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宜培
催收非法債務罪自《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修(十一)》)入刑以來,正成為司法實務人員的“新寵兒”。根據(jù)最高檢公布的數(shù)據(jù),在《刑修(十一)》新增的17個罪名中,因涉嫌催收非法債務罪而被提起公訴的總?cè)藬?shù)僅次于襲警罪。(1)2021年4月23日,最高檢發(fā)布一季度檢察機關主要辦案數(shù)據(jù)。《刑法修正案(十一)》新增17項罪名中,已提起公訴258人,其中人數(shù)較多的罪名有:襲警罪101人、催收非法債務罪91人、妨害安全駕駛罪30人、高空拋物罪21人、危險作業(yè)罪14人。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檢察院網(wǎng)站,https://www.spp.gov.cn/spp/xwfbh/wsfbt/202104/t20210423_516368.shtml#1,2022年4月2日訪問。但毋庸諱言,在個別案件中,司法機關對催收非法債務罪有濫用之嫌。(2)參見李霽:《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犯罪認定界分》,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2年第1期。這就使得在相關司法解釋尚未出臺的背景下,開展針對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學理探討尤為必要。在《刑修(十一)》之前,學界對于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入刑的必要性、正當性之分析已較為充分。(3)參見王紅舉:《非法催收貸款行為的刑法規(guī)制》,載《法學雜志》2019年第3期;曹波、楊婷:《非法催收不予保護債務入刑的正當根據(jù)與規(guī)范詮釋》,載《天津法學》2020年第4期。在《刑修(十一)》之后,部分學者也陸續(xù)對本罪的理解與適用進行了一些討論。(4)參見張明楷:《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另類解釋》,載《政法論壇》2022年第2期;張平壽:《催收非法債務罪的限縮適用與路徑選擇》,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年第2期;汪鵬:《場域性立法背景下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規(guī)范構造》,載《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周光權:《刑事立法進展與司法展望——〈刑法修正案(十一)〉總置評》,載《法學》2021年第1期;勞東燕主編:《刑法修正案(十一)條文要義:修正提示、適用指南與案例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1年版,第252頁。通過整理文獻可知,學者們針對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法教義學解讀并不一致,甚至存在明顯對立、矛盾之處。筆者認為,無論是實務中的適用偏差,還是理論上的觀點沖突,其根源均在于當下學界對于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5)基于法益和客體的同質(zhì)性,所以本文在表述上統(tǒng)一使用“法益”一詞。是什么這一最根本、最關鍵的問題尚未達成共識。圍繞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目前學界存在單一法益論、雙重法益論以及內(nèi)部具體觀點之間的爭鳴。有鑒于此,本文擬對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法益進行探究,在反思現(xiàn)有觀點的基礎上,提出“公共秩序和公民的人身權利”這一雙重法益觀點,并探討如何將其適用到催收非法債務罪客觀構成要件行為的認定以及催收非法債務罪與相關罪名的關系處理中,希冀本文的研究能夠深化有關催收非法債務罪的理論認識,從而對相關司法實踐有所裨益。
部分學者認為,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的是單一法益。至于法益的內(nèi)容,則存在個人法益說和集體法益說的爭議。
有論者認為,本罪僅保護公民的人身權利這一個人法益,主要內(nèi)容包括身體、人身自由、意思決定自由以及住宅權。(6)參見張明楷:《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另類解釋》,載《政法論壇》2022年第2期。有論者還指出,首先,公共秩序不是本罪保護法益。理由在于:其一,催收非法債務罪被規(guī)定在“擾亂公共秩序罪”一節(jié)屬于刑事立法上的歸類錯誤。這種情形并不罕見,德國、日本等國家均存在這樣的立法缺陷。其二,《刑法》第293條之一沒有明文規(guī)定“擾亂公共秩序”的構成要件結(jié)果、本罪行為針對的特定的對象,而行為發(fā)生的空間也未限定在公共場所,故難以認為公共秩序?qū)儆诒咀锉Wo法益。其三,擾亂公共秩序僅是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產(chǎn)生的間接影響,二者之間并無必然聯(lián)系。其四,催收非法債務案件多發(fā)不等于其就擾亂了公共秩序,催債人因其他犯罪行為而擾亂公共秩序與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無關。此外,這些論者還認為公民的財產(chǎn)權利也不是本罪保護法益,因為本罪的既遂不要求以行為人取得財產(chǎn)為標準。他們認定公民的人身權利才是本罪保護法益,根據(jù)《刑法》第238條第3款的規(guī)定,對于行為人以非法拘禁手段索取合法債務的行為,立法者是以手段方式來確定所保護的法益。同理,行為人以暴力、脅迫、恐嚇等手段索取非法債務的,也應當以手段方式來確定所保護的法益。而國外規(guī)定的暴力、脅迫、恐嚇等罪保護法益均是人身權利,那么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亦如此。
誠然,該說注意到了刑法上的法益與具體罪刑規(guī)范之間的關聯(lián),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然而,將本罪保護法益片面限定為公民的人身權利則存在疑問。
第一,輕易將本罪體系位置視為立法缺陷,未免顯得草率。雖然“立法者在一切方面都是國家中的非凡人物”(7)[法]盧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55頁。這句話說得過于絕對,但“法律不是嘲笑的對象”(8)張明楷:《刑法格言的展開》(第3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之理念在絕大多數(shù)場合應當被強調(diào)。從立法者未將本罪設置在強迫交易罪而是尋釁滋事罪之后足以看出,本罪體系位置的安排是立法者精心考量后的結(jié)果,貿(mào)然將本罪歸結(jié)為立法缺陷并不合適。
第二,我國刑法分則罪名的劃分與排列不同于德國、日本等國家。我國刑法分則體系是以犯罪行為侵害的同類法益作為分類標準,而德國、日本等國家的刑法分則體系采取的是以法益、行為手段等相結(jié)合的一種較為靈活的分類方法。分類方法的靈活、多元其實增加了刑事立法歸類錯誤的風險。此外,以其他國家的立法現(xiàn)象來說明我國的立法規(guī)定,本身就存在方法論上的不當。從催收非法債務罪的體系位置角度分析,本罪被規(guī)定在第六章第一節(jié)“擾亂公共秩序罪”中,而且是緊跟于尋釁滋事罪之后,這就表明其保護的法益內(nèi)容至少包括公共秩序。
第三,形式法益不具有立法批判機能。論者將本罪保護法益限定為公民人身權利進而得出本罪屬于刑事立法歸類錯誤的結(jié)論,實際上是在堅持形式法益具有立法批判機能這一前提下所得出的。而法益概念從提出之始,不是為了限制刑法處罰范圍,而是為了化解權利侵害說無法妥當解釋宗教倫理犯罪的困局,所以說法益概念具有很強的實證性。(9)參見冀洋:《法益保護原則:立法批判功能的證偽》,載《政治與法律》2019年第10期。此種意義上的法益也被學界稱為形式法益、方法論上的法益。形式法益僅具有指導構成要件解釋的機能以及分類機能。如果賦予其立法批判機能,將會破壞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的界限,動搖刑事立法的安定性和國民的預測可能性。而所謂立法批判機能,是借助了刑法規(guī)范之外的法律因素或社會因素作為理解構成要件的核心,而不是將構成要件本身的體系位置、法條規(guī)定作為其理解核心。
第四,通過法條規(guī)定的構成要件來推導個罪保護法益僅是常見的論證角度之一,得出的結(jié)論也不具有終局性。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保護法益為例,學者們以相同的法定構成要件為依據(jù),卻能得出個人法益說、超個人法益說、雙重法益說等千差萬別的結(jié)論。(10)參見李懷勝:《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刑法調(diào)適思路》,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2年第1期??梢姡l規(guī)定的構成要件必須要與其他信息相互補充,才能妥當確立個罪的保護法益。就催收非法債務罪而言,盡管單從罪狀描述上看,體現(xiàn)更多的是對公民人身權利的侵害,但這并不能徑直得出公共秩序就不是本罪保護法益的結(jié)論。
第五,非法拘禁罪和催收非法債務罪不具有可比性。非法拘禁罪的實行行為是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而催收非法債務罪與之相應的是限制他人人身自由。毫無疑問,在對他人人身自由的約束程度上,剝奪自由行為要重于限制自由行為。剝奪自由行為是使他人徹底失去人身自由,而限制自由行為只是使他人人身自由受到一定的限制。比如,為了讓債務人盡快償還債務而禁止債務人出入高檔場所消費的行為應屬于限制自由行為。這意味著,單從對公民人身權利侵害的角度上講,非法拘禁行為的不法程度較高,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不法程度較低,所以催收非法債務行為要想達到值得刑罰處罰的程度就需要在侵害公民人身權利之外尋找新的法益侵害來“加持”行為的不法程度。故主張催收非法債務罪僅保護公民人身權利的觀點并不妥當。
集體法益說主張,本罪的保護法益應當是集體法益。至于集體法益的內(nèi)容是什么,學界見仁見智,且多數(shù)學者均未進行詳細的論述。觀點一認為,由于本罪被規(guī)定在我國刑法分則第六章“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中,所以破壞社會管理秩序是本罪的本質(zhì)特征,“國家對催討非法債務的社會管理秩序”是本罪的具體保護法益。(11)參見汪鵬:《場域性立法背景下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規(guī)范構造》,載《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觀點二認為保護法益是社會公共秩序。(12)參見楊萬明:《〈刑法修正案(十一)〉條文及配套〈罪名補充規(guī)定(七)〉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21年版,第311頁。觀點三則認為是公民安定有序的社會生活秩序,因為通過本罪行為方式可以看出,如果本罪保護的是公民人身權利,那么就與我國刑法分則第四章“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中相關罪名重疊,形成重復立法。(13)參見曹波、楊婷:《非法催收不予保護債務入刑的正當根據(jù)與規(guī)范詮釋》,載《天津法學》2020年第4期。不可否認,集體法益說之下的觀點注意到了催收非法債務罪的體系位置,因而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仍值得商榷。
第一,觀點一雖然考慮到了本罪在刑法分則中“章”的位置,卻又忽視了其“節(jié)”的位置。我國刑法分則第三章、第六章不同于其他八章,這兩章在章之下還分別設有八節(jié)、九節(jié)犯罪。而每一節(jié)犯罪又擁有彼此獨立的、次層次的同類法益。(14)參見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52-53頁。譬如,第三章第六節(jié)“危害稅收征管罪”的次層次同類法益是國家稅收征管、發(fā)票管理方面的秩序,第七節(jié)“侵犯知識產(chǎn)權犯罪”的次層次同類法益是國家對知識產(chǎn)權的管理秩序以及相關權利人的合法權益,兩節(jié)保護法益之間顯然并無必然關系。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立法體例,是因為該章下轄的條文數(shù)量多、內(nèi)容雜。同理,第六章中的各節(jié)也有各自所保護的次層次法益。論者跳過第一節(jié)“擾亂公共秩序罪”的次層次法益,直接以“章”的同類法益推導催收非法債務罪的直接保護法益未免有些粗糙。此外,“國家對催討非法債務的社會管理秩序”這一法益是否真的客觀存在不無疑問,因為社會管理秩序是秩序的社會性和管理性的統(tǒng)一。(15)參見陳興良:《尋釁滋事罪的法教義學形象:以起哄鬧事為中心展開》,載《中國法學》2015年第3期?!肮芾硇浴笔桥c規(guī)范緊密相連的,正如曲新久教授所指出的,秩序是一種事實,也是一種價值,秩序總與一定的規(guī)范相連,規(guī)范是秩序的內(nèi)核,是秩序的實際內(nèi)容。(16)參見曲新久:《論社會秩序的刑法保護與控制》,載《政法論壇》1998年第4期??墒?,我國并不存在專門調(diào)整催討非法債務的法律規(guī)范,那么也就不會存在所謂的“國家對催討非法債務的社會管理秩序”。
第二,觀點二和觀點三均脫離個人法益來談集體法益也不妥當。首先應當明確的是,觀點三所謂的“公民安定有序的社會生活秩序”實際上也就是公共秩序的內(nèi)容(17)參見孫萬懷、盧恒飛:《刑法應當理性應對網(wǎng)絡謠言——對網(wǎng)絡造謠司法解釋的實證評估》,載《法學》2013年第11期。,故其與觀點二并無二致。此類觀點的不當之處在于,僅以公共秩序來指導本罪的解釋,恐怕會失之寬泛,前車之鑒便是尋釁滋事罪。傳統(tǒng)理論界習慣于將本罪保護法益簡單界定為公共秩序,而公共秩序內(nèi)容過于抽象,難以發(fā)揮對構成要件的實質(zhì)限制作用,進而導致本罪被冠以“口袋罪”的污名。(18)參見江海洋:《尋釁滋事罪法益新解——以隨意毆打型尋釁滋事為視角》,載《法治社會》2021年第1期。正如有論者所言:“若保護的對象抽象得無法讓人把握,則該對象不能被看作是法益?!?19)[德]克勞斯·羅克辛:《對批判立法之法益概念的檢視》,陳璇譯,載《法學評論》2015年第1期。據(jù)此,須著眼于個人法益來確定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具體保護法益。
第三,保護法益相同并非認定重復立法的充分條件而是必要條件,因此觀點三的理由也不具有說服力。成立重復立法,不僅需要罪名之間保護法益同一,犯罪構成要件也應當相同,二者缺一不可。例如,我國刑法分則第五章“侵犯財產(chǎn)罪”中的大部分罪名盡管在保護法益上完全相同,但由于彼此的行為方式存在顯著差異,所以沒有人會認為“侵犯財產(chǎn)罪”中的大部分罪名屬于重復立法。同理,就催收非法債務罪而言,本罪行為方式如跟蹤、騷擾,與其他罪名皆不相同,即便承認其保護法益是個人法益,也不能得出本罪屬于重復立法的結(jié)論。換言之,以重復立法為由來反向證成本罪保護法益是集體法益并不合適。
一部分學者認為,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的是雙重法益,既包括對集體法益的保護,也包括對個人法益的保護,不過在保護法益的具體內(nèi)容上又是聚訟不已。有的認為是公共秩序和公民私生活的安寧。(20)參見周光權:《刑法各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425-427頁。有的認為是社會公共秩序和人身、財產(chǎn)權益。(21)參見王紅舉:《非法催收貸款行為的刑法規(guī)制》,載《法學雜志》2019年第3期。有的認為是公共秩序和財產(chǎn)交易秩序。(22)參見章陽標:《催收非法債務罪設定的合理性與規(guī)范適用》,載《人民法院報》2021年5月20日,第006版。有的認為,本罪的直接保護法益是合法正當?shù)挠憘刃颍g接保護法益是債務人的合法人身、財產(chǎn)利益。(23)參見李想:《催收非法債務罪的立法檢視與教義適用》,載《福建農(nóng)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還有學者認為是合法正當?shù)拿耖g借貸秩序以及民間借貸關系中債務人的人身、財產(chǎn)不受侵犯的利益。(24)參見勞東燕主編:《刑法修正案(十一)條文要義:修正提示、適用指南與案例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1年版,第252頁。理由在于:根據(jù)《民法典》第680條第1款的規(guī)定,法律保護的是合法的民間借貸,高利放貸等活動侵害了這一秩序,而且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往往會侵害到債務人的人身權利、財產(chǎn)權利等。雖然這些觀點試圖兼顧催收非法債務罪的體系位置和刑法條文的規(guī)定來考慮本罪保護法益,以此避免觀點的片面性,但也存在不妥之處。
第一,公民私生活的安寧僅能作為部分行為類型的保護法益,難以上升為整個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公民私生活的安寧主要是與公民的個人隱私緊密相連,是指“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定與寧靜免受他人的不當侵擾和妨害,主要包括日常生活安寧、通信安寧、住宅安寧等”(25)《民法典來了|納入隱私權范疇 公民“私人生活安寧”不容侵犯!》,載光明網(wǎng),https://m.gmw.cn/2020-09/30/content_1301625947.htm?source=sohu,2022年3月27日訪問。。顯然,公民私生活的安寧勉強可以用來解釋恐嚇、跟蹤、騷擾以及侵入他人住宅的行為類型,卻無法合理解釋暴力、脅迫以及限制他人人身自由的行為類型。
第二,公民的財產(chǎn)權利(益)不應成為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其一,通過考察本罪行為類型不難發(fā)現(xiàn),其作用對象均是與公民的人身權利有關,沒有一種行為類型與公民的財產(chǎn)權利相關。其二,本罪屬于情節(jié)犯,只要行為人的行為符合相關情節(jié)要求,就成立本罪。至于行為人有沒有實現(xiàn)自己收取非法債務的目的,在所不問。
第三,合法正當?shù)挠憘刃螂y以成為本罪保護法益。該觀點與前述觀點一存在類似缺陷,即既然是非法債務,也就不存在所謂得到法秩序認可的合法正當?shù)挠憘刃?。換言之,即便存在討債秩序,那么也應當是圍繞合法正當?shù)膫鶆账鶚嫿ǖ闹刃颍话ǚ欠▊鶆盏那樾巍?/p>
第四,民間借貸秩序不是本罪保護法益,因為真正侵害民間借貸秩序的行為應當是位于催收非法債務行為上游環(huán)節(jié)的非法放貸行為。民眾之所以呼吁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入刑,是因為保護公共秩序的現(xiàn)行罪名無法妥當規(guī)制具有惡劣社會影響的催收非法債務行為,而不是基于非法放貸的存在。從發(fā)生學的角度看,既然相對邊緣化的催收行為都已入刑,上游的高利放貸行為更應當為刑法所規(guī)制。但這已涉及另一個問題,即高利放貸等非法放貸行為應否犯罪化?該問題并不是一個新問題,早些年間學界便有過熱議。(26)反對高利貸入罪的觀點可參見李騰:《論民間高利貸不應司法犯罪化》,載《法學雜志》2017年第1期;邱興?。骸睹耖g高利貸的泛刑法分析》,載《現(xiàn)代法學》2012年第1期。支持高利貸入罪并主張以非法經(jīng)營罪規(guī)制的觀點可參見周銘川:《論刑法中高利貸及其刑事可罰性》,載《法治研究》2018年第4期;胡啟忠、秦正發(fā):《民間高利貸入罪的合法性論辯與司法邊界厘定》,載《社會科學研究》2014年第1期。支持高利貸入罪但主張另設新罪的觀點可參見張勇:《高利貸行為的刑法規(guī)制》,載《江西社會科學》2017年第7期;陳興良:《論發(fā)放高利貸罪及其刑事責任》,載《政法學刊》1990年第2期。時至今日,立法者也未將高利放貸等非法放貸行為入刑,背后必然有著深思熟慮的利益考量。總之,從對民間借貸秩序造成沖擊的角度分析,非法放貸行為才是真正的直接原因,而非后續(xù)的催收行為。我們不能將非法放貸行為侵害的法益“安放”在催收非法債務行為“頭上”。如學者所言,立法者未將本罪規(guī)定在強迫交易罪之后,就表明本罪不屬于破壞包括民間借貸秩序在內(nèi)的經(jīng)濟秩序類犯罪。(27)參見張明楷:《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另類解釋》,載《政法論壇》2022年第2期。
筆者認為,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應當是雙重法益,法益內(nèi)容包括公共秩序和公民的人身權利。所謂公共秩序,是指社會公共生活依據(jù)共同生活規(guī)則而有條不紊進行的狀態(tài)。公共秩序包括公共場所的秩序和非公共場所人們遵守公共生活規(guī)則所形成的秩序。(28)參見高銘暄主編:《新編中國刑法學》(下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08頁。所謂公民的人身權利,是指與公民人身直接相關的權利,具體到本罪中,下文將會結(jié)合法定的行為類型具體分析相應的人身權利內(nèi)容。本文主張公共秩序和公民的人身權利這一雙重法益之觀點,背后的理由有以下三點:
首先,從法理角度分析,主張公共秩序和公民的人身權利這一雙重法益更具理論上的合理性。當今學界普遍認為,刑法之所以保護集體法益,根本上還是為了更好、更全面地保護個人法益。(29)參見王強軍:《刑法干預前置化的理性反思》,載《中國法學》2021年第3期。集體法益只是個人法益的集合,是以個人法益為其標準所推論出來的。(30)參見張明楷:《法益初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43頁?!凹w法益本身不是目的,而只是保護個人法益的一種手段?!?31)孫國祥:《集體法益的刑法保護及其邊界》,載《法學研究》2018年第6期。因此,只有與個人法益相關聯(lián)的集體法益才能成為刑法上的保護客體。比如,生產(chǎn)、銷售假藥罪的保護法益應當是與患者的生命、健康等利益相關聯(lián)的藥品管理秩序,所以,單純違反藥品管理秩序而未對患者的生命、健康等利益造成侵害的,不構成生產(chǎn)、銷售假藥罪。(32)參見時方:《生產(chǎn)、銷售假藥罪法益侵害的規(guī)范解釋——主次法益價值沖突時的實質(zhì)判斷》,載《政治與法律》2015年第5期。如前所述,如果認為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僅是單純的公共秩序,就很容易重蹈尋釁滋事罪“口袋化”的覆轍。尋釁滋事罪的保護法益應當是與個人法益相關聯(lián)的公共秩序,而且,還須結(jié)合具體行為類型來界定具體的保護法益。(33)參見張明楷:《尋釁滋事罪探究(上篇)》,載《政治與法律》2008年第1期。同理,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亦應遵循這樣的思路進行理解。
其次,從規(guī)范角度分析,公共秩序和公民的人身權利這一雙重法益能夠更加準確地反映本罪的體系位置和構成要件。其一,從體系位置判斷,催收非法債務罪規(guī)定在刑法分則第六章第一節(jié)“擾亂公共秩序罪”中,表明其法益內(nèi)容肯定包括公共秩序。因為每種具體的犯罪總是隸屬于某一類罪,所以厘清了類罪的法益內(nèi)容大體上便可明確具體條文所要保護的法益內(nèi)容。(34)參見張明楷:《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上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50頁。就“擾亂公共秩序罪”一節(jié)而言,主張其保護的同類法益是公共秩序應該不存在疑義。那么,肯定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法益內(nèi)容包含公共秩序也就是必然的結(jié)論。其二,肯定公共秩序是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法益內(nèi)容,不等于說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法益內(nèi)容僅有公共秩序,因為還需要結(jié)合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構成要件加以具體分析。正如姜濤教授所言,個罪的構成要件是明確個罪保護法益的出發(fā)點與衡量標準。(35)參見姜濤:《新罪之保護法益的證成規(guī)則》,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1年第3期。從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構成要件來看,立法者采取列舉方式規(guī)定了三種具體行為類型,而每一種行為類型均與公民的人身權利息息相關。因此,理應認為公民的人身權利屬于本罪保護法益內(nèi)容。
最后,從立法原意角度分析,只有同時結(jié)合對公民人身權利的侵害和對公共秩序的破壞兩方面的因素,才能合理解釋為何立法者會將較輕的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納入刑法規(guī)制的范疇。在過去幾年,以網(wǎng)絡借貸為名的“套路貸”活動甚囂塵上。為了實現(xiàn)違法犯罪行為的非法利益,后續(xù)常伴隨著主要以“軟暴力”為手段方式的催收行為。例如,在林某某詐騙、催收非法債務案中,被告人林某某在債務人到期未歸還借款時,使用電話和“呼死你”軟件進行辱罵、恐嚇、滋擾借款人及其親友,迫使其償還高額款息。(36)林某某詐騙、催收非法債務案,遼寧省葫蘆島市建昌縣人民法院(2021)遼1422刑初257號刑事判決書。再如,北京1·08“套路貸”犯罪案件中,催收人采取連續(xù)打電話、發(fā)圖片等方式滋擾受害人,甚至對受害人所在企事業(yè)機關單位辦公電話實施惡意呼入騷擾,導致該單位辦公電話數(shù)日無法接通。(37)2019年9月,公安部部署深入打擊“套路貸”違法犯罪活動并公布十大典型案例之一:北京1·08“套路貸”犯罪案件。諸如此類的手段方式不僅給債務人造成極大的心理恐慌、精神壓力,侵害了債務人的人身權利,而且債務人周圍的人群(如親屬、朋友、同事、鄰居等)也不勝其擾,嚴重破壞了公共秩序。此類行為方式通常不會造成致人輕傷及其以上的后果,導致故意傷害罪等人身權利犯罪沒有適用的空間。而依據(jù)2019年“兩高”“兩部”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關于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的規(guī)定適用尋釁滋事罪,卻又引發(fā)學界對該罪適用泛化的普遍擔憂。(38)參見劉憲權:《刑法個罪修正條文具體適用的溯及力問題研究》,載《法商研究》2022年第2期。職是之故,立法者在此次刑法修訂過程中增設了催收非法債務罪這一輕罪。由此可見,催收非法債務罪的立法原意就是為了規(guī)制那些既侵害了公民的人身權利,又破壞了公共秩序,且不法程度比較輕微的行為。
此處還需要說明的是,公共秩序和公民的人身權利屬于并列關系。公共秩序是一般法益、主要法益,公民的人身權利是具體法益、次要法益。行為人的行為只有同時侵犯了這二者才有可能構成催收非法債務罪。換言之,如果行為人采取本罪規(guī)定的行為方式侵犯公民的人身權利但未破壞公共秩序的,或者破壞了公共秩序但未對公民人身權利造成危害的,均不可能構成本罪。
在明確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及其關系后,還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如此理解的意義是什么?筆者認為,除了加深對催收非法債務罪的理論認識這一顯著價值之外,主要還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明確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有利于通過指導犯罪構成要件的解釋影響催收非法債務罪罪與非罪的認定。犯罪構成要件是認定犯罪的唯一標準,而對犯罪構成要件的解釋要以個罪保護法益為指導。亦即,在認定犯罪的構成要件時,不能簡單地從形式上判斷行為是否符合刑法條文規(guī)定的字面含義,還要實質(zhì)考察行為是否導致了值得刑罰處罰的法益侵害或危險。只有達到刑罰處罰必要性的法益侵害性行為才屬于構成要件行為,而對于那些不具有法益侵害性或者法益侵害性未達到值得刑罰處罰程度的行為堅決不能被認定為構成要件行為。具體到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場合,只有那些既侵犯了公民的人身權利,又侵犯了公共秩序的行為才有可能成立犯罪,反之,則不能認定為犯罪。
第二,明確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有助于準確定性,正確區(qū)分此罪與彼罪、一罪與數(shù)罪。例如在“套路貸”犯罪案件中,關于下游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定性問題,司法實踐中做法不一。有些司法機關是將催收非法債務行為視為詐騙罪的共犯行為,以詐騙罪一罪論處。如詹某某等人詐騙一案中,法院認為,詹某某等人明知網(wǎng)貸公司發(fā)放的網(wǎng)貸涉嫌違法犯罪,仍然采取各種手段幫助其催收,使得“套路貸”詐騙犯罪目的最終實現(xiàn),理應認定為詐騙罪共犯。(39)詹某某等詐騙案,甘肅省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甘01刑終392號刑事裁定書。而有些司法機關則是認定為獨立的催收非法債務罪。如前述林某某詐騙、催收非法債務案中,被告人林某某等人利用“套路貸”手段進行電信網(wǎng)貸活動,在被害人無法按期還債時,使用電話騷擾、恐嚇、脅迫等“軟暴力”手段催收,法院認為行為人的行為構成詐騙罪和催收非法債務罪,實行數(shù)罪并罰。(40)林某某詐騙、催收非法債務案,遼寧省葫蘆島市建昌縣人民法院(2021)遼1422刑初257號刑事判決書。顯而易見,如果從法益角度考察,后一個案件的定性結(jié)論更為妥當。因為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和詐騙罪的保護法益存在天壤之別,如果將催收非法債務行為評價為詐騙罪的共犯行為,就會造成法益保護不周延的問題。
第三,主張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的雙重法益之間存在并列關系,有益于防止本罪適用范圍的不當擴張,從而協(xié)調(diào)刑法與前置法之間的法域關系。如果片面地認為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的僅是公共秩序或是公民的人身權利,那么,不僅難以全面評價案件事實,更重要的是還會過度擠壓前置法的適用空間,導致法域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作為典型的行政犯,那些罪量未達到構罪標準的催收行為應屬于行政法規(guī)制的范圍。我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三章第三節(jié)針對暴力、脅迫、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等侵犯人身權利的行為規(guī)定了相應的行政處罰措施。在此背景下,強調(diào)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的雙重法益之間存在并列關系,可以起到提醒司法人員在認定催收非法債務罪時不要遺漏法益內(nèi)容的作用,保證刑法和行政法的有序銜接。
理論終究是為實踐服務的,在理論上澄清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終極目標還是要將其貫徹落實到相關司法實踐之中。不過囿于文章的篇幅,下文僅對如何運用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來認定客觀構成要件行為以及明晰催收非法債務罪與相關罪名關系兩大問題展開詳細的分析。
如前所述,本罪保護的是公共秩序和公民人身權利這一雙重法益。在認定本罪客觀構成要件行為時,必須受到侵犯公民人身權利和破壞公共秩序兩個維度的檢視。只有通過雙重法益的篩查,最終確定的行為類型才合理妥當。
1.暴力、脅迫行為
從侵犯公民人身權利角度而言,暴力行為侵害的是他人的身體健康,脅迫行為侵害的是他人的意思決定自由。暴力行為是指對人的身體行使有形力的行為;脅迫行為是指以惡害相通告,使對方產(chǎn)生恐懼心理的行為。在程度上,暴力、脅迫均無須達到抑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相反觀點認為,“暴力”要達到使被害人不能抗拒的程度,“脅迫”要達到使被害人不敢反抗程度。(41)參見王愛立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guī)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154頁。該觀點雖然限縮了本罪的成立范圍,但值得商榷。從以刑制罪的原理出發(fā),本罪法定最高刑為三年有期徒刑,這意味著本罪行為理應是那種不法程度較輕的類型。
再從破壞公共秩序角度審視,本罪暴力、脅迫行為還須有擾亂公共秩序的特征。如前所述,從發(fā)生空間上看,公共秩序并不限于公共場所中的秩序,還包括非公共場所中人們遵守公共生活規(guī)則所形成的秩序。據(jù)此筆者認為,侵犯公共秩序的暴力、脅迫行為可能表現(xiàn)為:第一,在公共場所暴力毆打、脅迫債務人,可能造成公共場所秩序混亂。如顧某某等人在被害人王某所在小區(qū)內(nèi)暴力毆打被害人,向其索要賭債,致其輕微傷。(42)顧某某催收非法債務案,上海市靜安區(qū)人民法院(2021)滬0106刑初353號刑事判決書。再如徐某林指使王某龍多次將債務人范某軍的工廠大門堵住,不讓車輛進出,以迫使其還高利貸。(43)徐某林催收非法債務案,遼寧省本溪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遼05刑終31號刑事裁定書。這些行為均發(fā)生于公共場所,既侵犯他人人身權利,又破壞公共秩序,所以認定為催收非法債務罪并無不當。(44)需要注意的是,本文此處以及其他各處“贊同或主張成立催收非法債務罪”之觀點,都僅是從法益侵害的角度而言的。換言之,是以默認其他犯罪成立條件(比如罪量要素)均齊備的前提下得出的結(jié)論。第二,在非公共場所暴力毆打、脅迫債務人,但具有被不特定或多數(shù)人感知的可能性。如在債務人家中暴力毆打債務人,但打斗吵鬧的動靜滋擾到附近居民的生活。第三,暴力毆打、脅迫債務人以外的不特定人或多數(shù)人,如脅迫債務人的朋友、同事、親屬替他還債,引發(fā)被害人心理恐慌。有人或許會問:“心理恐慌怎么會與公共秩序有關?”這是因為社會秩序的有條不紊離不開人們的心理感受和情緒狀態(tài),而行為引發(fā)人們心理、情緒上的恐慌,就會導致社會的不穩(wěn)定,進而產(chǎn)生破壞公共秩序的后果。(45)參見盧勤忠、鐘菁:《網(wǎng)絡公共場所的教義學分析》,載《法學》2018年第12期。據(jù)此,對于那種暴力毆打、脅迫債務人,且不可能被其他不特定或多數(shù)人感知,也未造成公共場所秩序混亂的行為,不屬于本罪的催收行為。如孫某等人為了索要賭債,將馮某從酒店門口帶到附近的山上,通過毆打馮某迫使其寫下借條,事后馮某也未實際支付。法院認為,孫某構成催收非法債務罪。(46)孫某催收非法債務案,貴州省盤州市人民法院(2021)黔0281刑初742號刑事判決書。但根據(jù)本文的觀點,孫某等人是在山上對馮某使用暴力,雖然侵犯了馮某的人身權利,但不存在造成公共秩序混亂的案件事實,所以,不應認定為催收非法債務罪。
2.限制他人人身自由行為
從侵犯公民人身權利角度而言,限制自由行為侵害的是他人的人身自由。限制自由行為是指對他人的人身自由加以限制,使其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動。限制自由行為應當與非法拘禁罪中“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相區(qū)分。除前文已經(jīng)論述的二者在對他人人身自由約束程度上的差異外,在對他人人身自由的約束時間上,剝奪自由行為要求達到一定的時間長度,通常情形需達到24小時以上,特殊情形達到12小時以上或每次持續(xù)時間在4小時以上(47)2006年,最高檢《關于瀆職侵權犯罪案件立案標準的規(guī)定》中明確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的,需要達到24小時以上。2018年“兩高”“兩部”《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規(guī)定,黑惡勢力有組織地多次短時間非法拘禁他人的,應當認定為《刑法》第238條規(guī)定的“以其他方法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非法拘禁他人3次以上、每次持續(xù)時間在4小時以上,或者非法拘禁他人累計時間在12小時以上的,應以非法拘禁罪定罪處罰。;而限制自由行為目前則無司法性文件加以明確規(guī)定。不過,基于刑法的謙抑精神,限制自由行為應當也有時間上的成立要求,從而使刑法與前置法拉開距離。
再從破壞公共秩序角度考察,限制自由行為還須與公共秩序相關聯(lián)。即可能為不特定或多數(shù)人感知,進而引發(fā)公眾產(chǎn)生緊張、恐慌情緒或者是引發(fā)公共場所秩序混亂等后果。如胡某為了讓劉某崇償還高利貸,在公共浴室里扣留了劉某崇的衣物,迫使其不能離開。(48)胡某催收非法債務案,云南省玉溪市紅塔區(qū)人民法院(2021)云0402刑初386號刑事判決書。諸如此類的舉動容易被周圍民眾所感知,存在引發(fā)民眾圍觀、恐慌的可能性,從而破壞正常的社會秩序,所以本案以催收非法債務罪定罪處刑具有合理性。反之,對于那種不會被不特定或多數(shù)人感知的限制自由行為則不宜認定為催收非法債務罪。如陳某陽等人為了逼被害人陳某、楊某償還高利貸,將二人限制在陳某的租房內(nèi),不讓其與外界聯(lián)系。直到次日上午二人重新簽訂欠款協(xié)議書后才被允許離開。(49)陳某陽催收非法債務案,福建省惠安縣人民法院(2021)閩0521刑初888號刑事判決書。本文認為,本案限制自由行為發(fā)生在私人場所,且無證據(jù)表明該行為有被其他不特定或多數(shù)人所感知,即不存在擾亂公共秩序的事實,所以法院將其認定為催收非法債務罪并不妥當。
3.侵入住宅行為
從侵犯公民人身權利角度而言,侵入住宅行為侵害的是他人的居住權。這一點同非法侵入住宅罪的保護法益相一致。關于非法侵入住宅罪的保護法益,學界主要存在居住權說(住宅權說)與安寧說(平穩(wěn)說)之爭。居住權說認為,非法侵入住宅行為侵害了居住權人對住宅享有的事實上的支配權或管理權。(50)參見[日]西田典之:《日本刑法各論》(第七版),王昭武、劉明祥譯,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114-116頁。安寧說則認為,是事實上的居住安寧。(51)參見[日]曾根威彥:《刑法學基礎》,黎宏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47頁。筆者贊同居住權說,因為居住安寧的內(nèi)涵過于模糊,不易把握,而且,居住安寧狀態(tài)之所以受保護,還是源于被害人的居住權。據(jù)此,認為本罪侵入住宅行為侵害的是他人的居住權并不存在問題。
侵入住宅行為通常是指未經(jīng)居住權人的允許,強行闖入他人住宅的行為。這里值得討論的是,“經(jīng)要求退出仍不退出的行為”能否視為侵入住宅行為?有學者認為,這里的“侵入”僅限于作為形式,而不包括“經(jīng)要求退出仍不退出”的不作為形式。(52)參見吳情樹:《催收非法債務罪研究》,載《法治現(xiàn)代化研究》2021年第5期。理由是:《日本刑法典》第130條(53)《日本刑法典》第130條規(guī)定,無正當理由,侵入他人的住宅或者他人看守的府邸、建筑物、船舶,或者經(jīng)要求退出但仍不從上述場所退出的,處3年以下懲役或者10萬日元以下罰金。這一條規(guī)定了兩個罪名,即侵入住宅罪和不退出罪。將不作為形式規(guī)定為不退出罪,而我國沒有規(guī)定此罪,所以將不作為形式認定為非法侵入住宅罪,有類推解釋之嫌。(54)參見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1183頁??墒?,這一理由并不具有說服力。日本刑法理論之所以能夠?qū)⒉蛔鳛樾问脚懦谇秩胱≌袨榉懂犞?相當于對侵入住宅行為作限縮解釋),其合理性根據(jù)在于該國家刑法典的明文規(guī)定。而我國刑法只規(guī)定非法侵入住宅罪一罪且未明文限定本罪行為形式,那么將“經(jīng)要求退出仍不退出”的不作為形式剔除出去就缺乏規(guī)范性根據(jù)。從法益侵害的實質(zhì)上說,無論是強行闖入的作為形式,抑或是經(jīng)要求退出仍不退出的不作為形式,對他人居住權的侵害并無二致。
再從破壞公共秩序角度考察,侵入住宅行為還須擾亂公共秩序才可能成立催收非法債務罪。在作為形式的場合,行為人可能通過砸門、換鎖等方式強行闖入債務人家中,在實行的過程中,行為人的侵入行為極有可能干擾到周圍鄰居的生活。在不作為形式的場合,行為人拒不退出的行為很可能會與債務人及其同住人發(fā)生沖突,這個過程也有可能滋擾到周圍民眾的生活安寧。如芮某、沈某雇傭兩位殘疾人非法侵入李某丙的家中,向李某丙討要其子李某甲欠下的賭債。后因李某丙報警,兩位殘疾人搬出李某丙的家,但未離去,而是繼續(xù)在被害人家門外的樓道內(nèi)居住了一周左右。(55)芮某等催收非法債務案,江蘇省泰興市人民法院(2021)蘇1283刑初180號刑事判決書。本案中,行為人在被害人家門外樓道內(nèi)久住勢必給其他鄰居帶來通行不便等不利影響,從而擾亂公共秩序,所以法院認為成立催收非法債務罪具有合理性。
4.恐嚇、跟蹤、騷擾行為
從侵犯公民人身權利角度而言,恐嚇、跟蹤、騷擾行為侵害的是他人的生命、身體的安全感與私生活的平穩(wěn)。其一,就恐嚇行為而言,有學者認為,本罪中的恐嚇和脅迫含義相同,均是以惡害相通告。(56)參見張明楷:《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另類解釋》,載《政法論壇》2022年第2期。對此,筆者不敢茍同。雖然通常情形下我們確實不必將恐嚇和脅迫相區(qū)分,比如學界一般會將尋釁滋事罪中的“恐嚇”與日本刑法中的脅迫行為等同視之(57)參見李世陽:《尋釁滋事罪構成要件的分化》,載《法學評論》2021年第2期。,但是,催收非法債務罪將恐嚇和脅迫并列規(guī)定,意味著不能再將二者簡單等同。具體而言,盡管恐嚇與脅迫都是對被害人的心理造成影響,但兩種行為在不法程度上應當有所區(qū)隔??謬槍Ρ缓θ诵睦淼挠绊憻o須達到有壓迫感的程度,只要具有引發(fā)被害人心理不安的可能性即可;脅迫則要求對被害人的心理產(chǎn)生壓迫,導致被害人心理上恐懼不安,進而影響到被害人的意志決定自由。二者的關系類似于抽象危險犯與具體危險犯的關系。如果從是否告知惡害以及實現(xiàn)惡害的緊迫程度角度辨析,恐嚇不要求行為人明確告知惡害,但被害人能夠通過行為人的舉止感知接下來所面臨的惡害,亦即,惡害的實現(xiàn)并不緊迫;脅迫則是以惡害相通告,惡害實現(xiàn)的緊迫程度較高。從這個意義上說,恐嚇發(fā)展的下一階段就是脅迫。例如,當債務人到期未還債時,行為人給債務人郵寄了一張債務人借貸時自愿拍攝的裸體照片。在該情景中,一張裸照難以被評價為惡害,但債務人能夠通過該行為推知,倘若自己再不還債,行為人可能就會將自己裸照發(fā)布到網(wǎng)上或者發(fā)送給自己身邊的人,進而嚴重侵害自己的隱私和名譽。據(jù)此,將行為人的行為認定為恐嚇比較合適。再如,在鄧某催收非法債務案中,被告人鄧某等人采用賴著不走的方式到被害人藍某經(jīng)營的公司討要高利貸,藍某因感到恐懼,主動找鄧某協(xié)商還款事宜并歸還部分欠款。(58)鄧某催收非法債務案,江西省贛州市南康區(qū)人民法院(2021)贛0703刑初205號刑事判決書?!百囍蛔摺憋@然不是“惡害”,但它能讓被害人感知到,如果不順從行為人的要求,就會遭受惡害。因此,法院將鄧某等人的行為解釋為“恐嚇”是較為合理的。其二,就跟蹤行為而言,其一般是指有意跟隨在他人身后的行為。跟蹤行為可以表現(xiàn)為尾隨、盯梢、守候、貼靠等足以使被害人在內(nèi)心產(chǎn)生恐懼不安的形式。(59)參見王愛立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guī)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155頁。其三,就騷擾行為而言,其一般是指通過各種方式促使他人無法正常開展生產(chǎn)、生活、工作等活動的行為。比如,不斷地打電話發(fā)短信給被害人、貼報噴字、燃放鞭炮、擺放花圈、斷水斷電等。
再從破壞公共秩序角度考察,恐嚇、跟蹤、騷擾行為還應破壞了公共秩序。通常可能表現(xiàn)為:第一,在公共場所向債務人實施催收。如前述鄧某到被害人藍某所在公司進行催收,就符合擾亂公共秩序的特征;再如,在被害人居住的小區(qū)里播放哀樂擺放花圈、在小區(qū)墻上噴油漆拉橫幅、驅(qū)趕從業(yè)人員等影響其他人的生活、生產(chǎn)。第二,在非公共場所向債務人實施催收,但影響到其他人的正常生活秩序。如給債務人發(fā)送恐嚇短信,揚言傳播新冠病毒。由于新冠病毒具有傳染性,容易引起周圍其他人的緊張、恐慌,從而影響公共秩序。第三,向債務人之外的其他不特定或多數(shù)人催收,擾亂了其他人的生活秩序。例如,向債務人通訊錄里面的聯(lián)系人群發(fā)騷擾短信(60)例如,2019年9月,公安部部署深入打擊“套路貸”違法犯罪活動并公布十大典型案例中幾乎每個案例都存在這樣的行為特征。、向債務人所在單位實施電話“轟炸”(61)前述林某某詐騙、催收非法債務案正是如此。等。
1.催收非法債務罪與非法拘禁罪可能構成想象競合犯
關于催收非法債務罪與非法拘禁罪,有學者認為,二者之間存在法條競合的關系,催收非法債務罪是特殊法條,非法拘禁罪是普通法條。(62)參見夏偉:《競合型犯罪化反思》,載《當代法學》2021年第4期。理由在于:其一,限制自由行為的外延要大于剝奪自由行為,前者可以包含后者;其二,只有當“限制”和“剝奪”被并列規(guī)定于同一法條時,二者才屬于對立關系;其三,如果以非法拘禁罪定性評價行為人采用剝奪人身自由的方式催收非法債務的行為,將會存在案件評價不全面的缺陷。相反,以催收非法債務罪定罪處罰則更為合理。(63)參見張平壽:《催收非法債務罪的限縮適用與路徑選擇》,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年第2期。但是,此種觀點明顯沒有考慮兩罪的保護法益問題。相比于非法拘禁罪,催收非法債務罪在保護他人人身自由之外,還保護公共秩序。二者保護的法益不具有同一性,因而不符合法條競合的成立條件。(64)根據(jù)張明楷教授的觀點,法條競合的基本類型是特別關系,而成立特別關系的條件有三:邏輯的包容性、法益的同一性以及不法的包容性。參見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624-630頁。此外,兩罪的手段程度以及索要債務范圍也不盡相同。催收非法債務罪是限制人身自由,非法拘禁罪是剝奪人身自由;催收非法債務罪中的債務僅限于非法債務,而非法拘禁罪中的債務既可能是非法債務,也可以是合法債務。如果立足于索要債務的范圍,非法拘禁罪能夠包含催收非法債務罪,但如果立基于行為手段,則是催收非法債務罪包含非法拘禁罪。由此可見,二者不可能是包含與被包含的法條競合關系,而只能是相互交叉的想象競合關系。(65)參見黎宏:《〈刑法修正案(十一)〉若干要點解析——從預防刑法觀的立場出發(fā)》,載《上海政法學院學報》2022年第2期。
2.催收非法債務罪與非法侵入住宅罪可能構成想象競合犯
關于催收非法債務罪與非法侵入住宅罪,有學者認為,二者屬于法條競合的關系,前者屬于特殊法條,后者屬于普通法條,在適用法定刑幅度一樣的場合,應以催收非法債務罪進行規(guī)制。(66)參見張平壽:《催收非法債務罪的限縮適用與路徑選擇》,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年第2期。
可是,該觀點值得商榷。其一,與非法侵入住宅罪的保護法益相比,催收非法債務罪還保護了公共秩序,二者在法益上不同一。其二,如果采取論者的觀點,就會產(chǎn)生罪刑失衡的結(jié)論。催收非法債務罪和非法侵入住宅罪的法定最高刑相同,均為三年有期徒刑,但在法定最低刑上,催收非法債務罪可以單獨適用罰金刑,非法侵入住宅罪的法定最低刑則是拘役。這就意味著,當法律適用者依據(jù)特別法優(yōu)于一般法的原則進行法條適用時,會出現(xiàn)適用催收非法債務罪這一特殊法條的處罰結(jié)果要遠遠輕于適用非法侵入住宅罪這一普通法條的不當局面。而如果論者想改用重法優(yōu)于輕法這一例外原則進行法條適用時,則又會面臨缺乏刑法明文規(guī)定作為規(guī)范依據(jù)的“尷尬”。職是之故,催收非法債務罪和非法侵入住宅罪宜理解為想象競合的關系。
3.催收非法債務罪與尋釁滋事罪屬于對立關系
關于催收非法債務罪和尋釁滋事罪,有學者認為,二者例外地存在想象競合的情形。(67)參見勞東燕主編:《刑法修正案(十一)條文要義:修正提示、適用指南與案例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1年版,第252頁。理由是:根據(jù)“兩高”《關于辦理尋釁滋事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第3款的規(guī)定(68)2013年,“兩高”《關于辦理尋釁滋事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第3款規(guī)定,行為人因婚戀、家庭、鄰里、債務等糾紛,實施毆打、辱罵、恐嚇他人或者損毀、占用他人財物等行為的,一般不認定為“尋釁滋事”,但經(jīng)有關部門批評制止或者處理處罰后,繼續(xù)實施前列行為,破壞社會秩序的除外。,行為人因債務糾紛而實施有關行為的,原則上不構成“尋釁滋事”,但可以例外地被認定為“尋釁滋事”。這表明行為人催收非法債務原則上成立催收非法債務罪,但例外地既成立催收非法債務罪也構成尋釁滋事罪。(69)參見張平壽:《催收非法債務罪的限縮適用與路徑選擇》,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年第2期。筆者贊同將兩罪理解為對立關系的觀點。(70)參見周光權:《刑法各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425-427頁。一種行為如果構成催收非法債務罪,就不可能同時還成立尋釁滋事罪。除了兩罪保護法益不同之外,還有以下理由:第一,兩罪的主觀目的無法兼容。無論是從法條用語的角度分析還是從罪名的體系位置考察,催收非法債務罪都要求行為人具有收取非法債務的特定目的(71)參見汪鵬:《場域性立法背景下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規(guī)范構造》,載《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尋釁滋事罪則不要求追求特定目的,純屬無事生非、無理取鬧。(72)參見陳興良:《規(guī)范刑法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971頁?,F(xiàn)實生活中,行為人在實施催收行為時要么具有特定目的,要么不具有特定目的,而不可能二者同時存在。第二,從立法動因來看,立法者增設催收非法債務罪是為了避免尋釁滋事罪這一重罪的泛化適用,如果認為催收非法債務的情形仍然可以構成尋釁滋事罪,無疑背離了立法初衷。第三,對比《刑修(十一)草案》與二審稿以及最終的定稿關于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規(guī)定,也可以發(fā)現(xiàn)兩罪的對立關系。在《刑修(十一)草案》中,催收非法債務罪同妨害安全駕駛罪、高空拋物罪一樣,均設置了競合適用條款。(73)2020年7月,中國人大網(wǎng)公布的《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第20條規(guī)定,在刑法第293條后增加一條,作為第293條之一:“有下列情形之一,催收高利放貸產(chǎn)生的債務或者其他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并以此為業(yè)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有前款行為,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笨墒?,在二審稿以及最終通過的定稿中,立法者卻刪掉了催收非法債務罪中的競合適用條款。有學者認為,這是為了防止司法機關將數(shù)罪并罰的情形也依據(jù)競合適用條款而按照一個重罪處罰。(74)參見張明楷:《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另類解釋》,載《政法論壇》2022年第2期。可是,這種解釋未免過于牽強,因為它無法回答為何妨害安全駕駛罪、高空拋物罪中的競合適用條款仍然被保留。合理的理由或許是,立法者保留妨害安全駕駛罪、高空拋物罪中的競合適用條款,根源于妨害安全駕駛行為、高空拋物行為尚有成立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等重罪之可能。而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提出是為了糾正司法實踐中“降格”適用尋釁滋事罪這一不當做法,刪除競合適用條款正是為了杜絕尋釁滋事罪適用于催收非法債務情形的可能性。(75)參見劉憲權、黃楠:《最新刑法修正案司法適用疑難問題研究》,載《法學雜志》2021年第9期。第四,論者所依據(jù)的司法解釋其實存在多種解讀方式,所以以此為論據(jù)并不具有說服力。比如,有學者認為,對于“經(jīng)有關部門批評制止或者處理處罰后”這一例外情形的正確理解應當是:經(jīng)有關部門的介入并且債務人履行了合法債務之后,行為人繼續(xù)糾纏的。(76)參見張明楷:《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另類解釋》,載《政法論壇》2022年第2期。換言之,如果債務人已履行完畢債務,行為人繼續(xù)催收的,當然就不再是催收非法債務罪。再如,有學者提出,對于《刑修(十一)》出臺之前《刑法》未明確規(guī)定,不過司法解釋進行了明確規(guī)定,且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是按照重罪定罪處罰的,在《刑修(十一)》出臺之后,應當按照《刑修(十一)》的規(guī)定來適用。(77)參見胡云騰:《〈刑法修正案(十一)〉與司法解釋的10個沖突》,載網(wǎng)易網(wǎng),https://www.163.com/dy/article/GCB5UBCL0514CC4Q.html,2022年3月30日訪問。對于此類與《刑修(十一)》規(guī)定相抵觸的司法解釋應當及時修改。(78)參見周光權:《建議及時修改與〈刑法修正案(十一)〉相抵觸的司法解釋》,載網(wǎng)易網(wǎng),https://www.163.com/dy/article/G4NT3CDF0514C1NH.html,2022年3月30日訪問。易言之,在催收非法債務罪出臺后,不宜繼續(xù)適用此前不當?shù)乃痉ń忉尅?/p>
4.催收非法債務罪與財產(chǎn)犯罪屬于對立關系
催收非法債務的行為能否構成財產(chǎn)犯罪?如果能,二者的界限何在?不少學者均認為,催收非法債務的行為還可能構成搶劫罪、敲詐勒索罪等財產(chǎn)犯罪。至于二者的區(qū)隔標準,則存在不同的主張。有學者認為,應當著眼于行為人索要的本息是否超出大致“合理”的范圍,沒超出合理范圍的,成立催收非法債務罪,反之則構成搶劫罪或敲詐勒索罪等。(79)參見周光權:《刑事立法進展與司法展望——〈刑法修正案(十一)〉總置評》,載《法學》2021年第1期。有學者則以催收的內(nèi)容為標準,倘若行為人索要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合法本息,構成催收非法債務罪;索要超出合法本息部分的高額利息,成立敲詐勒索、搶劫等罪。(80)參見張明楷:《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另類解釋》,載《政法論壇》2022年第2期。在界分標準上,這兩種觀點均值得推敲。首先,前種觀點所提出的“合理范圍”標準不明,容易導致司法認定上的恣意。其次,后種觀點將催收合法本息的行為視為本罪規(guī)制內(nèi)容,并不合理。催收非法債務罪中的“非法債務”應當是指超出合法本息部分的高額利息。理由在于:其一,該結(jié)論并不違背法秩序統(tǒng)一性原理。法秩序統(tǒng)一性原理中有兩個共識性結(jié)論:一是民法上合法的,刑法上不能作違法性評價,否則會導致國民無所適從;二是民法上違法的,刑法上不一定就違法,還需要結(jié)合刑法自身的規(guī)范保護目的、法益侵害程度等獨立進行規(guī)范判斷。(81)參見于改之:《法域沖突的排除:立場、規(guī)則與適用》,載《中國法學》2018年第4期。稱其為“非法債務”只是因為雙方約定利率不合法,并不是對合法本金和利息部分也作否定性評價,借貸人對于合法本息部分仍然負有法定償還義務。其二,論者認為“刑法將行為人采取暴力、脅迫等手段催收超出合法本息部分債務的行為認定為催收非法債務罪就是在保護這種非法債務”(82)張明楷:《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另類解釋》,載《政法論壇》2022年第2期。之理由于法無據(jù)。試想,刑法如果保護這種債務,就不會將其作為犯罪認定。所謂重罪輕罰的局面,也只是建立在論者自己的邏輯起點之上的。
更重要的是,筆者認為,催收非法債務罪和財產(chǎn)犯罪實際上是對立關系,催收非法債務的行為不可能構成財產(chǎn)犯罪。理由是:第一,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內(nèi)容不包括公民的財產(chǎn)權;第二,從行為人的角度看,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發(fā)生具有一定的起因,行為人主觀上并無明確、清晰的非法占有目的,進而也就不符合財產(chǎn)犯罪的規(guī)范構造;第三,從被害人的角度看,刑法家長主義不提倡財產(chǎn)犯罪的積極介入?,F(xiàn)代的刑法家長主義所持的立場,既不是“強硬型”,也不是“溺愛型”,而是理性克制的“折中型”。折中型刑法家長主義,要求刑法在面對被害人的自我決定權時,既不一律壓制完全排斥,也不毫無限制絕對保護,而是有所為有所不為,進而促使社會成員能夠自覺地謹慎、規(guī)范行事,實現(xiàn)減少、保護潛在被害人的最終目的。(83)參見車浩:《自我決定權與刑法家長主義》,載《中國法學》2012年第1期。當被害人對個人法益的侵害不存在認識錯誤時,刑法就不應當對其予以保護,否則會起到反作用。例如,被害人為了吸毒、賭博而向行為人借債,并同意以高額利息償還債務。這意味著被害人對自己未來將要遭受財產(chǎn)“損失”的結(jié)果不存在認識錯誤,如果刑法將行為人的行為認定為財產(chǎn)犯罪,相當于是在變相鼓勵被害人以后可以繼續(xù)舉款吸毒、賭博。這一結(jié)局顯然不是刑法希望看到的。而刑法家長主義之所以不阻卻催收非法債務罪的適用,根源于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中含有個人無權處分的集體法益。總之,對于存在非法債務的場合,財產(chǎn)犯罪不應該表現(xiàn)得過于積極,讓被害人對自己的不當行為負責,承擔一些壓力,這樣可以反向激勵市民不去參與此類活動。第四,相關判決也為本文觀點提供了實證支撐。在前述徐某林催收非法債務案中,因被害人范某軍未償還高利貸,徐某林便指使王某龍等人強行開走范某軍的一輛鉤機變賣。法院認定徐某林等人構成催收非法債務罪。本案未將“強行開走他人鉤機加以變賣”的行為評價為財產(chǎn)犯罪,其實也就反映出催收非法債務罪與財產(chǎn)犯罪的對立關系。
此外,還需指出兩點:其一,行為人催收非法債務,雖然不構成財產(chǎn)犯罪,但行為人采用嚴重的暴力、脅迫手段催收導致被害人遭受人身傷害的,則可能構成故意傷害等人身犯罪,進而和催收非法債務罪成立想象競合犯。其二,當行為人催收的債務范圍超出當初約定的本息數(shù)額時,則不排除成立財產(chǎn)犯罪的可能。例如,甲向乙借高利貸,本金100萬元,約定一年后歸還本息合計140萬元。后乙向甲催收160萬元,針對多出的20萬元,則可能成立財產(chǎn)犯罪。
關于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單一法益論之下的公民人身權利說、集體法益說均有失偏頗,而既有的雙重法益論之下的各種觀點也均存在不足。將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確立為公共秩序和公民的人身權利這一雙重法益比較合理。在認定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客觀構成要件行為時,要從侵犯公民的人身權利和破壞公共秩序兩個角度進行檢視、篩查。只有同時侵犯公民人身權利和破壞公共秩序的行為才有可能構成催收非法債務罪,二者缺一不可,否則就會導致該罪的濫用。催收非法債務罪與非法拘禁罪、非法侵入住宅罪可能成立想象競合犯,但與尋釁滋事罪、財產(chǎn)犯罪則屬于對立關系,不存在競合的可能。當然,本文對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法益的討論還僅是塑造本罪法教義學形象的第一步,還有未盡之處,譬如,催收非法債務罪中的“高利放貸”如何認定、“等”字指涉的其他情形包括哪些、“情節(jié)嚴重”的考量因素有哪些等,均有待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