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莉
今日教育如何在適應時代的同時超越時代?適應時代要求今日教育能與時俱進,體現時代特色,急時代之所急;超越時代則要求今日教育能透過時代的流變高瞻遠矚,想時代之所想。為適應時代,今日教育要將目光聚焦在實踐領域,對周遭的一切問診把脈;為超越時代,今日教育則應將根基深扎于歷史傳統(tǒng),在重溫經典中沉淀價值內涵。經典之所以能夠提供這一先機,就在于流變的始終是表象,對人世而言最重要、最本質的命題始終未變,而經典作為人類偉大心智對人生最重要命題的思考,其中的智慧也始終能夠給后人以指引。一代代人在重溫經典中創(chuàng)生著新的歷史,也以新的歷史為經典增添新的注疏,這也使得經典研讀無論對個人抑或人類而言,都將是一件始終持續(xù)下去的未完成的生命實踐。因此,從未完成性出發(fā),大學經典研讀的意義可沿著學術開新、文明傳承、學以成人三個方向展開①。
研讀經典的重要性早已為人們所共識,但近些年來,人文學科專業(yè)教育領域的經典研讀卻逐漸式微。分析其背后的原因,可以歸納為:學科建制細化、學術研究僵化、考核標準量化。首先,經典研讀注重對個體心性的養(yǎng)成、整全視野的打開,但學科發(fā)展以分化為進步的標準,這使得即使同樣閱讀柏拉圖,不同學科(如古典學、哲學、文學和教育學)之間容易因學科壁壘而難以形成有效的對話。其次,經典研讀注重了解之同情與同情之了解,解讀經典時常伴有強烈的讀者個人價值取向在其中,但現代學術研究體系強調科學的研究方法與中立的研究態(tài)度,這使得經典研讀在科學化的學術體系中難以被認可。最后,經典研讀強調對讀者心性的養(yǎng)成,需要時間的涵養(yǎng),但目前高校學術的量化考核注重研究成果的快速發(fā)表、研究影響力的短時顯現,使得經典研讀的“慢”在考核要求的“快”的對比下,顯得是“笨功夫”。為了完成考核或畢業(yè)的要求,師生逐漸放棄這一功夫的養(yǎng)成,轉而通過閱讀二手文獻快速獲得觀點,以至于二手文獻逐漸遮蔽了經典的意義。
學科建制的細化為經典研讀設置了學科壁壘,學術研究的僵化為經典研讀帶來了方法偏見,學術考核的量化則為經典研讀凸顯了時間成本。因而在專業(yè)教育領域,即使知道經典研讀的深遠意義,許多師生依然選擇了放棄研讀經典。長遠來看,經典文本作為人文學科的根基,既創(chuàng)造并見證了人文學科從萌芽到蓬勃的全部歷史,也是此學科得以在未來持續(xù)發(fā)展的思想力量源泉。一代人切斷了與經典的聯系,也即意味著此學科的發(fā)展與學科歷史的聯系將從此割裂,學脈也將面臨著斷裂的危險。短期來看,放棄經典研讀為學科發(fā)展帶來的直接影響便是學術研究過度地追求新意、追逐熱點、追趕數量,導致研究范圍寬、研究問題小、研究結果淺。
解決問題的路徑隱藏在問題之中,人文學科發(fā)展因缺失經典帶來的問題,可以在經典研讀中去找尋解決辦法。就打破學科壁壘而言,不同學科在閱讀經典的時候需要有自己的學科立場,以回應本學科特有的學理問題,但應慎重以既有的學科話語體系來解讀經典。以教育學人閱讀柏拉圖為例,可以嘗試擱置從教育觀、教師觀、學生觀、課程觀等維度拆解柏拉圖的思維方式,從問“教育學如何認識柏拉圖”轉向問“柏拉圖如何認識教育”和“我們如何認識柏拉圖”。具體可以分為四個步驟:首先,回到文本本身,在柏拉圖的文本中找尋教育的情境,通過分析情境中人物的對話來解讀情境中的對話目的;其次,將不同文本中的情境進行對比歸納,嘗試梳理出柏拉圖整體的教育思想;再次,將柏拉圖的教育思想放置于古希臘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中,從政治、文化、哲學、教育等維度探析柏拉圖教育思想之于當時的價值;最后,將柏拉圖放置于學術史譜系中,在教育史上重新定位柏拉圖,闡釋柏拉圖教育思想之于當下的價值。
每一本經典都是人類歷史、學術發(fā)展史上的重要節(jié)點,在前人的積淀下醞釀而出,也在后人的閱讀和解釋中得到傳承。作為學術訓練的經典研讀就是要在歷史發(fā)展的視野下,明了經典的過去和今天,既要脫離具體學科視野的局限深入文本,以樸素的整全的視角閱讀文本,實現跨學科的交流,又要緊扣學科問題,在學術史譜系中找到獨特的落腳點②。由此做到既忠實于文本,又在學術研究上推陳出新,以實現經典研讀的學術訓練意義。
與經典研讀在人文學科專業(yè)教育領域的式微不同,隨著通識教育在中國高校的勃興,經典研讀在非人文學科專業(yè)教育領域的文明涵養(yǎng)意義已經得到越來越多高校和教師的重視,并成為不少高校推進通識教育改革的重要手段。以復旦大學通識教育為例,為培養(yǎng)學生的健全人格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能力,復旦大學將通識教育核心課程分為七個模塊:文史經典與文化傳承、哲學智慧與批判思維、文明對話與世界視野、社會研究與當代中國、科學探索與技術創(chuàng)新、生態(tài)環(huán)境與生命關懷、藝術創(chuàng)作與審美體驗。其中前三個模塊皆明確提出要以經典研讀為核心,第四板塊也有部分課程以經典文獻為依托。北京大學通識教育將通識課程分為人類文明及其傳統(tǒng),現代社會及其問題,以及人文、自然與方法三個系列,其中人類文明及其傳統(tǒng)系列專門開設經典閱讀類課程,涵蓋哲學、文學、史學、經濟學等學科經典。
如果說專業(yè)領域內的經典研讀側重“我注六經”,注重對經典義理的闡發(fā),那么通識教育領域的經典研讀則更強調“六經注我”,注重對人類重大命題的感知,此時經典就不僅僅是供閱讀的文獻,更是借以思考人類命運的起點,從經典出發(fā)經由先人的指引去觸摸那些人類命運共通的永恒問題。
作為文明涵養(yǎng)的經典研讀有兩層意義:一是面向歷史,以經典對永恒問題的追問為關注點,通過中西古今文明比較來充分理解人類文明的豐富性和多樣性,思考人類面臨的共通性問題以及各文明的特殊性問題,探索不同文明相互溝通彼此體認的可能路徑,提升文明之間實現知性對話的意識和能力,并面向未來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推動中國文明傳統(tǒng)的現代性轉化。經典可以為這一系列的理解、思考、探索、提升、推動提供參照,讓不同專業(yè)的經典研讀者有共同的問題意識,有共通的思考方向,有共契的使命擔當。二是面向當代,以經典對永恒問題的思考為關照,從不同專業(yè)視角切入身處其中的現代社會,反思現代社會面臨的問題,將知識的傳承與對現代問題的思考批判結合起來,激發(fā)研讀者對交叉學科的探索興趣和對專業(yè)知識的批判,進而推動知識的更新和發(fā)展。經典可以為這一批判、更新和發(fā)展提供方向和價值的指引,讓經典研讀者在交流中互相興發(fā),并在不同專業(yè)領域里尋到新的研究命題。
對通識教育而言,經典研讀的核心不在于系統(tǒng)的知識傳授或嚴格的學術訓練,而在于深入地闡發(fā)經典本身內含著的問題本身的來歷和意義,激發(fā)研讀者的問題意識和對永恒問題的敬畏與好奇。通過研讀經典,研讀者在領會和思考人文研究的根基中可以形成批判精神,在中西古今文明的比較中培養(yǎng)文化傳承者的使命感,并在認知和體會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習得安身立命的根本,以此達到以文明涵養(yǎng)個體精神的目的。
無論人文學科的專業(yè)教育,還是通識教育,經典研讀若要切實承擔起學術創(chuàng)新和文明傳承的使命,最終都需要落實到具體的、細微的個體成人之中。也即,只有研讀者學以成人方能在人類的代際傳承中實現學術生命的更新與傳統(tǒng)文明的傳承。因此個體如何將研讀經典與個人生命實踐緊密結合在一起,就是經典研讀的關鍵問題之一,這也意味著經典研讀可以作為德性歷練的一種重要方式。
經典研讀之所以能夠影響個體德性的修煉,其關鍵就在于研讀過程中個體對本人生命境遇的體悟與對經典文本的理解是互通的。一方面,個體生命實踐的拓展能夠為研讀帶去新視角。以讀柏拉圖為例,筆者在成為教師前閱讀柏拉圖的洞穴比喻,重點放在辨析洞穴之內外的差別,追問向上追求哲學與向下從事政治之間的關系。隨著筆者教育生涯的開啟,教學過程中與學生相處帶來的體驗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筆者。當再次解讀洞穴比喻時,才明白作為教育者并不是在走出洞穴之后才回到洞穴從事教育,而是在自己向上攀爬的過程中帶動著學生一起攀爬。不僅上升之路和下降之路是同一條路,上升的過程與下降的過程也是同一個過程。在成為教師前的學生時代,筆者是以理智沿著哲學探究的思路解釋柏拉圖;成為教師后,筆者則是從體悟出發(fā)尋著教育的需求建構柏拉圖。教育的實踐經歷讓筆者有了真切的問題意識,有了進入柏拉圖的獨特視角,因而能夠在閱讀中有所新得。另一方面,就個體成長而言,經典中蘊含的價值理念能夠給生命實踐帶去方向指引,為個體的德性養(yǎng)成提供典范。以閱讀蘇格拉底為例,當筆者在給師范生講解蘇格拉底如何做老師時,其中經典就對三個層面的生命實踐產生了影響。其一,教師在梳理建構蘇格拉底的教師形象時,將蘇格拉底視為教師,將自己視為學生,于是有了第一重教育意義:把過去的教育帶入當下。其二,教師在向學生講解蘇格拉底時,教師與學生之間的互動形成了第二重教育意義:當下教育的自我創(chuàng)生。其三,借著蘇格拉底教師范生如何當老師,也即學生在學習蘇格拉底的同時也在思考自己未來要如何當老師,因而有了第三重教育意義:把當下的教育帶向未來。由此,過去、當下和未來統(tǒng)一在了對經典的研讀中,既實現了古典精神的傳承,同時在經典的指引下每一代人都得以尋找到自我生命的方向。
經典研讀為個體成人所帶來的不僅是方向指引,還有在研讀經典過程中所產生的心性的磨礪與友愛的生成。研讀經典通常有兩重門檻:其一是語言關,經典文獻多以古典語言寫作,如古希臘語、古希伯來語、古拉丁語、古漢語等,因此今人閱讀經典原文首先需要面對的就是學習古典語言;其二是文獻關,從古至今經典的研究文獻可謂汗牛充棟,是否能在浩瀚的文海中尋找到好的注疏,很大程度上將決定個體對經典理解的準確度和深度。無論是古典語言的學習還是注疏文獻的查找,都需要讀者付以極大的耐心,而學習與尋找的過程也是對讀者心性磨礪的過程,是經典揀選讀者的過程。這一過程是孤單且痛苦的,但也因為艱難,所以對經典有共同愛好的人往往能在經典的指引下走到一起,形成研究經典的友愛共同體,如蘇格拉底所言,一起研讀、分享古人的智慧便是極大的收獲[1]。
綜上,作為大學人文學科進行學術訓練的經典研讀,是將經典視為學術史譜系中的重要節(jié)點,研讀時重在所能理會的高度,指向個體思維能力的提升;作為文明涵養(yǎng)的經典研讀,是將經典視為人類文明傳承的起點,研讀時重在所能達到的廣度,指向個體生命格局的宏闊;作為個體德性歷練的經典研讀,是將經典視為思考個體生命實踐的原點,研讀時重在經典與自我生命連結的深度,指向個體自我生命的回歸。個體在研讀經典的過程中思考并實踐著人之為人的意義,經典也在與個體的相遇中顯現并創(chuàng)生著經典之為經典的價值。對于日趨功利的今日教育而言,重申研讀經典的意義正在于以人類智慧的高度和人類文明的廣度來對抗時代的浮躁與虛無,來為個體生命走向崇高敞開一種可能性。
注 釋:
① 此論述邏輯受到復旦大學哲學學院丁耘教授啟發(fā)。
② 此論述觀點受到上海師范大學教育學院魏峰教授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