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峰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宋代由于稻作生產(chǎn)方式的改進，糧食產(chǎn)量得以大幅度提高，為釀酒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了充足的生產(chǎn)原料。宋朝政府采取榷酒制度，將其作為增加國庫收入的一項較為穩(wěn)定的經(jīng)濟政策。據(jù)《宋史》卷一八五《食貨下七》統(tǒng)計，北宋仁宗皇祐年間，僅酒曲歲課即合一千四百九十八萬六千一百九十六緡之多(1)脫脫等.宋史·食貨下七(第四冊卷一八五)[M].北京：中華書局，2000，第3027頁。。宋代官私賣酒的主要場所是酒樓或酒戶店，這里成為廣大尋歡買醉之徒神往的地方。北宋都城汴京酒樓林立，較大規(guī)模的多達72家正店。其中尤以樊樓最為出名，“三層相高，五樓相向，各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燈燭晃耀”(2)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二)[M].朱易安.全宋筆記(第五編第一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2，第130頁。。周密《齊東野語》稱，樊樓“乃京師酒肆之甲，飲徒常千余人”(3)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一)[M].朱易安.全宋筆記(第七編第十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6，第192頁。。南宋詩人劉子翚回憶說：“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汴京紀事》)

南宋都城臨安酒樓林立，華奢過于汴京。高宗紹興年間，浙江一帶的酒稅即由北宋時代的四十八萬貫猛增為三百余萬貫，上升了六倍之多。坐落于西湖之畔的豐樂樓，“據(jù)西湖之會，千峰連環(huán)，一碧萬頃，柳汀花塢，歷歷欄檻間，而游橈畫舫，棹謳堤唱，往往會合于樓下，為游覽最”，“縉紳士人鄉(xiāng)飲團拜，多集于此”(4)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二)[M].朱易安.全宋筆記(第八編第五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7，第208頁。。臨安的太和樓同樣非常豪華，內(nèi)設三百個包廂，每日可接待三千嘉賓。一首宋人題壁詩即描繪道：“太和酒樓三百間，大槽晝夜聲潺潺。千夫承糟萬夫甕，有酒如海糟如山。”(佚名《題太和樓壁》)臨安之外的城鎮(zhèn)，也多是“廛閈甚盛，列肆如櫛，酒壚樓欄尤壯麗”(5)范成大.吳船錄(卷下)[M].范成大筆記六種.北京：中華書局，2002，第226頁。，陸游《樓上醉書》詩即云：“益州官樓酒如海，我來解旗論日買?！闭窃谌绱伺d盛的酒業(yè)熏陶下，宋人詞作中也沾染上了濃郁的酒氣，展現(xiàn)了豐富多彩的情意空間。

一、 醉臥春風深巷里

早在盛唐時期，李白在金陵經(jīng)常呼朋引伴，歡酌暢飲。他曾在金陵酒肆與友人告別：“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金陵酒肆留別》)開頭兩句描寫江南新酒初熟，春風送暖，香氣馥郁，吳姬殷勤勸客，富有旖旎風情；酒客沉醉東風，風流瀟灑。晚唐之際，杜牧徜徉于香氣氤氳的春色江南，歌詠道：“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江南春》)韋莊寓居江南，也迷戀于江南壚邊秀色：“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菩薩蠻》)宋代詞人同樣賦詠春色當中的江南酒味。例如王琪《望江南》寫道：

江南酒，何處味偏濃？醉臥春風深巷里，曉尋香旆小橋東。竹葉滿金鐘。 檀板醉，人面粉生紅。青杏黃梅朱閣上，鰣魚苦筍玉盤中。酩酊任愁攻。

王琪為宦南方多年，對江南充滿眷戀，故選取酒、月、雨、柳、竹、江等江南風物，聯(lián)綴而成《望江南》組詞十首。此詞歌詠江南酒，開篇即興發(fā)問：“江南酒，何處味偏濃？”由此點出詞人醉臥于春風深巷里，清晨時分信步穿過小橋，尋覓迎風招展的酒旗?！爸袢~滿金鐘”，描摹酒肆里的美酒如竹葉般清澈、純凈。白居易《憶江南》詞中即有“吳酒一杯春竹葉”，蘇軾《竹葉酒》詩亦云：“春風吹酒熟，猶似漢江清?！毕缕_頭兩句描寫佳人粉面生紅，輕敲檀板，音韻悠揚。于此環(huán)境中，詞人更生酒興，即如杜牧《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歸宣州，因題贈》詩所云：“畫堂檀板秋拍碎，一引有時聯(lián)十觥?！薄扒嘈狱S梅朱閣上”，描寫佐酒的青杏、黃梅列于席上，果香、酒香氤氳于爛漫春景中。即如宋人王安中《清平樂》詞所云：“把酒聽歌金縷，斜風輕度濃香，閑情正與春長。向晚紅燈入座，嘗新青杏催觴?！薄蚌堲~苦筍玉盤中”，描寫席間的美味佳肴，恰與竹葉酒相得益彰。酒美、人美，樂悠揚、食鮮香，詞人放開胸懷，盡興暢飲。末句“酩酊任愁攻”盡顯隨性放達的意趣。整首詞作畫面優(yōu)美，物象清新，語言流利，意趣盎然，洋溢著詞人對于江南風物的深情摯愛。

如果說王琪《望江南》描寫的是白日飲酒的美好感受，那么葉夢得的《臨江仙》詞則刻畫月夜飲酒的寧靜和清幽：

不見跳魚翻曲港，湖邊特地經(jīng)過。蕭蕭疏雨亂風荷。微云吹散，涼月墮平波。 白酒一杯還徑醉，歸來散發(fā)婆娑。無人能唱采蓮歌。小軒敧枕，檐影掛星河。

此詞圍繞詞人與友人在湖邊飲酒后的情思展開。上片描寫雨濕荷塘，荷葉隨風翻舞。“微云”二句刻畫雨消云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照出明月的倒影，意境極美！一個“墮”字，寫出了湖水的清澈見底，空中月與湖底月相映成趣。

在朦朧夜色中，詞人獨行歸去。雖然只飲了一杯白酒，他卻已感受到酒精的熱力，披頭散發(fā)，醉眼婆娑。半夜時分，萬籟俱寂，眾人都早已進入夢鄉(xiāng)，詞人自然聽不到此起彼伏的采蓮歌聲，由此產(chǎn)生了莫可名狀的孤寂。歇拍所寫“小軒敧枕，檐影掛星河”，描寫詞人斜靠在小軒孤枕，抬頭仰望夜空，繁星滿天，于一片清寂之中又引發(fā)了格外清澈寧靜的遐思，情韻悠長，意境深遠。因此，明人毛晉在《石林詞跋》中指出：“《石林詞》一卷，與蘇、柳并傳，綽有林下風，不作柔語殢人，真詞家逸品也?！?6)毛晉.石林詞跋[M].孫克強.唐宋人詞話(上冊).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第561頁。

二、 彩袖殷勤捧玉鐘

五代時期，后蜀文人歐陽炯在《花間集序》中指出：“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tài)。”表明詞體文學從其誕生初期開始，即與花前月下、酒宴尊前密切關(guān)聯(lián)，詞人們不僅用清絕之詞刻畫美人嬌嬈之態(tài)，也在美酒的刺激下，流露出溫情繾綣的纏綿情意。韋莊《河傳》“翠娥爭勸臨邛酒，纖纖手，拂面垂絲柳”，描寫翠娥勸酒的多情旖旎，“纖纖手”三字更顯女性的纏綿，令人目眩神迷，為之沉醉。和凝《山花子》“幾度試香纖手暖，一回嘗酒絳唇光”，細膩刻畫美人嘗酒，嘴唇上輕泛著醇酒的晶瑩光澤，如此精細的觀察令人身臨其境，恍在目前。李珣《南鄉(xiāng)子》“傾綠蟻，泛紅螺，閑邀女伴簇笙歌”、“回塘深處遙相見，邀同宴，綠酒一卮紅上面”，則描摹南國美女的飲酒情貌，充滿了生活氣息和民歌情味。魏承班《菩薩蠻》描寫女子的醉后嬌態(tài)：“酒醺紅玉軟，眉翠秋山遠”，恰似白居易《長恨歌》中的“玉樓宴罷醉和春”，愈顯女子的艷麗美質(zhì)。而其《玉樓春》“玉斝滿斟情未已，促坐王孫公子醉”，則著力表現(xiàn)王孫公子們對酒當歌、沉醉于醇酒美人的享樂，涂抹上了華艷綺靡的濃重色調(diào)。

在南唐詞中，李煜《浣溪沙》所寫“酒惡時拈花蕊嗅”，真切展現(xiàn)自己縱酒狂歡之樂。而其《一斛珠》詞下片所寫：“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房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备涌坍嫵錾珴善G麗的飲酒迷醉之態(tài)以及宮中調(diào)笑的嬌媚。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二記載北宋都城酒樓的盛況：“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妓女數(shù)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喚，望之宛若神仙?！?7)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二)[M].朱易安.全宋筆記(第五編第一冊).第130頁。宋詞沿襲前代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著力展現(xiàn)酒宴尊前的兒女情事。歐陽修的《減字木蘭花》非常形象地描摹出酒席之上文人們聽歌賞曲的情景：

歌檀斂袂，繚繞雕梁塵暗起。柔潤清圓，百琲明珠一線穿。 櫻唇玉齒，天上仙音心下事。留住行云。滿坐迷魂酒半醺。

歌妓風情萬種，意態(tài)嬌嬈，以其美妙動聽的演唱，令滿座聽眾如癡如醉，其結(jié)果自然就是“一曲新詞酒一杯”。此外，如“青春才子有新詞，紅粉佳人重勸酒”“美人爭勸梨花盞，舞困玉腰裙縷慢”(歐陽修《玉樓春》)、“勸人滿酌金鐘，清歌唱徹還重”(晏幾道《清平樂》)等，也都通過對美貌歌妓的著意描摹，渲染出濃郁的享樂氣氛。撩人心魄的嬌姿媚態(tài)、清脆甜軟的美妙歌喉、柔情蜜意的曲子歌詞，三者有機結(jié)合，最能滿足男性欣賞者的審美需求，也為三百余年的宋朝酒肆文化涂抹上格外令人歆羨的旖旎之聲色、香艷之情味。

北宋詞人張先的《更漏子》(錦筵紅)詞直接描摹歌妓于酒筵席間向才子主動示愛。上片寫美艷歌妓的出場和勸酒?！笆辶?，解憐才”，交代歌女正值青春妙齡，心懷愛才之心，尋覓意中佳偶。下片寫道：“黛眉長，檀口小。耳畔向人輕道。柳陰曲，是兒家。門前紅杏花?！彼槛旒氶L，櫻桃小口，借著為詞人俯身斟酒的機會，在他耳畔輕聲說道：“柳陰隱秘之處，便是妾家，可別忘了，門前開著紅杏花！”原來是在邀請詞人去她家幽會。這樣的表白，雖然輕言細語，卻熾熱灼人，顯現(xiàn)出歌妓對風流才子的癡迷鐘情。如果撇開所謂的色情成分，完全就是癡情女子對自由愛情的主動、大膽的追求，充滿著浪漫的青春氣息。

北宋多情公子晏幾道經(jīng)歷了華屋山丘的家世衰敗、人生坎坷的不幸遭遇以及舊日情人的風流云散，他后期的詞作大多通過夢境的形式，追憶往日的繾綣情事，表露出對美好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以及往事如煙、舊情不再的深重惆悵。例如其《鷓鴣天》(小令尊前見玉簫)上片首先追憶與情人邂逅的美好畫面：“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比A燈初上，宴席大開，在尊前馥郁的酒香映襯下，詞人邂逅歌聲婉轉(zhuǎn)的美貌情人。詞中的“玉簫”，化用了唐人范攄《云溪友議》中韋皋與婢女玉簫的情事，這里代指意中情人。詞人聆聽她婉媚嬌嬈的歌聲，不禁為之沉迷，由此痛飲醉倒，以致回家之后還酒意未消。這不僅表現(xiàn)他聽歌酣飲，酩酊大醉，更是暗示自己被美人的絕美情態(tài)所深深吸引，難以自拔；他所“未消”的，不僅是“酒意”，更有初見玉簫后產(chǎn)生的綿綿情意。正因為如此，詞人多年來一直心心念念，忍受著相思之苦，渴望與她再續(xù)前緣。最后兩句“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相思之苦只能在夢中得到慰藉，詞人設想自己的夢魂在朦朧的月色中，踏著滿地楊花，走過謝橋，去重會情人。唐人張泌《寄人》詩云：“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标淘~末二句化用此詩意，宕開一筆，意味深厚。理學家程頤笑稱這“鬼語也”(8)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九)[M].朱易安.全宋筆記(第四編第六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第136頁。，并曰：“我見猶憐”(9)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卷七)[M].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一冊).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第341頁。。

與此詞寄情于夢相比，晏幾道的同調(diào)詞(彩袖殷勤捧玉鐘)則表現(xiàn)與情人久別重逢時的悲喜交集之情。上片回憶當年離別之際癡心如醉的情態(tài)：“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鄙碇A美舞衣的歌妓捧著精美的酒杯，殷勤地勸酒，作者帶著對于美人的留戀不舍以及即將分離的無限苦悶，不惜喝得酩酊大醉。接下來，“舞低”二句描寫伊人為作者整夜獻舞獻歌，一直表演到明月西沉，落到楊柳樓下，美人的桃花扇底已經(jīng)難以傳出歌聲。這是為了愛情聲嘶力竭的絕唱，表現(xiàn)出深情離別的難舍悲怨。清人黃蘇稱此二句，“比白香山‘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更覺濃至。惟愈濃情愈深，今昔之感，更覺凄然”(10)黃蘇.蓼園詞評[M].唐圭璋.詞話叢編(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第3042頁。。下片描寫他們的別后相思以及重逢時的悲喜交集之情，陳廷焯評之曰：“曲折深婉，自有艷詞，更不得不讓伊獨步?！?11)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第11頁。

三、 便須豪飲敵青春

酒精的熱力，更能激發(fā)起詞人豪放曠達的情懷，流露出詩酒趁年華的瀟灑意氣。北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歐陽修退居潁州，有感于老友趙概不顧路途遙遠，千里相訪，遂作《玉樓春》詞，上片寫道：“兩翁相遇逢佳節(jié)，正值柳綿飛似雪。便須豪飲敵青春，莫對新花羞白發(fā)。”他們在楊花似雪的清明時節(jié)相逢，自然要暢飲美酒，在狂放的豪情中頗有過盡千帆后的從容與曠達。另如其“十年一別流光速，白首相逢，莫話衰翁。但斗尊前語笑同”(《采桑子》)、“白發(fā)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盞頻傳”(《浣溪沙》)等詞句，也都盡顯出詞人的瀟灑豪情。米芾的《水調(diào)歌頭》(砧聲送風急)圍繞中秋賞月，將疏宕曠逸的襟懷訴諸筆端。詞人高樓望月，思鄉(xiāng)情切，于是借吹笛來排遣愁緒。笛韻悠悠，更激起了詞人“舉杯邀明月”的雅興：“清時良夜，借我此地倒金甌?！痹谧硌垭鼥V中，詞人倚欄遠眺，感受到“宇宙若萍浮”的廣遠和縹緲，得到了遠離塵囂的放曠和自由。最后兩句“醉困不知醒，欹枕臥江流”，寫出了詞人大醉酣睡的情狀，恰似李白“但愿長醉不愿醒”“明朝散發(fā)弄扁舟”那樣，遠離塵世，歸隱江湖，展現(xiàn)出詞人超然物外、忘懷得失的爽朗胸襟。

有些飲酒詞則帶有清新瀟灑的情味。歐陽修的《定風波》(把酒花前欲問君)詞抒發(fā)愛花惜春之情，那么如何在短暫的浮生中把握住青春的美好呢？“唯有，清歌一曲倒金尊”，勸誡世人對酒當歌、及時行樂。他晚年退居潁州，作有組詞《采桑子》，均以“西湖好”起句，表現(xiàn)潁州西湖風景之美與作者悠閑自在的心情。其三上片云：“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wěn)泛平波任醉眠。” 歐陽修本是愛酒之人，“無窮興味閑中得，強半光陰醉里銷”(《退居述懷寄北京韓侍中二首》其二)。如今在煙波浩渺的西湖之上，詞人乘坐畫船，與友人暢飲美酒，耳聽急管繁弦，手中玉盞催傳，一直喝到酩酊大醉，酣眠于煙波畫船之上，如此悠閑自適的情致別具一番雅趣。

蘇軾“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爛醉，不辭謝而就臥，鼻鼾如雷”。(12)黃庭堅.題東坡字后[M].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十九).四庫叢刊景宋乾道刊本。他還是釀酒的實驗師，先后釀制過蜜酒、桂酒、松醪酒、萬家春酒、真一酒、天門冬酒等，在其詞作中也不乏飲酒的樂趣。例如《虞美人》詞寫道：

持杯遙勸天邊月，愿月圓無缺。持杯復更勸花枝，且愿花枝長在、莫離坡。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問榮枯事。此歡能有幾人知，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

此詞上片通過兩勸兩愿，向讀者展示出一位可愛純真、風流倜儻的詞人形象。在清風明月之下，詞人舉杯祝月，希望它永遠圓滿；更持杯勸花，期盼花枝長在。這里所寫，借鑒了李白《把酒問月》詩歌的巧妙構(gòu)思，將月、花、人有機融合，表露出作者對于美好事物的無比關(guān)愛與憐惜，盼望月常圓、花常在、人常歡。下片揭示出月有陰晴圓缺、花無百日紅艷的現(xiàn)實無奈，其實也隱含著人生諸多的不如意，但是如何面對這些缺憾呢？詞人仍舊借酒遣懷，不惜一醉，并且語帶催促地慨嘆道：“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這正是作者休問榮枯事、詩酒趁年華的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寫照。清人沈雄《古今詞話·詞話》上卷引《柳塘詞話》曰：“歐陽公云：‘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c東坡《虞美人》云：‘持杯邀勸天邊月，愿月圓無缺’，同一意致?！?13)沈雄.古今詞話·詞話(上卷)[M].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第765頁。

紹圣元年(1094)，蘇軾被流放至惠州。十月二十三日，他與侯晉叔、譚伋等當?shù)毓賳T野餐交游，于松下飲酒，品嘗用松花熬制出來的松黃湯，并且創(chuàng)作了《浣溪沙》詞，下片寫道：“玉粉輕黃千歲藥，雪花浮動萬家春。醉歸江路野梅新。”描寫詞人和朋友們開心地喝著令人強身健體的松黃湯，斟好的萬家春美酒泛起雪花般的泡沫。蘇軾喝完酒后，帶著微醺行走在歸家的江邊小路上，兩旁的野梅花剛剛綻放，在枝葉間搖曳閃爍。如此的景致構(gòu)成了一幅開闊清曠、雅致怡人的優(yōu)美畫面，展現(xiàn)出蘇軾歷經(jīng)磨難卻身心坦蕩的精神意志，實現(xiàn)了一位智者在苦難中的自我解脫與超越。

朱敦儒早年居于洛陽，“志行高潔，雖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靖康中，召至京師，將處以學官，敦儒辭曰：‘麋鹿之性，自樂閑曠，爵祿非所愿也?！剔o還山?！?14)脫脫等.朱敦儒傳[M].宋史(第十一冊卷四四五).北京：中華書局，2000，第10225頁。他的《鷓鴣天》(我是清都山水郎)詞即是自己早期生活、心態(tài)的形象寫照。詞人以“清都山水郎”自居，蕭散疏狂，傲視權(quán)貴。當年杜甫《飲中八仙歌》歌詠李白的疏狂：“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敝煸~卻說：“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更顯睥睨世俗、狂傲不羈之氣。他“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過著風流名士懶散浪漫的生活。所以，汪莘稱贊朱敦儒富于“清氣”，“多塵外之想”(15)朱彝尊.詞綜(卷十二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261頁。，黃昇亦贊其“天資曠遠，有神仙風致”(16)黃昇.花庵詞評[M].葛渭君.詞話叢編補編(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163頁。。及至靖康南渡后，朱敦儒經(jīng)歷了官場的紛紜，晚年退居嘉禾城南放鶴洲筑別墅，更多文人雅士鄙棄紅塵的曠達和解脫，“脫屣軒冕，蕭然如遺世獨立”(17)李曾伯.識巖壑舊隱[M].可齋雜稿續(xù)后(卷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836頁。。他的詞作中展現(xiàn)出清幽雅致的生活意趣，例如《感皇恩》詞寫道：“一個小園兒，兩三畝地?；ㄖ耠S宜旋裝綴。槿籬茅舍，便有山家風味。等閑池上飲，林間醉。”作者在富有野趣的園圃之中優(yōu)哉游哉，盡享隨緣自適的恬淡和愜意。其《西江月》詞中也說：“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彼袊@青史如夢、人世滄桑，一切皆歸于幻滅，因此“不須計較與安排，領(lǐng)取而今現(xiàn)在”。他在同調(diào)詞中亦云：“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p>

他的十首以《好事近》作為詞調(diào)的漁父詞，繼承了張志和《漁歌子》的傳統(tǒng)，展現(xiàn)詞人隨性自得、瀟灑閑適的情趣，首闋詞作又頗具其早年《鷓鴣天》(我是清都山水郎)的風采：

搖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jié)?；钣嬀G蓑青笠，慣披霜沖雪。 晚來風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

兩詞都抒寫了作者鄙棄紅塵、醉歌狂歡的生活狀態(tài)，但是仔細辨析，即能看出其中差異。首先，《鷓鴣天》詞展現(xiàn)青年名士的放蕩不羈，帶有因少不更事而無所顧忌的疏狂；而《好事近》詞則彰顯暮年老者的氣定神閑，帶有飽經(jīng)風霜后看透一切的達然。其次，《鷓鴣天》詞頗具李白式的浪漫情懷；《好事近》則洋溢著張志和式的南方漁歌風味。陳廷焯《詞則輯評·大雅集》卷二評之曰：“希真《漁父》五篇，自是高境。雖偶雜微塵，而清氣自在。煙波釣徒流亞也。”(18)陳廷焯.詞則輯評·大雅集(卷二)[M].葛渭君.詞話叢編補編(第四冊).第2159頁。故此，朱敦儒詞集定名為《樵歌》，恰正體現(xiàn)出江渚漁樵自由灑脫的精神追求。

四、 醉里悲歌歌未徹

酒乃穿腸之物，往往成為人們排解愁緒的媒介；許多詞人又借酒抒愁，寄托著人生無奈、政治牢騷和家國之悲。

有些飲酒詞筆調(diào)輕約，不著痕跡地寄寓著淺淡愁緒。北宋“太平宰相”晏殊的《清平樂》詞上片寫道：“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痹~人于秋風裊裊、梧桐葉落的環(huán)境里，小飲輒醉，在小窗前酣眠濃睡。下闋描寫薄暮酒醒時分，只見紫薇、朱槿零落，斜陽映照著欄桿。作者目送雙燕南歸，感受到銀屏的陣陣微寒。這些景語細膩婉約，卻又隱含著淡淡愁緒，表現(xiàn)出詞人在安逸閑散生活中對于時序流轉(zhuǎn)的細膩體悟。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評此詞：“純寫秋來景色，惟結(jié)句略含清寂之思，情味于言外求之，宋初之高格也。”(19)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161頁。

神宗元豐四年(1081)，蘇軾在黃州臨皋亭作《南鄉(xiāng)子》詞，上片寫道：“晚景落瓊杯。照眼云山翠作堆。認得岷峨春雪浪，初來，萬頃蒲萄漲淥醅?！贝喝胀碚赵谇寰频奈⒉ㄖ惺幯粕缴n林為杯中美酒染上了一抹翠綠色。詞人突發(fā)奇想，感到故鄉(xiāng)的江水圍繞著岷山和峨眉山奔流而下，翻起一層層如雪的浪花，好似新鮮釀造的葡萄瓊漿。他從尊前美酒的清澈聯(lián)想到遠處的云山，進而聯(lián)想到家鄉(xiāng)的山水，思接千里，杯藏乾坤，由此反映出詞人開闊豁達的胸襟，以及自由暢達的藝術(shù)構(gòu)思；同時又將思鄉(xiāng)之情寄寓其中，杯中的美酒成為詞人身處貶謫命運當中慰藉鄉(xiāng)愁的典型物象。南宋愛國名臣李綱《望江南》詞下片也寫道：“嘉客至，一酌散千憂。顧我老方齊物論，與君同作醉鄉(xiāng)游。萬事總休休?！泵径噔兜脑~人與嘉客暢游于醉鄉(xiāng)之中，試圖在狂放的飲酒之樂中消散沉重的憂愁，得到心靈寬慰。

張元干的《念奴嬌·玩月》詞在上片描摹月夜美景之后，下片轉(zhuǎn)而抒寫月下飲酒悲歌：“誰似老子癡頑，胡床欹坐，自引壺觴醉。醉里悲歌歌未徹，屋角烏飛星墜。對影三人，停杯一問，誰解騎鯨意。玉京何處，翠樓空鎖十二?！遍_頭一句“誰似老子癡頑”，看似放蕩不羈，卻郁積著一股難以遏止的不平之氣。詞人斜坐在床上，“自引壺觴醉”，將心中之氣寄于酒中。他醉里悲歌，對月抒懷， “對影三人”三句化用了李白《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在自己、影子與月亮的對話中感悟現(xiàn)實與人生，既抒發(fā)出政治不得志的苦悶，也表達了不隨流俗的高潔品質(zhì)。

有的飲酒詞詠史懷古，抒寫現(xiàn)世的悲慨。賀鑄的《將進酒》詞開篇“城下路，凄風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即點出了詠史懷古的主旨，由自然界的滄海桑田聯(lián)想到歷史的滄桑巨變。面對世事變幻、功名誘惑和人生無常，詞人只得沉湎于酒了：“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鄉(xiāng)安穩(wěn)處。生忘形，死忘名。誰論二豪初不數(shù)劉伶？”他要沉浸在醉鄉(xiāng)之中，與一眾酒仙痛快酣飲，并且以放浪形骸的劉伶為榜樣，獲得超塵脫俗、忘卻名利的極大快樂。其實，在詞人豪曠不羈的狂語背后，卻蘊含著自己郁郁不得志的無限激憤。因此，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一中評述道：“方回詞，胸中眼中，另有一種傷心說不出處；全得力于《楚騷》，而運以變化，允推神品。”(20)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M].第15頁。陳與義于靖康南渡后所作《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詞則又在對于舊日豪飲的深情回憶中，撫今追昔，抒發(fā)出深沉的歷史滄桑之感：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作品上片緊扣“憶昔”二字，追憶二十余年前在洛陽午橋與朋友豪酣歡飲的生活畫面?！伴L溝流月去無聲”描繪出環(huán)境的清幽和情趣的雅逸。在這春風沉醉的晚上，帶著杏花清香的疏影里，詞人欣賞著悠揚的笛聲，度過了幽雅、溫馨的良宵。坐中豪英、長溝流月、杏花疏影、笛聲悠揚，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境界優(yōu)美、情韻幽雅的高士夜飲圖，靜與動、光與影、色與香融為一片，“真是自然而然”(21)張炎.詞源(卷下)[M].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第265頁。。

下片則撫今追昔，頓感往事如煙的惆悵。詞人同樣在這月華如水的靜夜里，獨自一人登上小樓，觀賞雨后初晴的月色。這里的新晴之景回應著上片的長溝流月，只是人事已改，今非昔比。一個“閑”字含蘊深厚，透露出無限滄桑之感。結(jié)末兩句“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聲調(diào)低沉而衰颯，營構(gòu)出無限凄涼的情境。這里的“漁唱”又與上片悠揚、恬雅的笛聲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使得全詞的意蘊愈加深廣、厚重。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評析曰：“‘流月無聲’，巧語也；‘吹笛天明’爽語也；‘漁唱三更’，冷語也。功業(yè)則歉，文章自優(yōu)?！?22)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M].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二冊).第1611頁。張綖《草堂詩余別錄》卷二評之云：“簡齋此詞，豪放而不至于肆，蘊藉而不流于弱，高古而不失于樸，感慨而不過于傷。其意度所在，如獨立千仞之岡，高視萬物之表，視區(qū)區(qū)弄粉吹朱之子，微乎藐矣?！?23)張綖.草堂詩余別錄(卷二)[M].朱崇才.詞話叢編續(xù)編(第一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第85頁。

有些飲酒詞以酒為媒介，抒發(fā)現(xiàn)實政治的苦悶和人生的悲楚。慶歷五年(1045)，擔任河北真定知府的歐陽修帶著“慶歷新政”失敗的苦悶，創(chuàng)作了《浪淘沙》(今日北池游)詞。上片描寫春日泛舟之樂，面對著“波光瀲滟柳條柔”的明媚春光，詞人卻陡然產(chǎn)生了“如此春來春又去，白了人頭”的年華易逝的感傷。下片描寫宴飲之樂：“好妓好歌喉，不醉難休。勸君滿滿酌金甌?？v使花時常病酒，也是風流。”詞人想借醇酒妙音來排解內(nèi)心的愁悶，不惜為之一醉。此番情態(tài)極像韋莊《菩薩蠻》詞中的“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然而這樣的舉動看似灑脫快意，實則愁緒難消，又如馮延巳《鵲踏枝》詞所寫“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字里行間充斥著遭受政治打擊的郁苦以及不甘屈服的倔強性格。南宋人周文璞的《浪淘沙》(還了酒家錢)首先化用了唐人李公佐小說《南柯太守傳》故事，敘述自己酒醉之后做夢，“大槐宮里著貂蟬”，在醉夢中仕途得意，飛黃騰達，實現(xiàn)了人生理想。然而，“行到江南知是夢，雪壓漁船”，大夢醒來，只見一派大雪紛飛的蒼茫景象，這既是對家國離亂、時政昏暗的影射，又抒寫出詞人內(nèi)心的無限凄寂。

在民族危難之際，許多飲酒詞又抒寫出國破家亡之悲和報國無門之憤。李清照于南渡后作《蝶戀花·上巳召親族》，開頭“永夜懨懨歡意少”即將迭遭不幸命運的滿腹愁緒和盤托出。下片描寫借酒澆愁：“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痹~人品賞美酒，醉里插花，看似舒適愜意，可是最后一句卻筆鋒一轉(zhuǎn)，造成反跌，用“春盡”之嘆引逗出韶華將逝的“人老”之傷；更以“春”暗喻江山社稷，隱含著作者國破家亡的沉痛悲緒。

與李清照詞作的悲楚凄婉相比，南宋愛國志士的飲酒悲歌則顯得格調(diào)沉雄悲壯。“南宋四名臣”之一胡銓于紹興二十一年(1151)與同為愛國志士的好友張慶符對月唱和，作《醉落魄·辛未九月望和答慶符》。上片表達朝中豺狼當?shù)馈⒆约憾嗄曛喚幽蠂谋?。下片則極寫飲酒時的肆意狂放與豪爽自在：“招呼詩酒顛狂伴。羽觴到手判無算。浩歌箕踞巾聊岸。酒欲醒時，興在盧仝碗?！痹~人與志同道合的好友飲酒作詩，甚至達到“顛狂”的狀態(tài)。他們箕踞而坐，放聲高歌，如此的放浪形骸即將郁積于胸的悲慨襯托得愈加強烈。酒醒之際，又續(xù)之以茶，借盧仝“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之句，排解心中的憤懣和不平，塑造了雖遭貶謫仍心憂國事的愛國詩人形象。南宋人楊炎正與辛棄疾交誼深厚，他的《水調(diào)歌頭》詞開頭即詠道：“把酒對斜日，無語問西風?！毖矍败饺赝缕G，遠處則江水滔滔，“放眼暮江千頃，中有離愁萬斛，無處落征鴻”，時代滄桑之感、個人漂泊之悲，都蘊蓄在這蕭瑟蒼茫的景象之中，令人無限悲愴！明人卓人月評析“放眼”三句曰：“愁濃則江昏，愁熾則江沸，故雁影有所不受。”(24)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卷十二)[M].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三冊).第2622頁?！疤煸跈跅U角，人倚醉醒中”，詞人于醉醒之間，凝視著暮色于欄桿的一角漸漸消逝，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無力挽留的失落和悵惘，惟妙惟肖地刻畫出一位落拓失意的愛國志士形象。

五、 杯行到手莫留殘

飲酒不僅令人血脈賁張，而且會激發(fā)人們的創(chuàng)作激情，由此創(chuàng)造出富有浪漫情思的藝術(shù)境界。喝酒有傷身體，有些人發(fā)誓要戒酒，但是由于抵擋不住酒的誘惑，或者難以排遣現(xiàn)世的愁悶，于是又紛紛破戒，黃庭堅的《西江月》詞即形象展現(xiàn)了戒酒后重又破戒的經(jīng)歷。詞前小序云：“老夫既戒酒不飲，遇宴集，獨醒其旁。坐客欲得小詞，援筆為賦?！痹~曰：

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遠山橫黛蘸秋波，不飲旁人笑我。 花病等閑瘦弱，春愁無處遮攔。杯行到手莫留殘，不道月斜人散。

詞作上片開頭兩句以議論破題，分別化用了韓愈的《遣興》“斷送一生惟有酒，尋思百計不如閑”和《贈鄭兵曹》“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萬事無過酒”。在韓愈原詩中本就寄寓了命途坎坷的哀嘆，黃庭堅將這兩句組成對仗，更能體現(xiàn)自己遍歷人間滄桑后的深沉感慨。他端坐在飲酒歡場上，面對歌女眉目傳情的殷勤勸酒，仍然堅持不飲，于是受到了眾人的嘲笑。下片卻在春愁的觸引下，詞人重新端起酒杯，而且是“杯行到手莫留殘”，開懷暢飲，一醉方休。結(jié)句“不道月斜人散”則顯示出詞人瀟灑曠達的獨特風采。作品透過破戒飲酒的經(jīng)歷，寄托了詞人遭受貶謫后試圖借酒澆愁的苦悶心態(tài)和及時行樂的豁達胸襟。

將戒酒與破戒的矛盾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的，莫過于辛棄疾的兩首《沁園春》詞。第一首詞序云：“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詞人一開頭就對酒杯一番訓斥：“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氣似奔雷。”責怪由于長年喝酒，得了酒精依賴癥，把自己的身體都搞壞了。面對此番怨懟，酒杯并不買賬，以“竹林七賢”之一劉伶為例證，表明：“古今達者，醉后何妨死便埋。”對于酒杯的辯解，詞人呵斥道：“你竟然說出如此的花言巧語！我把你當作知己，然而你對我卻薄情寡義。”但是下片詞人對酒杯的斥責更進一層：“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弊尵票s緊退下，不然的話，就要將其摔碎！早已洞悉詞人心思的酒杯則頗具禮節(jié)，對著主人拜上兩拜，說：“麾之即去，招則須來?！贝嗽~采用主客問答體，將酒杯擬人化，一問一答，妙趣橫生，形象展示出詞人急欲戒酒的渴望，卻又深陷戒與不戒的心理矛盾當中。明人沈際飛評析此詞曰：“如《賓戲》《解嘲》等作，乃把古文手段寓之于詞，時主東坡為詞詩，稼軒為詞論，甚當?！?25)沈際飛.草堂詩余別集(卷四)[M].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三冊).第2449頁。俞陛云亦云：“稼軒詞使其豪邁之氣，蕩決無前，幾于喜笑怒罵，皆可入詞。宋人評東坡之詞為‘以詩為詞’，稼軒之詞為‘以論為詞’。”(26)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M].第381頁。

第二首《沁園春》則寫破戒飲酒。詞前小序交代：“又城中諸公載酒入山，余不得以止酒為解，遂破戒一醉，再用韻?！鄙掀~人連用多個典故，首先向酒杯表明自己已經(jīng)戒酒多時的事實，同時將自己破戒飲酒的原因怪罪到酒杯頭上。下片又從酒杯的角度出發(fā)，進一步強調(diào)戒酒無益，人之憂樂非由飲酒，而在于現(xiàn)世的遭遇?！坝涀砻咛樟?，終全至樂；獨醒屈子，未免沉災”，揭示主旨，實則蘊含著詞人對于污濁俗世的諷刺。深諳了世道人心后，作者不免放達情懷：“還堪笑，借今宵一醉，為故人來。”辛棄疾不僅破戒一醉，而且想方設法為自己的戒酒失敗引經(jīng)據(jù)典、尋找理由，在如此煞費苦心的背后，不僅展現(xiàn)出一位富有性情的嗜飲者的鮮活形象，又深藏著感時憂世的愛國英雄的落寞與無奈。

如果說辛棄疾在上述兩首《沁園春》詞中尚將酒杯視作形影不離的伴侶，那么在《千年調(diào)》(卮酒向人時)詞中則將其比況成阿諛奉承的小人。詞作上片所寫，盡是圓滑的酒器，如“卮”“滑稽”“鴟夷”，它們盛滿酒后必定要向一側(cè)傾倒。詞人在這里采取擬人化的修辭手法，刻畫出酒器如小人一般的曲意逢迎，由此暗諷朝堂上諸多佞臣唯唯諾諾、庸碌無為的丑惡嘴臉。下片由物及人，表現(xiàn)自己剛正不阿，不懂迎合之道，屢次因酒使性，得罪他人，處處碰壁。在他的眼里，那些春風得意的朝廷新銳，一個個巧言令色，如同秦吉了那樣巧舌如簧，深得主人的寵幸。通過鮮明的對比，揭示出南宋朝廷逢迎諂媚的風氣，也抒發(fā)了自己正道直行卻沉淪下僚的無限悲嘆。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卷十一評曰：“卓老評實甫《西廂》如喉間涌出來者，余于稼軒亦云。”(27)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卷十一)[M].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三冊).第2502頁。

辛棄疾的《西江月·遣興》詞則更于酣醉狂態(tài)當中彰顯出倔強不屈的精神意志。下片著力描摹酒后的醉態(tài)：“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弊砭坪缶谷桓蓸鋵υ?，問松“我醉得怎樣”，這是醉態(tài)之一；“只疑松動要來扶”，明明是自己身形搖晃，卻以為是松樹在動，還要來攙扶自己，這是醉態(tài)之二；“以手推松曰：‘去！’”最后他毅然用手推開松樹，喝令它走開，表現(xiàn)出自己的倔強個性，這是醉態(tài)之三。下片所寫構(gòu)成了劇本的片段，體現(xiàn)出作者“以文為詞”的鮮明專長，形象展現(xiàn)出詞人醉態(tài)中的真性情。特別是末句化用《漢書·龔勝傳》：“勝以手推常(指夏侯常)曰：‘去！’”最后那一個“去”字用重音重口噴出，顯得格外遒勁豪邁。整首詞作短短八句，有動作，有對話，有描寫，有議論，把作者包藏在醉態(tài)之下的狂放精神和悲憤情緒，酣暢淋漓地宣泄了出來。

六、 結(jié)語

飲酒是人們?nèi)粘Ｖ匾娘嬍郴顒?，在宋代既是廣大文人尊前賞景、花前月下的觸媒與見證，也成為清雅之士一觴一詠、稱道隱逸的重要意象；它還可以充當失意之士借以澆愁、麻醉身心的湯藥，更能夠激發(fā)酣醉者無窮的藝術(shù)想象，創(chuàng)造出神奇浪漫的高妙境界，給人以超以象外的美好享受。宋代飲酒詞像一面醉眼中的多棱鏡，承載著山水、愛情、隱逸、感遇、愛國等各類題材中的相關(guān)抒情功能，飽含了豐富的情意內(nèi)涵和特異的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