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興隆
(淮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元末明初,朱元璋命徐達和常遇春領(lǐng)兵北伐。在北伐之前,朱元璋發(fā)布了討元檄文。朱元璋在檄文中稱:“當此之時,天運循環(huán),中原氣盛,億兆之中,當降生圣人,驅(qū)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敝煸鞍l(fā)布的這篇討元檄文后來被稱為《諭中原檄》。
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年)九月,明英宗朱祁鎮(zhèn)被瓦剌擄走,明朝與蒙古的矛盾激化。在這種形勢下,《諭中原檄》的“華夷之辨”思想越發(fā)受到明代士人重視。例如:史學家高岱就在其著作《鴻猷錄》中給予了《諭中原檄》很高的評價:“我圣祖諭中原一檄,詞嚴而義正,理直而氣昌,雖《大誥》《牧誓》何加焉!”[1]
近代,中國民主革命的先驅(qū)孫中山以“驅(qū)除韃虜,光復中華”為口號,號召民眾推翻清王朝的封建統(tǒng)治,建立資產(chǎn)階級民主共和國。孫中山提出的這一口號與《諭中原檄》中的“驅(qū)逐胡虜,恢復中華”一脈相承。孫中山在革命取得成功之后,還拜謁了明太祖朱元璋與其皇后的合葬陵寢——明孝陵,說明孫中山對朱元璋的某些主張是認同的。
史學家錢穆在評論《諭中原檄》時說:“于(元明——筆者)易代之際,而正式提出中國夷狄之大辨者,今可考見,唯此一文?!保?]政治學家蕭公權(quán)也對《諭中原檄》給予了較高的評價:“明揭攘夷之口號……實為二千年中創(chuàng)見之民族革命宣言,而亦中國最先表現(xiàn)之民族國家觀念?!保?]
雖則人們一般都認可《諭中原檄》一文在歷史上的地位,但對于其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卻說法不一。一些研究者提出,《諭中原檄》的作者是被朱元璋譽為“開國文臣之首”的宋濂。然而讓人不解的是,這篇文章卻不見于明代各版本的宋濂文集。因此,另有一些研究者認為,《諭中原檄》并非出自宋濂之手。筆者在檢閱多種史籍之后也認為,《諭中原檄》的作者并非宋濂。以下筆者將詳細說明不認同《諭中原檄》的作者為宋濂的理由,并對后世偽稱《諭中原檄》為宋濂所作的原因進行探究。
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朱元璋在剿滅陳友諒和張士誠之后準備出兵北伐?!睹魈鎸嶄洝穼τ诖耸掠涊d如下:“甲子,命中書右丞相信國公徐達為征虜大將軍,中書平章掌軍國重事鄂國公常遇春為征虜副將軍,率甲士二十五萬由淮入河北取中原?!保?]395在北伐之前,朱元璋發(fā)布了討元檄文,歷數(shù)元朝統(tǒng)治之昏庸殘暴以及人民流離失所之慘狀,宣揚自己乃天命所歸。
《諭中原檄》最早見于《明太祖實錄》“吳元年①冬十月丙寅”條。不過,《明太祖實錄》收錄的這篇檄文以“檄諭齊魯河洛燕薊秦晉之人曰”[4]401開頭,并沒有標明作者和標題。就目前的研究結(jié)果來看,最早標明檄文作者和標題的史籍是程敏政輯錄的《明文衡》。宋濂是該檄文作者的說法也是程敏政提出的。在《明文衡》之前,商輅等人修撰的《續(xù)資治通鑒綱目》和邱濬撰寫的《世史正綱》也收錄了這篇檄文,這兩部著作均未標明檄文的作者和標題。
檢閱從明代到清代各個版本的宋濂文集,除了清宣統(tǒng)三年(1911年)孫鏘編刻的《宋文憲公全集》收錄了該檄文之外,其他各個版本的宋濂文集均未收錄這篇檄文。假設《諭中原檄》確實為宋濂所作,清人不將其收入宋濂文集是可以用該文包含“驅(qū)逐胡虜”這樣的民族思想來解釋的。清王朝為了維護其統(tǒng)治,在思想領(lǐng)域?qū)χR分子進行嚴密控制。在這種政治形勢下,人們自然不會將這樣的一篇宣稱“驅(qū)逐胡虜,恢復中華”的檄文收錄在宋濂文集中。但讓人感到疑惑的是,即便是在明代,這篇檄文也不見于各個版本的宋濂文集。如前所述,《諭中原檄》從明初一直流傳至今,在某些特定時期還產(chǎn)生過較大的影響。明人為什么不將這樣一篇并未亡佚的堪稱代表作的作品收入宋濂文集呢?一個合理的解釋就是,他們并不認為該檄文為宋濂所作。
傅范維在《從〈諭中原檄〉的傳鈔看明代華夷正統(tǒng)觀的轉(zhuǎn)變》一文中提出:“現(xiàn)今所知明清時期的刊刻本,僅見清宣統(tǒng)三年孫鏘刊補《宋文憲公全集輯補》收入《諭中原檄》。但孫鏘刻本之前,何以明清時期的各家刻本,均未收入《諭中原檄》?據(jù)此推之,或許明清時期宋濂文集之編纂者對《諭中原檄》是否出自于宋濂的手筆仍有疑慮,故未收錄該檄文。再者,孫鏘輯補的檄文版本,僅曰‘明刻選本’,未確切交代翻刻底本為何。經(jīng)筆者校對后,已知其參照程敏政《皇明文衡》②之《諭中原檄》而來?!保?]劉浦江在《元明革命的民族主義想象》一文中也提出:“宋濂于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四月返金華鄉(xiāng)居,直至洪武元年四月(1368年)‘復自潛溪還’;其間至正二十五年八月丁父憂,二十七年(1367年)冬‘服闋’。然據(jù)《太祖實錄》,知《諭中原檄》發(fā)布于吳元年(即至正二十七年)十月丙寅,而此時宋濂并不在朱元璋幕中,因此這篇檄文顯然不可能出自其手?!保?]
劉浦江不認可《諭中原檄》出自宋濂之手,理由是“此時宋濂并不在朱元璋幕中”。以下筆者將對檄文發(fā)布前后宋濂的行跡進行梳理,從而確定宋濂是否具備寫作檄文的條件。
宋濂因病于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告請還鄉(xiāng)。宋濂所作《恭題御賜書后》對此事有記載:“昔在乙巳之春,臣濂待罪右史。三月十五日,臥病京師之官舍,不入侍者六日……上惻然,曰:‘爾往傳命,俾歸養(yǎng)金華山中,父子祖孫歡然同聚,疾必易愈。愈且速造朝,國家文翰庶有賴哉。’……三十日上道,夏四月十七日,方抵金華故居。十八日,具謝表一通進上,并致書太子于以寓箴規(guī)之意?!保?]792《明太祖實錄》對此事也有記載:“(乙巳三月——筆者)癸未,起居注宋濂乞歸省金華,上賜金幣而遣之。濂還金華,進表謝,復致書世子,勸以進修?!保?]223鄭楷的《宋濂行狀》中也提到了此事:“三月,先生以疾苦告,詔還家燮治,仍賜金帛,皇太子致贈有加焉。”[8]
宋濂回到金華潛溪(今浙江義烏)故居后不久,其父宋文昭去世,宋濂遂居家丁憂。在明代,如果父母去世,官員一般至少要丁憂二十七個月。宋濂的父親是至正二十五年八月去世的,如朝廷未奪情起復,那么宋濂至少要丁憂至至正二十七年十一月。由明人黃佐所著《翰林記》的描述可知,宋濂當時未被奪情起復。《翰林記》稱:“國初隆重儒臣唯以孝徳,故學士宋濓、待制王祎皆當丁憂,未嘗奪情起復,其起復者,扣算年月以為差,蓋以詔臣子之移孝為忠也。”[9]《諭中原檄》發(fā)布于至正二十七年十月,在《諭中原檄》發(fā)布之前,宋濂當在家鄉(xiāng)丁憂,因此基本不具備為朱元璋起草討元檄文的條件。
至正二十七年四月,宋濂從金華潛溪遷至金華浦江(今浙江浦江)青蘿山,并作《蘿山遷居志》?!短}山遷居志》稱:“十九年己亥三月十五日,還潛溪故廬,越九載始重葺治,于是復來遷,時國朝吳元年丁未四月一日也。 ”[7]1356由《蘿山遷居 志》的記載也足可見,至少在至正二十七年三四月間,宋濂還是在金華的。
然而,明代凌迪知所著《萬姓統(tǒng)譜》卻有至正二十七年宋濂在朱元璋身邊活動的記載?!度f姓統(tǒng)譜》稱:“溫祥卿,大同人,精通陰陽術(shù)數(shù)之學,元末避兵,家于長興,耿炳文與語,奇之,以儒士留贊軍事……吳元年,太祖命學士宋濂撰文贈之?!保?0]依照凌迪知的這一說法,至正二十七年宋濂是陪侍在朱元璋身邊的。徐永明對《萬姓統(tǒng)譜》的這段記載,提出了質(zhì)疑:“吳元年,宋濂在金華,不在南京,則是文之撰,乃奉朱元璋書信之命耶?”[11]徐永明直言宋濂此時在金華,而朱元璋在南京,朱元璋命令宋濂寫文章贈與溫祥卿一事不符合常理。不過徐永明也猜測,宋濂寫作此文也許是奉了朱元璋書信之命。然而,徐永明接下來并沒有對此事作進一步探究。
筆者認為,凌迪知的這段記載可信度比較低。首先,凌迪知生于嘉靖年間,此時距離朱元璋建立明朝已有百余年,《萬姓統(tǒng)譜》記載的這件事應是引自史籍,然而,它究竟引自何種史籍、史籍的可信度如何等,均不可考。其次,現(xiàn)存與溫祥卿有關(guān)的文獻唯有《贈云中溫祥卿詩序》一篇,乃宋濂奉朱元璋之命所作,收入《吳興藝文補》,但該文并非撰寫于至正二十七年?!顿浽浦袦叵榍湓娦颉贩Q:“都督朱公嘉祥卿勞烈,寵禮甚至,近延賓館,與之談兵者浹旬,于其還也,請予以文贈之,不敢辭。”編者在此處作了說明:“內(nèi)‘都督朱公’乃高皇帝未即天位之號也?!薄顿浽浦袦叵榍湓娦颉酚涊d了溫祥卿協(xié)助耿將軍戍守長興的事跡:“時耿將軍戍長興,祥卿道出其間,一見語合,即留以贊軍事。長興正控敵境,春水方生,輒集眾侵我邊陲,祥卿每佐將軍擊退之,去年之冬,復大舉圍城數(shù)重,祥卿謂將軍曰:敵勢方熾,宜出奇以致勝……如此凡一月,彼方百計來攻,自以為必勝,而吾所以應之者,智益深,謀益神。乃大駭,不敢近,時將卷甲而還,士卒鼓噪而出,殺獲甚眾,積如丘山。”[12]文中提到,溫祥卿是于“去年之冬”佐助耿將軍戍守長興的。若該文撰于至正二十七年,則“去年之冬”就是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冬天。檢閱《明太祖實錄》,發(fā)生于冬天的長興之戰(zhàn)共有三次。第一次發(fā)生在辛丑年(1361年)十一月:“戊午,命參政常遇春救長興。先是,張士誠遣司徒李伯升寇長興,眾十余萬,水陸并進,直薄城下,城中兵僅七千,敵勢甚盛?!保?]121第二次發(fā)生在甲辰年(1364年)十月:“己未,張士誠丞相張士信以兵侵長興,守將耿炳文破之,獲其元帥宋興祖,士信憤怒,復益兵圍長興?!保?]205第三次發(fā)生在甲辰年(1364年)十一月:“湯和兵至長興,張士信以兵拒戰(zhàn),自巳至申,斗不解,殺傷相當,耿炳文自城中出兵,內(nèi)外夾擊,敗之,虜其士卒八千余人,獲馬五百余匹,和師還?!保?]208《明太祖實錄》并沒有關(guān)于至正二十六年冬天張士誠進攻長興的記載。此外,從宋濂稱朱元璋為“都督”也可以推知該文并非作于至正二十七年。早在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朱元璋已稱吳王,至正二十七年,“小明王”韓林兒身故,朱元璋正式改年號為“吳元年”。宋濂在文中稱朱元璋為“都督”而非“吳王”,說明該文作于至正二十四年之前。這樣看來,《明太祖實錄》所記載的三次發(fā)生于冬天的長興之戰(zhàn)中唯有1361年那次符合條件,筆者據(jù)此推測,《贈云中溫祥卿詩序》一文極有可能作于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
那么,宋濂在至正二十五年返鄉(xiāng)之后,又是在什么時間從哪里回到朱元璋身邊的呢?
研究者一般認為,宋濂是在洪武二年(1369年)二月奉朱元璋之命從家鄉(xiāng)金華返回南京編修《元史》的。《明太祖實錄》對此事記載如下:“洪武二年二月丙寅朔,詔修《元史》……乃詔中書左丞相宣國公李善長為監(jiān)修,前起居注宋濂、漳州府通判王祎為總裁?!保?]783宋濂在《寅齋后記》中也說:“洪武二年春,濂以總修《元史》被召來京。 ”[7]104
然而,讓人感到不解的是,《明太祖實錄》卻記載了洪武元年(1368年)七月宋濂與朱元璋的一段對話。據(jù)《明太祖實錄》記載,洪武元年七月“丁卯,上謂侍臣宋濂等曰:‘自古圣哲之君知天下之難保也,故遠聲色,去奢靡,以圖天下之安,是以天命眷顧,久而不厭……’濂對曰:‘陛下斯言,足以祛千古之惑也?!保?]596這段記載表明,宋濂在洪武元年七月是陪侍在朱元璋身邊的。
《明太祖實錄》時而稱宋濂在洪武二年二月奉朱元璋之命至南京編修《元史》,時而又稱洪武元年七月宋濂已經(jīng)回到朱元璋身邊,《明太祖實錄》的記載似乎存在著前后矛盾的情況。
筆者以下以其他史料作為參照,分析《明太祖實錄》為什么會有兩段看似矛盾的記載。
《宋文憲公年譜》對這一時期宋濂的行跡有以下記載:“(洪武元年)四月,復自潛溪還。八月,(作)《恭題御筆后》?!保?3]如果《宋文憲公年譜》的這段記載能夠說明宋濂在洪武元年四月就已經(jīng)從潛溪返回南京了,那么《明太祖實錄》所記載的宋濂于洪武元年七月陪侍在朱元璋身邊一事就完全說得通了。然而《宋文憲公年譜》中“復自潛溪還”一句語焉不詳?!斑€”是“回去”的意思,但它既可以指宋濂從潛溪回到南京,也可以指回到他新修建的浦江“青蘿山房”。如果依照史書記載的慣例來推測,“還”一般指“還朝”,即回到京城。不過,如果依照宋濂這段時間的活動軌跡來推測,“還”也可以指他回到浦江“青蘿山房”(宋濂在至正二十五年四月返鄉(xiāng)之后,于至正二十七年四月從潛溪遷至浦江青蘿山)。然而,對照宋濂所著《恭題御筆后》來看,《宋文憲公年譜》中“復自潛溪還”一句,應該是說宋濂從家鄉(xiāng)回到了京城。宋濂所著《恭題御筆后》稱:“洪武元年夏四月,上幸北京,五月四日,道經(jīng)下邳,駐蹕于東門外……越三月,燕都遂平,懷柔綏徠之效,蓋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矣。相既侈茲奇遇,裝潢成軸,持以示濓,濓方待罪國史,謹已備錄藏諸金匱,復為記其事于左方云?!保?]792從五月四日算起,“越三月”則正好到洪武元年八月。這樣看來,《明太祖實錄》關(guān)于宋濂在洪武元年七月陪侍在朱元璋身邊的記載就不存在問題了。
通過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宋濂從洪武元年到洪武二年的行跡大約是這樣的——先是在洪武元年四月由家鄉(xiāng)金華返回南京,然后又在這一年七月后的某一天返回家鄉(xiāng),而后又在洪武二年二月奉旨到南京編修《元史》?!睹魈鎸嶄洝返膬啥斡涊d之所以看似存在矛盾,很可能是因為宋濂返回金華這段行程不見于各類史籍。
由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宋濂因病于至正二十五年四月回到家鄉(xiāng),他再次回到朱元璋身邊不會早于洪武元年四月。也就是說,至正二十七年十一月《諭中原檄》發(fā)布時,宋濂并不在朱元璋幕府中。那么,宋濂撰寫《諭中原檄》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即使宋濂不在朱元璋身邊,朱元璋也是可以要求宋濂寫作討元檄文的,因為在交通不便的時代,去信要求他人作文這種情況是存在的。徐永明就曾經(jīng)猜測朱元璋是不是以書信形式命令宋濂撰寫文章贈與溫祥卿的——“是文之撰,乃奉朱元璋書信之命耶?”那么,朱元璋是否真的會要求遠在金華的宋濂起草討元檄文然后再傳回朝廷呢?筆者認為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朱元璋吳王時代的都城是應天府(今江蘇南京),應天府與宋濂的家鄉(xiāng)金華相距四百二十余公里,從應天府到金華大約需要十七天。宋濂在《恭題御賜書》中提到:“三十日上道,夏四月十七日,方抵金華故居?!保?]792在《致政謝恩箋》中提到:“臣自正月初六日陛辭,十日發(fā)舟,二十七日至家。”[7]51在《宋公行狀》中提到:“初,先生將辭,請歲一來朝。是年九月朔,先生復入朝,越十又四日,見于端門。”[8]即使使用驛站傳遞緊急文件,從應天府到金華也需要兩天,一個來回就是四天。起草檄文并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朱元璋以傳遞緊急軍事情報的方式命令遠在幾百公里之外的宋濂寫一篇檄文,再著人將檄文帶回,并不符合情理。而如果朱元璋委派信使以正常速度從應天府趕到金華,命宋濂寫作檄文,再將寫好的檄文帶回應天府,則一來一去將近一個月,在即將出兵北伐的形勢下又似乎太過拖沓。
其實,朱元璋是否會大費周章地讓宋濂起草一篇檄文,取決于宋濂是否為寫作檄文的不二人選。
檢閱史籍可知,宋濂雖然被朱元璋譽為“開國文臣之首”,但在告請還鄉(xiāng)之前并不是朱元璋重要政治文書的起草者?!睹魇贰穼λ五サ慕?jīng)歷有如下記載:“明年[至正二十年(1360年)——筆者]三月,以李善長薦,與劉基、章溢、葉琛并征至應天,除江南儒學提舉,命授太子經(jīng),尋改起居注……基佐軍中謀議,濂亦首用文學受知,恒侍左右,備顧問......乙巳三月,乞歸省?!保?4]3784宋濂因病于至正二十五年告請還鄉(xiāng),在這之前他曾授太子經(jīng),也曾擔任起居注,還曾陪侍朱元璋左右以備顧問,卻沒有起草重要政治文書的經(jīng)歷。吳元年,朱元璋設立翰林國史院。翰林國史院是專門起草詔令文書的機構(gòu),它的首席學士是陶安。《明太祖實錄》記載了此事:“己亥,初置翰林院。學士正三品,侍講學士正四品,直學士正五品,修撰、典簿正七品,編修正八品,召知饒州府陶安為學士?!保?]338《明會要》也有相關(guān)記載:“吳元年五月己亥,初置翰林國史院,設學士、侍講學士、侍讀學士、直學士、修撰、典籍、編修。以陶安、潘庭堅為學士,朱升為侍講學士。”[15]由史籍的記載可知,宋濂在至正二十五年四月回到金華,兩年后朱元璋設翰林國史院,翰林國史院的主要負責人是陶安、潘庭堅、朱升,他們應當是朱元璋吳元年時代重要政治文書的起草者。洪武元年翰林院改制,三人均被授予知制誥的權(quán)力。當時,朱元璋還設立了另外一個起草詔令的機構(gòu)——中書省,由李善長負責,因而李善長也曾負責詔令起草工作?!睹魇贰穼Υ耸掠涊d如下:“太祖為吳王,拜右相國,善長明習故事,裁決如流,又嫻于辭命。太祖有所招納,輒令為書。 ”[14]3770
宋濂文集中收錄的詔令檄文不到十篇,這些詔令檄文被收錄在《翰苑集》中,主要有《諭安南國詔》③《同知臨洮府事班景道除陜西行省參知政事誥》④《遙授李思齊江西行省左丞誥》⑤《給事中安統(tǒng)除兵部尚書誥》⑥《侍御史王居仁除山西行省參知政事誥》⑦《西天僧撒哈咱失理授善世禪師誥》《和林國師朵兒只怯列失思巴藏卜授都綱禪師誥》⑧等。這些詔令檄文主要形成于洪武二年和洪武七年(1374年),原因是宋濂只在這兩個時期有知制誥的權(quán)力?!睹魇贰酚涊d了宋濂從金華回到南京之后的職務變動情況:“洪武二年詔修元史,命充總裁官。是年八月史成,除翰林院學士。明年二月,儒士歐陽佑等采故元元統(tǒng)以后事跡還朝,仍命濂等續(xù)修,六越月再成,賜金帛。是月,以失朝參,降編修。四年遷國子司業(yè)……明年遷贊善大夫……六年七月遷侍講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兼贊善大夫……九年進學士承旨知制誥,兼贊善如故。其明年致仕,賜《御制文集》及綺帛,問濂年幾何,曰:‘六十有八?!勰嗽唬骸卮司_三十二年,作百歲衣可也。’濂頓首謝?!保?4]3784洪武二年,宋濂從金華回到南京修撰《元史》,當年八月完成《元史》的修撰任務,被授予翰林院學士的職位,有了知制誥的權(quán)力。而到了次年六月,又被降為編修,此時便不再有知制誥的權(quán)力。直到洪武六年(1373年)后(或稍早一些時候),才再次有了知制誥的權(quán)力。由此可見,宋濂在洪武二年之后才階段性地有了起草詔令的權(quán)力,在洪武二年之前,他雖是朱元璋身邊的一個重要文臣,卻沒有參與核心政治文書的起草工作。
既然宋濂在告請還鄉(xiāng)之前就不是重要政治文書的起草者,那么朱元璋勢必不會在其還鄉(xiāng)之后命其起草檄文。由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諭中原檄》的作者并不是宋濂。
程敏政所輯錄的《明文衡》首次稱《諭中原檄》為宋濂所作。今天能看到的《明文衡》的最早版本是正德五年(1510年)刻本,由程敏政的侄子程曾等人編刻?!睹魑暮狻沸蜓缘穆淇顬椤百n進士及第嘉議大夫太常卿兼翰林院侍講學士兼修國史玉牒經(jīng)筵官新安程敏政”,考之史籍,程敏政擔任“太常卿”是從弘治七年(1494年)八月到弘治十一年(1497年)三月的這段時間,所以《明文衡》定稿應該就在這一時段內(nèi)[16]。然而,程敏政還未來得及將書稿付梓,便在弘治十二年(1499年)離開人世。程敏政離世后,其子程塤扶櫬南還,并帶回兩卷《明文衡》目錄。程敏政的侄子程曾想將《明文衡》付梓以告慰叔父。程曾在《明文衡》目錄后序中寫道:“弘治己未先生卒于京邸,其孤錦衣千兵塤扶櫬南還,相與檢閱弊稿,是卷在焉。曾手錄出,妄欲以卒先生之業(yè)。”[17]由于程塤帶回的只有兩卷目錄,程曾當時沒能看到程敏政的全部書稿。他說:“但所居休寧山中非通衢,于諸家之集未易卒致,而先生遺書尚留京邸,無從檢錄。自辛酉抵丁卯,凡三入試金陵,于其國初以來諸家之集博詢,有所見輒購以歸,雖重費弗少惜。因目錄之所定,采諸集之所載,日積月累,各以類次,匯成十有六冊?!保?7]由此可知,程曾直到赴試金陵時,才有機會按照《明文衡》的目錄搜集文章。
既然后人看到的《明文衡》經(jīng)過了程曾的整理,那么,究竟是程敏政在輯錄《明文衡》時就將《諭中原檄》署名為宋濂呢,還是程曾在收集整理文稿的過程中將《諭中原檄》署名為宋濂呢?
程曾在《明文衡》目錄后序中提到,就在他準備將整理好的文稿付刻時,“又得錦衣弟以所留在京諸集還休寧,乃得參互相證,少免脫略。公(西蜀人張鵬——筆者)理刑余暇,手自校正魯魚亥豕之謬”[17]?!吧倜饷撀浴币痪湔f明,程曾收集整理的文稿與程塤從京城帶回的原稿相似度極高,程曾在將兩個版本的文稿進行比較之后并沒有對自己整理的文稿作大的改動。由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將討元檄文署名宋濂的很可能就是程敏政本人。
程敏政曾經(jīng)參與《續(xù)資治通鑒綱目》的修撰工作?!独m(xù)資治通鑒綱目》于成化十二年(1476年)十一月修成,作為一部官修史書,它也收錄了這篇討元檄文,但卻未標明檄文的作者和標題。與《明太祖實錄》收錄的檄文相比,《續(xù)資治通鑒綱目》收錄的檄文在內(nèi)容上有所刪減。就內(nèi)容而言,程敏政《明文衡》收錄的《諭中原檄》與《續(xù)資治通鑒綱目》收錄的檄文更為接近?!独m(xù)資治通鑒綱目》的另一位修撰者邱濬也在其著作《世史正綱》[《世史正綱》成書于成化十七年(1481年)]中收錄了這篇討元檄文,但沒有提及檄文的作者。由此可以確定,在程敏政的《明文衡》問世之前,這篇討元檄文的作者一直處于空缺狀態(tài)。
那么,程敏政為什么要將這篇檄文署名為宋濂呢?
明代自建立以來始終面臨著來自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威脅,在與他者對峙的過程中,“華夷之辨”的思想越來越頻繁地被明代士人所提及。由于強調(diào)“華夷之辨”能夠使明代士人獲得文化上優(yōu)越感,在某些時期,“華夷之辨”甚至成為明代士人面對少數(shù)民族入侵時的思想武器。在“土木堡之變”后,民族矛盾變得愈加尖銳,明代士大夫?qū)Α叭A夷之辨”的宣傳力度更大了。
明代初年,朱元璋在討元檄文中提出“驅(qū)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程敏政將這篇體現(xiàn)“華夷之辨”思想的檄文作為《明文衡》的第一篇,其用意不言自明。結(jié)合《明文衡》收錄的其他宣傳“華夷之辨”思想的文章(如胡翰的《正統(tǒng)論》、方孝孺的《釋統(tǒng)》等)來看,程敏政對“華夷之辨”思想是十分推崇的?!睹魈鎸嶄洝匪珍浀挠懺闹羞€有些語氣較為緩和的句子,如“彼時君明臣良,足以綱維天下”[4]401等,然而,待到該檄文被《續(xù)資治通鑒綱目》和《明文衡》收錄時,這些所謂的不合時宜之語已被盡數(shù)刪除了,這樣一來,檄文的針對性就更強了。
為了強調(diào)這篇討元檄文的權(quán)威性,程敏政除了將其放在全書最為突出的位置上之外,還署名為宋濂。在明代,宋濂的聲望極高,朱元璋稱他為“開國文臣之首”,而且宋濂在后世士人中也有不錯的口碑,將他稱為《諭中原檄》的作者無疑可以增強檄文說服力和號召力。且宋濂曾經(jīng)擔任過翰林院學士,也曾經(jīng)有知制誥的權(quán)力,稱他為《諭中原檄》的作者也并非全無道理。由于稱宋濂是《諭中原檄》的作者契合了的政治宣傳的需要,程敏政的這一說法被很多人所接受。
筆者通過檢閱史籍發(fā)現(xiàn),宋濂因病于至正二十五年回到金華故居,他再次回到朱元璋身邊不會早于洪武元年四月,朱元璋在至正二十七年發(fā)布討元檄文時宋濂并不在朱元璋幕府中,不具備撰寫檄文的條件。宋濂在告請還鄉(xiāng)之前不是朱元璋重要政治文書的起草者,且朱元璋所在的應天府與宋濂的家鄉(xiāng)金華相距四百二十余公里,朱元璋不大可能違背常理要求遠在數(shù)百公里之外且不熟悉詔令檄文起草工作的宋濂撰寫討元檄文。由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諭中原檄》的作者并不是宋濂。程敏政將《諭中原檄》署名為宋濂主要是為了增強檄文的影響力,從而加強對“華夷之辨”思想的宣傳。
注釋:
①朱元璋吳元年即元至正二十七年。
②《皇明文衡》即《明文衡》。
③《明太祖實錄》卷七二“洪武五年二月丙戌”條稱,“安南派使進貢”,與《諭安南國詔》的內(nèi)容一致,知是文作于洪武五年二月。
④《明太祖實錄》卷四五“洪武二年九月辛丑”條稱,“臨洮府同知班用吉為陜西行省參政”,《同知臨洮府事班景道除陜西行省參知政事誥》中的班景道應當就是班用吉,知是文作于洪武二年九月。
⑤《明太祖實錄》卷四六“洪武二年冬十月壬戌”條有如下記載:“以方國珍為廣西行省左丞,李思齊為江西行省左丞,俱不之官食祿于京師。”知是文作于洪武二年十月。
⑥《明太祖實錄》卷四四“洪武二年八月壬午”條稱,“壬午擢給事中安統(tǒng)為兵部尚書”,知是文作于洪武二年八月。
⑦在史籍中未發(fā)現(xiàn)王居仁除山西行省參知政事的記載?!睹魈鎸嶄洝肪硭奈濉昂槲涠昃旁滦脸蟆睏l有如下記載:“召山西參政楊憲為中書省右丞,以侍御史王居仁為兵部尚書,松江府知府陳亮為山西行省參政,臨洮府同知班用吉為陜西行省參政?!庇纱送茰y此文作于洪武二年九月前不久,其時王居仁尚未到任,便以侍御史身份接替安統(tǒng)成為兵部尚書。
⑧《明太祖實錄》卷九四“洪武七年十一月甲子”條有如下記載:“詔以西竺僧班的達撒哈咱失里為善世禪師,朵兒只怯列失思巴藏卜為都綱副禪師御制誥賜之?!敝段魈焐龉凼Ю硎谏剖蓝U師誥》和《和林國師朵兒只怯列失思巴藏卜授都綱禪師誥》作于洪武七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