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優(yōu)秀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研究館員,有三部作品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跋:中國的泥人,南有惠山的泥人,北有天津泥人張。在中國古人的眼里,萬物有靈,卑微如泥土,也蘊藏著生命的力量。在中國的創(chuàng)世神話女媧補天當中,創(chuàng)世女神女媧就是用泥土比照自己的樣子創(chuàng)造了人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泥人藝術,就是將原本蘊藏在泥土中的生命重綻放。
一
于大成是一個農(nóng)民出身的泥塑藝術家,他從小就在山區(qū)長大,后來因為家里生活太艱難就沒上高中。因為沒有上成高中,于大成郁悶得想從山頂上跳下來,因為他在班上的考試每次都在前三名。沒有辦法,父親因為進城送水泥出了一次車禍,成了瘸子。母親的白內(nèi)障很厲害,幾乎是盲人。他跟母親說到縣城去治,母親聽了他說的治病價錢就搖頭拒絕了。于大成不得以回鄉(xiāng)種地放羊,山上的草不多了,他就趕著羊群到了山坡上面。那里很寬廣,但也很危險。好幾只羊都因為坡上逼仄路陡,被擠下去,等到他趕到時就被山民拾走了,甚至有的羊還是活著的。他曾經(jīng)晚上跑到每家每戶去吮香味兒,看誰家燉了他家的羊。后來,他終于找到一家,因為他給每只羊都做了記號,也沒有用。那家人驕傲的對他說,這是上天給我的,因為我們有半個月沒有開齋了。于大成不甘心,他總是一邊放羊種地,一邊看書學習。他對父親說,我不是在這里生活的人,我要到大城市。父親狠狠扇了他幾個嘴巴子,說,你小子那是瘋話,你能到大城市做個啥,你連宰羊都不會。那次我宰羊你就看著羊掉眼淚,你就是一個笨蛋。村里人都說,于大成的心太高,有閨女也不能嫁給他。他每天放羊都帶著報紙,那是他訂的。他忽然受到一張報紙上的泥塑照片的啟發(fā),開始迷戀上了泥塑,便與泥巴結(jié)下不解之緣。他發(fā)覺家鄉(xiāng)的土要是摔出泥特別好使,也隨他的性子。事后他才知道,家鄉(xiāng)的黏土粘性極強,含沙量特別小,非常適合作為制作泥人的原料。他成名后每次都說,不是我捏得好啊,是我家鄉(xiāng)的土給了我這個好。于大成從那天起開始瘋狂地愛上了塑泥人,好在父母都不理睬他。村里人就覺得這孩子太邪性,那土坷垃有什么用的,這么玩命。于大成就照著報紙上的辦法捏,居然捏出了形象,從此他就一發(fā)不可收。他捏得最好的就是牛羊豬,凡是村里人養(yǎng)的都是他捏的對象。最好的是牛,活靈活現(xiàn),那憨厚的樣子很是可愛。村里有人說,你又不放牛,你咋捏得這么像呢。他父親在旁邊插話說,我們家哪有錢放牛,他就是沒有什么就琢磨什么,跟我嚷嚷好多次要養(yǎng)牛,我只有放羊的錢呢。于大成心靈手巧,富于想象,時常在鎮(zhèn)上的集市觀察各行各業(yè)的人。跑到外邊看社戲,不看臺上,就看臺下看戲的人,然后低頭偷偷在褲襠那捏制。他捏制出來的泥人居然個個逼真酷似,那天捏父親,父親看完了愣愣地說不出話。
村里有個好看的姑娘叫鳳琴,鳳琴家比于大成家有錢,養(yǎng)了好幾頭的牛。于大成總?cè)P琴家去看牛,跟牛玩兒,那幾頭牛也喜歡他。鳳琴是上了高中,但也不好好上,沒幾天就朝家里跑。于大成悻悻地說,我是想上高中上不了,你是上了高中不愿意上,咱倆換換。鳳琴喜歡他捏的牛,就說,以后我請你吃頓飯,你就給我捏頭牛。半年下來,鳳琴攢了好幾頭于大成捏的牛。鳳琴的父親看不上于大成,就對鳳琴說,你腦子有毛病呀,你要他捏的那玩意兒有啥用,抽冷子我就給你扔了。鳳琴嚷著,以后那能賣大錢,你懂個屁。沒辦法,父親笑著,他那玩意要是能賣錢,我就不活了。鳳琴賭氣地說,這可是你說的,將來要是能賣錢你就死給我看。父親背手走了,沒再說說話。沒轍,就她一個閨女,都是供著燒香的主兒。于大成那天對鳳琴說,我饞了,你給我燉排骨。幾天后,鳳琴給于大成準備了紅燒排骨,還擺上一碟老陳醋。鳳琴笑嘻嘻地問,你啥時候走呀?于大成蒙頭了,說,我去哪?鳳琴眨巴著眼睛,你去大城市呀。于大成笑了笑,我就那么一說。鳳琴說,我跟你走。于大成嚼著排骨津津有味,牙齒之間都是肉沫沫骨渣渣。他問,你跟我走,我一個捏泥人的,能有啥出息。鳳琴說,我再問你小子一句明白的話,你喜歡我嗎?于大成看著鳳琴,說,咋叫喜歡?鳳琴撅著嘴唇?jīng)]出聲,于大成說,我覺得你眼睛好看,都是水,我給你捏個泥人吧。于大成說著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紙包,打開就是一團和好的泥團。他沒有馬上動手,而是突然走近鳳琴,近到了能看到鳳琴的眼睫毛。他覺得對面女人呼吸是熱的,吹到他臉上卻是涼嗖嗖的,讓他的皮膚打著寒戰(zhàn)。他看到鳳琴的脖子,白皙而鮮嫩,如春天的竹筍。他順著脖子再看下去,看到了起伏的山脈。他有些慌亂,就回過來看鳳琴的眼睛,沒有雜質(zhì),清純而潔凈,在如晶體般的瞳人里竟然看到了自己。他后退幾步,喘勻了氣才用開始捏,慢慢捏出鳳琴的眼睛,大大潤潤的,鼻子高聳,那下巴頦子尖尖,脖子圓潤而光滑。他的手沒有絲毫停留,頑強地繼續(xù)挺進,開始捏鳳琴的胸部。他出于羞澀,沒有捏過女人這個部位,看著窗外挺起的山巒。家鄉(xiāng)人見得最多的就是山,每天都見,司空見慣了。可是于大成看完了鳳琴的胸脯,再看山就有了靈性和生命。他的兩只手有些遲鈍,但手已經(jīng)不聽腦子的話,那一個美麗的弧線開始繃起,又像一輪彎彎的月亮。他感覺心在跳,屋子里陡地很靜。于大成不敢看鳳琴,因為他的目光散了,他知道這是捏泥人不能出現(xiàn)的。他看到報紙上那句話,捏的時候不能亂想,捏誰都必須全神貫注看著誰,想著你就是誰。于大成的手終于放下了泥蛋蛋,鳳琴看到的自己是一個仙女,一個充滿了魅力的仙女。那雙眼睛都是水,水汪汪的,如一潭無底的清泉,還在潺潺而動。兩片小嘴唇紅紅的薄薄的嫩嫩的鼓鼓的,薄荷般的清潤。鳳琴暈了,她實在太喜愛于大成了。她情不自禁地捧住了那雙奇跡般的手,擱在唇邊吻了一下,嘖嘖地說,你在這呆著太憋屈了,進城吧。我跟你走,給你做飯洗衣服,晚上陪著你睡覺,美美地伺候你。
二
秋天了,也是山里景致最好看的日子。
鳳琴從縣上回來興奮地告訴于大成,縣文化館要搞一次民間藝術大賽,獲獎的要獎勵一臺電視機。于大成沒理會,鳳琴氣急了,說,你是一個榆木疙瘩腦袋嗎,這就是給你的一次機會,怎么看不出來呢。于大成怎么不知道,他就是覺得自己捏的泥人欠火候,他記得報紙上說過一句話,你覺得像那就是一個頭,后面就是特別的像,再后來就是不像,全是你捏的不是捏別人的。鳳琴就這么催著他罵著他擰著他,于大成沒轍,就拿了捏鳳琴的那個泥人去了縣上??h上的文化館在一座廟里,那是拜關公的。兩旁的殿是文化館,于大成發(fā)現(xiàn)參加的人很多,什么都有,年畫、剪紙、麥桿畫、刺繡、紙傘、皮影、竹簧雕刻,還有一個柳編的小筐子。于大成覺得這個小筐子不如母親編得好,母親閉著眼睛編都比這個強。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對他說,你把你的玩意兒拿出來擺上啊。于大成看著這個人和面善,嘴角都是笑靨。他不好意思地把泥人擺上,頓時圍過來很多人看。那人看了半天問,你是哪的人?于大成說了自己的家鄉(xiāng)。那人說,我姓耿,我是這的館長。說著那人伸出手,于大成勉強遞過去,因為他覺得自己手上都是泥,早上過來的時候還在捏泥人,沒有洗手。耿館長問,誰教的?于大成羞澀地笑笑,我自己。耿館長一驚,說,你上過什么學?于大成更窘迫了,說,初中。耿館長從柜臺后面轉(zhuǎn)過來問,你捏泥人得有美術的功底才行啊,你怎么能沒有學就會了呢。于大成說,我也不知道。耿館長不信,說,你給我現(xiàn)場捏一個看看。于大成從口袋里掏出那個紙包包,取出一團泥,怯怯地問,你讓我捏個啥嗎?這時候圍過來的人喊著,你就捏他老耿嗎,他能耐得很。耿館長就這么直盯盯地看著他,于大成沒有底數(shù),可他的手觸到了他的泥巴就靈動起來。左捏捏,又切切,耿館長那張臉就從十個指頭里蹦出來。耿館長看著沒有喘出氣,最后說了一句,你王八蛋的真有才!
于大成當晚住在客棧里,是六個人住的房間,那幾個一直在打牌。他等著明天比賽的結(jié)果,他覺得好像能拿走電視機。晚上,客棧的隔壁是一家小戲園子,擱著墻就能聽到在唱山西梆子。他覺得悶,因為房間里打牌吵得很,就自己溜出來跑到小戲園子。他父親和母親都喜歡山西梆子,兩個人沒事了就唱。于大成也能哼哼兩口,他一看就知道臺上唱的是《孟姜女哭長城》。那個主演唱得委婉動聽,蒼勁淳厚。他覺得有點兒像鳳琴,這次出來本來鳳琴死活要跟著,是她父親不讓,說你去了就會讓他窮小子破了身,你那身金貴著呢。鳳琴執(zhí)意要跟著他,她父親拿著菜刀就架在脖子上,于大成只好低頭走了,他聽見鳳琴后面喊著,這是你窮小子的翻身機會。他在小戲園子里聽見有人聊天,說這個主演叫小金花是個寡婦,她男人因為她胡搞休了她,別惹她,這個女人風騷得厲害。他聽到小金花唱的后兩句,聽著讓人那么眼酸心顫?!岸锢飦硌┟C#伦龊盟徒o范郎。對對烏鴉前引路,孟姜女到長城哭聲凄涼?!睉蛏⒘?,他看到有人站在跟前說,不能白看戲,五塊一張。于大成說,我沒帶錢呢。那人說,你沒帶錢怎么能看戲?于大成不知道說啥,就說,我也給你們唱兩口,就當戲票錢了。那人笑了,說,你能唱個啥。于大成跳上了戲臺,有些觀眾見著新鮮就都回來瞅著他,他看見小金花也在盯著。他斗膽張嘴唱到“望長城一步一天涯,聞山谷聲聲虎狼啼。衣單不抵寒風襲,體弱難挨腹中饑?;杌璩脸恋寡┑?,妾身來看你,你今在哪里,只說是千里來相聚,妻來遲夫赴黃泉無會期。生死茫茫分兩地,從此夫妻永分離?!彼匆娫谟^眾里站著鳳琴,腿一軟差點兒癱在臺上。
轉(zhuǎn)天下午,于大成扛著電視機離開文化館,很多人跑過來看熱鬧。于大成騰出一只手緊緊拽著鳳琴。耿館長說,你等著,我把你調(diào)到文化館。于大成靦腆地說,我只是初中畢業(yè)。耿館長說,那是我的事,你來了再給你補學歷。鳳琴眼淚流出來,于大成漲紅了臉,每個月能給我多少錢?鳳琴不滿意的,你問這個干啥,你能吃上官飯了,錢能少了你。于大成固執(zhí)地說,那我也要問問。耿館長揮揮手說,你還問錢,你來了我給你身上花錢多了去了!
于大成一直等到了轉(zhuǎn)年的春天,山上有了一層層的淺綠,他接到通知去縣上的文化館報到。他看見樹木草地都是綠油油的,溪水是透明的,像一顆顆珍珠一樣美麗??墒巧巾斏线€存留著積雪,像是戴了一頂白帽子??h上文化館來了一輛車接他,于大成跟鳳琴坐上車。村里人能來的都來了,只有鳳琴的父親沒有到。那臺電視機自從在于大成家擺上后,村里的人就有事沒事的過來看看,盡管信號不好都是雪花,但也能看出個人影影。于大成父母一般都是看戲曲頻道,等著是山西梆子。趕上會唱的,兩個人就一起跟著電視機唱,唱高興了就拽著于大成。那天電視機播的是《喜榮歸》,于是三個人一起唱,唱得清氣上升濁氣下降?!靶叽鸫鸪鲩T來將頭低下,哭了一聲爹,再叫一聲媽,我的老乳娘啊。止不住淚珠兒點點如麻,我好比路旁花風吹雨打,忍著氣眼含淚來撿蘆花。”于大成父親說,兒啊,你要掙了工資,第一個月都給家里寄來,給你母親看眼,她現(xiàn)在就等著眼明了能看清楚你,不能就這么白花花地下大雪。于大成和鳳琴上了車,是一輛北京吉普。于大成抬上來一桶的泥,接他的司機說就不用泥了,哪沒有泥呀。于大成說,只有用這里的泥,我才能捏出個形兒。就這桶泥,昨晚于大成和了半宿,就像和面一樣,細細地揉,糅合得能不沾手。車開到了山頂上,刮來了一陣風,把那些沉雪吹到了他的臉上。他跳下車,拉著鳳琴站在山頂上,他就想喊,于是他憋了半天才喊出來———
八年的日出日落,于大成和鳳琴成了家。因為沒有房子,就在文化館里的廟后面找了一個房子,以前是僧人住的偏房,里邊放著一些雜物,鳳琴整整收拾了半個多月。屋里有非常精美的彩色壁畫。雖然很多地方已經(jīng)脫落了,但是仍然能看出壁畫以前畫了三層近百個人物。鳳琴抱怨說,怎么住在廟里出家了??捎诖蟪珊芗?,他對鳳琴說,你看墻上這些壁畫多好啊,能看出人物的神態(tài),每個人物都是不一樣的。于大成就開始捏,把這些墻上壁畫的人物都捏了出來。手隨心動,壁畫的人物都活了起來,他捏得如醉如癡。耿館長讓他到省城的美術學院進修了一年半,還要求他必須走讀,因為文化館很多事情離不開。于大成就這么每個禮拜往省城跑兩天,坐長途汽車四個半小時。走出崎嶇陡峭的大山,然后到達省城。算了算,這一年半的光景,于大成可能跑了幾個地球。在省城美術學院,于大成遇到了他的恩人———俄羅斯老師薩沙。在畢業(yè)典禮那天,薩沙告訴他,拿出最好的作品兩件,一定要讓所有人震撼的。于大成跑回宿舍,從床底下把兩件作品拿來。一個是《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兩個婦女舉著黃橙橙的棒子當成嗩吶吹奏,滿臉愜意。另一件是《我奶奶》,奶奶披著兩只破口袋般的乳房,牙齒全掉了,嘴巴明顯塌陷,眼睛只能睜成一條縫,仍然頑強地背著一個孩子在路上蹣跚,孩子已經(jīng)昏昏欲睡了。薩沙看了后點評,說于大成的泥塑帶給人的感動和震撼是深刻而永恒的。于大成癡癡地聽著,沒有什么反應。學院的領導過來,推了他一把說,你還不感謝呀,你以為真是教授評價你這樣,不知天高地厚。于大成忙朝薩沙深深鞠躬。薩沙的眼淚流出來,說,不不,我什么也不是,你是偉大的!學院又從北京請來一位雕塑專家,他的評價是:這是泥土和著水、和著火的杰作,這水這火這泥土,因為有了于大成而成為有生命的精靈。這是祖輩們的辛苦,是祖輩們的勤勞,是祖輩們千秋百代的歲月。于大成那天成了展覽的新聞人物,一個在美術學院教課的美國人愿出兩千五百美元的價錢買下《我奶奶》。于大成最終沒有舍得出手。他感嘆地說,我的每一件作品都是一氣呵成的,要是賣了這件,恐怕再也做不出這么好的了。同學們都覺得于大成不知天高地厚,那天晚上訛了于大成請吃了一次火鍋,花了他八百塊錢。于大成回來后心疼地哭了,他覺得是作孽,八百塊錢在家那就是一筆蓋半拉羊圈的錢呀。于大成揣了一個紅本本回來,跟誰都沒有說所謂風光的事,他覺得那就是幾個瘋?cè)苏f的話,不能當真。后來,鳳琴聽說了美國人這件事情,跟他大鬧了一場。說,你這是欺祖呀,用咱的泥巴捏的泥人,而且你捏的是我奶奶,對不對?是我找我奶奶說的,你捏完了連屁也沒有放,拍拍屁股就走了。人家美國人給你這么多錢你不買,你對得起我嗎?對得起我奶奶嗎?你知道我奶奶現(xiàn)在連火車都還沒有坐過,拉屎還用廢棉花擦嗎?于大成被說得面紅耳赤,急了就說,我覺得美國人給得低,我還想賣高價呢。鳳琴惱怒地扇了他一巴掌,你就是一個不懂疼老婆的男人!
于大成從省城進修完了就開始捏廟里的壁畫,每天捏到深夜,因為他怕這些壁畫里的神仙忽然就消失了。有時候捏到外面聽不到風聲,他就覺得這些神仙都在和他對話,他會嚇得毛骨悚然,半晌不能動彈。他喜歡捏達摩,卻也更愿意捏濟公,他覺得濟公無拘無束,形態(tài)可掬。那天,耿館長過來,看見他捏了那么多壁畫人物,驚嘆不已,說,你小子進修回來真是開了天眼,有長進呀。你給我,文化館現(xiàn)在錢不富裕,我給你賣,兩家各占一半咋樣?于大成舍不得,鳳琴二話不說就全都搬走了。賣了多少錢于大成不知道,就看見鳳琴買了不少的新衣服。于大成按照父親說的,第一個月工資讓人捎給了父親后,接下來每個月多少都捎點。他一直在問,母親的眼睛怎么樣了?父親回答,等你攢足了錢,縣城醫(yī)院就排上隊了。于大成在房間里盤了個炕,碩大的一張炕。孩子出生后上了小學,說著一口標準的縣城話。只要于大成一說家鄉(xiāng)話,孩子就搖頭反對,說你那是農(nóng)民腔。于大成使勁兒地打孩子的屁股,罵道,你爺爺就這么說話,我就不想改。孩子告訴老師,老師找上門,說,你是文化館的名人,怎么這樣愚蠢呢。說普通話是對所有人的必須要求,你這樣傳統(tǒng)保守,怎么能搞好創(chuàng)作呢。我看你一事無成,早晚會被時代淘汰。說得于大成啞口無言,目瞪口呆。那天,鳳琴從泥袋里翻出一個泥人,一見是一個美女,就氣哼哼地問,你這是捏的誰呀?于大成隨口說,這是我在省城美院的一個模特。鳳琴憤怒了,你捏神捏鬼捏牲口我都不管,你捏這個美女就不行。于大成問,為啥,那模特就是讓人捏的嗎?鳳琴臉色鐵青,說,你捏女人就只能捏我一個,別的都不許。于大成生氣了,戳著她說,你這是啥理由,你還管得了我的一雙手嗎?鳳琴嚷著,你要是捏出毛病,我就剁掉你的手!
晚上,于大成在炕上對鳳琴說,文化館也沒啥事,呆得我實在別扭。你跟我回山里吧,住上一陣子。鳳琴說不行,要回去你回去,我在菜市場找了一個活兒正忙著呢。告訴你,就屬我的攤位火爆,天天數(shù)著票子,我干啥要回山里?于大成沒有說話,半夜摟著鳳琴做事,鳳琴就是哼哼,不再像以前那樣興奮地喊叫。事后,他詫異地問,你咋不喊,喊出來多過癮多舒坦多好玩呀。鳳琴戳著他腦門子說,那是沒文化,進了城就不興喊了,心里美就得了。
三
十年的光景似乎就如秒針一動一晃,于大成奔著四十歲去了。
他的一組農(nóng)婦喂奶的作品獲得了全國民間美術大獎,于是他帶著鳳琴和孩子去了省城文化館。于大成到了省城找不到合適的泥,就讓鳳琴父親每個月給他專程送泥,一桶泥就是兩千多塊,包括來回的運輸費。鳳琴跟父親說,這也太貴了,這泥在咱那有的是,你不就是運過來嗎?鳳琴父親簡單地笑笑,說,現(xiàn)在咱那的泥也越來越少了,很多人知道咱那的泥好,都跑過來搶著挖。村里已經(jīng)畫圈了,誰來誰繳費,按照斤兩算。鳳琴抱怨著,大成掙這點兒錢容易嗎,您以為捏一個泥人就能有人買?鳳琴父親也不說話,拿完錢扭頭就走。鳳琴追出去說,您不是說大成泥人能賣錢了,您就死給我看看嗎!鳳琴父親也不回應,問急了就駁閨女一句,沒有我這句話激勵,他窮小子能有今天這個好收成嗎!
誰也沒有想到于大成會成了名人,而且是省里的名人。于大成每年總是抽時間回老家轉(zhuǎn)轉(zhuǎn),他的借口就是母親眼睛做手術好了,能看見物件兒了,自己就是母親最好的物件兒。別看于大成是個名人,可倘若在村里走走,很多人會認不出他。他穿得還不如當?shù)剞r(nóng)民講究,邋邋遢遢,到哪都背著手,搖搖晃晃。加上他飽經(jīng)風霜的一張臉,純粹是個農(nóng)民形象。有一次,省里電視臺來記者,跟著他拍節(jié)目,那個主持人叫羅微微,很漂亮。村里人愿意看她,她去哪屁股后面就跟著瞅新鮮的人。于大成那次回來就跑到泥坑,看見泥坑被墻包在里邊,很是痛心。他對鳳琴父親說,我就是作孽,老家的這點兒好土都被挖走了。那次,他親自動手挖,挖出來的土捧在手里就哭,說,這已經(jīng)不是我當初的泥,沒有黏性了。羅微微一直跟著他,他也不管不顧后面這個美人,臉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羅微微問他,如果這個地方?jīng)]有土了,你還拿什么捏泥人呢?于大成一臉的茫然,喃喃著,那我還捏個啥,泥都沒有了,還有什么泥人。于大成失魂落魄地朝家里走,羅微微就一直跟著他。于大成磕磕絆絆,羅微微就問,你那組農(nóng)婦喂奶的作品是怎么雕塑出來的?于大成不回答,羅微微就問,都說你看見誰都能捏出誰來,你的農(nóng)婦喂奶是看見誰了呢?天有些暗,于大成說,我看見神了。
那天晚上,風冷了,拍在臉上像是在插刀子。父親對于大成說,趁著你在,給我洗一個大澡吧。咱家有大木盆,洗著舒服。說著,父親從外面拽過來一個,剛涂抹上薄薄的一層油漆,還滲透著香香的油漆味道。母親撅著嘴,平常不都是我給你洗嗎?兒子回來這是要臉面呢。于大成說,我洗,我怕您嫌棄我洗不干凈呢。父親看看于大成說,我就覺得你捏泥人,咋就成了人物。泥人算個球,那泥巴算個球。于大成解釋過好多次,這次就是嘿嘿笑著。父親說,我讓你給我洗個澡,就是告訴你,你屁也不是。于大成說,是,我屁也不是。水讓于大成燒熱了,冒著一股股的熱氣,窗戶吹進來一陣冷風,冷熱這么一碰,都成了一團團的白霧。母親說,我看著就跟我白內(nèi)障犯了,看什么都跟看現(xiàn)在一樣。父親哈哈大笑著,說,那我就洗。于大成看見裸體的父親骨瘦如柴,每一個肋條骨都支棱著。他對父親說,給你的錢不就是喝酒吃肉的嗎?母親哼哼著說,舍不得,都存著,留給大孫子。于大成說,我有錢,我一個泥人能賣好幾萬塊呢,你干啥不花。父親說,我怕政府有一天給你收回去,說你那錢掙得太快。母親憂愁地嘆氣,說,我也是這么想,兒啊,政府要朝你要,你就給,你那錢太容易了。于大成本來想說說自己的不容易,可聽見父親和母親唱起了山西梆子,“給哥哥買下個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懷懷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兒等著你走回來的路上,我從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見你哥哥的影像?!眱蓚€人盡情唱著,于大成看見自己眼眶里含滿了淚水。他走出來,遠遠看見羅微微走過來。他那次從省城捏回來的美女就是她,羅微微驚奇地問,是你父母唱的?于大成點點頭,夜里,從窗戶縫隙里擠出來一縷縷水汽像是炊煙在冒,在風中飄散著,撲在于大成臉上濕漉漉的。
在省城文化館的幾年,于大成在村里教出來幾個女徒弟,都是鄉(xiāng)土味道極濃的姑娘。每一個人都是他手把手擺弄出來。羅微微跟著他拍過一次教學的,那次是夏天,羅微微突然明白于大成那組獲獎的作品是怎么出世的。于大成的那組農(nóng)婦喂奶的雕塑捏得很怪,與別人的都不一樣。所有的女人都是大乳房,大得出奇。都是大臀部,翹得高高的,挺拔得能站上孩子。都是大嘴,嘴里的牙齒都夸張,像是玉米粒子。男人的腳指頭都大,顴骨都高,眼睛都小。后來,于大成帶著羅微微在村里納涼,就戳著這些女人說,你看看,是不是跟我捏的那些喂奶婦女差不多。羅微微驚奇了,說,你就是夸張了,但底板還真一樣。于大成呵呵笑著,羅微微說,可你捏得比她們好看。于大成悄聲地說,那是我老婆鳳琴的模樣。羅微微就不說話了。她看見過鳳琴,覺得鳳琴沒他捏得那么好看。鳳琴有次跟他說,你別說捏我,我可是全村最漂亮的女人。于大成說,不能捏得你太俊了,太俊了男人都喜歡你,我咋辦哩。說得鳳琴心花怒放,抱住他就親。
鳳琴在省城開了一個水果店,她總是對女伙伴們這么夸獎于大成,找這個男人值。女伴們問,咋值?鳳琴說,捏著你塑著你玩著你美著你哄著你。說著就撲哧撲哧笑,笑得女伴們騷動了心。那次,羅微微跟拍于大成,在電視臺播了片子。鳳琴氣哼哼地說,我看見那丫頭片子了,不就是你捏的那女的。于大成說,我不宣傳,你說咋能掙到錢。鳳琴說,你別給我耍歪歪,我還有問你,你在村里教的幾個女徒弟呢?于大成難過地說,不跟我學了,都進城掙錢去了。拿我教給她們捏的泥人到城里去賣,然后回來再捏,再賣。賣完了就買戒指買口紅,買能瞅見乳房的乳罩,能瞅見腳指頭的玻璃絲襪子。鳳琴不解地問,這不挺好嗎?于大成說,她們忘了,這捏泥人不光是為賺錢,是為了養(yǎng)人啊。咱村里的那塊土,都讓這幫子人挖空了,她們下手太狠了。鳳琴說,那你還教她們嗎?于大成搖搖頭,咱那兒子都不學,說我是個捏泥人的,丟他臉。你說,都是捏人,咋他就崇拜羅丹、米隆和米開朗琪羅呢?鳳琴說,你說的我一個也不認識,我就知道你。于大成對兒子這句話耿耿于懷,盡管兒子還沒有成人。因為兒子還有一句話,人家那是拿大理石雕塑的,你就是用老家那破泥!
四
北京的深秋是最美麗的季節(jié),所有的樹木都有了油畫般的模樣。尤其是白樺林,當踩著腳下的落葉,就會產(chǎn)生某種蒼茫的感覺。于大成的泥塑展在這里舉行,省里很重視,一個農(nóng)民的雕塑家進了這么一個地方,那就是天堂了。于大成站在門口看著前來觀看他展覽的人群,心里惶惶的。他破例穿著黑西服,系著一條猩紅色的領帶,皮鞋絕對一塵不染。這套行頭是他壓在箱底多年的產(chǎn)物,鳳琴陪著他在王府井商場買的。他在自己的雕塑前和許多熱心的觀眾握手,握得手生疼。他遠遠看到自己家鄉(xiāng)的頭頭腦腦站在那里,也都穿著黑西服,覺得有些滑稽。省文化館館長對他說,為你咱花了錢,但也不都是為你,也為咱。于大成說,我明白,我一定說咱,不說我。于大成在省城進修的時候,就跑過中國美術館一趟。是他老師說的,你要去一趟。他問老師,我看啥?老師說,你啥也不看,你就看看那地方,問問你自己能不能在那辦一場展覽。這次他本想請薩沙老師來的,可薩沙老師偏偏不來,說,你要成為常客,而不是偶爾。于大成嘆息一聲,能偶爾就不錯了,一個捏泥人的農(nóng)民,還想咋的。他想抽棵煙,就抽身跑到旁邊的走廊,看到羅微微在那舉著話筒說什么。從省城進修至今,認識她一晃就是十年,他覺得羅微微也不顯老。一襲淡紫色的風衣,黑色的高筒靴,十分肅穆。她長得雖然不很漂亮,但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眼睛很大,透著一種難以詮釋的憂郁。于大成的眼力很獨特,他看羅微微就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大師的作品,因為她前胸很有突起感,屬于拔地而起。那腰部收縮得恰到好處,承上啟下。臀部接連著兩條長腿,每一塊肌肉都在盡可能地顯示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溝深陷,肩胛骨突出,富有骨感,宛如一只蝴蝶揚起雙翼。于大成的手指在焦灼,原來煙卷的燃燒已經(jīng)裹住他的指甲。他看到羅微微朝他走來,她微笑著說,這里是不能抽煙的。于大成滅了煙頭,羅微微說,你有什么感覺?于大成說,就是心慌。羅微微笑著,還是你那農(nóng)婦喂奶的作品惹人看啊。于大成說,現(xiàn)在捏不出來了。羅微微說,現(xiàn)在你們家也沒有了,你就更覺得失去了。于大成覺得羅微微還是很厲害,他跟羅微微的每次對話都能受益,可跟鳳琴的話卻越來越少,沒幾句就找不到話茬兒。羅微微問,你現(xiàn)在捏泥人的對象是不是沒有鳳琴了?于大成沒有說話,這句話戳到他的疼處。結(jié)婚的時候,于大成對鳳琴說過,你當我老婆可以,但你必須讓我捏你的裸體。鳳琴昂著頭說,你說傻話,我是你的女人,你讓我干啥就干啥。我懂得,你不捏好我,你還咋捏好泥人呢?
中午,在美術館附近的一家內(nèi)蒙古餐廳,于大成和鳳琴接待了家鄉(xiāng)的頭頭腦腦。這都是他父母張羅的,說給兒子站腳助威。那就是父母的一張臉,于大成沒有辦法拒絕。村里的頭頭腦腦推杯問盞,喝得滿臉通紅。于大成能喝酒,村里沒人能喝過他。他和鳳琴在村里結(jié)婚時,六桌酒,一人一盅,晚上照樣和鳳琴上床。于大成跟村主任說,山上那點兒土不能再挖了,沒有多少了。村主任笑著說,不挖哪行,錢還怎么掙,現(xiàn)在我們漲價了。于大成問,漲了多少?村主任詭異地笑了笑說,反正不能告訴你底價。于大成說,挖了就沒有了,沒有了咋辦。村主任說,我要把那點兒土挖凈了再說,土值啥錢,現(xiàn)在能這么賺,就是燒了你的高香哩。鳳琴插話,你把那土都挖沒有了,我那口子捏泥人咋辦?村主任不說話了,別人也都低著頭。鳳琴不依不饒,說,這次他到北京辦的展覽都是用咱的土捏的,你們對得起北京嗎?酒不能再喝了,村主任一走,那幾個頭頭腦腦的也都訕訕地走了。酒桌上留著于大成和鳳琴,于大成對鳳琴說,你咋能說出這話。鳳琴說,沒有那土,你能上北京嗎!臨上北京前,鳳琴父親給他送泥,告訴他,這可能是最后一桶,因為沒有多少了。他跟鳳琴父親說,就是一鐵鍬也是我的呀。鳳琴父親說,村上主任說了,誰出的錢多就給誰,給你是因為看你的面子,錢最少。那天晚上,于大成在床上一直打滾,他想象不到?jīng)]有了家里的那點泥,自己還能怎么捏。
展覽快閉幕的時候,美術館人找他,和他商量留兩件作品收藏。于大成看著周圍這些泥塑,哪個都心疼。他問,你要哪個?美術館的人領著他轉(zhuǎn)轉(zhuǎn),指點了兩件。于大成看了沒暈過去,都是他的最后的作品。《當?shù)灰住芳氈律钊氲刈プ×烁赣H把著孩子尿尿的細節(jié),父親的臂膀有力,眼神傳情,慈祥中蘊含著一種男人特有的父愛和人格。另一個是反映男人的成功作品是《彈撥樂》,一個農(nóng)民懷里抱著碩大的玉米棒子,似乎是在彈奏一首雄渾的勞動號子。美術館的人看透他的心思,說,收藏是一種最高的榮譽,我們會給你證書。于大成擺擺手,有些抱歉地說,我是個農(nóng)民,有些吝嗇。但種了莊稼就得收獲,就得讓人家拿走,這是我們農(nóng)民的天職。美術館的人好意地說,你回去還可以復制嗎?于大成說,復制不了,我這個人特別,好的東西再也復制不出來了,當時手的靈感就這么點兒,捏出來了就算落得了,捏不出來就算完了。反過來那些差點兒的東西,你讓我復制多少都成。他說完,嘿嘿笑著,不好意思起來。羅微微跟過來,對那人說,你們收藏吧,這也是對他的一種肯定。美術館的人看了看于大成,于大成沒有說話。美術館的人握了握于大成的手走了,臨走對羅微微喊了一句謝謝。于大成問羅微微,你就給我做主了?羅微微撇嘴,你就是一個農(nóng)民。于大成生氣地說,你再這么說就別理我了。羅微微賭氣道,你有本事就別理我呀!
忽然,老遠聽到爽朗的笑聲,于大成張著兩只手臂朝老師薩沙迎去,緊緊擁抱在一起。于大成的眼睛潮濕了,嘴唇在顫抖著。于大成問,您不是不來嗎?薩沙說,還是羅薇薇讓我來的,你好拒絕,美人不好說呀。于大成在省城進修的時候,薩沙喜歡他,一上課就夸獎他最有雕塑的藝術天賦。班上的同學都朝于大成喊小薩沙,說他是老師的私生子。于大成沒有和同學們吵架,他從小就是這么被人議論著長大的。那年,學生的畢業(yè)展覽,于大成的《我懷孕了》采用了漫畫式的變形體態(tài),塑造了母親的大乳房,大肚子,她的手高高地揚起來,頭發(fā)吹起來,盡情地歌唱,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婦女被現(xiàn)代社會釋放后的痛快心情。同學們和一些老師看了都搖頭,說這是什么玩意,怎么能有這種沒有文化和造型的作品。薩沙卻在展覽會上捧著這個作品贊美說,我?guī)缀跤斡[考察過世界各國的泥塑,于大成的這個作品是絕無僅有獨樹一幟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有這樣的奇特和絕妙,把一個普通中國農(nóng)村女人塑造得這么豐富,這么性感,這么博大,在這個泥塑作品面前,一切語言都沒用了。
中午,于大成非要請薩沙老師吃飯,羅微微說,我陪著。薩沙想了想說,你要請,咱們就上莫斯科餐廳吧。
三個人到了俄式風格鮮明的餐廳,薩沙容光煥發(fā),說,這個餐廳讓我有回家感覺。擺上刀子叉子勺子,薩沙就嫻熟地比劃著,說,我要的牛肉三分熟,好吃。我喝紅菜湯,奶油烤魚要嫩的。于大成看著精致的菜單險些暈過去,紅菜湯一道就是一百多塊。他連忙遞給羅微微,你點你點,這樣我能少點驚嚇。羅微微笑著,我可點龍蝦了。于大成忽然笑了,反正你掏錢。羅微微冷冷地說,你就是一個農(nóng)民。三個人吃著聊著,薩沙傷感地說,我要回圣彼得堡,我老了,沒人欣賞我了。薩沙埋下腦袋嗚咽著,引得周圍的人看來。薩沙抬起頭,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浸透著渾濁的淚水。他說,雕塑大師是偉大的,因為是他們讓每個人看到了藝術、得到了啟迪。記得我給你講羅丹嗎?于大成說,你講述羅丹逝世的場面,讓我們看那幅震撼的照片,那么多人在哭泣,在用仰慕的眼神注視著他的遺體。在他的送葬儀式上,他遺體前面是他的《思想者》。薩沙咀嚼著三分熟的牛肉,對于大成說,你應該成為中國的羅丹才對。羅微微說,他還是個農(nóng)民。薩沙喊著,不,偉大的雕塑家必須有滄桑的人生,否則就去當貴族吧。結(jié)賬的時候,于大成悄悄問羅微微,多少錢?羅微微說,你要過意不去,給我兩件作品。于大成皺著眉頭,你這人怎么那么講究現(xiàn)實,總愛交易。羅微微溫柔地笑著,我就愛交易,還可以包括肉體。于大成小心翼翼地問,哪兩件?羅微微牽著他的手走出莫斯科餐廳明亮的大廳,說,《紅頭繩》和《一》。于大成泄氣了,把手從羅微微的五指里抽出來?!都t頭繩》里的老奶奶瞇縫著老花的眼睛,精心給孫女系上紅頭繩。這個原型還是鳳琴奶奶。而另一個作品《一》是老爺爺伸出一個手指頭,教孫子數(shù)數(shù)。這個原型是鳳琴的爺爺。于大成透過奶奶布滿皺紋的雙手和爺爺飽經(jīng)風霜的粗糙皮膚,好像能觸摸到他們真摯而火熱的愛。羅微微跟他要了許久這兩件作品,于大成始終沒有動心。
薩沙和于大成擁抱告別,說,你要到我的圣彼得堡搞展覽,你的作品不僅在中國是一流的,而且在法國、意大利等國家的藝術殿堂里,依然是佼佼者!到我的家鄉(xiāng),我們喝灑滿官卡。羅微微不懂,問于大成什么意思。于大成解釋,在俄語里灑滿是自制或者說自己來的意思,官卡是追趕和循環(huán)的意思,也就是自己家里釀的酒。薩沙和羅微微擁抱告別,擁抱得很熱烈,弄得一向前衛(wèi)的羅微微十分不自然。薩沙用俄語對于大成說,你很有本事弄到這么風情的女人,她在床上怎么樣?于大成回答,我們沒有。薩沙不高興地說,你廢物,很廢物,要是我早就做到了,撫摩她就是一件藝術作品,絕對的一種人生享受。于大成說,我做不到。薩沙悄然走了,抱著于大成的《當?shù)灰住罚蛄艘惠v最廉價的出租車,風把他滿頭的白發(fā)吹得飄零起來。薩沙曾說他有一個兒子,可這個兒子已經(jīng)十年沒有見他了。在熙熙攘攘的馬路上,出租車消失了,像是一片樹葉在秋風中落在泥濘里。于大成的眼眶濕潤了,恍惚間看到午陽朦朧著,云彩在空中飛舞著。
五
兩個人走出莫斯科餐廳,就順著動物園朝外走,沒有目的。羅微微說,我走累了,回賓館吧。兩個人上了出租車,夕陽把云彩吞掉了,滿天的紅色。羅微微說,咱們走了一下午呢。于大成說,這算啥,我有時候在山里能走兩天兩夜,晚上就在山上的草棚里打盹。羅微微問,為啥走?于大成笑著,我丟了兩只羊,就去找唄。羅微微問,找回來了嗎?于大成撇撇嘴,找不回來算個啥。回到賓館,于大成給鳳琴打個電話,說我明天就要回去了。鳳琴問,你的作品賣了多少?于大成幽默地說,我把你奶奶和爺爺都賣了。鳳琴說,你就瞎說吧。你剛到北京,你爹就從山里來了,在咱家住著呢,說等你回來再走??珊⒆右獪蕚涑踔锌荚?,我哪顧得上他呀。于大成說,我爹對我不錯,我上省城進修的時候,學費不夠,我爹賣了一頭肥豬把錢給我補上。鳳琴說,在你嘴里誰都不錯,我爹對你就不好了?給你送了好多年的土,你給他一桶多少錢,才幾十塊錢,你對得起我爹嗎?現(xiàn)在沒土送了,我爹就呆在家里發(fā)傻。說是給你送土,其實就是想到省城轉(zhuǎn)轉(zhuǎn)散散心,你把他的念想都掐斷了。于大成被說得啞口無言。掛了電話,他覺得肚子呱呱叫了,中午的西餐沒吃飽。
他敲響羅微微的房門,里面高聲喊著,你進來。于大成推門進去,看見羅微微換了一身雪青色的休閑式的裙子,裸出光滑的后背,那前胸被勾勒得十分豐滿,繃出的曲線令人心馳神往。于大成隨口說,我要雕塑你一次。羅微微沖著鏡子化妝,不屑地說,你的作品都是農(nóng)村人,你雕塑不了我。于大成看著羅微微喃喃著,我小時候怕冷,家里沒錢買燃料,冷得跟冰窖一樣。我跑到羊圈里抱著羊去睡,羊拉屎就拉到我身上,我覺得很暖和,像一塊塊炭火。羅微微說,你不要總對我說你的老家。于大成不說話了,他覺得跟羅微微不說自己的老家,就沒有什么可說的。羅微微化完妝,于大成覺得還是她那張素臉好看。羅微微喘了一口氣問,知道我為什么跟蹤采訪你這么多年?于大成說,就覺得我是個捏泥人的,新鮮唄。羅微微噗嗤笑了說,你有什么新鮮的,因為每次采訪你對我都有收獲。于大成呵呵笑著,能有啥收獲?羅微微說,你那兩件作品什么時候給我?于大成說,那是我的心血,舍不得給你。羅微微走到窗前把窗簾拉上,溫馨的帳子漫了上來,屋里暗下來。羅微微的目光越發(fā)顯得風情。她慢慢靠近于大成,又慢慢擁到于大成的胸前。于大成嘿嘿笑著,說,這沒有用。羅微微推開于大成,喪氣地說,你留著有什么用,要不我出錢買。于大成說,有人出高價買,我都沒有給。羅微微說,你就算補償我。于大成說,我補償你個啥。羅微微說,我那么喜歡你的作品。于大成說,喜歡我作品的人多了呢。羅微微咬牙切齒地說,你就是一個農(nóng)民。于大成一攤手說,我就是一個農(nóng)民。羅微微起身沖了一壺咖啡,咖啡的香味兒躥出來,滿屋清香。羅微微遞給于大成一杯,她盤腿坐在地毯上,那長發(fā)散在身后,結(jié)實的乳房如初綻的花蕾,挺挺地綻出一半,那兩條修長的腿,也許是天生的鍛造,洋溢著雕塑感,讓人情不自禁地就去想撫摸。于大成品了一口咖啡,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好在屋里光線灰暗,羅微微不太容易發(fā)現(xiàn)他的窘態(tài)。咖啡入到他的嘴,苦苦的,他咂著滋味說,我喝不慣這洋東西,最喜歡喝的就是母親熬的紅棗湯,再擱些糖,喝一口能甜一天呢……羅微微抱著膝,氣悶地看著于大成說,我不要你的兩件作品了,其實也不是我要,是我一個朋友要。于大成狡黠地說,男朋友要吧!羅微微斜著眼睛看于大成,想歪了你,他給我開的價格很高……她說不下去。于大成追問著,你要想說什么?羅微微艱難地說,我父親肝病好幾年了,一直在說換肝,可一直沒有換成。于大成驚訝地問,你是想拿我的兩件作品給你父親換肝?羅微微說,我不想告訴你這件事,我憑著我的面子跟你要,可就是要不出來。說著,羅微微抽泣了,抹著淚水對于大成大聲喊著,我不要了,這是我最后張一次嘴。于大成拉開窗簾,看見夜色里的北京萬家燈火,街上車燈如星。他說,給你吧,為了你父親。說完,于大成開門走了。于大成回到房間,見鳳琴正在給他細心熨黑西服,渾身的汗。于大成說,熨它干啥,我不再穿了。鳳琴懊喪地說,我太圖便宜了,怎么熨也熨不平整了。
回到自己的城市,羅微微沒有給于大成打過一次電話,他也只是在電視上看到羅微微面容。于大成按照承諾把那兩件作品悄悄給羅微微送去,然后佇立在街頭很久,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后來鳳琴發(fā)現(xiàn)沒有了那兩件作品就一直問,于大成平生第一次撒謊,說是給薩沙帶走了。于大成還是一次偶然知道,羅微微的父親換肝了,找的肝源還是一個山區(qū)的農(nóng)民,因為蓋房子從房頂上摔下來。讓于大成頭疼的是孩子明年就上考初中了,馬上就要過新年。鳳琴鄭重其事和攤牌,要他父親回到農(nóng)村。于大成不同意,說,我父親來省城就是為了看病的,他腰椎管狹窄那么嚴重,弓著身子都不能直立著,見誰都點頭哈腰的。鳳琴說,那就做手術。于大成說,大夫說了,做不好就得癱。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沒有想到轉(zhuǎn)天父親就回老家了。于大成不高興了,跟鳳琴說,就是你趕走的。鳳琴也反駁著,我天天伺候著你父親還不算,你還這么說我。于大成覺得父親這兩個字重了,羅微微父親換肝就是壓折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從北京回來,于大成和鳳琴的親熱缺乏了內(nèi)容。他想,過去在山里的時候吃紅棗就算是甜的了,進城什么水果都吃了,再吃紅棗就沒滋味了。他想起了羅微微,想打個電話問一下她父親換肝的事,可電話始終沒有打,他覺得那不是于大成。
六
中秋了,天氣依舊悶得很。
于大成悄悄地乘上火車,晃晃悠悠地回到山里。他看見父親竟然佝僂著身子在蓋房,而且已經(jīng)蓋得差不多了。他抱怨父親,你的腰都直不起來了,還忙活這個干啥。父親說,給你蓋的,你家的房子太小了,你要是憋了就回來住。于大成喉嚨酸酸的,說,您咋在省城沒住幾天就回來了呢?父親嘆著氣說,我就是想看看你在大城市住的咋樣,我看也不咋樣,還不如住在這舒服呢!鳳琴父親過來問他,你沒有咱家的土,咋捏泥人?于大成沒有說什么,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動手捏泥人了。家里的土沒有了,他試著用別處的土,從淘寶上買的一種叫目結(jié)土,幾十塊錢一袋??傻搅耸掷锞蜎]有勁兒,所有的靈感都跑走了??h文化館的耿館長跑過來看他,給他帶來一袋子精雕的油泥土。于大成用了用,使勁兒搖頭,說土到了手里魂兒就丟沒了。耿館長說,你這咋行,沒有你喜歡的土,你捏個啥。于大成低下頭,說,我家里的土沒有了,也就是不再給我輸血,我就是一個行尸走肉。耿館長說,那你也得捏呀,你得找能讓你喜歡的土,你不能這么等死呀。于大成白日到鄰居家轉(zhuǎn)轉(zhuǎn),和大娘大爺們嘮嘮,幫他們喂喂豬,拌拌飼料。他小時候得到過大爺大娘們的恩情,餓了就跟著人家吃,困了就躺在人家的炕上睡。有時候?qū)嵲趷灹?,就和羊倌到山上去放放羊,躺在草地上,看白云變換的各種樣子,聞著濃濃的土地味道。
幾天過去了,天氣驟然冷起來。他那天看見父親蓋房子用的土,就在那蹲著看,然后一點點攥在手里琢磨著。母親說,你蹲在那看這些土坷垃干啥,外邊這么冷。于大成問父親這土是從哪弄的?父親說,咱家后面那片樹林子里的。于大成問,為啥要用那的土呢?父親說,那片樹林子被人砍了不少,后來政府不讓砍了,就讓種樹。挖土坑,發(fā)現(xiàn)那土特別的好使,種上就能長起來,很旺呢。于大成開始用蓋房子的土和泥,摻入少許棉花纖維,搗勻后開始捏起來。父親和母親裹著被子,坐在炕上問,這土是不是能捏泥人呀?于大成點點頭說,我想喝酒。母親跑到灶上忙活著,炒雞蛋,還有大蔥蘸醬,羊雜碎湯,白乎乎的,撒的都是胡椒面,像是芝麻。于大成喝完了就繼續(xù)捏,沒留神捏到了半夜。他看見父母倒在炕上睡了,父親的腿壓在母親的肚子上。兩個人打著鼾聲,一起一伏。他就開始捏父親和母親睡覺的憨樣兒,直到雞叫了狗吠了。鳳琴從省城趕回來,看見于大成滿手的泥,被子上也是泥,炕上也是泥。于大成抱住了鳳琴說,我找到土了,就是父親給我蓋房子的土,跟我過去的土一個勁頭呢。鳳琴不以為然地說,你至于嗎,這么激動。于大成說,當然,我有了土就可以捏泥人了!鳳琴推開他說,你不打招呼就走了,兒子誰管,你那單位起碼也要請個假吧,還有你的那些朋友。你手機不在服務區(qū),誰找你都找我,還有你那個電視臺的美人。鳳琴哪次回來都給家里帶幾斤豬肉下水或者好吃的,但走了后,于大成都忘了吃,便宜了給父親母親看家的狗。后來,鳳琴一來,狗就開始歡呼跳躍,對鳳琴百般討喜歡。鳳琴撇著嘴呢,你對我的熱情連狗都不如。
鳳琴回來就開始給一大家子做飯,所有的衣服和被子都要洗。屋子里很亂,她就開始收拾,里里外外的忙碌,伺候這個照顧那個,沒有給自己留一點休閑的時間,原本滋潤的臉也顯得憔悴了許多。于大成又開始捏泥人,村里不少孩子跑來看熱鬧。有時候會有孩子喊著,我要一條狗,我要一頭牛。于大成就給他們捏,捏完了拍拍他們的屁股蛋子朝外轟。后來他才知道,這是有人在后面指使,說,拿于大成捏的東西出去就能賣錢,吃香喝喝辣的都有了。于大成便不再捏了,他覺得捏不出味兒了。鳳琴說,走吧,孩子馬上就考試了,不能讓他廢嘍。于大成準備回省城,他把鳳琴父親叫來說,你還繼續(xù)給我送土,就送我家后面那片樹林子的土,不能驚動任何人。鳳琴父親說,給我漲點錢吧。于大成說,比過去翻一倍行了吧。鳳琴對父親說,聽說你喝酒了,很兇。不能再喝,喝了就不讓你送了。鳳琴父親撇嘴說,不喝酒,在家待著干啥呢。鳳琴父親又漲紅著臉說,我不要你錢,哪次我送土,你就給我捏個泥人,不要大的,就要小的。于大成說,你干啥?鳳琴父親說,都說你捏的泥人能掙大錢。于大成問,誰說的?鳳琴父親說,誰都這么說。鳳琴說,那是瞎說八道。鳳琴父親指著墻角的電視機說,那匣子里都這么說,你在北京就賣了很多錢。鳳琴解釋著,那錢也不給他。鳳琴父親說,你是我親閨女,你咋還騙我呢,他掙的錢咋就不給他呢?村主任知道他要走了,跑到家里跟他說,咱村的那座老廟現(xiàn)在修好了,你把你捏的泥人也給我們廟里擺幾件吧!也讓我們給你的泥人燒燒香。于大成說,那不行,我捏的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不是菩薩。村主任說,那擺上,不燒香行不?就算讓老百姓們看看自己,供供自己,不也是挺好的嗎!于大成拗不過,就拿出二十幾件擺放在廟旁邊的屋子里。擺上的當天,鄉(xiāng)親們都跑來看熱鬧。這些雕塑造型新穎,構(gòu)思絕妙,夸張而不失真,變異而不怪誕,生活而不流俗。鄉(xiāng)親們越看越愛看,一個老人拿起來瞅新鮮,不留神把泥人摔個粉碎。鄉(xiāng)親們不高興了,指責他,你咋把大成捏的佛給摔了呢!老人嚇得蹲在地上嗚嗚抹眼淚,于大成忙過來勸,說,那不是佛,那就是鄉(xiāng)親們喜歡的物件兒。
晚上,于大成聽見父親在喃喃,大成就是這么個人,不論他成大師大家,對誰都是厚厚道道的,像個農(nóng)民,不忘本呀。母親說,農(nóng)民有啥好的,別讓他總記著是個農(nóng)民,會讓人瞧不起。于大成的眼眶子酸酸的,鳳琴摟著于大成,說,現(xiàn)在都供著你了,我可是早就看出你是個人物。于大成看著黑漆漆的窗外,摸著鳳琴已經(jīng)耷下的乳房,聽見狗又吠了。
七
轉(zhuǎn)天,下起了大霧。
于大成和鳳琴坐上了耿館長派來的車,于大成覺得耿館長對自己不錯,沒有耿館長哪有自己的今天。于大成冷,母親給他穿上羊毛的大衣。母親看著天揉著眼睛,說,是不是我的白內(nèi)障又犯了,怎么看啥都是白乎乎的。鳳琴說,是下大霧了,跟您的眼睛沒關系。于大成看見母親在流淚,就說,沒幾天我就又回來了,您哭啥!母親攥著兒子的手說,我這身體一天不如一年,怕哪次你回來就看不見我了。父親在旁邊叨叨著,你瞎說個啥,我的身子骨還不如你呢。于大成看到父親身子低得更厲害,幾乎是鞠躬的姿勢。于大成和鳳琴走了,村里的人都過來送,有的喊,大成啊,給我們捏個啥吧,以前當是泥人,現(xiàn)在就是錢啊。鳳琴生氣地嚷著,你們都說個啥,大成捏的就是泥人,不是讓你們當錢用的。于大成和鳳琴上了車,車快開動的時候,于大成拉開門撲通跪在地上,咣咣咣地給父親和母親磕了幾個響頭,又朝著鄉(xiāng)親們磕,身邊的人怎么攔也攔不住,直磕得他腦門子青一塊紫一塊的。他想,我算個啥,鄉(xiāng)親們都拿我的泥人賣錢過上好日子,那是我的福報。汽車在山路上顛顛著,鳳琴嘟囔著,這么多年了,這路咋還這么坑人啊。于大成說,有車坐就不錯了,以前我們都是兩條腿走,沒路了,還爬坡呢。于大成在車上接了羅微微的電話,信號不好,只是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幾個字,省里要把你的展覽做到俄羅斯的圣彼得堡,是你老師薩沙邀請的。于大成問,你找我就是說這個?羅微微說,我也去。于大成說,我做不了主。羅薇薇說,不用,我只是告訴你。你回到省城咱倆見一面,我還沒有好好謝謝你呢,你救了我父親一條命。車終于開出了大山,在平原上行駛就覺得松弛下來。窗外是一望無際的田野,一片綠色,但蓋上了薄薄的一層白色。鳳琴說,是你那個小美人打來的吧?于大成覺得鳳琴就是一個妖,汽車的噪聲這么大,她居然能清晰地辨別出是羅微微打來的。
深秋了,省城沉寂下來了,似乎是那一場初雪。
省城的文化館長跟于大成說了去圣彼得堡舉辦展覽的事,說,對方不花錢,所有的挑費都是咱掏,抄起來也是二十幾萬了。于大成問,咋這么多錢?文化館長不悅地說,你以為就你一個人去嗎,方方面面的人也得七八個吧。飛機票住宿費,還有布展的錢,電視臺也跟著吧。于大成不說話了,你是不是把你的作品清點一下,有三十件就夠了。還要多拿出幾件,送給人家當?shù)匕?。于大成說,我能拿出來的只有不到二十件。館長皺著眉頭,沒好氣地問,我看你天天捏,捏的那些作品去哪啦。于大成說,你還問我,我給你捏了多少件。館長說,那也不是給我捏的,說完轉(zhuǎn)身走了。于大成愣怔地戳在那。他知道有些委屈館長,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不好找他要,都拐外抹角地找館長要。館長不好得罪,就只能跟他說。于大成要是不給,館長就磨煩他,實在不行就把他工作室的電閘拉了。那次,羅微微到他工作室還沒說幾句,房間就黑了,這時間天也黑了,滿天的星斗。羅微微說,我很想住在你這,和你這些雕塑們睡一晚上。于大成說,我捏過鬼,晚上要是活了嚇死你。電來了,房間里透亮透亮。羅微微指著《放牛的老漢》的泥人說,我喜歡這個,你看這個放牛的老漢,把尿尿到了牛的嘴里,透著老頑皮和對牛的愛戴。她饒有興趣地又問,這個尿尿的老人怎么跟你一個模樣兒,是不是你父親呀。你看,高高的個子,一臉的滄桑。于大成笑笑,就是我父親,你滿意了。那次,于大成硬著從羅微微手里搶過來這個泥人,說,我這不是你的儲蓄銀行,你什么時候來都能取到。
于大成這時想起羅微微,羅微微的電話就跟著進來,說,我就在你們文化館后街的茶坊里呢。于大成到了后街的茶坊,這個茶坊古香古色,里邊還有小橋流水。于大成和羅微微面對面坐著,羅微微給他沏茶,說是地道的普洱。于大成說,你拿走我的作品就不見動靜了。他看見羅微微穿著件領口很低的淺灰上裝,能看到一簇雪白。羅微微耷拉著腦袋說,我覺得我不好見你,拿走你的作品,賣給了朋友,給我父親換了肝。于大成說,我的泥人能救你父親的命,也算我很有能力呀。說著,于大成不由自主地笑了,盡管笑得很勉強。羅微微說,這次去圣彼得堡,其實是我和薩沙聯(lián)系的,也是我找你的上頭說服的。于大成說,這就是在報答我,其實我不用你這么樣。我生下來就知道一個理兒,不要圖別人什么,能給別人什么不吃虧。那次,我放羊丟了兩只,我怕回去父親要打死我,就跑到鳳琴的家里。鳳琴父親看我可憐,就給了我兩只羊混在我的羊群里。父親每次回來都數(shù)數(shù),數(shù)對了就讓我吃飯。那兩只羊可是一筆錢了,我就想償還鳳琴父親。羅微微說,你為了償還娶了人家閨女,還每次借著送土多給人家錢。于大成點點頭,他覺得茶杯里的普洱有些苦。羅微微對他說,不苦不澀不成茶,苦后面就是香了。羅微微說,我想跟你說,你的創(chuàng)作需要改變,需要注入現(xiàn)代的藝術意識。于大成梗著脖子站起來,說,誰說我不現(xiàn)代了,我有我的創(chuàng)作思維,不能說我雕塑農(nóng)民就是傳統(tǒng)吧。其實,我堅持傳統(tǒng),在某些方面就是最現(xiàn)代的。羅微微擺擺手,你就是一個捏泥人的農(nóng)民,什么也改變不了你那棒子面的腦袋。
兩個人走出茶坊,在踏上小橋的時候,青石板有些濕漉漉的。于大成身子一歪,險些滑倒,被羅微微扶住。羅微微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于大成感到身上特別的冷,風拍在臉上像刀子在割。他獨自在街上走著,他覺得很孤獨,他想起山里的父親那彎著的腰,想起母親肯定在給父親洗腳。母親白內(nèi)障的時候也堅持洗,哪次都把水潑到了外邊。他又想起這次帶回來的那桶土,那是他救命的東西。這次去圣彼得堡,再捏都是靠著它。鳳琴打來電話,說你在哪呢?于大成在風中走著,很艱難,風把他的褲腿吹起來,像是要飛起來。他隨口對鳳琴說,路上呢。鳳琴說,有小美人嗎?于大成沒理會這句話,而是說,我剛才想著老家,想我父親母親。鳳琴哼哼著,我一輩子都不想回去,我在農(nóng)村受夠了苦。我看著城里人過好日子眼饞,我要讓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都在城里。你有本事能到北京去住,我給你當使喚丫鬟都樂意。鳳琴滔滔不絕地說著,越說越來勁。于大成覺得說服不了她,因為他能看到鳳琴臉上洋溢著無比的幸福。
八
臨出國前,鳳琴對于大成說,你到圣彼得堡那個地方給我買蜜蠟,我打聽到了。要一串的那種,別給我撿幾個珠子拿回來。于大成問,你給誰看啊。鳳琴說,我要給那些姐妹們看看,她們都說我是從農(nóng)村來的。好,看看農(nóng)村來的戴什么,你們有嗎?鳳琴昂著腦袋說這話的。于大成想笑卻笑不出來。早晨起來,他接到文化館館長的電話,說,我到機場送你,那天咱倆說得不愉快,你別介意。拿行李的時候,于大成發(fā)現(xiàn)鳳琴又給他買了一件黑西服,顯然質(zhì)量不錯。于大成有些激動,抱了抱鳳琴,鳳琴說,你去了就不要說自己是農(nóng)民好嘛,你現(xiàn)在也算一個藝術家了!
于大成一行人從北京飛到莫斯科,又坐火車到了圣彼得堡。推開火車站的大門,于大成眼前好像進入了童話世界,不少的房子都戴著洋蔥似的帽子。于大成不自覺地呼吸著圣彼得堡的新鮮空氣,傾吐著在大城市積進肺部的污濁。天氣很冷,冷得他骨頭都疼。沿途中,于大成看見了不少雕塑,他想起兒子那句話,你是捏泥人的,人家是雕大理石的。在一座富麗堂皇的賓館,前廳看到了等待已久的薩沙。薩沙先擁抱了羅微微,后擁抱了于大成。于大成等人被安頓在涅瓦河邊的一個旅店,羅微微一個房間,于大成和攝像師一個房間。薩沙說,不在賓館吃,很貴的,我們在一個小餐館里吃,也是地道的俄餐。大成的作品已經(jīng)托運到了,明天開始布展。于大成跑到羅微微房間,發(fā)現(xiàn)里面很大,從窗戶能看到滾滾而流的涅瓦河。衛(wèi)生間不很講究,但所有設施都齊全。于大成問,有熱水嗎,你替我問問。羅微微說,你懂俄語你去問啊。于大成沮喪地回來說,問了,熱水供應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請明天再洗。羅微微說,要不我給你找個大木盆洗,我給你洗干凈。于大成紅著臉走了,他確實習慣了每天泡熱水澡。在老家,是用大木盆洗,所有的筋骨都能泡開。有時候鳳琴會給他后背撩熱水。從小餐館回來,于大成和薩沙都喝醉了,互相攙扶著唱著歌。于大成唱的是地道的山西梆子,“十一臘月寒冷天,羊吃了路邊的馬蓮;若要我倆的婚緣散,凍冰上開一朵雪蓮!”嗓音真是很好聽,似乎傳得很遠,他看見很多游客在朝這邊看。薩沙唱的是俄語歌曲,羅微微聽不懂。于大成說,我聽著好像是《三套車》。羅微微好奇地問,他唱的什么?于大成說,是一個馬車夫奔波在寂寞的長途,唱出了憂傷。羅微微說,蒼涼的旋律。
于大成的泥塑展覽很成功,每天參觀的人絡繹不絕。結(jié)束后薩沙說,我請你們到我的老家列賓諾做客,喝我自制的灑滿官卡,咱們在北京說好的。我先走一步,安排安排,你們坐長途汽車去,不去就是看不起我,就兩天啊。再說,你們的行程這兩天就是參觀。說完,薩沙硬塞給他們兩張長途汽車票,叮囑他們坐車的位置。于大成對羅微微為難地說,天要下雪,還是我一個人去好。我要是不去,他會怨恨我的。羅微微說,不,我說了我要跟著你的。于大成沒有說話,他看見窗外飄起了雪花,比家鄉(xiāng)的要大要密。臨來的時候,他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母親說,你父親的腰直不起來,只能在屋子里溜達。鄉(xiāng)親們總開玩笑,說你父親對誰都點頭哈腰的,你父親就生氣。于大成說,給父親做手術吧,他的腰不能這么總彎著。他曾經(jīng)捏過一個直不起腰的農(nóng)民,但騎在一頭牛上,牛的腦袋是昂著的。
九
在去列賓諾的路上,雪下得越來越大,快接近列賓諾的時候,中雪漸漸地轉(zhuǎn)變成了一場罕見的暴風雪。公路被暴風雪所淹沒,路面與大地連成一片,漫天飄落下來的濃雪也與地面連成一片,一切都沉陷在白茫茫的世界之中。汽車的速度慢下來了,開始還好,它在緩慢地移動,后來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車輪常常在一個雪窩兒里無功地旋轉(zhuǎn)很久,后窗上貼滿了后輪甩起的泥雪。厚厚的,一塊塊的。起初,羅微微還能開玩笑,問于大成,這的泥能捏出泥人嗎?在上橋的橋口兒,車輪子打轉(zhuǎn),不愿意移動半步。司機說,你們愿意下車我就開門,愿意等我把車修好,也許需要幾個小時,不過天亮車就能走了,那時,有掃雪車會把路面掃干凈的。司機一邊說一邊熄了火,點燃了一只煙卷兒斜躺在駕駛座位上,把疲勞的雙腿支到前窗的窗臺上。乘客們面面相覷,對于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處境,不知如何是好。羅微微聽不懂司機說的什么,于大成說給她,羅微微的臉色都白了。于大成終于按耐不住地問道,這里離列賓諾還有多遠。累得像一灘爛泥的司機回答,十幾里吧,你們這能走。汽車里恢復了沉靜,有人開始吃東西。被阻滯在途中的于大成和羅微微由于路途中的疲勞,話也不多了。隨著天黑的到來,有一兩個人溜下汽車,鉆進紛飛的大雪里,他們不想在車上過夜,決定去尋覓溫暖的地方。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瞌睡中的羅微微被于大成一只大手推醒,說,我發(fā)現(xiàn)了橋那邊有燈光,咱們過去!羅微微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于大成眉毛和頭發(fā)上結(jié)滿了白霜,她跟著于大成下車,頂著迎面的寒風,踩著已經(jīng)沒有任何路標的積雪,迅速地翻過橋頭,透過飄飄揚揚的雪花。在地平線的盡頭,一個村落閃爍著星星點點的魚鱗火。于大成興奮地說,我看見村子了,跟我那村子差不多。羅微微瞇縫著眼睛,仰望著黑漆漆的天空,又眺望著遙遠的燈火處,說,你說到村子就這么激動,我知道你奔赴的地方是給你溫暖的。你這人就這樣執(zhí)著,總想把你的溫暖帶給每個人。于大成想了想,把羅微微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說,我給你溫暖。
終于接近了燈火,于大成終于停止了腳步,他站在原地不回頭大聲喊著,我們終于走出來了!后面沒有任何聲響,不知什么時候羅微微落了很遠,于大成仔細向后面漫天大雪中巡視了一遭兒,隱隱約約在半里之遙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件深藍色的防寒服在慢慢晃動。你快點呀!于大成沒有喊出口,他的呼喊被風雪壓向相反的方向。于大成知道喊話是徒勞的,他感到羅微微不再走動了,就逆風向上移動著腳步,這是一座大橋的第一尊欄桿,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坐下去靠向它。坐在雪堆里,才感到渾身的骨與肉早已被鬼抓走了,除去脖子上那只凍麻木的腦袋不斷地噴著白氣外,全身早已麻木了。終于,于大成看見了羅微微的半張臉在風中顫抖,他風塵仆仆地追過去,把羅微微擁抱在懷里,喃喃著,真對不起你,我不應該讓你跟著我去薩沙的老家。羅微微在于大成懷里流不出眼淚,因為她眼眶里已經(jīng)結(jié)上了冰霜。他們在橋邊的避風處滯留了一會兒,兩人言語很少,能夠聽到雪花落地的聲音,唰唰地向大地鋪著花絮,除了心臟,兩個人連腦漿也凝固了似的。
于大成蠕動著嘴唇,說,我想我的父母親,想我的孩子,想我可愛的鄉(xiāng)親們,想我的山村,想我的每一個雕塑,想我的老師薩沙,想老婆鳳琴。羅微微拼盡所有的力氣說,我現(xiàn)在就想活。遠遠的,從他們來時相反的方向,有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在雪地上蠕動,向他們靠近,黑團的后面是東方,黎明的魚肚白隱隱在現(xiàn),越顯得那黑糊糊的東西可怕與嚇人。約莫幾分鐘的時間,天越來越亮起來的時候,他們一起發(fā)笑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拉著一輛很是陳舊的破童車,搖搖晃晃地向他們這邊走來。老太太用呆滯的目光打量著他們,她的臉頰上布滿深淺不一的皺紋,蒼老的皮膚卻與她閃著黃光的眼睛形成很大的反差。羅微微感到老人的精神相當堅硬,她激動地說,您好!我們是中國人!老人不懂,于大成迅速用俄語把迷路的遭遇告訴老人,請老人帶他們離開這里,找一個溫暖的地方休息。老人和善地說,村莊有,不過人家沒有,都回城里過城里人的日子去了,整個村莊就剩我和我的女兒維嘉兩個人。于大成說,這里有沒有火,我們急需要取暖。老人說,有,你們跟我走,跟不上我就踩著我的腳印走,準丟不了。老人說話的時候,表情很平淡,好像是來自原始森林里的隱居者,一個與世隔絕的人,她的思維也不敏捷,說完上句要停頓一下再說后邊的話。老人問,你們怎么凍成這樣。她毫不猶豫地把碩大的頭巾給羅微微圍上,羅微微想謙讓,但老人已經(jīng)拉起童車往回走了,腳步加快。羅微微的眼睛在發(fā)熱,于大成企圖幫助老人拉車,老人拒絕了,不,我的活兒,我自己干。
在低矮的小板房里,點燃了很旺盛的炭火。房子里的設施很簡單,也很典雅。一張很大的床,一個書柜子,一個長長的桌子,一臺舊式的電視,一部撥號的電話。房子里面竟然有個洗澡間,裝飾很現(xiàn)代,面積不大,但很整潔。在桌子的盡頭聳立著一尊列寧的全身銅像,半米高,白色的基座,列寧在微笑,手臂依然是高揚著,銅像的大衣角好似被風輕輕刮起,工匠們賦予了他極好的動感。于大成在雕塑前投入地觀看著。他覺得雕塑的水平很高,造型簡單但很鮮明,尤其是列寧的眼睛,那么深邃和睿智。他想著自己的泥人,最難的就是勾畫眼睛。薩沙曾經(jīng)說過他,你的問題在你的眼睛,你那眼睛缺乏一種神采。他在省城很難找到令他向往的眼睛,眼睛里的東西不深。他總朝鄉(xiāng)下去跑的目的就是找能挖掘到的眼睛。起初,他在村里看人家,看久了就讓人家說,你看我眼睛干啥呢,又不能種出莊稼。其實村里也跟這里差不多,壯勞力都到城里去了,剩下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還有被男人留下的女人。村主任總跟鄉(xiāng)親們講,要想出去掙大錢,就得跟于大成一樣有本事。那天早上,他到村里的小學轉(zhuǎn)轉(zhuǎn),小學的后面是一個豬圈。養(yǎng)豬的是他遠方的嬸嬸,看著他就罵他,你這個王八蛋,是你把我們捏成大肚子大乳房的嗎?于大成尷尬地笑了笑。遠房嬸子說,你還笑,你拿我們大肚子大乳房賺了多少昧心的錢。于大成只能低著頭搪塞著,你不懂。遠房嬸子說,我們是那么難堪嗎,你嬸子年輕的時候俊著呢。于大成說,知道嬸子漂亮。遠房嬸子說,知道漂亮還那么糟蹋我們,聽說你捏了我。于大成慌忙解釋,沒有,那都是瞎說。遠房嬸子說,我看了,你捏的就是我。于大成看見遠房嬸子眼睛里的那種怨恨,還有那種顯擺。他看得真真切切,覺得一下子有了一種感覺,那種渾身都燃燒著火的感覺。
羅微微對他說,我想洗澡。于大成告訴了老人,老人跑去為羅微微燒水。很快,他聽到羅微微的歡呼聲,很舒服。老人在笑,羅微微也在笑。于大成在那張床上躺著,覺得特別的溫暖。他恍惚見到窗戶被橘紅色的晨光愜意涂抹著,他想起了父親和母親。迷糊中,他聽到有人在說話,他微微睜開眼,見老人和一個年輕姑娘在交談,可能是維嘉。老人讓維嘉去準備酒,把儲備得最好的面包拿出來。于大成睡了,他在昏昏沉沉中覺得羅微微在自己身邊也躺下,周身散發(fā)著清香。于大成想起一句話,我們什么都有,可又都一無所有。房子里老人和維嘉都不在,但炭火還是那么旺盛。他透過窗戶,看見初升太陽萬道光輝,一個閃亮著藍色貝殼的小甲蟲,在丘陵上的一條黃褐色的線條上蠕動,逐漸朝這里挺進著。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不是開往列賓諾的長途汽車嗎?他搖醒了羅微微說,車來了,咱們該走了。于大成給老人留下他雕塑的一個中國農(nóng)村小男孩,一個光著屁股的小男孩,胸脯挺得高高的。這個雕塑是在他懷里口袋擱著的,準備送給薩沙老師的。光屁股的中國農(nóng)村小男孩站在了列寧旁邊,小男孩的目光充滿了向往和憧憬。羅微微在笑,她那雙黑黑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少有的柔光。桌子上戳著一瓶自制的灑滿官卡,于大成喝了一口,從腳到臉涌著暖流。他說,好喝。羅微微搶過來喝了一口,又吐出來說,太辣了。
太陽已經(jīng)扭轉(zhuǎn)了角度,長途汽車距離小房子越來越近,于大成又喝了一大口,他覺得胸口在發(fā)脹。羅微微不示弱,也喝了一大口,她被嗆得大聲咳嗽,連聲喊著,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喜愛,慣常的表達方式是把喜愛揪碎了,一絲一縷將它們?nèi)谌雽こ5娜兆永?。這樣看上去,天衣無縫,也沒有什么皺褶。于大成的臉與她的臉挨得很近,可以感覺到羅微微那飽滿健康、紅彤彤的面頰,向自己輻射著熱流。長途汽車在蜿蜒的路上行駛,于大成對羅微微感慨地說,我一個朋友對我說過這么一句話,我永遠銘記。歲月是一個人走過的,但那些在路上攙扶了你一把的人,那些用一個理解的微笑為你抖落風塵的人,即使是人生一個匆匆的瞬間,也不要忘。請將它們珍藏起來,就像用生命中的火粒最終凝聚成一束火焰,照亮自己也學會照亮別人。羅微微倚在于大成的身上打手機,手機始終不通。于大成說,我有時候被人仰望,其實那是把我遺忘。羅微微看著于大成問,你說這句話什么意思?于大成說,我們村里的老鼠特別多,很多人在想辦法,有人就開始養(yǎng)貓來抓老鼠。我家里有一只貓,每次抓到老鼠就跟我們面前晃蕩,我們就給它好吃的。后來這只貓總?cè)プダ鲜?,也有累的時候,就偷偷睡覺。后來,老鼠們就等著它睡覺,然后一天晚上就把這只貓咬死了,咬得它遍體鱗傷。我父親就把它扔到后院埋了,埋得淺,還被這群老鼠們給刨出來繼續(xù)狠咬。羅微微驚訝得看著于大成,于大成說,我就像那只貓,現(xiàn)在正是被人寵著的時候,可我也困了,我快被老鼠們咬死。羅微微抓住了于大成的手,感嘆地說,你能說出這番話真不是農(nóng)民。
于大成說,我就是農(nóng)民,我就知道捏泥人。
十
長途汽車駛到列賓諾小鎮(zhèn)的時候,于大成和羅微微看到薩沙領著全家人在急切地等待著他們。薩沙的一家都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多彩多姿。薩沙緊緊擁抱著于大成,又緊緊擁抱著羅微微,說,你們在風雪中走來,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要喝一整天的灑滿官卡!薩沙周圍的人越聚越多,有人在拉著曲調(diào)熱烈的手鳳琴,人們朝著于大成和羅微微喊著什么,用力跺著腳,喊聲很有節(jié)奏,表情都很激動。羅微微詫異地問于大成,他們喊的是什么?
于大成哽咽著說,翻譯成中國話,就是好人。
(責任編輯: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