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國金
冬天的圩鄉(xiāng),水瘦天寒,萬物枯索?;氐嚼霞遥m近年關(guān),打工的兄弟們還沒有回鄉(xiāng),村上一片寂寞。戶庭無雜塵,虛室有余閑,便趁著午后柔和的陽光來到門前的垾子中轉(zhuǎn)轉(zhuǎn)。
古老的村莊,處處印刻著文化的符號。
小時候村莊遍地是殘磚斷瓦,特別是靠溝旁的河岸邊,因雨水的沖刷,幾乎被堆積的小磚瓦片覆蓋了一層,在水與岸之間形成了一條磚瓦帶,那些碎磚殘瓦被清澈的溝水洗滌得干凈。我們常常在岸邊選些凹形的小瓦片,在水面上打偏遞子。隨手一撿,彎腰扭臀,揮臂擲去,瓦片擦著如鏡的水面,向遠方一溜煙滑出一串蜻蜓點水般的小圓圈,像郎朗的手指在這碧水上激起一個個清脆的音符。大家比誰的瓦片貼著水面留下的圓圈最多、沖得最遠。水面噼噼啪啪的響聲和岸上的喝彩聲交相呼應(yīng),常常驚得悠哉游哉鳧于水上一種叫偏流子的小水鳥也貼著水面向遠處飛去,留下同樣的一串水圈。
那時的村莊大多掩映在綠樹叢中。春天的圩鄉(xiāng),佇立圩堤,整個圩田一片金黃,那是油菜花在綻放。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碧水把這油菜花裁成一塊塊金色的地毯,一個個綠色的村莊就像翡翠一樣鑲嵌在這金黃的地毯上,幾乎看不到一家一戶的房屋。走入其間,除了蝴蝶的飛舞、蜜蜂的嗡嗡,偶爾會有幾十里外的灣沚火車站的火車鳴笛聲飄進耳中。
托爾斯泰說,村莊是世界的源頭。和每一個村莊一樣,如今老家的村莊已長高長大。房屋越建越漂亮,而村里的人卻越來越少。如果你有幾年沒到這個村莊,再來時,那種曾經(jīng)熟悉的場景會蕩然無存,面對你的一定是一副新穎的身姿。和萬物的成長相反,整個村子一定變得更年輕了,高大了,現(xiàn)代了。熟悉的面孔也越來越少,越來越老。曾經(jīng)的滄桑斑駁,消失得無影無蹤。與此同時,你會發(fā)現(xiàn)好像還有一些什么東西也一起消失了。
其實,金寶圩的每一個老村莊幾乎都有精心的規(guī)劃,如東唐村的帆船地,整個村莊用地按照帆船的模式設(shè)計,取一帆風(fēng)順之寓意。村前的垾子狀如風(fēng)帆,村后的壕溝便是船艙,村中的廣場用清一色方方正正的青石板鋪成,相當于船上的甲板,雨一下,光可鑒人,十分氣派。夏家村是鳳凰地,村前兩面垾子像鳳凰的兩扇翅膀,鳳首朝東直插夏家塘,塘中遍栽蓮藕。夏日,碧天蓮葉迎鳳舞,甚是壯美。
我們村是三橋時家村,譜載,元末明初,“罹林兒之亂徙宣邑金寶圩之天字壩去南三里,見其秀水環(huán)繞,架三橋于東西,因家焉,此三橋時氏所有昉也”。村后臨垮塘心專門筑一風(fēng)水埂,埂上置一巨石,刻“泰山石敢當”五個顏體大字,以擋風(fēng)煞。埂和村子之間形成烏龜狀的池塘,俗名烏龜梢,取玄武之意。村東,村西皆是一灣清水直通長池。村前有一個面前塘,形如朱雀,狀如明鏡。
當然,現(xiàn)在村莊的肌理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改變最大的是夏家村,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并村,造就了今天中間一條路、兩邊兩排房的村莊模樣。不過,所有并過莊的村子都是這樣。有時候看看,整齊劃一也是一種美,近年來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大多從這些并過莊的村子先啟動,也贏得許多前來參觀者的稱贊。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審美,審美迭代與這個時代人的認知層面應(yīng)該是相匹配的。
三橋時家村現(xiàn)在還剩兩橋,據(jù)說這是因為當年當生產(chǎn)隊隊長的叔叔和大隊書記意見相左,鬧翻了,軟拖硬抗,莊沒并成。
我沿著村子原先那座橋改成的壩埂來到村前的垾子。這些垾子四面環(huán)水,一般都在五十畝左右,細細的田埂把它分成頭十個田塊,以保證每一塊田都能臨水掛坡,方便取水灌溉,又雨后瀝水。垾子都是有名字的,田也是有名字的,諸如發(fā)字垾、此字垾、東朝垾、西朝垾,拐四畝、官五畝等等。
走進發(fā)字垾,環(huán)溝埂一圈下來,佇立田間,勾起了我塵封的記憶,隱隱約約記得這個垾子的中間有一座大墳,墳前有一塊大石碑。七八歲時,父親曾帶我來過,還在墳前磕過頭。少不懂事的我也曾和小伙伴們在這座大墳上進行一種搶山頭的戰(zhàn)斗游戲,誰攻占到墳頂誰就是勝利者??涩F(xiàn)在這兒一展平陽。墳?zāi)兀勘兀?/p>
回來的路上,迎面碰到二叔。二叔帶我來到東莊村的水挑邊。
一塊碑靜靜地橫臥在水中,風(fēng)吹浪涌,濤拍堤岸。
“這就是太公墳前的那塊碑?!?/p>
五十年前的一天,一場平墳的活動,在這里扎扎實實地推進。周邊的小墳很快被挑平了。陽光照著發(fā)字垾中的每一塊肥沃的土地。熱情似火的社員排著隊鍬挖肩挑,把一擔擔封土由遠到近挑撒到田塊中。
叔叔用湖苞把挖出的遺骨裝好后,集中埋到了本村新設(shè)的墳場。那是一灣秀水旁,背靠圩內(nèi)較深的一條大溝——長池。
生產(chǎn)隊里歇工的一個雨天,東莊的華玉伯父和幾位弟兄來到被平的大墳邊。老碑橫臥在一片新土上,細雨綿綿中,碑文愈加清楚,閃爍著這個村莊中逝去的精神之魂。一滴一滴的雨絲清洗著碑石的泥痕。大伯用手撫摸著那一行行熟悉的名字,實在不愿他們躺在這荒郊野外。這碑是他的父輩們在祖父輩文壽公帶領(lǐng)下為太公立的。沒有墳場依靠的碑,算什么呢?他們冒雨把碑抬到了停泊在垾子邊的大船上,裝到東莊作了水挑。
碑在這里一待就是五十年。一萬多個日日夜夜。每天清早,婦女踏著它淘米、洗菜。月夜,浣衣的槌棒之聲從這里傳遍溝渠的夜空。漸漸地,人們已把它遺忘在溝岸邊。多少年,沒有引起一個人的注意。碑浸水中,任由著一代一代的小魚大蝦從身邊游過。
大伯的一抬,也為我們今天重新認識這段歷史埋下了伏筆。
人類生命本身與山川草木、鳥獸蟲魚,皆是這個世界匆匆過客。比起日月星辰、滄海桑田的演進,無論在空間上還是時間上,都可以忽略不計。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要靜下心來認真聆聽每一朵小花、每一棵小草、每一滴露水的聲音,以卑微的姿態(tài),謙恭地對待與我們共生的每一個生命,虔誠地洗滌自身情感,從而真誠地追求靈魂的不斷自省。
年節(jié)已過,回到城里,心還是牽掛著那塊水岸邊的石碑。一份厚重的滄桑之氣始終郁結(jié)心底,飄飄忽忽,宛如冬天的狂風(fēng)卷起了夾雪的云。
書房中,我獨自翻開保存完整的一套家譜,一百年前立碑的情景展現(xiàn)在眼前。
那是1922年九月,曾祖父一輩最年輕的文壽公是:“清季例貢生,自幼岐貌端重,天性靜穆,寡言笑,矩步規(guī)行,鄉(xiāng)里咸推為端人正士,因之地方公益事務(wù)端賴維持。如筑壩修圩,建筑雁翅陡門以及本團一切公務(wù),無論巨細必假君手?!?/p>
就是這位最能干的曾祖父,在太公去世后八年,帶領(lǐng)祖父弟兄十人,以及曾祖父弟兄四人,率全家三十多口,為太公修筑了這個碩大的墳塋,并在墳前立下了這塊碑。
這是天高氣爽的九月,應(yīng)該是棉白稻黃的豐收季節(jié),每個人心中對太公都沉浸著一份念想,對未來都抱了一片希望。石碑選的是最好的青石,書丹規(guī)整,雙刀陰刻,碑首和碑肩陽雕龍鳳紋飾。曾祖父輩兄弟四人,文楊,文汝,文木,文壽。祖父輩兄弟十人,章仁,章義,章禮,章智,章信,章道,章德,章忠,章恕,章悌依次排下來,與譜名嚴絲合縫,中規(guī)中矩。完全是一個傳統(tǒng)大家族四世同堂、家興業(yè)旺的景象。
不料,第二年,文壽公英年早逝。又一年,這個四世同堂幾十口的大家庭就一分為三。
二十年后,也就是1942年,章字輩弟兄十人中最小的祖父章悌公,主持續(xù)修了家譜。他是墓碑上與我血緣最親近的一位長輩,我卻沒有見過他。彼時,他正是風(fēng)華正茂的而立之年,在管理家族事務(wù)之余把家族的信息一一收集。這一工程歷時多長,耗費多少銀子?現(xiàn)在我們很難得知,但他卻于那抗戰(zhàn)烽火彌漫的歲月,在這偏僻的圩鄉(xiāng),偏安一隅做出了這等家族大事,對于我們這個家族來說也是善莫大焉。因為有這木刻版的宣紙家譜,我們得以了解了從哪里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多少年。就像一棵樹的枝葉,我們知道了它的根脈生長到何處,在精神上總是一份營養(yǎng)。當年主修家譜的上海法政大學(xué)畢業(yè)生丁光燾先生也不無感慨:“方今寇氛未靖,舉國騷然,離鄉(xiāng)背井,謀遜莫遑,何暇涉事于此乎?”
祖父說,“吾族小而丁寡,偏居窮鄉(xiāng)僻壤,寇未曾至,然安樂中寓無限危機。夫宗譜者,固維系親親長長,敦本睦族之樞機也……”
也確實,小有小的做法,大有大的謀劃。在這一縷文脈的滋養(yǎng)下,族人雖沒干出春風(fēng)浩蕩的大事,卻是孕育了一片敦厚溫良淳樸的民風(fēng)。
當年的家譜共七套,都配有專門的譜箱保存。一套存放于宗祠,另外六套分存于六個支房。八十年過去了,現(xiàn)已僅存一套。
小時候我見過村上最后一個文字輩的長輩,叫文火老長輩。名字叫文火,日子過得卻是不溫不火。獨身一人,滿身故事,據(jù)說年輕時參加過紅槍會,解放后一直沒有成家。他住在村中間的一間老房中,喜歡給村上的晚輩說古刮經(jīng)。一般是晚飯后,一群小年輕圍著他,他從床頭厚厚的古書中撕下半張泛黃的紙,用手從一個洋鐵筒子中捻出一縷黃煙,放在紙上,舌頭朝紙的邊沿一抹,熟練地卷起了一支紙煙,銜在唇邊,再摸出洋火點著,紙煙的另一頭火苗噴出來,他迅速對口一吹,明火熄了。重新銜上紙煙,猛吸一口,從鼻孔中噴出一縷淡淡的青煙。那些老遠老遠像古書一樣泛黃的,真真假假的往事,就從他的嘴里慢慢流出來。那時,我剛記事,只是覺得老長輩和別人抽的香煙不一樣。多年后才知道他卷煙的紙原來就是他家保存的一套家譜。因為是宣紙,柔韌,易燃。他去世時,據(jù)說正好那套家譜被他燒完?,F(xiàn)在回想,應(yīng)該就是這套家譜用這一種特殊的形式伴著他度過了晚年寂寞的時光。
合上數(shù)卷厚厚的家譜,來到陽臺。
極目遠眺,心思彌漫進這冬夜的深處,穿越了城里的一片繁華,落到了那燈火璀璨之外。那家鄉(xiāng)的垾子里,墳頭的樹,是人砍去的。人,是歲月砍去的。墳,是人壘砌的。墳,也是人搬走的。一百年過去了,當年壘墳的章字輩文字輩的先人早就逝去,歸于塵土。那里也曾有日月星辰,草木山河,有歲月靜好,烽火干戈。多少跌宕,多少酸楚,在圩鄉(xiāng)這片土地上經(jīng)風(fēng)沐雨,卻又不為人知。
我和我的太公相隔一百年進行了一次靜靜的對話。
春林花多媚,冬至葉落盡,物候有節(jié)律,苒苒耀其華。在這個夜晚,我打電話給幾個在家的堂兄弟,建議把浸在水中的那塊碑抬上來,在叔叔埋太公遺骸的地方壘一座墳,再立一塊新碑,寫上父輩和我們及晚輩的名字。
一塊碑就是一段綿延不絕的家族史。它的碑文雖然在歲月中已被洗淘模糊,可氣場仍在。它沉淀了一個時代的信息,風(fēng)吹雨淋依然未能讓它消弭于大自然的深處。這一天它重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猶如汩汩的溪水,傾情細訴著這個家族的前世今生。歷史是殘酷的遺忘。一塊碑凝結(jié)了一段歷史,那些事,那些人在茫茫的長河中已飄逝而去。碑矗墳前,迎來送往的清風(fēng)中散發(fā)的一定是這個古老的村莊不滅的傳承。就像人走夜路,看的不是路,更多的是仰望遙遠的星空,星星閃爍,指引方向。人生也如走夜路,心中始終要有一顆閃爍的星星,才不會迷失方向。
大家一致贊成我的建議。
碑被堂兄弟們抬到了太公的墳前,發(fā)來的照片上字跡雖不是十分清晰,也還是不礙辨識,右邊是時間款識,中間是“時公××之墓”,模糊不清,左邊的名字卻蕩然無存。怪了,我那些祖父的名字呢?難不成被小魚小蝦吃了?打電話問二叔。原來,這些名字是華玉伯父費了好大的勁磨掉的。擱放碑石前,他為不辱沒先輩,硬是把那一行行熟悉的名字磨平了。他認為,碑作水挑,人來人往,特別是還有婦女們來洗衣淘米,可能腳踩著祖宗的名字,實在是不敬。華玉伯父識字不多,他以為中間和左邊兩行只是日期而已。唉,幸好他識字不多,也幸好今天我們有家譜印證。
那夜,我夢見東莊的溝里,小魚小蝦成群結(jié)隊地游到太公的石碑下,爭先恐后地去啃嚙祖父們的名字,一顆一顆飽滿規(guī)整的石刻漢字,瞬間成為飄揚的石粉,像三月凋零的桃花彌漫在清冽的溝水中。溝中滲出一片殷紅的血脈。繼而,那血脈忽又化作漫天的飛雪,覆蓋了整個村莊,田野,溝渠。
一百年后的今天。清明時節(jié),我又回到老家,恰遇疫情,在外務(wù)工的兄弟們皆不能回鄉(xiāng)。三位華字輩的叔叔帶領(lǐng)我們幾個居家的晚輩來到新壘砌的太公墳前。兩塊碑事先已運至,一新一舊,舊碑古樸敦厚,字跡模糊,充滿了歲月的包漿。新碑豪華高大,銘文清麗。
歲月的塵土覆蓋,石碑卻還是那么堅硬,碑上刻的祖先的名字雖經(jīng)風(fēng)雨侵洗,不甚清晰,卻依然能辨認一二。沿著這一族的血脈,我們今天又壘起一座新墳。老碑矗立墳后,新碑立于墳前,整個家族繁衍生息的脈絡(luò)仿佛畫家繪就的長卷,徐徐展開,可它僅僅是一個宗族的部分,我們無從看到它更深更廣闊的圖景,還有那畫卷中先輩曾經(jīng)生龍活虎跌宕起伏的故事,依然是我們需要用無限的想象來描摹的空白。
叔叔端出碗筷,跪上拜石,深深地磕了三個頭,朝著墳塋灑下三杯濁酒??谥朽?,神情肅然。
春風(fēng)穆穆,昏黃的陽光透過云層,給這新老碑上鍍了一層亮色。墳后便是一灣清澈的溝水,它曾在這里流淌了千年,時間未曾改變它的柔和、清冽。而水邊的人,雖然有時可以隨意掬一捧而飲,卻已是走過了一茬又一茬。堂兄點燃了高炮,曠野中,頓時聲震如雷。不一會兒,高炮便成了一堆紙屑,留下的依然是春風(fēng)穆穆,光影搖移,溝水潺潺,還有墳頭嫩綠的柳枝上飄掛著兩串白色的紙錢,隨風(fēng)飄曳?;貋淼穆飞?,油菜花凋零的花瓣飄落塵土,沾滿褲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