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
一
歐石楠死了,昨天死的,今天火化。
我從省城直接趕到火葬場,在焚尸爐前見到她最后一面。她很安詳,細(xì)微的皺紋都不見了,面龐光滑細(xì)嫩,像個酣睡的嬰兒。
死亡證明上“死因”一欄里寫著:猝死。
我拿筆的手頓了頓,想,猝死?是什么死法?
工作人員盯著我的名字說,要簽戶口、身份證上的名字。我扔掉碳素筆說,我只有這一個名字。
倒是好聽,就是……身后人小聲嘟囔。
梔子,為什么叫梔子?連姓氏都沒有。歐石楠沒說過,我也沒問過。面對不同的質(zhì)疑者,我也沒回答過。
沒辦法,她死得太不是時候,疫情緊張期間,人員不能聚集。我對電話那頭的小姨媽說。
能聚集也沒什么人來送她。你媽獨(dú)得很,沒見和什么人真正好過。小姨媽說。
先在殯儀館存著?我問。
先存著吧!小姨媽說。
我把一塊紅布蓋在骨灰盒上,抱起她。
殯儀館寄存處的柜子像洗澡堂的鞋柜。目測一下,應(yīng)該比鞋柜還小,一個小骨灰盒剛好塞進(jìn)去,而一雙女士中筒靴根本塞不進(jìn)去。
我把她塞了進(jìn)去。
直起身,我想,這以后,我就是蝸牛了,背上的殼就是家。我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以后不必急著回家打理那些花兒?;ù炭偸窃剖郑卧诎腴_的玫瑰上。又想,沒有鮮血滋養(yǎng)的玫瑰,還會不會那么紅呢?心里就有些堵,眼窩酸澀,眨眨眼,沒擠出一滴眼淚,倒擠出了幾粒隔夜眼屎。
歐石楠是我媽,我沒有爸。
爸這個詞,小時候,是在遠(yuǎn)方站崗執(zhí)勤的士兵;長大一點(diǎn),是因車禍意外早逝的短命人。
記事以來,我爸以各種身份和形式在我的想象中存在著,又模糊著。
天知道他是誰?
管他是誰,我得知道他長什么樣吧?我有些怒氣沖沖。
你去照鏡子,和他一模一樣。歐石楠把一個插好的花籃搬到門口。
我真去照鏡子。鏡子里的我瓜子臉、細(xì)眉大眼,皮膚白凈細(xì)膩。我用手摸著下巴,用目光在那里種下一些胡茬,又用目光刮干凈,還是想不出我爸是什么模樣。
從有記憶起我就不喜歡歐石楠。
哪有孩子不喜歡自己的媽的?大舅說。
他也不喜歡歐石楠。從不來我家,歐石楠也不去他家。大家都有聯(lián)系方式,卻從來不聯(lián)系。
和歐石楠有聯(lián)系的,是小姨媽。那年小姨媽子宮肌瘤手術(shù),歐石楠關(guān)了花店拖著我去照顧了些日子。從那以后,偶爾小姨媽打電話過來,說一些噓寒問暖又心不在焉的話。
二
墨綠色窗簾隨通風(fēng)口的微風(fēng)輕輕擺著,像湖面上漾著綠波。
從前歐石楠坐在窗簾下,在身邊一排冰柜里按照訂單拿出花兒插成一些人的心意,或者一邊給玫瑰去刺一邊聽歌。我放學(xué)回來,她頭也不抬,說:快去吃飯,吃完了來幫忙。
我就邊扔掉書包邊循著飯菜香味朝廚房走。
小學(xué)的時候,我像只小燕子,邊吃邊和她嘰嘰喳喳說學(xué)校的事。初中以后就不說了,不僅不說話,連看她一眼都覺得自己被玷污了。
她唇邊嘴角處有兩個對稱的小梨渦,很俏皮。里面裝滿了風(fēng)流韻事。
我沒有小梨渦,也沒什么風(fēng)流韻事。
屋子里一如既往地干凈整潔,地上有個大包。包外面有淡綠色卡紙,上面寫著:梔子,這些,捐給敬老院。
再往里走,書架上的書不見了,地上多了幾個碩大的紙殼箱,上面同樣有張淡綠色的卡紙:梔子,這些,給社區(qū)閱覽室。
我脊背發(fā)冷,后事安排得這么妥當(dāng),知道自己要死?
她是怎么死的呢?這個問題第一次跳進(jìn)腦海。隨著這個問題,一連串問題擠進(jìn)腦海。病死?沒見她生過病。社區(qū)工作人員說是猝死。猝死是什么死法?
手機(jī)響。
熟悉的聲音傳來:梔子,怎么不回我微信,家里有事怎么不告訴我?
王興凱的話像一梭子彈,噼里啪啦射過來,我不知道先回答哪一句才好,就說:為什么要告訴你呢?
電話那邊頓了頓,說:我們這種關(guān)系,應(yīng)該知道,并且站在你身邊和你一起面對任何事。
我們這種關(guān)系?什么關(guān)系?睡過?我用不是人的語氣調(diào)侃著。
電話那頭被噎住了,良久,一個疲憊的聲音說:梔子,我愛你。
掛斷電話,想,該從哪里下手,整理我媽留下的這一串后事?
王興凱是個優(yōu)秀又帥氣的飛行員。用閨蜜的話說就是:不知道他哪輩子造了孽,遇見了你。換作別的女孩子,早貓兒似的挽起長發(fā)甘為他婦了。
我不是別的女孩子,我是歐石楠的孩子。
從小耳濡目染,除了街頭巷尾的竊竊私語、撇嘴咬耳朵,就是歐石楠面對異性時的輕佻無羈、吊兒郎當(dāng)了。
我永遠(yuǎn)都記得那些表情,眼角斜著,嘴角耷著,一副怕人聽見的樣子而事實(shí)上又生怕別人聽不見:她啊,不挑嘴。東山的瞎子都和她睡,還睡了幾十年,隔段日子就去。有時候還提著東西去。一鉆進(jìn)人家屋里就半天不出來。
盧瞎子不是有個胖老婆?
胖老婆有陣子跟修鞋的好上了,那個傻娘們,天天去幫人家刷鞋、補(bǔ)鞋。
怪不得!
能干啥?她那樣的人!
就是,能干啥!還不是那點(diǎn)事!
十來歲就會!天生的,不用教!哪像咱,結(jié)婚之前手都沒摸過!
還有老吳,可憐的老吳,一輩子光棍,最后要了個破鞋!還把房子給了她!
還有她隔壁茶葉店那個矮個子南方人!
還有誠信豬肉店殺豬的二嘎子!
……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和歐石楠掛上邊兒的男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作為歐石楠的女兒,就該生來會偷人,會養(yǎng)漢。這是我的優(yōu)良遺傳基因。
幸運(yùn)的是,我們這個年代,沒有人在意貞操,你只要學(xué)會調(diào)情就好。
后來,我又想,歐石楠生不逢時罷了。那是個糟糕的時代,封建意識還拖著長長的尾巴不肯離開。當(dāng)然,沒讀過什么書,也沒有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人活著總要有些消遣,于是,歐石楠就成了他們的消遣。誰又知道把歐石楠當(dāng)作消遣的那些人背地里做過什么?
家家賣燒酒,不漏是好手。
唐明皇還偷了自家兒媳婦呢。武氏不是跟了老公的兒子?潘金蓮的叉桿不打在西門身上也會有東門,南門,北門。
人,七情六欲。
如果她生在我這個時代,就不會因?yàn)槟腥顺蔀榻诸^巷尾的笑談了。那點(diǎn)事兒,算什么呢?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睡,再尋常不過的事兒。我們這個年代沒有人議論別人,都在忙著自己尋歡作樂。
又一張淡綠色卡紙,上面寫著:給我的梔子。
卡紙下面,是個首飾盒,首飾盒下面,壓著一個厚厚的筆記本。我打開首飾盒,里面有一對紫水晶耳環(huán)。我舉起來,迎著陽光看,真漂亮。隨著水滴的晃動,整間屋子都披滿了淡紫色的光暈。首飾盒里只有這一對耳環(huán)??埡竺孢€有一行字:這不是耳環(huán),這是愛情。希望我的梔子擁有愛情。
這是什么意思?我打開了日記本。
藍(lán)黑色鋼筆水,工整的字跡:
1997年8月6日:
楊佳死了,爸、媽、夏長磊、老師、鄰居、親戚、同學(xué)、老師……他們合伙殺了她。眼神是這世上最鋒利的兇器,殺人于無形,可以一招斃命。
我親手埋葬了她。
九七年?媽十七歲?楊佳?楊佳不是她身份證上的名字么?我心臟一緊,渾身一激靈。這是她從十七歲就開始記錄的一本日記。
我席地而坐,繼續(xù)看下來:
歐石楠是最孤獨(dú)的花,即便開放,也不會肆無忌憚地張開懷抱,把整個花心呈現(xiàn)給世人。它以半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態(tài),讓原本就驚艷不了世人的白色小花,悄然開放,又悄然凋謝。
楊佳死了,歐石楠誕生了,以后,我是歐石楠……
手機(jī)響,王興凱說:把地址發(fā)過來,梔子。
我頭昏腦脹,眼前交織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詞匯:楊佳、夏長磊、眼神、埋葬、紫水晶耳環(huán)、愛情、歐石楠……
你在干什么,梔子?
楊佳死了,歐石楠誕生了。我有些語無倫次。
發(fā)位置給我。王興凱又說。
三
這個下午的太陽很亮,穿過老屋的木窗框,照在油漆斑駁的地板上。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吃飯。我捧著日記本的雙手有些發(fā)抖。
我之所以把楊佳埋在東山頂上,是因?yàn)樵谀抢?,她可以看見從家到學(xué)校的那條小路,還有小路邊那片小樹林。
沒有人知道她的小心思,沒有人知道她拿著抹布不是擦窗子,是偷看操場上踢球的夏長磊。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下課鈴一響就第一個沖出教室去走廊玄關(guān)處站著。當(dāng)然,夏長磊走來時她故意將臉轉(zhuǎn)向一邊,但是楊佳是個渾身都長滿眼睛的家伙,她能看見夏長磊走來又走去,能看見他唇邊細(xì)密的絨毛和已經(jīng)凸起的喉結(jié),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隨著他走過時的微風(fēng)灑向她,塞滿了她的每一個毛孔。
夏長磊高她兩屆,她初二,他高一。這是楊佳那時候唯一的憂傷。她知道兩年后成績優(yōu)異的他會離開這里,去讀他的大學(xué)。她不知道沒有夏長磊的校園,該怎么安放受驚的小兔般的目光?
該不該去那片小樹林呢?是糾結(jié)過的。
從撿起丟在她腳下的小紙條開始,一直糾結(jié)著的。
如果不去,楊佳就不會死。她還是老師最喜歡的學(xué)習(xí)委員,爸媽的驕傲。她的作文還會在每個周三下午被當(dāng)作范文讀。如果楊佳不死,現(xiàn)在就沒有歐石楠坐在這里寫日記了。她該坐在高中部明亮的教室里,和夏長磊一座教學(xué)樓。
她去了!她失去了思維能力。下課鈴一響,她就失去了思維,只剩下了行動,她像脫韁的野馬般不受控制地朝小樹林跑去。風(fēng)揚(yáng)起了她不合體的格子上衣,兩根原本垂在胸前的辮子飛起來,綁在辮梢的粉色蝴蝶結(jié)飛起來。整個人都飛起來了。
在通往小樹林的土路上,她捂住就要跳出胸膛的心狂奔著。
這時候,她還是一個懵懂的少女呢,我笑笑自言自語。
夏長磊雙手捧著一封情書和那對紫水晶耳環(huán),躲在樹蔭里。
他看著腳尖說:這是我奶奶給我媽的。我媽說將來給我媳婦。我送給你,等我們長大了,你做我媳婦。他說這話的時候唇邊的絨毛在微風(fēng)中害羞得直發(fā)抖,脖子上微微凸起的喉結(jié)上下跳動,像是一只淘氣的猴子。
所有的血液都朝楊佳的面頰上涌去,心臟像是要沖破胸膛跳出來。她沒來由推開他的手:我不要。
你不要誰要!為了給你送來,我逃掉了一堂課!夏長磊有些賭氣地又朝她面前送了送。
愛誰要就誰要!一絲委屈沒來由地漫上心頭,她盡可能抿著嘴唇,眼睛看向別處。
夏長磊忽然換了一副口氣說:別跟個小孩子似的,快拿著。
楊佳又推他的手,他的手有些潮濕,在微微發(fā)抖。有一只耳環(huán)掉進(jìn)了草叢,他趕緊彎腰去找,她也彎腰去找。
哎喲喂!佳佳,不回家在這干啥!一個聲音炸雷般滾過頭頂……
這是楊佳的死因,很明朗。
我沒看懂似的,倒回去又看了一遍這一段。
這就是楊佳的死因。她和偷偷暗戀的夏長磊第一次約會,還沒等到互訴衷腸、互定終身就遇見了鄰居。
在歐石楠的日記中,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些熟悉的面孔和熟悉的地方來。
這個鄰居至今還住在那里,一排老土坯房最東邊那間。我姥姥家在第二間。年輕時人家都叫她“小吵吵”,后來她老了,人家就叫她“吵吵”,她走路上半身朝前探著,雙手插在袖籠里,說話從不直接說,而是湊到你耳邊故作神秘地悄悄嘀咕,一雙眼睛也在人家耳邊跳來跳去。她能把很平常的事兒說得很不正常,她也能在平淡無奇的正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或者滋生不正常的事。因?yàn)樽熨v多事,不知被她男人打了多少次。歐石楠帶我回姥姥家的時候,經(jīng)常聽見東邊傳來殺豬般的嚎叫聲。
老了以后的吵吵又多了一個新內(nèi)容,就是每天拉著人說她的兒子兒媳如何不孝順。她男人早些年就死了,沒有人再因?yàn)樗牟讹L(fēng)捉影胡說八道揍她,她就更肆無忌憚了。她看不見別人和兒子兒媳眼中的嫌惡,走街串巷到處傳播著她荒涼的生命。
那天,她提著籃子采蘑菇,撞見了小樹林里的楊佳和夏長磊。
她回村后沒直接回家,去了開豆腐坊的老趙家,說: 我看見老楊家的佳佳和一個男孩子在后山的樹林里……
??!老天爺?。∵@么小的年紀(jì)!
穿衣服了沒有?
她眼睛斜上去,嘴角撇下來,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我嚇得趕緊閉了眼!誰還去看穿沒穿?嘖嘖!才多大年紀(jì)!
她當(dāng)然沒說被她那一嗓子嚇得逃之夭夭的男孩,也沒說楊佳只臉色慘白地看了她一眼沒理她,就彎下腰去找另一只紫水晶耳環(huán),她一直細(xì)細(xì)地在草叢中尋找著另一只耳環(huán)。
豆腐坊的老趙婆子聽了這話,像是得到了某種滿足似的,咕咚一聲吞下一口涎水。
太陽偏西的時候她推著獨(dú)輪車,含混不清叫賣著:
豆——腐——
剛出鍋的熱豆腐——
她一邊稱豆子一邊說:天哪,小吵吵親眼看見老楊家那個佳佳啊,在加油站后面的小樹林里,天哪!上下一絲不掛,大白天的和一個男同學(xué)做那事!
她一邊揀豆腐一邊說:天哪,小吵吵親眼看見老楊家那個佳佳啊,在加油站后面的小樹林里,天哪!上下一絲不掛,大白天的和一個男同學(xué)做那事!
她一路叫賣一路走,她走遍了整個村子,豆腐賣完了,楊佳的故事也像一場雨,下遍了整個村莊。
等到楊佳放學(xué)回到家的時候,她和夏長磊在加油站后面樹林里的事,已經(jīng)像簸箕里的豆子一樣,在百才村被顛出了很多個版本。
楊佳在有的版本里擁抱親吻,有的版本里一絲不掛,有的版本里正和男同學(xué)商量私奔,有的版本甚至懷了孕凸起了肚子……
歐石楠在后來的日記里寫道:
媽下地回來盯著我的肚子看,盯了很久。我知道一定是又有人說了什么。就像上次她半夜掀開被子,扒開我的內(nèi)衣,看我的處女膜還在不在一樣。每一天的時間怎么這么長呢?太陽升起來就不愿意落下去似的。時間過得這么慢,我的死亡卻在加速著。我能感覺到從指間開始,我的血,我的溫度正在朝著心臟一寸一寸褪去……
那是三十多年前,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課桌上刻著三八線,男同學(xué)女同學(xué)都板著面孔目不斜視,擺出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自由戀愛會被揣測,很多閑人掐著手指算計(jì)誰家姑娘媳婦結(jié)婚日期和生產(chǎn)日期夠不夠九個月。
那是楊佳生命中最燦爛的一天,也是最灰暗的一天。
謠言比她跑得快,等她終于找到了那枚紫水晶耳環(huán),小心翼翼裝好走回家里的時候,父親手里拿著棍子正在大門口等她。
沒有機(jī)會解釋,情書被當(dāng)眾搜出來打開。
四
1997年9月1日:
你回來!爸冷著臉叫住剛要出門的楊佳。他遞給她一捆橡皮筋,指著一堆亂糟糟的韭菜說:你不用去學(xué)校了,去把韭菜捆好。一斤扎成一捆。
妹妹和哥哥去上學(xué)了,盡管他們學(xué)習(xí)并不好。晚上,妹妹理所當(dāng)然地拿走了楊佳的書包和所有的東西。楊佳把剩下的一小截鉛筆、半塊橡皮扔進(jìn)了院子。那些東西剛散落在院子里,幾只雞跑過來,它們啄來啄去,大約覺得不好吃,走開了。
那支鉛筆頭只剩下大約不到一寸,楊佳用廢紙卷成筒固定住還能用。她總是這樣用光一支鉛筆的所有。那半塊橡皮是淺粉色的,帶著香味兒,那是她的寶貝,是幫別人寫作業(yè)掙來的。她視若珍寶,妹妹和雞卻都不喜歡。
楊佳的學(xué)歷,定格在初中二年級。
楊佳的生命,定格在初中二年級。
爸媽的臉色陰霾著,每天都冰冷地吩咐一些事。楊佳盡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做好那些事,洗衣服、做飯、打掃房間……爸媽照例每天去菜園,他們回來的時候她的工作就多起來了,她把所有的菜整理好,扎成捆。隔日早晨,爸運(yùn)到早市去賣。
過一陣子爸媽消了氣就好了,就可以回去上學(xué)了。楊佳這樣想著。
楊佳很久沒說過話了。沒有人愿意和她說話,她也不愿意和別人說。
有一個下午她趁爸媽都不在跑了出去,她去了學(xué)校。老師看見她睜大了眼睛:楊佳,你怎么來了,有什么事?我來看看你們,楊佳囁嚅著???!回家吧。你爸來辦了退學(xué)。
同學(xué)把她圍住了,她像只猴子似的被困在中間,茫然地在一片陌生而戲謔的表情里尋找曾經(jīng)熟悉的影子。
她尖叫著撥開人群朝家里跑。她狂奔著,像那日奔向小樹林那樣狂奔著,風(fēng)又把她的格子衣裳掀起來了,她的發(fā)辮又飛起來了,只是辮梢沒有了蝴蝶,皮筋也斷了,散了一半的發(fā)辮凌亂地飛舞著,有一些發(fā)絲被她的淚水粘在臉上。
“95后”的我,很難想象歐石楠日記中的描述。我看看泛黃的紙張,再看看有些模糊的字跡。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楊佳臨死之前最后一滴淚渲染的。
在我后來的走訪中,我知道為什么楊佳死了。
在七十年代初東北偏遠(yuǎn)鄉(xiāng)村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打不死,罵不死,舌頭板子能壓死,唾沫星子能淹死。
姥姥姥爺也無法面對滿世界的流言蜚語吧,他們只能把原本引以為傲的女兒當(dāng)作見不得人的丑藏在家里,一個失去了清白的女孩子還上什么學(xué)呢?
我想,我得去找小吵吵,給她一個耳光,這是她欠楊佳的。她是兇手,這個仇,我得報(bào)。我似乎看見她不懷好意的小眼睛流出泛著惡臭的毒汁,干癟的嘴唇還在蠕動:
你看看吧,是不是走路姿勢都變了?沒亂來的女娃娃走路可不是這個樣子嘞!
她挎著籃子,因?yàn)榧敝⒉ハⅲ舐纳碥|在鄉(xiāng)村塵土飛揚(yáng)的街道上扭動著,她籃子里的蘑菇都成了蘑菇干,她還在說:
我看見老楊家的佳佳和一個男孩子滾在樹林里……
我看見老楊家的佳佳和一個男孩子滾在樹林里……
我看見老楊家的佳佳和一個男孩子滾在樹林里……
門外響起敲門聲。
我一頭扎進(jìn)王興凱懷里。
五
隨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廚房里飄出飯菜香味。王興凱的身影在磨砂玻璃那邊晃來晃去。我窩在被子里癡癡地看他,忽然覺得一股暖流自地心處直升腦門,伸手從枕頭下面又掏出日記本。
1998年3月1日:
今天是開學(xué)的日子,手指和手背皴裂了,像土豆皮,有些皴裂處滲出了血,很疼。
很久沒記日記了。記什么呢?
1998年9月1日:
今天又是開學(xué)的日子,手指和手背裂開了口子,口子在滲血,很疼。沒有人管這些皴裂的口子,也沒有人管是不是滲血了,我也不管。
1999年3月1日:
今天是什么日子呢?是什么日子不重要了吧。哥有了一個手機(jī),妹妹上初中了。今天偷看了一本書,里面有一句話:人生之苦十有八九,能與人言無二三,就借著低頭捆韭菜的空兒哭了。有時候,眼淚是最好的語言。
1999年4月24日:
很久沒說話了,死人是不需要語言的。
1999年7月14日:
也很久沒哭了,死人是沒有淚水的。
爸還是不正眼看我,媽有時候看著我嘆氣,小妹有時候會偷偷跟我說幾句話,然后躲避瘟疫一樣趕緊離開。
1999年10月10日:
我今天相親了,盡管我虛歲才十八歲。
爸第一次臉上見了笑容。他笑著對我說,不用捆韭菜了。去梳頭洗臉,一會家里來客人。
就這一句話,我受寵若驚了。我好像看見了以前爸拿著我的成績單笑著說: 我家要出個女狀元嘞。
那是個瘦小的男人,眼睛很小,一抬眼皮就把額頭擠出幾條皺紋。他的小眼睛就在皺紋下面生出了鉤子,把我全身的衣服都鉤掉,然后細(xì)細(xì)地看。
你讓幾個人睡過?爸媽借口出去燒水泡茶的時候,男人乜斜眼睛小聲問。
剛滿十八歲的歐石楠在這句話里呆若木雞。
男人又說:你實(shí)話實(shí)說,這跟彩禮的數(shù)量有直接關(guān)系。一分價(jià)一分貨。
我似乎看見所有的血液都朝歐石楠的臉上涌去,那被嚇跑了的愛情,那被踐踏了的尊嚴(yán),那被扭曲的事實(shí)玷污了的女孩兒的名節(jié)……所有的屈辱像一座火山般在歐石楠心口蠕動著,醞釀著。
她忽然輕聲笑起來,笑聲清脆悅耳,隨著悅耳的笑聲,兩個可愛的小梨渦綻放在唇邊。她乜斜著眼對他勾勾手指。男人臉湊過來,她笑靨如花溫柔地說:如果算上你爸的話,正好一個加強(qiáng)連。
換丑陋的男人目瞪口呆。
從外面進(jìn)來的姥姥姥爺對那男人依然熱情有加,好像他不是來相親的,而是救世主。
歐石楠站起身,她美麗的眼睛里著了火,死死地盯著姥姥姥爺,亮開嗓門大聲地說: 要敢把我嫁給他,我就把他家房子放火燒了,再殺了他,回來再殺你們!
接下來,歐石楠看見笑容從所有人的臉上褪去,恐懼爬上他們的面頰。男人側(cè)著身擠過歐石楠身邊,跑了,順手提上了帶來的禮品。
歐石楠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晚飯,她很有氣魄地夾她想吃的菜,大口地喝粥、吃饅頭。
你總還是要嫁人的。姥爺在放下飯碗時小聲嘀咕著。
把耳環(huán)給我!她說。
這個人不合適,再看別的。姥爺又說。
把耳環(huán)給我!她又說。
耳環(huán)給你,你得繼續(xù)相親!夏家小子已經(jīng)考上大學(xué)走了。你也別做夢了。姥姥說。
如一陣炸雷,轟隆隆滾過歐石楠陰沉的天空。
這篇日記很長,更像是一部長篇小說。
隔日,她穿上妹妹參加學(xué)校演出時候買的紅色連衣裙走出家門,她仰著頭走過街道,手里攥著從撬開的抽屜里偷的錢。那是她一根一根捋齊、捆扎好的韭菜換來的錢,她拿錢的時候理直氣壯。
她大步朝春光商店走去,她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要了兩包香煙,一支口紅一根眉筆,并且對著墻上的半塊鏡子現(xiàn)場涂了口紅。她點(diǎn)燃一根,一邊吸一邊朝回走。她挺著胸脯吐著煙圈邊走邊看,看兩年多沒見的村子,看路上的人,看藍(lán)天。
她在陽光下瞇縫了眼,被涂得猩紅的嘴唇一張一合,一縷白煙冒出來,一串脆鈴般的笑聲飛出去,小梨渦又綻開了,帶著幾分狐媚,幾分邪惡。
其實(shí)楊佳是在這個時候死的,楊佳一死,歐石楠降生了。
從這一天開始,她學(xué)會了抗?fàn)幒捅Wo(hù)自己。盡管她的做法是那么地拙劣,甚至那些做法像是荊棘叢,她讓自己置身其中,別人不敢靠近,無法再傷害她,而她也因此固步自封,傷痕累累。
從那以后她見到男的就湊上去打招呼,調(diào)笑著討一支煙。其實(shí)她不會吸煙,但她會將一串白色的、濃重的煙圈吐到男人臉上。所有男人都在她面前委頓下去。她和七個社會痞子拜了把子,并且命名為“七龍一鳳”。曾經(jīng)夢寐以求想睡她的男人都恭敬地叫她:楠姐。
她坐在七十年代二八大杠自行車前梁或者后座上,一路尖叫或者尖笑著招搖過市。
她是壞到底了。奇怪的是,此時反倒沒有人再議論她了?;蛟S人們對她失去了好奇心。一個壞到底的女人,還有什么可揣測的呢?
王興凱把飯菜端到床邊,俯身看了看我: 哭過了?沒睡,還是做噩夢了?我一把拉過他,撲進(jìn)他的懷里。
他拍著我的后背說:是想媽媽了。
不,是心疼媽媽了。我哽咽著。
王興凱廚藝不錯,紅燒排骨很香。
身下的木床不知道歐石楠睡了多少年,一動就咯吱咯吱響。王興凱隨著木床的咯吱聲有節(jié)奏地動作著。我閉著眼,想,她帶了多少男人上過這張床?
這一瞬間,我對她沒有厭惡,覺得她就該這么做!
她承受的一切,換作我,或者更甚。
但是,我爸是誰呢?我在王興凱的動作中想。
這一夜,我枕著王興凱的胳膊,蜷縮在他的懷里,像是一艘遠(yuǎn)航歸來靠岸的小船。我們幾乎沒睡,我一直說著歐石楠,他說著優(yōu)裕而冰冷的家,貌合神離的父母,孤單的童年。
誰在成長路上不受傷呢?王興凱說。
只不過楊佳的傷太重,致了命。我想。
月光透過窗簾灑在地板上,一室旖旎,一片凄清。
六
2000年4月1日: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我從家里搬出來了。我?guī)Я俗约旱匿伾w和幾套換洗的衣裳。
我去了東山,山腳下是盧瞎子的住處,人人都說他算命準(zhǔn)。我報(bào)上生辰八字,又報(bào)上名字。
歐石楠?真名?
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我說。
哦——
他塌陷的眼窩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了很久后,他說:你不用算。
說吧,我能猜到自己的命不好。我假裝若無其事地說。
你一生要靠自己。他說。
誰這一生又不是靠自己呢?他又說。
一陣沉默后,我開始掏錢。
他擺擺手:不用掏錢。今天不收錢。
我心一沉。聽說過,算命先生算到命運(yùn)特別不好的,會連錢都不肯收。我站起身朝外走。
你會有一個女兒,他說。
我接著朝外走,一只腳邁出門檻的時候,他又說:不必沉溺在他人的口水中,也不必蜷縮于外界的陰影下。你在意,流言蜚語就是傷你的利刃;你不在意,就是一陣風(fēng)。
我收回腳,轉(zhuǎn)頭對著他深深鞠了一躬,說:謝謝你。
不用謝,都是紅塵苦命人。以后有什么不開心的,就來我這里說說。說出來,就痛快了;痛快了,日子就好過一些。
我笑著轉(zhuǎn)過頭,卻搖落一地淚水。
我有一個朋友了,在這世上。
王興凱在我的授意下幫我把一個個大包扛出家,送往歐石楠要求送去的地方。
接下來的日記記錄得很頻繁。幾乎每天都記。在她的日記里,她調(diào)戲多看她兩眼的男人,不管老少、美丑。當(dāng)有人真的被她撩撥得獸性大發(fā)時,她就告訴人家自己得了梅毒,好幾年了,下身已經(jīng)開始潰爛。不信?我脫了你看看?她認(rèn)真地說著就去解褲腰帶。人就喪家犬似的逃走了,風(fēng)流重要,命更重要。
嚴(yán)打后她的七個兄弟都進(jìn)去了,因?yàn)樗龥]有實(shí)質(zhì)性的犯罪記錄,被教育了幾天就放出來了。
放出來之后她立志做個好人,開始賣花。
起初生意不好,她每天抱著花兒在街頭四處兜售。
洗去鉛華、素面朝天的她被不耐煩地推開過,被不懷好意者調(diào)戲過,因?yàn)闆]有賣掉花而賠光本錢過。
她晚上去火車站睡覺。在那里,一個年紀(jì)很大的老流浪漢給了她一件油漬麻花的軍用破襖,她如獲至寶,從那以后,躺在冰涼的木椅上睡覺,她再也沒被凍醒過。也就是在那里,她有了一個女兒。
是的,我來了。日記讀到這里,我沒有找到爸爸,連媽媽都丟了。我不是歐石楠的親生女兒,我是她撿來的。
有人把我包進(jìn)一條破棉被,塞進(jìn)酣睡中她的懷里。她這一段文字記錄得很潦草,大約是我來了,她手忙腳亂地學(xué)著做母親了。
但是有一段文字還是清晰的,她寫道:
她來了,我的女兒來了。盧瞎子算命很準(zhǔn),他說過我有一個女兒的。她是個多么小、多么可愛的小東西啊。我叫她梔子,對,就叫她梔子。梔子的花語是喜悅、純潔、幸福。
她記得潦草,我看得慌張。
這座房子的主人是一個無兒無女的老鰥夫,歐石楠租了他的房子開花店,也順手照顧了他的生活。她叫他,吳大爺。吳大爺臨死前委托律師把房子過戶到歐石楠名下。
在他們的關(guān)系中,歐石楠這樣寫道:
吳大爺今天死了,他昨天就反常了。他看著我說:孩子,下輩子投胎做我的閨女吧,咱不受這輩子的苦了……
電話響了我也不接,太陽升起來了,太陽落下去了。我的眼神再也無法從日記本上挪開了。
誠信豬肉店的老板是個好心人,夫妻倆都是歐石楠的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
茶葉店的南方人因?yàn)橐淮我估锊枞~店失火,歐石楠拼命撬開門撲滅了火,而成了他的恩人。他對她,只有感恩。
她再沒提夏長磊。那個讓她情竇初開又萬劫不復(fù)的男孩子。
她最后一篇日記里這樣寫道:
我以后不記日記了,生命原本如此,該來的擋不住,沒有的也求不來。有什么可記的呢?這一生,除了聲名狼藉之外。我今天去體檢了,宮頸癌。醫(yī)生說,得手術(shù),不手術(shù)活不了幾年。給我做檢查的女醫(yī)生很驚詫地問我:你還是個處女?我笑了,說:是。請你給我開個證明吧。處女證明。女醫(yī)生笑了。這都什么年代了,誰還在意這個!您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是處女?我有些生氣:是的,我就是個處女。我沒有允許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觸碰我!你給我開證明!
也許看我來日無多吧,女醫(yī)生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句話,蓋了章。
不!不!歐石楠,你這個瘋子!
不!不!不!我得了失心瘋,毫無意識地尖叫,淚水如決堤的洪水般泛濫開來。她得了宮頸癌,她死于宮頸癌!她沒說。我算是個什么女兒!
她還是個處女!
聲名狼藉的她卻白璧無瑕。她親手埋葬了自己如花兒般的青春年華。
這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
歐石楠,你這個瘋子!我跪倒在地板上,癱成一堆泥。
她是個母親,一個最純潔最美麗的母親。而我是一個女兒么?我像是一枝帶刺的玫瑰,一次次刺向她結(jié)滿老繭的手,和敏感而脆弱的心。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刺越來越多,越來越硬。當(dāng)我追問父親時,說:說實(shí)話吧,人家都告訴我了,你是個小三,我是你的私生女,我的爸爸在另外一個家庭里,他一直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
她不回答。打了我一記耳光。
我還說:你就不能努力回憶一下,懷我的那天,到底是哪一個上了你的床?誰先上的?
她不回答。打了我一記耳光。
我又說:我真是老房東的種?不能吧,他都那么大年紀(jì)了!
她不回答。打了我一記耳光。
我在她的耳光中變得更加叛逆,越來越討厭她,但又不能不依附于她,因?yàn)槲疫€沒長大,還要上學(xué),我有一個夢想,當(dāng)一個作家,寫盡人世間的故事。
終于,我長大了,我的文字開始變成鉛字。我考進(jìn)一家知名的雜志社做編輯,我認(rèn)識了很多作家,他們對我謙恭地笑,找機(jī)會請我吃飯、送禮物,我在眾星捧月里越發(fā)高貴起來。
工作三年了,我一次也沒回來看過她。
電話都懶得打一個。
我以為我逃離了她,就逃離了恥辱。
七
我給雜志社打了電話要求延長假期。社長有點(diǎn)不高興,說,后事還沒料理好?
料理好了。
原因?
我這里封控。
那你注意安全。
這是個好借口。
這是個淺秋,天高氣爽,風(fēng)還不硬,而遠(yuǎn)遠(yuǎn)近近,已經(jīng)秋意闌珊了。
我把自己清洗干凈,化了淡妝,繞過樓角,那里的鐵護(hù)欄被掰彎了,小區(qū)里想外出又懶得弄什么通行證的人,狗一樣在那里鉆進(jìn)鉆出。我貓著腰鉆出去。
在一縷綺麗的陽光里,我高高地仰起頭,朝遠(yuǎn)方走去。
盧瞎子的家在東山半山腰處,路不寬,路邊每家門口都有一頭?;蛘哐蛟诔圆?,或者幾只雞鴨在刨食??諝庵袕浡诩S便的味道。雞爪子刨起的塵土灑在我腳上,我笑笑說,淘氣!也有趴在大門口的狗兒,見我走過頭也不抬,只懶懶地叫幾聲。盧瞎子家似乎比別人家更矮些,推開掉了漆的木門,一個矮胖的女人正從一個缸里舀水。缸里水似乎不多了,她拼命把肥胖的身體朝缸里探過去,舀出一瓢水,倒進(jìn)黑黢黢的水壺里。
請問,這是盧先生家么?
她抬起胖胳膊擦汗,我看見了她左胳膊上的黑布。
老屋低矮凌亂,墻壁黑黃,房頂?shù)幕宜胱右淮淮S風(fēng)搖漾。胖女人把黑黢黢的水壺放在爐子上,撅起屁股鼓圓了腮幫子吹火。
她擦一把被煙嗆出來的淚水說,死了。剛燒完五七。
我是歐石楠的女兒,我說。
哦,她又擦一把臉,從肥肉里擠出兩道目光,在我身上掃了一眼。
歐石楠,那個苦命的女人。她就該苦命。老盧說過,紅顏薄命。像我這樣的丑女人才有福,你看,我嫁了老盧,一輩子沒下地干活。
她又抬頭看了我一眼,哎——你也這么漂亮!她同情地說。
我站起身,把放在桌子上的水果朝她的方向推了推,裝水果的袋子像一艘小船,在桌面厚厚的灰塵中留下了一片痕跡。
我走了。我說。
她艱難地扶著膝蓋站起來,水還沒燒開呢,喝杯水再走啊。
不了,謝謝你。我說。
你是嫌我們家臟吧?她皺皺鼻子,有些不高興。
我的腳步羞澀地停住了。
很多人都嫌我們家臟。來算命的人嘴上恭敬老盧,心里卻嫌棄著我們。他們從不喝我端過去的茶,甚至不坐下。有什么辦法呢,我的手指一打彎就鉆心地疼。我?guī)缀跏裁炊甲霾涣?,而老盧又看不見。只有你媽媽不嫌棄,每次她來,就坐在那里,一邊和老盧說話,一邊喝我給她倒的茶,她還在這里吃過幾次飯呢。她可真是個奇怪的女人,如果和老盧說話的時候哭了,就會留下來吃飯,不管什么,吃得很香。如果說幾句話就不說了,也沒哭,就不在這吃飯了。
她經(jīng)常來哭?
也不經(jīng)常,她哭了,老盧就不說話。我就得過去抱抱她??蓱z的姑娘,她哭得渾身發(fā)抖,像害羊角瘋一樣。她撩起衣襟擦眼睛。
她亂蓬蓬臟兮兮的頭發(fā)粘連成一片,皺巴巴臭烘烘的衣裳,似乎有一種異味沖擊著我的嗅覺。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
她指指桌子上的水果:帶回去,給歐石楠吃。
她也死了。我說。
哪天死的?
農(nóng)歷四月初八。
老盧四月初九。
初八是浴佛節(jié),歐石楠回天上做神仙去了。是個好日子。
再要走,三六九。初九也好。老盧這是去陪歐石楠了,他一定怕她再被人欺負(fù)。
他們是好朋友,這世上最好的朋友,她又補(bǔ)充一句。
八
歐石楠的朋友一目了然,聽街頭巷尾的竊竊私語就知道她和誰是朋友。
我對口水中的人物失去了興趣。對一個在歐石楠日記里出現(xiàn)過的人發(fā)生了興趣。
夏長磊,是的。
1901是省城最好的西餐廳。
橘黃的燈光下,刀叉泛著寒光。
你好,我是《花語》雜志的責(zé)編梔子。我朝他伸出手。他慌亂地從菲力牛排后面站起來,杯子里的紅酒搖曳著他的眼鏡,也搖曳著眼鏡后面的一雙大眼睛。是的,他大眼睛,雙眼皮,尖下巴。那雙眼睛在眼鏡后面慌亂地躲閃著,無處可藏的樣子。
他眼神從我的臉上跳到牛排上,又跳到紅酒杯上,他伸手想去端紅酒杯,又覺得不妥似的縮回來拿起刀切牛排。
我舉起紅酒杯,夏教授,拜讀過您幾篇小說,想跟您約稿呢。
他張開布滿皺紋干巴巴的嘴唇抿一口紅酒,我,很久沒寫了,沒有什么好題材。他不看我,去切牛排。
我有個故事,您聽聽能不能成為您的素材?
他眼神躲向旁邊的裝椒鹽的玻璃瓶,細(xì)細(xì)地嚼著牛排。
有一個女人,哦,也許不是女人,是一枝花,叫歐石楠,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dú)、最不起眼、最驕傲、最高貴的花,掐斷她的花莖,會流出奶白色的液體,那液體,奇苦……
他的眼睛里鉆進(jìn)了一只受驚的小鹿。
在上個世紀(jì),那個傳統(tǒng)觀念還沒從小山村撤離的年代,她用無聲的倔強(qiáng)維護(hù)著自己的愛情和尊嚴(yán),她親手埋葬了自己。
1901真是本市最好的西餐廳,菜品精良,環(huán)境優(yōu)雅。歐式風(fēng)格的木質(zhì)桌椅,漂亮的格子桌布。轉(zhuǎn)角處,有一個小小的舞臺,臺上一個長發(fā)女孩兒在拉小提琴。琴聲悠揚(yáng),如泣如訴。
我把一張醫(yī)生專用的處方箋放在夏長磊面前。這是她三年前檢查出宮頸癌時強(qiáng)迫醫(yī)生給開的證明。這是一個年近知天命,臭名昭著的老女人的證明。
上面寫著:“茲證明,楊佳處女膜完好無損?!睓z查醫(yī)生叫王英,她的名字處,蓋著她的名章。
她是個處女,可我是她的女兒。這多滑稽可笑!我說。
夏教授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層霧。
對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間。夏教授逃也似的離開了。
他放在菲力牛排邊的手機(jī)唱起來,隨著響聲跳躍著一個字:妻。背景圖是我的照片,我驚恐地睜大了雙眼。我的照片怎么會在他的手機(jī)里?手機(jī)還在唱,我還在閃爍。仔細(xì)看,那不是我。那只是一個和我年紀(jì)差不多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孩子。她也長發(fā)飄飄,笑容恬淡。
我從小到大都是短發(fā),不愛笑,不愛說話。
夏教授回來了,好像剛洗過臉的樣子。他抽出紙巾擦擦手,去翻手提包。翻來翻去,翻出一件衣裙,紫羅蘭色,桑蠶絲,托在我手上輕飄飄滑溜溜。一個小禮物,梔子。他說。
我把一個小盒子遞給他,我也有個小禮物,夏教授。
他接過去,我借口去洗手間,離開了。
北國的夏天,草木蔥蘢,夏花爛漫,卻不熱。一陣清風(fēng)吹來,我想起剛才接過來的那件衣裙,是衣服還是裙子呢?沒展開也不知道。多浪漫的紫羅蘭色,更適合那個和我長得一樣的女孩子吧。
想到那個女孩子,我的心柔軟起來。
我笑了。
我撥通了王興凱的電話:我想嫁人了,你想娶媳婦么?
是的,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