公主而來的“繒絮食物”[10](卷94上P.3773)的供應可能由此斷絕。
雙方之間的這種僵持狀況終武帝之世一直持續(xù)了下去,直到宣帝時呼韓邪單于來朝,事情才迎來了轉(zhuǎn)機。呼韓邪因為在國內(nèi)斗爭中失利,被迫南下降漢,而降漢的先導性事件就是遣子入侍(4)據(jù)《漢書·宣帝紀》記載,五鳳四年(前54年)曾有單于“稱臣”并“遣弟谷蠡王入侍”(中華書局,1962年,第268頁)。此事發(fā)生于甘露元年(前53年)呼韓邪決計降漢并遣子入侍之前,但不見《匈奴傳》記載。當時匈奴境內(nèi)諸單于并立,局勢混亂,不清楚此遣弟入侍者究竟是哪一位單于。如果確為呼韓邪的話,有可能是在正式歸降之前,先行派遣其弟來漢廷溝通,而所談之事應是將來如何納質(zhì)稱臣,漢廷將給予何種待遇、何等保障等問題,遂被史臣記為遣弟入侍而稱臣。。當時的形勢正如左伊秩訾王所言“今事漢則安存,不事則危亡”,所以雖然“諸大人相難久之”,爭議很大,但呼韓邪最終還是做出了“引眾南近塞,遣子右賢王銖婁渠堂入侍”的決定。[10](卷94下P.3797)從此以后,漢、匈之間的貴族人口交流機制就由此前的漢以公主赴草原和親轉(zhuǎn)變?yōu)榱诵倥酝踝觼碇性胧?,但始終未變的是漢在物質(zhì)上對于匈奴的慷慨饋贈(5)漢元帝遣送王昭君和親于匈奴,在詔書中明白公布王氏的真實身份是“待詔”。應劭解釋:“郡國獻女未御見,須命于掖庭,故曰待詔?!?《漢書》卷9《元帝紀》,中華書局,1962年,第297頁)而在此前的和親中,對和親者的非貴族甚至是非皇室出身,漢朝廷往往是要刻意掩飾的。如在和親制度的首次實踐中,因為呂后的阻撓最終“取家人子為公主,妻單于”。 顏師古注曰:“于外庶人之家取女而名之為公主?!?《漢書》卷43《婁敬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122~2123頁)在納質(zhì)前后,漢朝對于是否公布和親者的真實出身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值得注意。。這種經(jīng)濟上的支援不僅沒有因匈奴自降為臣屬而終止,反倒愈益豐厚。[12](P.65)
因此,在熟悉其運行機制之后,呼韓邪及其諸子統(tǒng)治下的匈奴很快就成了臣屬于漢廷的各個政權(quán)中納質(zhì)入朝活動的積極參與者,每一新單于即位必遣子入侍。降至東漢,南匈奴入塞,漢、匈之間的這種侍子輸送機制終于成為嚴格的制度。史載:“單于歲盡輒遣奉奏,送侍子入朝,中郎將從事一人將領詣闕。漢遣謁者送前侍子還單于庭,交會道路?!盵13](卷89P.2944)當然,伴隨著入質(zhì)制度的規(guī)范化,漢廷的賞賜也同步規(guī)范化:“元正朝賀,拜祠陵廟畢,漢乃遣單于使,令謁者將送,賜彩繒千匹,錦四端,金十斤,太官御食醬及橙、橘、龍眼、荔支;賜單于母及諸閼氏、單于子及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骨都侯有功善者,繒彩合萬匹。歲以為常?!盵13](卷89P.2944)
綜上所述,由和親到納質(zhì),不變的是漢朝一直試圖將匈奴納入到以自己為中心的政治秩序中去,變化的是漢朝根據(jù)雙方之間實力的消長在不同時期采取了不同的策略。具體而言,實力不及匈奴時,則以女性和親,將實現(xiàn)上述目的的希望寄托在和親女子未來可能誕育的具備繼承權(quán)的單于子嗣身上。當然這種策略耗時較長,而且隱含著較多的不確定性,包括和親女子日后誕育的后代中是否有男性,以及所誕育的男性后嗣在更遠的將來能否順利繼承單于之位等。所以對于漢朝而言,和親并不是將匈奴納入由其主導的政治秩序的最佳方案,而只是一時權(quán)宜之計。因此,漢朝一旦有實力與匈奴展開正面對抗,便馬上改變策略,直接提出以單于繼承人入質(zhì)的要求。對于這一要求,匈奴方面經(jīng)歷了由拒絕到接受的過程,而促使其轉(zhuǎn)變的契機則是呼韓邪兵敗求援于漢。不過,最終為匈奴所接受的納質(zhì)方案實際上是經(jīng)過了折中的,折中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作為單于繼承人的左賢王并沒有按照漢朝的最初要求而被安排到侍子的隊列中來。在呼韓邪重新穩(wěn)定了草原形勢之后,納質(zhì)制度依然能運行不輟,主要原因在于匈奴依靠這一制度得到了與和親制度下一樣豐厚的物資回饋,從而滿足了其對漢朝谷物及手工業(yè)制品的需求。
侍子制度建立后,匈奴單于積極遣子入侍漢朝。就現(xiàn)有記載看,自宣帝朝以來,匈奴遣送至兩漢朝廷的侍子有16位(詳見表1)。但值得注意的是,匈奴從未遣送過單于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即相當于中原王朝皇太子這一角色的左賢王前來為質(zhì)。
表1 兩漢時期的匈奴侍子(6)主要根據(jù)《漢書·匈奴傳》及《后漢書·南匈奴列傳》等材料統(tǒng)計。
《后漢書·南匈奴列傳》中對于匈奴內(nèi)部繼承順序有詳細說明:“其大臣貴者左賢王,次左谷蠡王,次右賢王,次右谷蠡王,謂之四角;次左右日逐王,次左右溫禺鞮王,次左右漸將王,是為六角:皆單于子弟,次第當為單于者也?!盵13](卷89P.2944)在表1所列16位侍子當中未見第一順位繼承人左賢王,入質(zhì)之前擁有單于之位繼承權(quán)的只有谷蠡王、右賢王、左日逐王以及右溫禺鞮王等四位侍子,而從以后的歷史發(fā)展來看他們都沒有繼承單于之位。
然而在來自其他政權(quán)的入漢侍子中,就不乏儲君的身影。如最早向西漢納質(zhì)的是南越,它的第一位入漢侍子就是太子嬰齊,嬰齊日后繼承王位[10](卷64上P.2788),并以子興為嗣,而“遣子次公入宿衛(wèi)”[10](卷95P.3854)。西域地區(qū)最早納質(zhì)的國家是樓蘭,“征和元年,樓蘭王死,國人來請質(zhì)子在漢者,欲立之”[10](卷96上P.3877)。雖然對于西域各城邦內(nèi)部的王位傳承規(guī)則史料中缺乏系統(tǒng)記載,但既然是“國人來請”,那就說明這位入漢的侍子本身擁有繼承權(quán),并且很可能就是當時條件下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否則如果樓蘭國內(nèi)還有其他排序在前的王子,樓蘭人就不必千里迢迢入漢索求侍子回國繼位。
見諸史料記載的侍子中以匈奴侍子為最多,而在眾多留下名號的侍子當中竟然沒有一位是左賢王,這一點是值得注意的。實際上在呼韓邪傳子之后一直到東漢政府選定兜樓儲繼位之前,匈奴單于位的傳承都是以兄終弟及為主,兄弟順次繼位之后才由兄弟輩中最后一位繼承者傳位于下一代。而就實際執(zhí)行情況來看,下一代中擁有優(yōu)先繼承權(quán)的并不是兄弟間最后一位繼承者的兒子,而是其長兄之子。之所以這樣做,可能正如顓渠閼氏在呼韓邪彌留之際所建議的那樣,是為了避免年少者繼位而“百姓未附,恐復危國”[10](卷94下P.3807)。這種情況下,自繼承呼韓邪之位的復株絫若鞮單于以下,歷屆單于都選擇遣送兒子而非繼承順序更為靠前的兄弟入質(zhì)于漢,就成為一個饒有興味的現(xiàn)象。而且從這些來到漢廷的單于之子在匈奴中所擁有的名號來看,大多數(shù)既非“四角”亦非“六角”,恐怕他們在匈奴宗室中也應該是比較邊緣化的成員。這就與漢朝最初的設想相去甚遠。武帝先后使王烏、楊信等使匈奴,明確提出“單于太子為質(zhì)于漢”,這一要求當時就遭到了單于的拒絕,“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為質(zhì),無幾矣”[9](卷110P.2913)。后來的事實也證明,即便是在呼韓邪入朝乃至南匈奴入塞以后,侍子當中也仍然沒有見到左賢王的身影。這種狀況持續(xù)時間之長使我們有理由相信漢廷對此不會不知情,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們默認了這種情況的發(fā)生,正如漢初匈奴默認不向漢朝索要侍子入質(zhì)一樣。從這個角度來看,雖然雙方之間力量對比發(fā)生了變化,但在納質(zhì)關系最終確立的過程中匈奴并非完全被動的一方。換言之,納質(zhì)體制的建立是雙方相互妥協(xié)的結(jié)果,即匈奴向漢納質(zhì)稱臣,同時漢朝也放棄了必須以第一順位繼承人入質(zhì)的要求。
事實證明,漢朝放棄這一要求是明智的,因為這不僅有利于爭取匈奴盡早歸附,而且有利于歸附之后匈奴政權(quán)自身的穩(wěn)定。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援引北魏文帝被殺一事做一說明。據(jù)《魏書》卷1《文帝紀》記載,文帝早年間曾以太子身份為質(zhì)于洛陽,“為魏賓之冠”,后魏晉禪代,“在晉之日,朝士英俊多與親善,雅為人物歸仰”,其在中原滯留時間匪淺而且漢化程度較高,然而當始祖年邁召其回國之時卻引起了拓跋部內(nèi)部保守勢力的不安與反對。原因是太子“風彩被服,同于南夏,兼奇術絕世”,這些“異?!北憩F(xiàn)不自覺地拉開了這位繼承人與鮮卑傳統(tǒng)之間的距離,遂使諸部大人擔心其“若繼國統(tǒng),變易舊俗,吾等必不得志”,認為其“不若在國諸子,習本淳樸”,能夠遵循草原政治傳統(tǒng)。與此同時,在太子滯留中原期間,“諸子愛寵日進”,其他王子利用太子出質(zhì)之后所留下的權(quán)力空隙乘機培養(yǎng)起了各自的勢力。這樣就使得太子歸國之后,一方面被保守勢力看作是可能破壞鮮卑傳統(tǒng)的異端而難以獲得元老們的支持,另一方面又為其他王子麾下的各派力量所排擠,最終在他人的離間下,為始祖所厭而被下令處死。[14](卷1PP.4~5)類似的現(xiàn)象其實在漢代侍子制度的實踐中也有發(fā)生,只不過史料中的記載不如北魏文帝一事完整詳細。比如,昭帝時傅介子誅殺樓蘭王而立在漢侍子尉屠耆為王,尉屠耆本人擁有王位繼承權(quán),回國繼位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他卻擔心“身在漢久,今歸,單弱,而前王有子在,恐為所殺”[10](卷96上P.3878)。這說明因為久滯漢朝而與本國的各派政治力量相隔絕從而使其歸國之后缺乏支持,可以說尉屠耆的擔心正為日后北魏文帝的遭遇所驗證。
以上兩個案例實際上反映出了侍子制度的痼疾,而造成這種痼疾的原因在于,接受侍子的國家往往希望在單純的人質(zhì)這一角色之外,能夠?qū)κ套邮┘痈嗟拈g接影響,使其逐漸熟悉并最終認可所在國的政治理念,從而在侍子的思想中確立起彼此之間是利益共同體的認識。尤其是對于那些日后有可能繼位的侍子而言,這樣做的潛在政治意義更為重大。但不可否認的是,文化與心理上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這就要求侍子在所在國能夠停駐較長時間。然而,隨著侍子滯留于外的時間日益增長,他與本國政治圈子之間的聯(lián)系不可避免地會遭到削弱;同時他接受所在國文化影響愈深,則其與本國傳統(tǒng)之間的距離便愈遠,從而使其在回國之后難以爭取到廣泛的支持進而穩(wěn)定自己的統(tǒng)治。
歷史上可與此相比者,或許是北魏時期的所謂“雁臣”?!堵尻栙に{記》中載:“北夷酋長遣子入侍者,常秋來春去,避中國之熱,時人謂之雁臣?!盵15](卷3P.116)但細較之下“雁臣”與南匈奴的侍子年度輪替又有不同。北魏時草原諸部落遣送的侍子是“秋來春去”,在中原停留的時間集中在天氣比較冷涼的冬半年,因此可以用“避中國之熱”來解釋;而南匈奴遣送侍子的時間是在歲末年底,這就意味著侍子要在中原地區(qū)度夏,所以其年度輪替原因恐怕與氣候關系不大,而需要從當時漢、匈關系的現(xiàn)實中去尋覓。
既然趨同于周邊郡國,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南匈奴列傳》中記載“單于歲盡輒遣奉奏,送侍子入朝”。因為當時各郡國遣計吏進京向朝廷報告地方施政情況就是在年終歲尾,換言之,從東漢政府的角度來看,單于遣使奉奏實際上類似于郡國上計于朝廷。也正是通過單于使者每年報送的詳細信息,東漢政府才有可能完成上述對于匈奴內(nèi)部戶口情況的精確統(tǒng)計。但趨同不等于完全一樣,與普通郡不同的是,南匈奴在遣使送計之外還要遣送侍子以明確它與朝廷之間的宗藩關系,于是合二為一地將侍子作為每年歲末向朝廷報告的使者,其角色類似于郡國計吏。在到京以后舉行上陵儀式的過程中,“大鴻臚設九賓”,這“九賓”當中除了“王、侯、公、卿、二千石、六百石”以外,還有三類人,那就是“郎、吏、匈奴侍子”[13](志4P.3103)。這里的“吏”指的就是前來“會陵”的“郡國計吏”,而他們當中相當一部分又可以在京城參加完相關儀式之后“留拜為郎”[13](卷54P.1772),郡國計吏以及由郡國計吏除任的郎官與匈奴侍子并列,正說明了三者之間的相似性。但與一般計吏或郎官不同的是,匈奴侍子除了要履行報告義務并參加相關儀式之外,還要完成新、舊侍子之間的輪替。在新侍子留下的同時,舊侍子在漢政府的安排下返回,并帶回東漢朝廷對單于及其下各級匈奴貴族的豐厚賞賜。
總括而言,南匈奴以年度輪換侍子的方式完成了三項工作:其一,是以送質(zhì)的方式向東漢朝廷表示效忠;其二,借新侍子之口向朝廷報告轄區(qū)內(nèi)一年以來的若干情況;其三,借舊侍子之手將朝廷的年度賞賜帶回。所以這項制度對于南匈奴而言,在政治及經(jīng)濟方面皆具重要意義,因此貫穿于其入塞以后的歷史而未曾中輟(8)《后漢書》卷89《南匈奴列傳》的《??庇洝分赋觯彼蝿懻J為“單于歲盡輒遣奉奏,送侍子入朝”(中華書局,1965年,第2972頁),“遣”字后應另有一“使”字。如此則侍子是隨單于使者入朝,侍子與單于使者是兩人而非一人而兼二職。這種說法雖于文意可通,但度之情理似又有不通之處。如果侍子和使者是兩人的話,那么單于只需要歲盡遣使奉奏,即可同時完成向朝廷做年度報告與領取賞賜這兩項工作,沒有必要每年輪換侍子。此外,《南匈奴列傳》中既言“漢遣謁者送前侍子還單于庭”,復言“拜祠陵廟畢,漢乃遣單于使,令謁者將送”(中華書局,1965年,第2944頁),可見謁者護送的侍子與單于使很可能指的就是同一批人員。當然,在《后漢書》卷2《明帝紀中提到在正月祭祀光武帝的儀式中“單于侍子、骨都侯亦皆陪位”》(中華書局,1965年,第100頁),當時在場的除了單于侍子之外還有匈奴骨都侯,但并沒有證據(jù)說明這里骨都侯的身份是專職的單于使者,他有可能只是陪同侍子前來的人員之一。。
據(jù)《后漢書》的記載,在參加相關儀式的過程中,南匈奴侍子與郡國計吏等人同殿于“九賓”之末,有研究者據(jù)此認為漢代侍子的地位比較低下,并舉出武帝朝金日磾曾于“黃門養(yǎng)馬”的事例來說明侍子在入質(zhì)之后可能要從事各類宮廷雜役[17](PP.11~12)。筆者以為,首先必須承認現(xiàn)有史料中缺乏對于侍子質(zhì)漢期間待遇執(zhí)行情況的直接證據(jù)(9)《漢書》卷61《張騫傳》記載:“上方數(shù)巡狩海上,乃悉從外國客,大都多人則過之,散財帛賞賜,厚具饒給之,以覽視漢富厚焉。”(中華書局,1962年,第2697頁)有研究者認為,這里“外國客”大多都是西域諸國遣送的侍子(參見林梅村《古道西風:考古新發(fā)現(xiàn)所見中西文化交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172~173頁)。雖然如此理解有利于證明漢朝厚待來質(zhì)侍子,但其實僅就文獻記載來看,并不能準確區(qū)分出“外國客”的具體身份。,但從后代的案例來看,古代中原王朝對于邊疆民族政權(quán)遣送的侍子多數(shù)情況下給予了相當?shù)膬?yōu)待[18](PP.89~90)。這樣做一方面顯示了對納質(zhì)一方最起碼的尊重,畢竟來質(zhì)者多半都是王室子弟而非一般平民;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在通過優(yōu)渥待遇彰顯中原王朝富強的同時籠絡來質(zhì)侍子,使其對于中原地區(qū)物質(zhì)文化乃至政治制度等產(chǎn)生親近感與認同感,這也符合接受侍子一方的總體利益。如果侍子入漢以后地位很低,待遇很差,甚至還要被迫去從事各種雜役,那么勢必會使入質(zhì)者對漢朝以及中原文化與制度產(chǎn)生反感甚至是敵對情緒,從長遠來看不利于維護中原王朝與納質(zhì)政權(quán)間的關系。因此,僅以在“九賓”內(nèi)的排序與郡國計吏為伍便推斷出漢朝慢待入質(zhì)侍子,恐怕還需斟酌。其次,金日磾來漢時的真正身份其實并不是侍子而是一般的俘虜。侍子的價值在于與其有密切血緣關系者在納質(zhì)一方的政局中居于舉足輕重的地位,這樣才便于以侍子來制約、影響納質(zhì)政權(quán)的政策走向,否則就沒有納質(zhì)的必要。降漢之前,金日磾之父休屠王已為渾邪王所殺,其父原來領有的部眾亦已為后者所兼并,因此金日磾母子當時在本族的政治斗爭中已然失勢,緊接著又隨渾邪王降漢,更為匈奴一方所難容。以這樣一個勢單力孤的少年王子為質(zhì),既不能約束與其有殺父之仇的渾邪王,更不能約束遠在草原上的匈奴單于,因此他并不具備充當侍子的價值。金日磾是被作為一般俘虜對待,所以才會被安排去養(yǎng)馬,這并不能說明漢代侍子要從事雜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