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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邑不終,天之去就”:從《漢書·五行志》看劉賀的“天意驗證”

2022-02-09 04:26呂宗力
銅仁學(xué)院學(xué)報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災(zāi)異夏侯劉賀

呂宗力

【梵凈古典學(xué)】

“昌邑不終,天之去就”:從《漢書·五行志》看劉賀的“天意驗證”

呂宗力1,2

(1.南京大學(xué),江蘇 南京 210023;2.香港科技大學(xué),香港特別行政區(qū) 999077 )

視天體異動、氣候反常、山崩川竭等災(zāi)異現(xiàn)象為上天對人間君主的警誡,見諸先秦、秦、西漢初傳世文獻和出土簡牘?!稘h書·五行志》在《洪范五行》天譴災(zāi)異的論述框架中,列舉草妖、服妖、犬禍、血污、青蠅矢、久陰不雨、天狗夾漢等涉及劉賀的負面“天意驗證”,論述廢黜劉賀、繼立宣帝的正當(dāng)性,應(yīng)該有其史事基礎(chǔ),而非后世史家刻意制造的后設(shè)性論述。在漢代的政治文化語境和災(zāi)異論述中,劉賀即位前后這些災(zāi)異征兆的出現(xiàn),是合情合理、符合“天意”的。

劉賀; 夏侯始昌; 《漢書·五行志》; 《洪范五行》觀

一、西漢政治文化中的災(zāi)異論述體系

西漢成帝統(tǒng)治后期,“上無繼嗣,政由王氏出,災(zāi)異浸甚”。劉向感慨“災(zāi)異如此,而外家日盛,其漸必危劉氏。吾幸得同姓末屬,累世蒙漢厚恩,身為宗室遺老,歷事三主。上以我先帝舊臣,每進見常加優(yōu)禮,吾而不言,孰當(dāng)言者?”屢上封事諫諍,成帝不能用其議。元延年間,劉向再上奏論災(zāi)異,歷數(shù)秦、西漢政局轉(zhuǎn)折之際種種異象,慨嘆:“觀秦、漢之易世,覽惠、昭之無后,察昌邑之不終,視孝宣之紹起,天之去就,豈不昭昭然哉!”[1]卷36-1964

視天體異動、氣候反常、山崩川竭等災(zāi)異現(xiàn)象為上天對人間君主的警誡,見諸先秦、秦、西漢初文獻,如《尚書》《逸周書》《左傳》《國語》《管子》《墨子》《山海經(jīng)》《呂氏春秋》《淮南子》等,乃至戰(zhàn)國秦漢簡牘。其中強調(diào)天人感應(yīng)的星占理論,在西漢的災(zāi)異論述中始終占據(jù)重要的一席之地。《漢書·天文志》:

凡天文在圖籍昭昭可知者,經(jīng)星常宿中外官凡百一十八名,積數(shù)七百八十三星,皆有州國官宮物類之象。其伏見蚤晚,邪正存亡,虛實闊狹,及五星所行,合散犯守,陵歷斗食,彗孛飛流,日月薄食,暈適背穴,抱珥虹蜺,迅雷風(fēng)襖,怪云變氣:此皆陰陽之精,其本在地,而上發(fā)于天者也。政失于此,則變見于彼,猶景之象形,鄉(xiāng)之應(yīng)聲。是以明君睹之而寤,飭身正事,思其咎謝,則禍除而福至,自然之符也。[1]卷26-1273

更系統(tǒng)地引入陰陽、五行理論,構(gòu)建天、地、人互感的論述框架,將自然界和人間的各種“災(zāi)異”現(xiàn)象解釋為天意的啟示,應(yīng)該是在漢武帝元光元年策問賢良文學(xué)“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災(zāi)異之變,何緣而起”之時。[1]卷56-2496董仲舒回應(yīng)策問,首“推陰陽言災(zāi)異”,得到漢武帝的重視,先后被任命為江都王相、膠西王相。董仲舒“以《春秋》災(zāi)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盵1]卷56-2524雖然《春秋繁露》有《五行對》《五行之義》《五行相生》《五行相勝》《五行順逆》等篇,但他的災(zāi)異論述,主要基于陰陽學(xué)和《公羊春秋》。其弟子呂步舒,再傳弟子眭弘等也都善言《春秋》災(zāi)異。

武帝建元六年六月丁酉,遼東高廟災(zāi)。四月壬子,高園便殿火。董仲舒對曰:“《春秋》之道舉往以明來,是故天下有物,視《春秋》所舉與同比者,精微眇以存其意,通倫類以貫其理,天地之變,國家之事,粲然皆見,亡所疑矣。按《春秋》魯定公、哀公時,季氏之惡已孰,而孔子之圣方盛。夫以盛圣而易孰惡,季孫雖重,魯君雖輕,其勢可成也。故定公二年五月兩觀災(zāi)。兩觀,僭禮之物。天災(zāi)之者,若曰,僭禮之臣可以去。已見罪征,而后告可去,此天意也。定公不知省。至哀公三年五月,桓宮、釐宮災(zāi)。二者同事,所為一也,若曰燔貴而去不義云爾。哀公未能見,故四年六月毫社災(zāi)。兩觀、桓、釐廟、毫社,四者皆不當(dāng)立,天皆燔其不當(dāng)立者以示魯,欲其去亂臣而用圣人也。季氏亡道久矣,前是天不見災(zāi)者,魯未有賢圣臣,雖欲去季孫,其力不能,昭公是也。至定、哀乃見之,其時可也。不時不見,天之道也。今高廟不當(dāng)居遼東,高園殿不當(dāng)居陵旁,于禮亦不當(dāng)立,與魯所災(zāi)同。其不當(dāng)立久矣,至于陛下時天乃災(zāi)之者,殆其時可也。昔秦受亡周之敝,而亡以化之;漢受亡秦之敝,又亡以化之。夫繼二敝之后,承其下流,兼受其猥,難治甚矣。又多兄弟親戚骨肉之連,驕揚奢侈,恣睢者眾,所謂重難之時者也。陛下正當(dāng)大敝之后,又遭重難之時,甚可憂也。故天災(zāi)若語陛下:‘當(dāng)今之世,雖敝而重難,非以太平至公,不能治出。視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最甚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遼東高廟乃可;視近臣在國中處旁仄及貴而不正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高園殿乃可’云爾。在外而不正者,雖貴如高廟,猶災(zāi)燔之,況諸侯乎!在內(nèi)不正者,雖貴如高園殿,猶燔災(zāi)之,況大臣乎!此天意也。罪在外者天災(zāi)外,罪在內(nèi)者天災(zāi)內(nèi),燔甚罪當(dāng)重,燔簡罪當(dāng)輕,承天意之道也?!?/p>

先是,淮南王安入朝,始與帝舅太尉武安侯田蚡有逆言。其后膠西于王、趙敬肅王、常山憲王皆數(shù)犯法,或至夷滅人家,藥殺二千石,而淮南、衡山王遂謀反。膠東、江都王皆知其謀,陰治兵弩,欲以應(yīng)之。至元朔六年,乃發(fā)覺而伏辜。時田蚡已死,不及誅。上思仲舒前言,使仲舒弟子呂步舒持斧鉞治淮南獄,以《春秋》誼顓斷于外,不請。既還奏事,上皆是之。[1]卷27上-1333

董仲舒死后,夏侯始昌成為西漢災(zāi)異論述最具代表性的學(xué)者。夏侯始昌,魯人,“通《五經(jīng)》,以《齊詩》《尚書》教授。自董仲舒、韓嬰死后,武帝得始昌,甚重之。”[1]卷75-3154孫筱曾評論說,“西漢經(jīng)師多攻一經(jīng)。若申公兼通《詩》《春秋》,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的事了,夏侯始昌‘通五經(jīng)’更是絕無僅有。”[1]“絕無僅有”的說法可能有些夸張,①但在西漢經(jīng)師中確屬鳳毛麟角。

夏侯始昌身兼《齊詩》《尚書》兩經(jīng)宗師,在當(dāng)時的經(jīng)學(xué)界擁有很高的地位和影響力。西漢的《尚書》學(xué),傳自伏生。伏生,濟南人,秦博士,入漢,在齊魯一帶教授《尚書》,受業(yè)者眾。傳其學(xué)者,濟南張生、歐陽生,于是漢初《尚書》學(xué)有張、歐陽兩支。夏侯都尉從張生受《尚書》,以傳族子夏侯始昌。始昌推衍《尚書·洪范》經(jīng)義,撰《洪范五傳》,依據(jù)五行架構(gòu)梳理災(zāi)異的分類和詮釋體系,論述災(zāi)異與政治、人事的關(guān)系,是西漢災(zāi)異學(xué)說最重要的論述體系。②齊《詩》也以律歷陰陽五行占候吉兇著稱。武帝天漢四年,封寵姬李夫人之子劉髆為昌邑王,“以少子愛,上為選師,(夏侯)始昌為太傅?!盵1]卷75-3154任職昌邑王太傅期間,夏侯始昌所擅長的《詩》《書》災(zāi)異學(xué)說對昌邑王室和昌邑地區(qū)的經(jīng)學(xué)風(fēng)尚無疑具有重要影響。

始昌以《尚書》及《洪范五行傳》傳族子夏侯勝,勝傳從兄子建。由是今文《尚書》有大小夏侯之學(xué)。夏侯勝的再傳弟子長安人許商,撰《洪范五行傳記》。夏侯始昌所傳齊《詩》,據(jù)律歷陰陽五行占候吉兇。焦延壽、京房等也用災(zāi)異說研究《易》,分六十四卦更遞值日,以風(fēng)雨寒溫占驗善惡。

宗室劉向習(xí)《易》《谷梁春秋》,而兼綜齊、魯、韓、毛《詩》,《左傳》《公羊春秋》[3];于成帝河平三年領(lǐng)校中秘書后,參照夏侯始昌《洪范五行傳》的分類和詮釋框架,“集合上古以來秦漢符瑞災(zāi)異之記,推衍行事,以類相從”[1]卷36-1950,撰成《洪范五行傳論》。其子劉歆兼通今、古文經(jīng)學(xué),所撰《五行傳說》,則對其父劉向《洪范五行傳論》作出學(xué)理化的修正。[4]

夏侯始昌和劉向父子所構(gòu)建的《洪范五行》災(zāi)異論述,成為西漢最重要的災(zāi)異論述體系。班固撰《漢書·五行志》,就是以這一體系為分類和詮釋框架,兼采董仲舒《公羊春秋》和京房《易》學(xué)。在《漢書·五行志》中,378個春秋六國至秦漢、新莽的符瑞、災(zāi)異征兆,參照《洪范五行傳》的分類,按木、火、土、金、水的順序,以著其占驗,比類相從。[5]每類首引《經(jīng)》(《尚書·洪范》);次引《傳》(夏侯始昌《洪范五行傳》);再次引“說”(劉向《洪范五行傳論》、劉歆《五行傳說》)等;再次舉例證,引董仲舒、劉向、劉歆、京房、夏侯始昌、谷永、眭弘、李尋、夏侯勝、杜鄴、杜欽等論述為解說,集《春秋》《尚書》《易》諸家災(zāi)異學(xué)說之大成。

拙文《西漢繼體之君正當(dāng)性論證雜議——以霍光廢劉賀為例》曾討論天意驗證在西漢帝位繼承正當(dāng)性論證中的重要性。那么,《漢書·五行志》是如何在天譴災(zāi)異的框架中,論述劉賀被廢黜的正當(dāng)性的呢?

二、枯樹復(fù)生,是為草妖

《漢書·五行志中之下》:

昭帝時,上林苑中大柳樹斷仆地,一朝起立,生枝葉,有蟲食其葉,成文字,曰“公孫病已立”。又昌邑王國社有枯樹復(fù)生枝葉。眭孟以為木陰類,下民象,當(dāng)有故廢之家公孫氏從民間受命為天子者。昭帝富于春秋,霍光秉政,以孟妖言,誅之。后昭帝崩,無子,征昌邑王賀嗣位,狂亂失道,光廢之,更立昭帝兄衛(wèi)太子之孫,是為宣帝。帝本名病已。京房《易傳》曰:“枯楊生稊,枯木復(fù)生,人君亡子?!盵1]卷27中之下-1412

《漢書·眭孟傳》記載同一事件而更詳細一些:

孝昭元鳳三年正月,泰山萊蕪山南匈匈有數(shù)千人聲,民視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圍,入地深八尺,三石為足。石立后有白烏數(shù)千下集其旁。是時昌邑有枯社木臥復(fù)生,又上林苑中大柳樹斷枯臥地,亦自立生,有蟲食樹葉成文字,曰“公孫病已立”,孟推《春秋》之意,以為“石柳皆陰類,下民之象,(而)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處。今大石自立,僵柳復(fù)起,非人力所為,此當(dāng)有從匹夫為天子者??萆缒緩?fù)生,故廢之家公孫氏當(dāng)復(fù)興者也?!泵弦庖嗖恢渌?,即說曰:“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襢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泵鲜褂讶藘?nèi)官長賜上此書。時,昭帝幼,大將軍霍光秉政,惡之,下其書廷尉。奏賜、孟妄設(shè)祅言惑眾,大逆不道,皆伏誅。后五年,孝宣帝興于民間,即位,征孟子為郎。[1]卷75-3154

眭孟即眭弘,董仲舒的再傳弟子,魯國蕃縣人。少年任俠,斗雞走馬,年長學(xué)《春秋》公羊傳,弟子達百人以上。因通曉經(jīng)書任議郎,官至符節(jié)令?!笆躁庮?,下民之象”,不詳其義所出。但眭弘對該征兆所代表天意的解讀很明確:“今大石自立,僵柳復(fù)起,非人力所為,此當(dāng)有從匹夫為天子者??萆缒緩?fù)生,故廢之家公孫氏當(dāng)復(fù)興者也”。這種解讀,應(yīng)該源自《公羊春秋》的師法?!督故弦琢帧ご筮^之第二十八·蒙》:“陽失其紀,枯木復(fù)起”,也以枯木為陽不當(dāng)位之征。[6]京房《易傳》則以“枯木復(fù)生”為“人君亡子”的征兆。

昭帝崩,無嗣,霍光主持朝議,推選昌邑王劉賀入嗣昭帝,昌邑枯木復(fù)生似已成為劉賀繼體的天意驗證。然而劉賀即位不久被廢黜,被廢為庶人的武帝曾孫劉病已如枯木逢春,應(yīng)讖而起。究竟枯木復(fù)生代表著什么樣的天意呢?

在《洪范五行》災(zāi)異論述框架中,枯木復(fù)生屬于“草妖”之象,對應(yīng)洪范“五事”之“視”。《漢書·五行志》中之下引《洪范五行傳》:“視之不明,是謂不哲,厥咎舒,厥罰恒奧,厥極疾。時則有草妖”?!罢f”:

言上不明,暗昧蔽惑,則不能知善惡,親近勻,長同類,亡功者受賞,有罪者不殺,百官廢亂,失在舒緩,故其咎舒也。盛夏日長,暑以養(yǎng)物,政弛緩,故其罰常奧也。奧則冬溫,春夏不和,傷病民人,故極疾也。誅不行則霜不殺草,繇臣下則殺不以時,故有草妖。

《洪范》五事,貌、言、視、聽、思心,視指君主的視野、觀察力、判斷力。恒奧屬庶征中的咎征,即天譴的征兆:“奧則冬溫,春夏不和”。不哲即不智。據(jù)《洪范五行》論述,在上位者視不明,就容易受到陰暗面的蒙蔽,善惡不分,察人不明,賞罰失度,施政弛緩,因而引發(fā)四季紊亂,③植物生長異常,即“草妖”。而枯木復(fù)生,就是“草妖”的一種。

在上位者視不明,則善惡不分,察人不明,賞罰失度,除了引發(fā)氣候的異常,還會導(dǎo)致什么樣的社會、政治后果呢?《漢書·五行志》中之下列舉例證如下:

桓公十五年“春,亡冰”。劉向以為周春,今冬也。先是,連兵鄰國,三戰(zhàn)而再敗也,內(nèi)失百姓,外失諸侯,不敢行誅罰,鄭伯突篡兄而立,公與相親,長養(yǎng)同類,不明善惡之罰也。董仲舒以為象夫人不正,陰失節(jié)也。

成公元年“二月,無冰”。董仲舒以為方有宣公之喪,君臣無悲哀之心,而炕陽,作丘甲。劉向以為時公幼弱,政舒緩也。

襄公二十八年“春,無冰”。劉向以為先是公作三軍,有侵陵用武之意,于是鄰國不和,伐其三鄙,被兵十有余年,因之以饑饉,百姓怨望,臣下心離,公懼而弛緩,不敢行誅罰,楚有夷狄行,公有從楚心,不明善惡之應(yīng)。董仲舒指略同。一曰,水旱之災(zāi),寒暑之變,天下皆同,故曰“無冰”,天下異也?;腹珰⑿謴s君,外成宋亂,與鄭易邑,背畔周室。成公時,楚橫行中國,王札子殺召伯、毛伯,晉敗天子之師于貿(mào)戎,天子皆不能討。襄公時,天下諸侯之大夫皆執(zhí)國權(quán),君不能制。漸將日甚,善惡不明,誅罰不行,周失之舒,秦失之急,故周衰亡寒歲,秦滅亡奧年。

武帝元狩六年冬,亡冰。先是,比年遣大將軍衛(wèi)青、霍去病攻祁連,絕大幕,窮追單于,斬首十余萬級,還,大行慶賞。乃閔海內(nèi)勤勞,是歲遣博士褚大等六人持節(jié)巡行天下,存賜鰥寡,假與乏困,舉遺逸獨行君子詣行在所??幸詾楸阋苏?,上丞相、御史以聞。天下咸喜。

昭帝始元二年冬,亡冰。是時上年九歲,大將軍霍光秉政,始行寬緩,欲以說下。

據(jù)董仲舒、劉向等的論述,除了“武帝元狩六年冬,亡冰”之孤例,一般都會出現(xiàn)內(nèi)憂外患、主弱臣強的局勢。

枯木復(fù)生之“草妖”,又對應(yīng)什么樣的社會、政治現(xiàn)象呢?眭弘師從的《公羊春秋》,“以為木陰類,下民象,當(dāng)有故廢之家公孫氏從民間受命為天子者?!本┓俊兑讉鳌芬詾椤叭司鲎印??!稘h書·五行志》中之下亦引例證如下:

僖公三十三年“十二月,隕霜不殺草”。劉歆以為草妖也。劉向以為今十月,周十二月。于《易》,五為天位,君位,九月陰氣至,五通于天位,其卦為“剝”,剝落萬物,始大殺矣,明陰從陽命,臣受君令而后殺也。今十月隕霜而不能殺草,此君誅不行,舒緩之應(yīng)也。是時,公子遂顓權(quán),三桓始世官,天戒若曰,自此之后,將皆為亂矣。文公不寤,其后遂殺子赤,三家逐昭公。董仲舒指略同。京房《易傳》曰:“臣有緩茲謂不順,厥異霜不殺也。”

《書序》曰:“伊陟相太戊,亳有祥,桑谷共生?!薄秱鳌吩唬骸熬闵醭?,七日而大拱。伊陟戒以修德,而木枯?!眲⑾蛞詾橐蟮兰人?,高宗承敝而起,盡涼陰之哀,天下應(yīng)之,既獲顯榮,怠于政事,國將危亡,故桑穀之異見。桑猶喪也,穀猶生也,殺生之秉失而在下,近草妖也。一曰,野木生朝而暴長,小人將暴在大臣之位,危亡國家,象朝將為虛之應(yīng)也。

僖公三十三年“十二月,李梅實”。劉向以為周十二月,今十月也,李梅當(dāng)剝落,今反華實,近草妖也。先華而后實,不書華,舉重者也。陰成陽事,象臣顓君作威福。一曰,冬當(dāng)殺,反生,象驕臣當(dāng)誅,不行其罰也。故冬華者,象臣邪謀有端而不成,至于實,則成矣。是時僖公死,公子遂顓權(quán),文公不寤,后有子赤之變。一曰,君舒緩甚,奧氣不臧,則華實復(fù)生。董仲舒以為李梅實,臣下強也。記曰:“不當(dāng)華而華,易大夫;不當(dāng)實而實,易相室。”冬,水王,木相,故象大臣。劉歆以為庶征皆以蟲為孽,思心蠃蟲孽也。李梅實,屬草妖。

建昭五年,兗州刺史浩賞禁民私所自立社。山陽橐茅鄉(xiāng)社有大槐樹,吏伐斷之,其夜樹復(fù)立其故處。成帝永始元年二月,河南街郵樗樹生支如人頭,眉、目、須皆具亡發(fā)、耳。哀帝建平三年十月,汝南西平遂陽鄉(xiāng)柱仆地,生支如人形,身青黃色,面白,頭有須發(fā),稍長大,凡長六寸一分。京房《易傳》曰:“王德衰,下人將起,則有木生為人狀?!?/p>

哀帝建平三年,零陵有樹僵地,圍丈六尺,長十丈七尺。民斷其本,長九尺余,皆枯。三月,樹卒自立故處。京房《易傳》曰:“棄正作淫,厥妖木斷自屬。妃后有顓,木仆反立,斷枯復(fù)生。天辟惡之。”

元帝永光二年八月,天雨草,而葉相摎結(jié),大如彈丸。平帝元始三年正月,天雨草,狀如永光時,京房《易傳》曰:“君吝于祿,信衰賢去,厥妖天雨草?!?/p>

據(jù)董仲舒、劉向、劉歆、京房的解說,也都象征著王德已衰,臣下專權(quán),政權(quán)面臨危機。昭帝元鳳元年,鄂邑長公主、燕王劉旦、上官桀、桑弘羊等因密謀政變被誅滅,霍光權(quán)傾朝野,實際掌控西漢政權(quán),主弱臣強之勢已成。昭帝亦無后嗣。元鳳三年昌邑王社枯木復(fù)生,是否預(yù)兆“故廢之家公孫氏當(dāng)復(fù)興者”,即昌邑王劉賀?后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是,劉賀被征嗣位,二十七日后以“狂亂失道”,被霍光聯(lián)合上官太后和部分朝廷重臣廢黜,更立平民身份的戾太子劉據(jù)之孫劉病已,是為宣帝。所以,《漢書·五行志》編纂者對昌邑王社枯木復(fù)生的解讀,認為這是劉賀的惡兆,宣帝的吉兆。

“草妖”被視為吉兆,在《漢書·五行志》中還有一例:

元帝初元四年,皇后曾祖父濟南東平陵王伯墓門梓柱卒生枝葉,上出屋。劉向以為王氏貴盛,將代漢家之象也。后王莽篡位,自說之曰:“初元四年,莽生之歲也,當(dāng)漢九世火德之厄,而有此祥興于高祖考之門。門為開通,梓猶子也,言王氏當(dāng)有賢子開通祖統(tǒng),起于柱石大臣之位,受命而王之符也。”

墓門梓柱,是砍伐后已使用的木料,居然再生枝葉,當(dāng)然也屬枯木復(fù)生的“妖征”。劉向和王莽卻視為“受命而王之符”“將代漢家之象”。

三、上失威儀,故有服妖

《漢書·五行志》中之上:“《傳》曰:‘貌之不恭,是謂不肅,厥咎狂,厥罰恒雨,厥極惡。時則有服妖,時則有龜孽,時則有雞禍,時則有下體生上之痾,時則有青眚青祥。唯金沴木?!薄罢f”曰:

貌之不恭,是謂不肅。肅,敬也。內(nèi)曰恭,外曰敬。人君行己,體貌不恭,怠慢驕蹇,則不能敬萬事,失在狂易,故其咎狂也。上嫚下暴,則陰氣勝,故其罰常雨也。水傷百谷,衣食不足,則奸軌并作,故其極惡也。一曰,民多被刑,或形貌丑惡,亦是也。風(fēng)俗狂慢,變節(jié)易度,則為剽輕奇怪之服,故有服妖。

“貌”居《洪范》五事之首。君主的體貌儀容儀態(tài),形之于外,投射的卻是內(nèi)在的人品心態(tài)、禮儀修養(yǎng)和精神面貌?!懊仓还?,是謂不肅”。君主待人接物怠慢驕蹇,儀容儀態(tài)不能展現(xiàn)謙遜有禮的風(fēng)度和適合其身份的威儀,則“失在狂易,故其咎狂也。上嫚下暴,則陰氣勝,故其罰常雨也”。對應(yīng)的社會、政治跡象,如“風(fēng)俗狂慢,變節(jié)易度,則為剽輕奇怪之服,故有服妖”;以及“下有強臣害君上者,故有下體生于上之痾”。所謂“服妖”,是指有違禮制或常制的奇裝異服。凡服飾(包括質(zhì)地、色彩、樣式)與身份不合、場所不當(dāng),都可被視為“服妖”。[7]如《漢書·五行志》中之上所舉例證:

《左氏傳》愍公二年,晉獻公使太子申生帥師,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狐突嘆曰:“時,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故敬其事,則命以始;服其身,則衣之純;用其衷,則佩之度。今命以時卒,閟其事也;衣以尨服,遠其躬也;佩以金玦,棄其衷也。服以遠之,時以閟之,尨涼冬殺,金寒玦離,胡可恃也!”梁馀子養(yǎng)曰:“帥師者,受命于廟,受脤于社,有常服矣。弗獲而尨,命可知也。死而不孝,不如逃之?!焙币脑唬骸皩雌鏌o常,金玦不復(fù),君有心矣?!焙笏哪辏晟宰嬜詺ⅰ=?。

《左氏傳》曰,鄭子臧好聚鷸冠,鄭文公惡之,使盜殺之,劉向以為近服妖者也。一曰,非獨為子臧之身,亦文公之戒也。初,文公不禮晉文,又犯天子命而伐滑,不尊尊敬上。其后晉文伐鄭,幾亡國。

晉太子申生偏衣帥師,見《左傳·閔公二年》:

大子帥師,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狐突御戎,先友為右。梁余子養(yǎng)御罕夷,先丹木為右。羊舌大夫為尉。先友曰:“衣身之偏,握兵之要,在此行也,子其勉之。偏躬無慝,兵要遠災(zāi),親以無災(zāi),又何患焉?”狐突嘆曰:“時,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故敬其事,則命以始;服其身,則衣之純;用期衷,則佩之度。今命以時卒,閟其事也;衣之尨服,遠其躬也;佩以金玦,棄其衷也。服以遠之,時以閟之;尨,涼;冬,殺;金,寒;玦,離;胡可恃也?雖欲勉之,狄可盡乎?”梁余子養(yǎng)曰:“帥師者,受命于廟,受脤于社,有常服矣。不獲而尨,命可知也。死而不孝,不如逃之?!盵8]269-272

晉獻公令太子申生代己領(lǐng)軍出征,卻讓他穿“偏衣”,即從背部中分,左右異色(其中一色與公服同)。上軍右將先友安慰申生,偏衣的半身與晉獻公同色,表示晉獻公認可太子為其分身。上軍主將狐突卻認為,服色代表身份,戎服本貴純色,今以雜色衣之,申生的前景不妙。下軍主將梁余子養(yǎng)提醒申生,受命于君,領(lǐng)軍出征,禮制本有規(guī)定的服飾,卻被賜以雜色服飾,國君顯然不懷好意,不如逃亡。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鄭子華之弟子臧出奔宋,好聚鷸冠。鄭伯聞而惡之,使盜誘之。八月,盜殺之于陳、宋之間。君子曰:‘服之不衷,身之災(zāi)也?!对姟吩唬骸氨思褐?,不稱其服?!弊雨爸?,不稱也夫。’”[8]426-427古知天文者戴鷸羽冠。鄭子臧不知天文,而好收集鷸冠,終遭殺身之禍。在古人的觀念中,服飾與身份不相稱,是一種災(zāi)禍。

《漢書·五行志》中之上將這種違制的服飾行為定義為“服妖”:

昭帝時,昌邑王賀遣中大夫之長安,多治仄注冠,以賜大臣,又以冠奴。劉向以為近服妖也。時王賀狂悖,聞天子不豫,弋獵馳騁如故,與騶奴宰人游居娛戲,驕嫚不敬。冠者尊服,奴者賤人,賀無故好作非常之冠,暴尊象也。以冠奴者,當(dāng)自至尊墜至賤也。其后帝崩,無子,漢大臣征賀為嗣。即位,狂亂無道,縛戮諫者夏侯勝等。于是大臣白皇太后,廢賀為庶人。賀為王時,又見大白狗冠方山冠而無尾,此服妖,亦犬禍也。賀以問郎中令龔遂,遂曰:“此天戒,言在仄者盡冠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賀既廢數(shù)年,宣帝封之為列侯,復(fù)有辠,死不得置后,又犬禍無尾之效也。京房《易傳》曰:“行不順,厥咎人奴冠,天下亂,辟無適,妾子拜。”又曰:“君不正,臣欲篡,厥妖狗冠出朝門。”

“仄注冠”,顏師古注:“應(yīng)劭曰:‘今法冠是也?!^之仄注冠者,言形側(cè)立而下注也?!狈ü谝卜Q“獬豸冠”,是監(jiān)察、執(zhí)法官員的首服。但據(jù)劉向《新序》:“昌邑王治側(cè)鑄冠十枚,以冠賜師友儒者。后以冠冠奴。龔遂免冠歸之,曰:‘王賜儒者冠,下至臣。今以余冠冠奴,是大王奴虜畜臣也?!?。④仄注冠顯然是儒者的首服。《后漢書·輿服志下》:“高山冠,一曰側(cè)注。制如通天,頂不邪卻,直豎,無山述展筩,中外官、謁者、仆射所服。太傅胡廣說曰:‘高山冠,蓋齊王冠也。秦滅齊,以其君冠賜近臣謁者服之?!盵9]則仄注冠應(yīng)該是高山冠。在《漢書》的敘述中,劉賀在昌邑國時,性情佻脫,蔑視禮法,?!芭c騶奴宰人游居娛戲,驕嫚不敬”,正屬《洪范五行》論述中的“貌不恭”類型。“冠者尊服”,劉賀令人制作了一批仄注冠,以冠大臣或師友儒者,郎中令龔遂即其中之一。但劉賀卻將剩余的冠給地位卑下的奴婢服用,因而引起龔遂的抗議:“今以余冠冠奴,是大王奴虜畜臣也?!痹俾?lián)系到劉賀即位皇帝之后,“昌邑王取侯王二千石墨綬、黃綬,與左右佩之。龔遂諫曰:‘高皇帝造花綬五等,陛下取之而與賤人。臣以為不可,愿陛下收之?!雹葸@都屬于“服妖”的征兆。

“大白狗冠方山冠”情節(jié),亦見于《漢書·武五子傳》:“初賀在國時,數(shù)有怪。嘗見白犬,高三尺,無頭,其頸以下似人,而冠方山冠。”[1]卷63-2766劉賀為此咨詢郎中令龔遂,遂曰:“此天戒,言在仄者盡冠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⑥京房《易傳》以為“妖狗冠出朝門”預(yù)兆的是“君不正,臣欲篡”的政治形勢。

據(jù)《漢書·五行志》中之上引劉向“說”,“服妖”于五行屬木,“木色青、故有青眚青祥?!薄坝蟹?,故青祥見也?!倍八B色青,青祥也?!彼浴罢训蹠r有鵜鶦或曰禿鹙,集昌邑王殿下”,在《洪范五行》論述中,與“服妖”征兆是呼應(yīng)的。京房《易傳》對宮殿出現(xiàn)野生水鳥的解釋是:“辟退有德,厥咎狂,厥妖水鳥集于國中。”“野鳥入處,宮室將空。王不寤,卒以亡。”王充《論衡·遭虎篇》:“昌邑王時,夷鴣鳥集宮殿下,王射殺之,以問郎中令龔遂。龔遂對曰:‘夷鴣野鳥,入宮,亡之應(yīng)也。’其后昌邑王竟亡?!盵10]龔遂所對,正與京房《易傳》合。

四、言之不從,遂有犬禍

《漢書·武五子傳》:

初賀在國時,數(shù)有怪。嘗見白犬,高三尺,無頭,其頸以下似人,而冠方山冠。后見熊,左右皆莫見。又大鳥飛集宮中。王知,惡之,輒以問郎中令遂。遂為言其故,語在《五行志》。王卬天嘆曰:“不祥何為數(shù)來!”遂叩頭曰:“臣不敢隱忠,數(shù)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說。夫國之存亡,豈在臣言哉?愿王內(nèi)自揆度。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浹,王道備,王之所行中《詩》一篇何等也?大王位為諸侯王,行污于庶人,以存難,以亡易,宜深察之。”[1]卷63-2766

《漢書·五行志》中之上以為,“大白狗冠方山冠而無尾,此服妖,亦犬禍也?!?/p>

昭帝時,昌邑王賀聞人聲曰“熊”,視而見大熊。左右莫見,以問郎中令龔遂,遂曰:“熊,山野之獸,而來入宮室,王獨見之,此天戒大王,恐宮室將空,危亡象也。”賀不改寤,后卒失國。

野熊闖宮,《漢書·五行志》中之上也歸類為“犬禍”?!逗榉丁肺迨?,言列第二:

《傳》曰:“言之不從,是謂不艾,厥咎僭,厥罰恒陽,厥極憂。時則有詩妖,時則有介蟲之孽,時則有犬禍。時則有口舌之痾,時則有白眚白祥。惟木沴金。”

“言之不從”,從,順也?!笆侵^不乂”,乂,治也??鬃釉?;“君子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詩》云:“如蜩如螗,如沸如羹?!毖陨咸柫畈豁樏裥?,虛嘩憒亂,則不能治海內(nèi),失在過差,故其咎僭,僭,差也。刑罰妄加,群陰不附,則陽氣勝,故其罰常陽也。旱傷百谷,則有寇難,上下俱憂,故其極憂也。君炕陽而暴虐,臣畏刑而拑口,則怨謗之氣發(fā)于歌謠,故有詩妖。

于《易》,“兌”為口,犬以吠守,而不可信,言氣毀故有犬禍。一曰,旱歲犬多狂死及為怪,亦是也。

“言”即言論,指君主口頭或書面發(fā)布的信息。據(jù)《洪范五行》論述,“言之不從,是謂不艾”。“從”,順也,順從天意、大勢、民心也?!鞍?,顏師古注:“艾讀曰乂?!薄皝V”,治也,安定和諧也。為什么在上位者“言之不從”,天下就會不治呢?《洪范五行》“說”引孔子之說為理據(jù),原文出《易·系辭上》:

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yīng)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發(fā)乎邇,見乎遠。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fā),榮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11]

所以,君主當(dāng)慎言謹行。如果在上位者剛愎自用,出言不善,“號令不順民心,虛嘩憒亂,則不能治海內(nèi)”,并受到“恒陽”的懲罰,即大旱不雨。對應(yīng)的社會、政治效應(yīng),是“怨謗之氣發(fā)于歌謠,故有詩妖”。⑦對應(yīng)的災(zāi)異征兆,則是“犬禍”。

他如“《左氏傳》襄公十七年十一月甲午,宋國人逐狾狗,狾狗入于華臣氏,國人從之”;“高后八年三月,祓霸上,還過枳道,見物如倉狗,橶高后掖,忽而不見。卜之,趙王如意作崇。遂病掖傷而崩”;“文帝后五年六月,齊雍城門外有狗生角。先是,帝兄齊悼惠王亡后,帝分齊地,立其庶子七人皆為王。兄弟并強,有炕陽心,故犬禍見也。犬守御,角兵象,在前而上鄉(xiāng)者也”;“景帝三年二月,邯鄲狗與彘交。悖亂之氣,近犬豕之禍也。是時,趙王遂悖亂,與吳、楚謀為逆,遣使匈奴求助兵,卒伏其辜。犬,兵革失眾之占;豕,北方匈奴之象”;“成帝河平元年,長安男子石良、劉音相與同居,有如人狀在其室中,擊之,為狗,走出。去后,有數(shù)人被甲持兵弩至良家,良等格擊,或死或傷,皆狗也”。這些都是《漢書·五行志》列舉的論證。

為什么“言之不從”會伴之以犬禍呢?《漢書·五行志》引述的解釋是“于易,兌為口,犬以吠守,而不可信,言氣毀故有犬?dāng)?。另一種解釋是旱歲犬多狂死及為怪。

草妖、服妖、犬禍之外,劉賀在昌邑國,還見到其他的奇怪征兆。例如曾見血污坐席。咨詢龔遂,龔遂告誡說:“宮空不久,祅祥數(shù)至。血者,陰憂象也。宜畏慎自省。”[1]卷63-2766劉賀至長安即位后,有如下情形:

夢青蠅之矢積西階東,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發(fā)視之,青蠅矢也。以問遂,遂曰:“陛下之《詩》不云乎?‘營營青蠅,至于藩;愷悌君子,毋信讒言?!菹伦髠?cè)讒人眾多,如是青蠅惡矣。宜進先帝大臣子孫親近以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讒諛,必有兇咎。愿詭禍為福,皆放逐之。臣當(dāng)先逐矣?!辟R不用其言,卒至于廢。[1]卷63-2766

血污、青蠅矢之類的災(zāi)異征兆,未見《漢書·五行志》記載。龔遂為劉賀所作解說,可能參照了齊《詩》等漢儒的災(zāi)異論述。

五、久陰不雨,有篡弒之禍

《漢書·五行志》下之上:“《傳》曰:‘皇之不極,是謂不建,厥咎眊,厥罰恒陰,厥極弱。時則有射妖,時則有龍蛇之孽,時則有馬禍,時則有下人伐上之疴,時則有日月亂行,星辰逆行?!?/p>

此下“說”曰:

“皇之不極,是謂不建”?;剩?。極,中;建,立也。人君貌言視聽思心五事皆失,不得其中,則不能立萬事,失在眊悖,故其咎眊也。王者自下承天理物。云起于山,而彌于天;天氣亂,故其罰常陰也。一曰,上失中,則下強盛而蔽君明也。

劉歆《皇極傳》曰,有下體生上之疴。說以為下人伐上,天誅已成,不得復(fù)為疴云。皇極之常陰,劉向以為,《春秋》亡其應(yīng)。一曰,久陰不雨是也。劉歆以為,自屬常陰。

“皇極”是《洪范》九疇第五疇?!渡袝ず榉丁罚?/p>

五,皇極:皇建其有極。

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凡厥庶民,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惟皇作極。

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之。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時人斯其惟皇之極。無虐煢獨,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時人斯其辜。于其無好德,汝雖錫之福,其作汝用咎。

無偏無頗,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曰皇極之敷言,是彝是訓(xùn),于帝其訓(xùn)。凡厥庶民,極之敷言,是訓(xùn)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12]1163

“皇極”是《洪范》的核心,九疇的精髓。是人間的君主遵照天帝的訓(xùn)誨所建立的至高無上的統(tǒng)治準(zhǔn)則,以保障“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12]1207在《洪范五行傳》論述中,“皇極”也據(jù)有核心地位?!巴跽咦韵鲁刑炖砦铩?,人間與宇宙的秩序與失序,取決于君主的言行和修養(yǎng)?!逗榉丁肺迨?,君主在任何一事有過失,都會引發(fā)程度不等的天譴災(zāi)異;而在皇極方面有過失,則“貌、言、視、聽、思心五事皆失,不得其中,則不能立萬事”,徹底喪失上天的信任。對應(yīng)的災(zāi)異,劉向認為是久陰不雨,劉歆認為是常陰。對應(yīng)的政治效應(yīng),諸家說法是:“下強盛而蔽君明”;“《易》曰‘亢龍有悔,貴而亡位,高而亡民,賢人在下位而亡輔’,如此,則君有南面之尊,而亡一人之助,故其極弱也”;“君亂且弱,人之所叛,天之所去,不有明王之誅,則有篡弒之禍”;“下人伐上,天誅已成”。

《漢書·五行志》下之上:

昭帝元平元年四月崩,亡嗣,立昌邑王賀,賀即位,天陰,晝夜不見日月。賀欲出,光祿大夫夏侯勝當(dāng)車諫曰:“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欲何之?”賀怒,縛勝以屬吏,吏白大將軍霍光。光時與車騎將軍張安世謀欲廢賀。光讓安世,以為泄語,安世實不泄,召問勝。勝上《洪范五行傳》曰:“‘皇之不極,厥罰常陰,時則有下人伐上?!桓也觳煅裕试瞥枷掠兄\?!惫?、安世讀之,大驚,以此益重經(jīng)術(shù)士。后數(shù)日卒共廢賀,此常陰之明效也。

劉賀繼嗣皇位后,因急切試圖以昌邑舊臣分割霍光集團的權(quán)力,引起霍光的警惕,因而與親信大司農(nóng)田延年、車騎將軍張安世密謀廢立。事極機密,外間無有知者。劉賀毫無警覺,照常出宮游玩。時任光祿大夫的夏侯勝攔在乘輿前勸諫說:“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出欲何之?”[1]卷75-1459

夏侯勝是西漢今文《尚書》《齊詩》學(xué)名家夏侯始昌的族子及弟子,“后事蕑卿,又從歐陽氏問。為學(xué)精孰,所問非一師也?!薄熬藐幎挥辍保凑铡稘h書·五行志》引夏侯始昌《洪范五行傳》的論述,是上天針對“皇之不極,是謂不建”降下的天譴征兆。夏侯勝對劉賀的勸諫及其對政治形勢的預(yù)言,依據(jù)的應(yīng)該就是夏侯始昌之說。⑧夏侯勝之勸諫,固然出于其侍從顧問的職責(zé),但也可能是看在其師夏侯始昌與前代昌邑王的師生情分,對劉賀的政治前途分外關(guān)注。然而劉賀不僅不領(lǐng)情,而且大發(fā)雷霆,說夏侯勝所言“為祅言”,縛以屬吏。主審官吏向霍光報告有關(guān)案情后,霍光非常緊張,以為同謀廢立的張安世泄露機密,但經(jīng)詢問,安世不曾外泄?;艄庥谑钦賳栂暮顒?。夏侯勝回答說:“《洪范傳》曰‘皇之不極,厥罰常陰,時則下人有伐上者’,惡察察言,故云臣下有謀?!盵1]卷75-1460霍光、張安世大驚,從此不敢輕視經(jīng)術(shù)之士窺測天意的能力,非但不治夏侯勝“為祅言”之罪,而且在廢黜劉賀、改立宣帝后,推薦夏侯勝教授上官皇太后《尚書》學(xué),遷長信少府,賜爵關(guān)內(nèi)侯。⑨

劉賀面對“皇極”之譴,不知悔悟,臣下犯上之禍于是成真。

六、天狗夾漢而西行,昌邑不終之兆

本文開篇,曾引劉向于成帝元延三年上奏論災(zāi)異。荀悅《漢紀》也收錄了這篇上奏:

四月,光祿大夫劉向上奏曰:“《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羟厥蓟手┘岸乐?,日月薄蝕,山陵淪亡,星辰出于四孟,大白再經(jīng)天,無云而雷,枉矢夜光,熒惑襲月,?火燒宮,野禽戲庭,都門內(nèi)崩,大人見臨洮,長星孛于大角,秦氏以亡。及項籍之?dāng)。嘭糜诖蠼?。漢之入秦,五星聚東井,得天下之象也。孝惠時有雨血,日蝕于沖,滅光星見之異。孝昭時,有太山臥石自立,上林苑中僵柳復(fù)起,大星如月西行,眾星隨之,此為特異。孝宣興起之表也,天狗夾漢而西行,天久不雨二十余日,昌邑不終之兆也?!盵13]

《漢書》卷二十六《天文志》:

(元平元年)二月甲申,晨有大星如月,有眾星隨而西行。乙酉,牂云如狗,赤色,長尾三枚,夾漢西行。大星如月,大臣之象,眾星隨之,眾皆隨從也。天文以東行為順,西行為逆,此大臣欲行權(quán)以安社稷。占曰:“太白散為天狗,為卒起。卒起見,禍無時,臣運柄。牂云為亂君?!钡狡渌脑?,昌邑王賀行淫辟,立二十七日,大將軍霍光白皇太后廢賀。

漢代的災(zāi)異論述,于《洪范五行》之外,星占學(xué)也是重要的一支,其傳承源流比《洪范五行》更久遠。昭帝駕崩前,西漢的天文家觀察到大星西行、眾星隨行、牂云如狗的天象。占辭認為,該天象預(yù)兆著“大臣欲行權(quán)以安社稷”,“卒起見,禍無時,臣運柄。牂云為亂君”?!稘h書》的編纂者在敘述這則故事之后,根據(jù)歷史進程的軌跡,寫下了驗辭:“到其四月,昌邑王賀行淫辟,立二十七日,大將軍霍光白皇太后廢賀?!币曰艄鈱?yīng)占辭中“運柄”“行權(quán)”的大臣,劉賀對應(yīng)“亂君”。

李鵬為、安瑞軍《昌邑王登基前的一次天象》指出,這一天象的突出特征是大星西行和天狗出現(xiàn)。用今天的天文學(xué)知識來分析,這是一次流星隕落事件,但是對于西漢中期的天文官們來講,它發(fā)生的時間和所表現(xiàn)出的特征卻極不正常。[14]

所謂“大星”,即太白星?!稘h書·天文志》:“太白,兵象也。”《史記·天官書》正義引《天官占》:“太白者,西方金之精,白帝之子,上公、大將軍之象也?!本晻洱堲~河圖》:“(天)太白星主兵,兇?!盵15]1153在秦漢的星占論述中,太白星即金星,主兵、主兇,所居之國象征著兵災(zāi)、人民流散和改朝換代。

“太白”在夜空中亮度僅次于月球,清晨出現(xiàn)在東方天空,被稱為“啟明”;傍晚處于天空的西側(cè),被稱為“長庚”。昭帝元平元年二月甲申清晨,太白星大如月西行,有眾星相隨。在西漢的天文學(xué)認知中,日月五星皆右旋(東行),西行為逆。[14]《漢書·天文志》:“古歷五星之推,亡逆行者,至甘氏、石氏《經(jīng)》,以熒惑、太白為有逆行。夫歷者,正行也。古人有言曰:‘天下太平,五星循度,亡有逆行。日不食朔,月不食望?!北娦请S太白西行,顯然是異象。

次日(乙酉)有三枚形似天狗的赤云,拖著長尾,沿著銀河西行。[14]“天狗”指流星或彗星,當(dāng)時被視為大兇之兆?!妒酚洝ぬ旃贂罚?/p>

天狗,狀如大奔星,有聲,其下止地,類狗。所墮及,望之如火光炎炎沖天。其下圜如數(shù)頃田處,上兌者則有黃色,千里破軍殺將。

吳楚七國叛逆,彗星數(shù)丈,天狗過梁野;及兵起,遂伏尸流血其下。

《漢書·天文志》: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間,日食三十六,彗星三見,夜常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者各一。當(dāng)是時,禍亂輒應(yīng),周室微弱,上下交怨,殺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

始皇之時,十五年間彗星四見,久者八十日,長或竟天。后秦遂以兵內(nèi)兼六國,外攘四夷,死人如亂麻。

(孝文帝后元六年)八月,天狗下梁野,是歲誅反者周殷長安市。其七年六月,文帝崩。

(孝景帝前元三年)吳、楚、膠西、膠東、淄川、濟南、趙七國反。吳、楚兵先至攻梁,膠西、膠東、淄川三國攻圍齊。漢遣大將軍周亞夫等戍止河南,以候吳楚之敝,遂敗之。吳王亡走粵,粵攻而殺之。平陽侯敗三國之師于齊,咸伏其辜,齊王自殺。漢兵以水攻趙城,城壞,王自殺。六月,立皇子二人、楚元王子一人為王,王膠西、中山、楚。徙濟北為淄川王,淮陽為魯王,汝南為江都王。七月,兵罷。天狗下,占為:“破軍殺將。狗又守御類也,天狗所降,以戒守御。”吳、楚攻梁,梁堅城守,遂伏尸流血其下。

哀帝建平元年正月丁未日出時,有著天白氣,廣如一匹布,長十余丈,西南行,讙如雷,西南行一刻而止,名曰天狗。傳曰:“言之不從,則有犬禍詩妖?!钡狡渌哪暾?、二月、三月,民相驚動,讙嘩奔走,傳行詔籌祠西王母,又曰“從目人當(dāng)來”。

緯書《春秋·文曜鉤》:“彗為不吉之星,其見無期,其出行無度。遇圣主則伏而不見,遇暴君則出而助虐,故又名天賊,亦名天狗?!盵15]707《河圖·帝覽嬉》:“流星夜見光,望之有尾,離離如貫珠,名曰天狗。從所下,兵大起,王者徙都邑,期三年?!盵15]1163

如此兇惡的征兆,從何而起?《漢書·天文志》錄元平元年占辭:“太白散為天狗,為卒起。”此亦有說。《河圖稽耀鉤》:“太白散為天狗、主候兵”;“太白散為天杵、天柎、伏靈、大敗、司奸、天狗、天殘、卒起?!盵15]1110、1111當(dāng)時的星占術(shù)士以卒起、天狗等為妖星是由太白等五星散發(fā)精氣而成。

所以劉向在給成帝的上奏中,以泰山臥石自立、上林僵柳復(fù)起、大星如月西行而眾星隨之為宣帝興起之兆,而天狗夾漢而西、久陰不雨者二十余日為昌邑不終之異。

小結(jié)

自秦始皇建立獨裁專制的皇帝制度以來,如非遇上民不聊生、群怨沸騰、統(tǒng)治體系失效的皇朝末期,自下而上廢黜在位皇帝,始終是驚世駭俗的高風(fēng)險行為,在西漢發(fā)生過兩起?;艄鈴U黜劉賀的過程,雖有暗涌微瀾,總算是完美掌控,政局迅速穩(wěn)定,并未對西漢皇朝的統(tǒng)治正當(dāng)性構(gòu)成重大威脅,霍光也贏得后世“廢昏立明,前代令范”的認可。繼立的宣帝,政績顯著,被史家譽為西漢的中興之主。他自己也非常重視統(tǒng)治正當(dāng)性的建構(gòu)和輿論的引導(dǎo),在位期間祥瑞迭傳。經(jīng)過西漢中后期災(zāi)異學(xué)者的積極論證,政界和社會的廣泛認同,和《漢書》編纂者的精致論述,劉賀荒淫昏庸、不為上天所喜(“天之去就”)的形象,深入人心。西漢以后歷代皇朝的頂層政治實踐中,普遍視霍光“尊孝宣而廢昌邑”為皇權(quán)更迭的新典范。[16]東漢初,已平定河北的劉秀與割據(jù)巴蜀的公孫述各引圖讖,展開輿論戰(zhàn)。公孫述引述當(dāng)時流傳的《西狩獲麟讖》,宣稱讖語中的“乙子卯金”“立子公孫”都能證明他獲得了上天的認可。劉秀寫信反駁道:“《西狩獲麟讖》曰‘乙子卯金’,即(以)〔乙〕未歲授劉氏,非西方之守也?!鈴U昌帝,立子公孫’,即霍光廢昌邑王,立孝宣帝也。”[17]身為劉氏宗室的劉秀,視外戚霍光廢黜劉賀為理所當(dāng)然之舉。

當(dāng)然也不是沒有不同的聲音。東漢政論家王符,就指斥霍光“專相幼主,誅滅同僚,廢帝立帝,莫之敢違”,其奸詐與篡漢的王莽如出一轍?;艄夂屯趺А白砸晕颐?,人莫之知,皇天從上鑒其奸,神明白幽照其態(tài),豈有誤哉!”[18]針對霍光集團指斥劉賀在位二十余天,干了一千一百多件錯事,明代史評家張燧質(zhì)疑:“武王數(shù)紂之罪,孔子猶且疑之;光等數(shù)賀之惡,可盡信哉?”[19]呂思勉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史所言昌邑王罪狀,皆不足信。”[20]筆者以為《漢書》中有關(guān)劉賀失德的種種敘述,雖然未必全如呂思勉所說“皆不足信”,但夸飾、失實、以訛傳訛處必不可少。那么,《漢書·五行志》中圍繞劉賀的種種災(zāi)異,是否也都是以訛傳訛,甚至只不過是劉向、劉歆、班固等論證廢黜劉賀、繼立宣帝符合天意而刻意制造的后設(shè)性論述?

《漢書·五行志》所記涉及劉賀的災(zāi)異,昌邑王社“枯木復(fù)生”,發(fā)生于昭帝元鳳三年,不止見于《五行志》,也見于《眭孟傳》。眭弘依據(jù)《公羊春秋》災(zāi)異學(xué)作出的“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讖言,并非為劉賀上位制造輿論,卻是警告劉漢皇室,因而激怒了霍光,為自己惹來殺身之禍?!熬藐幉挥辍焙汀疤孜餍小薄疤旃穵A漢而西行”皆屬眾目睽睽下的天象,不僅見于《漢書·五行志》《天文志》的記載,也見于《劉向傳》《夏侯勝傳》,卷入事件的除了直接當(dāng)事人劉賀、夏侯勝,還涉及霍光、張安世等重要朝臣?!稘h書》的編纂者不至于無中生有,應(yīng)該依據(jù)了相關(guān)的官方記錄和檔案。

至于“服妖”“犬禍”“血污”“青蠅矢”等災(zāi)異意象,均出現(xiàn)在昌邑王宮或未央宮等私密場所。昌邑國郎中令龔遂作為昌邑王的大臣,曾就這些意象所象征的“天譴”意涵,諍諫劉賀。劉賀被廢黜后,他從昌邑國帶到長安的舊臣兩百余人,都被霍光集團拘捕審訊。其中只有龔遂和王吉以屢諫免死,其他人最后都被判死刑。龔遂雖然免死,仍受牽累,髡為城旦,至宣帝朝始獲起用為渤海太守,治績斐然,后征為水衡都尉。涉及劉賀的災(zāi)異意象,會不會是龔遂為了脫罪,對劉賀的誣陷呢?從昌邑國入京舊臣幾乎全被處死的刑罰來看,他們涉及的是危害皇權(quán)的重罪。西漢的訴訟審理(鞫獄)體系完整,重視取證和核實(書證、物證、證人證言、口供等)。[21]龔遂能夠以“屢諫”逃脫死罪,必定在審理過程中提供了諫諍的實質(zhì)性證據(jù),例如書面的諫諍記錄或?qū)m廷侍從的旁證?!段逍兄尽泛汀段湮遄觽鳌酚涗浀摹胺薄叭湣薄把邸薄扒嘞壥浮钡葹?zāi)異意象,和龔遂對其天譴意涵的即時解說,很可能就采自當(dāng)時的審訊檔案。田家溧審視《漢書》所敘昌邑王“服妖”事件,認為《五行志》所引龔遂、劉向、京房的相關(guān)論述,應(yīng)該是“儒生建構(gòu)自己理論的意義大于實際史事的書寫”。[22]此說有一定道理。但《漢書·五行志》關(guān)于劉賀的負面“天意驗證”的“書寫”,應(yīng)該也是有其史事基礎(chǔ)的。同時,至少在當(dāng)時的政治文化語境和災(zāi)異論述中,劉賀即位前后這些災(zāi)異征兆的出現(xiàn),是合情合理、符合天意的。

①史稱“通五經(jīng)”的西漢經(jīng)師,還包括董仲舒及其弟子蘭陵人褚大(《漢書·倪寬傳》)、瑯邪人王吉(《漢書·儒林傳》)、楚人龔舍(《漢書·龔舍傳》)等。

②《洪范五行傳》作者,有伏生、劉向、夏侯始昌等諸說,筆者采信夏侯始昌說。參見繆風(fēng)林《洪范五行傳出伏生辨》,轉(zhuǎn)見蔣善國《尚書綜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3-114頁;徐復(fù)觀《徐復(fù)觀論經(jīng)學(xué)史二種》,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96-99頁;劉起釪《〈洪范〉成書時代考》,《中國社會科學(xué)》1980年3期,第156頁;徐興無《劉向評傳》,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88-290頁。丁四新認為,《洪范五行傳》是否為夏侯始昌本人所創(chuàng),尚值得討論,后儒及今人多認為《五行傅》出自伏生之手。不管怎樣,夏侯始昌很可能對于西漢中后期諸家所傳定本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劉向、劉歆父子的五行災(zāi)異說和新德運觀》,《湖南師范大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2013年6期,第112頁,注2)

③例如暖冬?!洞呵铩酚洝盁o冰”凡三次,包括桓公十四年、襄公二十八年、成公元年,皆在二月。因二月行“藏冰”禮,遇暖冬,無冰可藏,故史官書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39頁)《谷梁春秋·桓公十四年》:“無冰,時燠也。”(《春秋谷梁經(jīng)傳補注》,鐘文烝撰,駢宇騫、郝淑慧點校,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17頁)《漢書·五行志》引劉向說:“庶征之恒奧,劉向以為《春秋》亡冰也。小奧不書,無冰然后書,舉其大者也?!币┓俊兑讉鳌罚骸暗摬凰煨衅澲^欺,厥咎奧,雨雪四至而溫。臣安祿樂逸茲謂亂,奧而生蟲。知罪不誅茲謂舒,其奧,夏則暑殺人。冬則物華實。重過不誅,茲謂亡征,其咎當(dāng)寒而奧六日也。”

④劉向《新序》佚文,《太平御覽》(宋李昉等編,夏劍欽、王巽齋校點,中華書局2000年版)卷500引,第2288頁。

⑤同④,卷682引,第3047頁?!稘h書》卷68《霍光傳》:“(劉賀)取諸侯王列侯二千石綬及墨綬黃綬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

⑥龔遂是山陽本地人,以經(jīng)學(xué)入仕。所習(xí)何經(jīng)、所從何師不詳。但在政治實踐中“引經(jīng)義,陳禍?!?,可知他在經(jīng)學(xué)上受過良好訓(xùn)練。從《漢書·五行志》《武五子傳》《龔遂傳》的敘述可知,劉賀遇妖怪災(zāi)異之兆常咨詢龔遂,龔遂也屢以《詩》和《洪范五行傳》的經(jīng)義勸諫劉賀,推測龔遂的經(jīng)學(xué)背景與夏侯始昌的《齊詩》《尚書》學(xué)有交集。

⑦有關(guān)妖言、讖謠、詩妖的討論,詳見拙著《漢代的謠言》,此不贅。

⑧《漢書·五行志》下之上:“劉向以為,《春秋》亡其應(yīng)?!笨芍苏f源出夏侯始昌《尚書》學(xué)。

⑨參閱拙著《漢代的謠言》,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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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Monarchs Misbehave, Anomalies will Appear, Indicating the Change of Dynasties": Analysis on Verification of Liu He's Destiny by Anomalies from the

LYU Zongli1,2

( 1.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Jiangsu, China;2. Hong K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ong Kong 999077, China )

The disasters and anomalies such as celestial body changes, abnormal climate, landslides and dried-up rivers, etc. are usually regarded as the warnings of heaven to human monarchs, which can be found in the documents handed down from the pre-Qin, Qin and early Western Han dynasties and unearthed bamboo slips. In the discussion framework of the wrath of heaven and abnormal disasters described by,lists the negative "verification of Liu He's destiny by anomalies", such as grass demon, strange dress, dog disaster, blood stain, green flies' excrement, long-lasting rainy days, and Heavenly Hound taking the Milky Way to the west, etc., and discusses the legitimacy of deposing Liu He and electing Emperor Xuan, which shall have its historical basis, rather than the postmortem discussion deliberately made by later historians. In th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context of the Han Dynasty and the discussion of disasters in different periods, the appearance of these signs of disasters before and after Liu He's accession to the throne is reasonable and in line with the will of Heaven.

Liu He, Xiahou Shichang,, opinions on

I206.2

A

1673-9639 (2022) 06-0001-13

2022-07-27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目“緯書文獻的綜合整理與研究”(20&ZD226)。

呂宗力(1950-),男,廣西陸川人,博士,南京大學(xué)特任教授,香港科技大學(xué)榮休教授,研究方向:中國政治制度史,秦漢至魏晉南北朝政治文化史,古典文獻,民間信仰,讖緯。

(責(zé)任編輯 郭玲珍)(責(zé)任校對 肖 峰)(英文編輯 田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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