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循
(四川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成都 610064)
時文又稱制義、制藝或八股文,是明清兩代科舉考試的功令性文字。作為功令文字,時文的形式、內(nèi)容以及風格基本都由官方主導或操控。不過明末的數(shù)十年卻是一個巨大的例外。在那一時期,民間的士人、尤其是民間的時文選家,較之官方擁有更大的影響力。士子們的時文寫作基本上唯民間選家馬首是瞻,追逐著一波又一波由這些選家倡導而成的時文風氣;至于官方功令,則幾乎無暇、甚至無意顧及之。在時人筆下,這個特殊的現(xiàn)象被稱作“文章之權在下”。
既有研究大多從社會與制度兩方面來看待這個現(xiàn)象,指出由于晚明民間文社與出版業(yè)勃興,士人自然獲得了行使“話語權力”的空間;(1)張獻忠:《文社、書坊與話語權力——晚明商業(yè)出版與公共空間的興起》,《學術研究》2015年第9期。而從“文社的起源來看,無非是補學校之缺”,(2)陳寶良:《明代儒學生員與地方社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383頁。這又與晚明科舉制度的弊壞相關了。故總體而言,明末的“文章之權在下”,“一方面說明了當時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出版業(yè)出現(xiàn)了空前的繁榮;一方面也說明了當時王綱解紐,文統(tǒng)旁落的局面”。(3)吳承學、李光摩:《八股四題》,《文學評論》2004年第2期。這樣的解釋自有道理,但問題還遠不止于此。民間選家之所以能夠掌握“文章之權”,取決于內(nèi)、外兩方面的條件,既有研究所指出的社會與制度的因素基本是外在的。與此同時,我們還要追問:時文在明末仍然是科舉考試的功令文字,這是官方手中“文章之權”的制度性來源,在這樣的前提下,更為關鍵的問題便不在于哪些外在因素可以促成“文章之權”的轉移,而在于內(nèi)在條件——民間的時文選家憑什么能對“文章之權”可以(甚至應該)由自己掌握建立起充分的自信、并在很短時間內(nèi)即獲得天下士子的共信呢?換句話說,他們?nèi)绾文茉诳婆e功令之外為時文另建一套世所公認的價值,從而通過這套價值心安理得地賦予自己“文章之權”呢?而一旦時文獲得了不依附于科舉考試的相對自足的價值,這個結果又會對明末的時文文化帶來怎樣的影響呢?
黃宗羲(1610—1695)在《馮留仙先生詩經(jīng)時藝序》里,對造成及左右明末時文風氣的若干要素作了一個相當簡明扼要的描述:
(每科)新貴刻稿,自揣不厭世目,則取其所與之人之文而刻之,一卷之中,不勝其雜也。選家所征名稿,一科不能數(shù)人,行求于濩落不偶之老生,取其火燹墨污之棄物,薰沐之以時貴之名。不然則其選冷淡,必為他選所詘,故一選之中真贗相半也。夫所貴乎時文而誦讀之者,先資信貨,天下從而趨之為風氣也。今雜陳于前者,于遇不遇蓋無與焉,則今日所謂風氣者,選家之風氣,非場屋之風氣,明矣。(4)黃宗羲著,陳乃乾編:《黃梨洲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44頁。
按本篇中有“余之不閱時文三十余年矣”(5)黃宗羲著,陳乃乾編:《黃梨洲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44頁。云云,可知黃宗羲的下筆時間是在康熙初年,不過他描繪的情況完全適用于明末,后文我們會引用明末時候的文字以為印證。據(jù)黃宗羲的觀察,時文風氣由各種時文選本直接帶來,而決定這些時文選本面貌的要素有三個,即時文選家、各科新貴和一般士子。他發(fā)現(xiàn)選家在編選時文的時候,通常是選擇少數(shù)幾個鄉(xiāng)、會試得雋者的文章以為點綴,另外更多的都是不售之人的文章。新科舉人、進士們在編刻自己的文稿時,考慮到“世目”的喜好,也會找其他人的一些符合“世目”口味的文章來充數(shù)。天下士子追捧這些時文選本,風氣也就隨之形成了。因此選家與新貴是時文風氣的引領者,然而無論是選家的“名稿”還是新貴自己的“刻稿”,重點都沒有放在新科舉人/進士的文章上,意味著與官方選士的傾向之間都沒有多少聯(lián)系。所以在雙方的競爭中,選家是更勝一籌的一方,當時的“所謂風氣”,終究成了民間“選家之風氣”,而不是新貴代表的官方“場屋之風氣”。
時文本是應官方選士之用的,場屋里“某一科被取中的文章作風,尤其是正要應考者所必須注意掌握的”,因為“它們反映這時期考官閱文的標準,也就是即將應試者的投機對象”。(6)啟功、張中行、金克木:《說八股》,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4頁。然而明末的時文世界里,民間“選家之風氣”竟壓過了官方“場屋之風氣”。這是明末(從萬歷末到明亡)時文世界的獨特現(xiàn)象,不僅前此不見,入清之后也很快消失,其背后隱含的歷史信息相當豐富。
按艾南英(1583—1646)《甲戌房選序下》云:
今天下文章之柄,上自宰執(zhí)侍從,下至州縣長吏,所取士有鄉(xiāng)會墨卷,有十八房書,又有提學使、府縣小試之牘。然士子所宗仰、稟以為是非,必曰某墨選、某房選、某考卷選。觀其去取,朝夕而置之幾案。然則今天下之為選政者,以草莽而操文章之權,其轉移人心,乃與宰執(zhí)侍從及提學使等。(7)艾南英:《天傭子集》卷九,《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310頁。
“墨卷”和“十八房書”都是時文集子,前者泛指鄉(xiāng)、會試得雋者的文章,后者則專指新科進士之作。艾南英說當時士子們都不愿讀反映了官方時文口味的“墨卷”和“十八房書”及“小試之牘”,而要將經(jīng)過選家們品評“去取”的“墨選”“房選”“考卷選”作為是非的標準,(8)吳應箕《崇禎甲戌房牘序》言此現(xiàn)象尤其清楚:“今之號為房牘者,是南宮既雋之士所自表其素所蓄積也,是當代之名卿巨公以其所得士之行卷刻而布之、以風式天下也。今且取其所已刻者刪之選之,去留甲乙,與原書合者無幾矣。天下購其選與刪而讀之者,率又從下而不從上?!币妳菓骸稑巧教眉肪硎?,《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8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59頁。各科新貴與衡文巨公皆有刻稿,選家取而刪選之,被天下士子所追捧者,為選家的刪選本而非新貴、巨公的原刻本。結果是選家“以草莽而操文章之權”,與黃宗羲看到的“選家之風氣”壓過“場屋之風氣”若合符節(jié)。他所言“草莽”和“權”是兩個關鍵詞,需要略作引申。
先看“權”。艾南英說選家手里的文章之權“乃與宰執(zhí)侍從及提學使等”,已不免是客氣的說法了。在當時很多人看來,選家的文章之“權”已然凌駕于官家之上。陳弘緒(1597—1665)《甲戌房稿辨體序》云:
數(shù)科以來,房選如予友受先、天如、介生、千子、維斗、伯宗、公亮、爾公諸君子,各有明道匡俗之功,前此所未有也。繇是縫掖呫嗶之儒,不以一日進取之牘為準,而以諸君子丹鉛之業(yè)晨哦夕誦,選者之權遂足以奪有司之勢。(9)陳弘緒:《石莊初集》卷四,《陳士業(yè)先生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54冊,濟南:齊魯書社,2001年,第293頁。
選家之“權”對有司之“勢”已不止是對等,而是“足以奪”之了。至于“奪”之的具體情形,曾異撰(1590—1644)之言可為參考。在為其社友的時文選本作序時,曾異撰說:
且夫世不盡可以服人之主司。而其為都人士之標質者,則恃夫選者之目。夫主司之目可以考試人士,而賤之貴之;選者之目又得以考試夫主司,而是非之可否之。(10)曾異撰:《敘庚午程墨質》,見黃宗羲編:《明文?!肪砣倭憔牛本褐腥A書局,1987年,第3193、3192頁。
“世不盡可以服人之主司”即“世之主司不盡可以服人”之意。也就是說,主司通過科考的取舍,擁有針對士子的“賤之貴之”之權;選家則可以通過對時文的取舍,來對主司的取舍表達出“是非可否”的態(tài)度。尤為重要的是,在選家與主司兩邊,天下人士往往以選家的“是非可否”為標準。
接著再來了解艾南英言中“草莽”的含義。羅萬藻(?—1647)是艾南英在豫章社的社友,他觀察到一個很重要的現(xiàn)象:
予自補弟子以來,見每代必有數(shù)人,特立黌序之間,支持文字往往數(shù)十年。此人者,數(shù)固遲留濡滯,不得志于蚤者之人也?!越袢照撝?,二三兄弟,所謂支持文字之人也。多者三十年,少亦不下二十年?!彷吙赡途觅v,當不厭久于文字,有不厭久于文字之人,所謂支持文字之人也。(11)羅萬藻:《章恂季制藝序》,《此觀堂集》卷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9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356頁。
所謂“支持文字之人”,固然指的是可以主持一世文字風氣的人,也就是指包括羅萬藻自己在內(nèi)的一輩時文作手,同時也往往是時文選家。羅萬藻認為“有不厭久于文字之人,所謂支持文字之人也”,又謂“吾輩可耐久賤,當不厭久于文字”,也就是說,那時“支持文字之人”,其實都是“久賤”之人。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原來這些文章選家之所以能支持文字“多者三十年,少亦不下二十年”,乃是因為他們文戰(zhàn)不利、科場不能得志“往往數(shù)十年”也。換言之,明末引領時文風氣的選家們,其實基本是一群科舉考試的失敗者。(12)張采(1596—1648)《知畏堂文存》卷二《楊子嘗四書稿序》云:“嗣后(應)社兄弟相繼等科第,余亦以粃糠在前,而子嘗至今日,僅以明經(jīng)應舉,……然使子嘗初有名時即一第去,不過居官稱貴人,烏能四海之內(nèi),懷思覯止?!币姟端膸旖麣鴧部芳康?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56頁。又顧大韶(1576—約1640)《炳燭齋稿》卷首錢陸燦(1612—1698)《序》云:“假先生少時,與太仆(今按,指大韶之兄顧大章)同得氣去,文固未必如是之傳誦萬口也。”見《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4冊,第504頁。這兩條材料皆謂若科舉早得第,則時文名聲反而不傳??梢詮姆疵嬗∽C羅萬藻的觀察。艾南英所用“草莽”一詞,其確切含義在此。
明末的選家不僅獲得了傲視官方的時文評騭之權,而且他們這群在時文世界里叱咤風云的人,恰恰是一群難以憑借自己的時文在科舉考試里獲得成功的人。進一步看,這個現(xiàn)象的存在時間大體限于明末,此前基本未見。曾異撰就說:
憶少時閱行卷、房稿,凡三年較士,諸目一出,坊刻遂廢,間有之,亦不入選,即入選,亦終無以踰鎖院之文。(13)曾異撰:《敘庚午程墨質》,見黃宗羲編:《明文海》卷三百零九,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193、3192頁。
曾異撰生于萬歷十八年(1590),則他的“少時”大體在萬歷末之前。那時在時文界享有權威的還是行卷和房稿,即新科舉人和進士們的時文集。民間的各種時文選本(坊刻)尚不具備挑戰(zhàn)這類“鎖院之文”的力量,更談不上引領風氣了。若萬歷之前更不必言,那時尚未有房稿、行卷之刻,(14)參看陳文新、何坤翁、趙伯陶主撰:《明代科舉與文學編年》,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793~2794頁;潘峰:《明代八股論評試探》,復旦大學2003年博士論文,第18頁。所謂坊間選家更是聞所未聞的事情。下及清初以降,文章之權也很快從選家手上消失了。選家之權為明末人所艷稱,到清初則變成了負面的東西。陳名夏(1601—1654)在順治初年即說:“文章之權在下則亂,在上則治。”(15)陳名夏:《房書序》,《石云居文集》卷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9頁。按篇中有“丙戌之役,吾友蔣赤臣房書之選”云云,丙戌為順治三年,此《序》即為此而作。他此言很可能是針對明朝覆亡而發(fā),無論如何,“文章之權在下”已經(jīng)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何焯(1661—1722)在康熙三十三年(1694)代顏光敩(康熙二十七年進士)所作的《兩浙訓士條約》里回顧了明末的時文風氣,以為“廟堂之上不能轉移廓清,舉文章之柄倒授草野書生,可嘆矣夫”!(16)何焯:《義門先生集》卷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2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40頁。參文末陳景云(1670—1747)《跋》,可知作于康熙三十三年。盡管是代人所作,但這個感嘆無疑是出自他本人,因為我們可以從與他同時的另一個“草野書生”兼選家戴名世(1653—1713)筆下看到這樣的話:
余草茅書生,文章之事無有責焉,而四方之士顧欲余有所選錄以為定論。嗚呼!余論之不可為定也,余自知之矣。(17)戴名世:《庚辰會試墨卷序》,《戴名世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98頁。
對比明末張溥(1602—1641)“選文固書生事也”(18)張溥:《受先房書選序》,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卷十八,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346頁。的壯語,戴名世的話真不啻是“草茅書生”放棄文章之權的明白宣言。可知至遲到康熙中葉,明末“以草莽而操文章之權”的盛業(yè),已基本曲終人散了。
不少研究者已經(jīng)注意到明末“文章之權在下”這個極不尋常的現(xiàn)象,并提出了自己的解釋。其中王煒教授的一個社會學角度的解釋很具有代表性。下面節(jié)錄其要點:
(明代)士子的數(shù)量迅速增長、規(guī)模不斷擴展,未中式的士子漸漸形成獨立的知識階層。這個新生的階層需要確認他們作為一個整體在社會中所處的位置,并爭取到更多的權力?!谶@種情況下,萬歷年間的黃汝亨以及崇禎年間的艾南英、張溥等選家開始躍出官方的權力架構,試圖自行制定“游戲”規(guī)則?!搅嗣鞔┠?,……經(jīng)由文社及社稿,未中式的士子確認了他們作為特定階層在知識場域中握有的權力,扭轉了“文章之貴賤操之在上”的格局,成功地從官方手中分割到了一部分選文的控制權,并影響了官方對時文的評定。(19)王煒:《明代八股文選家考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7、138頁。
的確,由于人口的不斷增加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明代科舉制度運行到萬歷年間”,參與科舉的人越來越多,導致“中舉、中進士的比例迅猛下降”。(20)王煒:《明代八股文選家考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7、138頁。科舉不成功的士人需要為自己尋求出路以擺脫困境。出路當然不止一條,而其中一條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途徑,即在考場之外建立起另一套時文品評的標準,并通過結社和選文來實踐這些標準,這樣當在“場屋之風氣”里失意的時候,至少還能在“選家之風氣”下感受成功。結合歷史和既有研究的背景來看,這的確是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假設。下面是筆者閱讀所得的三條材料,可作為這個假設的佐證。其一,張溥《螀書序》:
選人之文者,大率皆不得志之人,繇他人之文以寓意者也?!圆家露撜f當世之貴人,……是以文字之選雖稱小道,而存其浩然,取舍不茍,亦不得志者之所以自明也。(21)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卷六,第130頁。
其二,艾南英《戊辰房選千劍集序》:
不幸而處卑伏暗,吾之文章不見信于世,而取世之共信者為房選,以挽回斯道。是……諸君子之志也。(22)艾南英:《天傭子集》卷九,《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第304頁。
其三,吳應箕(1594—1645)《與錢吉士(禧)論時文書》:
選文而明道立說,此中固自足樂,士之不得志而有功于國家者,此亦其一端也。(23)吳應箕:《樓山堂集·遺文》卷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8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4頁。
通過以上三條材料的支撐,王煒教授的假設完全可以得到證實而成為一種解釋,但是還未能窮盡問題。我們還要追問:針對“官方對時文的評定”,士人如何能對他們自己的一套評定標準建立起自信呢?官方對時文價值的認定可以通過科舉考試的制度性保證來實現(xiàn),而科舉失意的選家們?nèi)绻朐诳婆e之外另設一套品評時文的標準,那么在這套標準里,時文的價值又將如何得以確認呢?為此我們必須進入具體的層面去觀察,究竟通過怎樣的方式,明末的時文家為他們手里的文章建立了科考之外的自足的價值,而且這個價值是如此正大,足以成為天下士子之共信。
錢基博在其《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的“總論”里說:
昔清儒焦循以為一代文學有一代之所勝,欲自楚《騷》以下,撰為一集,漢則專取其賦,魏晉六朝至隋則專錄其五言詩,唐則專錄其律詩,宋專錄其詞,元專錄其曲。(24)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第10、11頁。
焦循(1763—1820)的原話見其《易余籥錄》卷十五:
有明二百七十年,鏤心刻骨于八股,……洵可繼楚《騷》、漢賦、唐詩、宋詞、元曲,以立一門戶。而李、何、王、李之流,乃沾沾于詩,自命復古,殊可不必者矣。夫一代有一代之所勝,……余嘗欲自楚《騷》以下至明八股,撰為一集,漢則專取其賦,魏晉六朝至隋則專錄其五言詩,唐則專錄其律詩,宋專錄其詞,元專錄其曲,明專錄其八股,一代還其一代之所勝。(25)焦循著,劉建臻點校:《焦循詩文集》,揚州:廣陵書社,2009年,第843頁。
焦循之所以打算“明專錄其八股”,顯然是因為他認定八股時文最能代表“有明二百七十年”文學的“一代之所勝”,而不取“自命復古”的前后七子之流。錢基博照錄焦循的文字,卻及元曲而止,故意漏掉“明專錄其八股”一句。這是因為針對明代文學的“一代之所勝”,錢基博的看法與焦循正好相反。觀其“總論”末云:“蓋明之學術,實襲宋朱、陸之成規(guī)而闡明之,不如文學之有何、李、王、李復古運動,軒波大起也?!?26)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第10、11頁。既然他認為能代表明代文學的是前后七子的復古號召而不是八股文,(27)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之后,錢氏另有《明代文學》一書。該書《自序》云:“論(明代)文者,則狃桐城家之緒論,而亟稱歸氏,妄庸七子。不知明有何、李之復古,以矯唐宋八家之平熟,猶唐有韓、柳之復古,以捄漢魏六朝之縟靡。……唐順之、歸有光輩,振八家之墜緒以與七子相撐拄,不過如唐之有裴度、段文昌等,與韓、柳為異,以揚六朝之頹波耳。而一代文章之正宗,固別有在也?!焙苊黠@,對錢基博而言,明朝“一代文章之正宗”自非何、李等七子莫屬。這種態(tài)度與其《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是基本一致的。參見錢基博:《明代文學》,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2頁。那么他刪去“明專錄其八股”一句就不難理解了。
我們節(jié)錄錢、焦兩人的話,其目的不是要評判明代文學的“一代之所勝”究當誰屬,而是要指出他們兩人在表達自己觀點時所采用的方式??梢院芮宄乜吹?,焦循承認八股文的價值,因此他把明代八股文放入了歷代文學之勝的“傳統(tǒng)”之中;錢基博認為真能代表明代文學價值的是前后七子而非八股文,因此當他轉述焦循歷代文學之勝的“傳統(tǒng)”時,就不再有八股文的位置。以能否進入“傳統(tǒng)”的系譜來確定事物或人物價值的大小、地位的高下,這是中國傳統(tǒng)時代(乃至現(xiàn)代中國)的一種影響極其廣泛的認知和思維方式。
“傳統(tǒng)化”的觀念有很多表現(xiàn)形式,并不見得總是要建立一個完整的系譜。呂留良(1629—1683)《答柯寓匏、曹彝士書》謂:
兩兄之為此文也,其心有篤好,為文固當爾耶?抑外間風旨乍更,為決科之利耶?篤好以為當爾,則志定而氣堅,必有進而無退,不至于古人不止?!舄q未也,則決科之意急,而為風氣所拘也。……為文而由此,則志惑而氣躁。庸流乍撼之,不動也;數(shù)巨公沮之,稍動矣;數(shù)名宿引之,又動矣。或得或失,誘之挫之,則大動而不能自主矣。(28)呂留良著,徐正等點校:《呂晚村先生文集》卷四,《呂留良詩文集》上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92、87~88頁。
這段話區(qū)分了時文寫作的兩種境界:一則“志定而氣堅”,“不至于古人不止”;一則“志惑而氣躁”,時風稍變,“則大動而不能自主”。換言之,即前者欲進入“古人”之傳統(tǒng),或者說著眼于傳統(tǒng);后者則重實效,著眼于當前。兩種境界,無疑以前者為高,后者為低。在《復苗采山劉素冶書》里呂留良又說:“充兩兄之力,詎止陵轢時賢,以之入古作者之室,固優(yōu)為之?!?29)呂留良著,徐正等點校:《呂晚村先生文集》卷四,《呂留良詩文集》上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92、87~88頁。顯然也是以“入古作者之室”為高,以“陵轢時賢”為下。若“入室”作了古人弟子,自然就是融入古來的傳統(tǒng)之中了。類似的表達在時人筆下經(jīng)??梢姡麄冋撐?、論學、論人,皆以能為“古文”、“古學”、“古人”為高妙,而以“今文”、“今學”、“今人”為庸俗。這背后的思路就是以歸入“傳統(tǒng)”作為價值的獲得與認可方式。(30)類似的思路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代。不過現(xiàn)代中國的主流思路已經(jīng)轉變成喜“新”厭“舊”、棄“舊”取“新”。作為“舊”的一部分,“古”雖不一定負面,但也基本失去了正面意義。參看羅志田:《新的崇拜:西潮沖擊下近代中國思想權勢的轉移》,《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與社會》,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52頁。
明末的時文選家們也遵循著這個一貫的思路,通過時文的“傳統(tǒng)化”來確認時文在科舉之外的自足價值。其中江西豫章的艾南英和江蘇太倉的張溥既打出了明白的旗幟,又參與了大量實踐,他們兩人是明末時文傳統(tǒng)化的最重要的推手。
艾南英將時文納入了自漢代以來的“文學”的傳統(tǒng)之中。其意思在《答楊澹云書》中表達得最明白:
制藝一途,挾六經(jīng)以令文章,其或繼周,必由斯道。……使有持衡者衡我明一代舉業(yè),當必如漢之賦、唐之詩、宋之文,升降遞變,為功為罪,為盛為衰,斷斷不移者?!駥⒚魑岬溃厥刮彷呂恼?,推而上之,有祖有宗,與先輩大家合,又與圣賢合,然后推而下之,有子有孫。(31)艾南英:《天傭子集》卷三,《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第223頁。
以明代的舉業(yè)(時文)與漢賦、唐詩和宋文相提并論,其意思至為清楚。還要注意他說的要使他們筆下的時文“與先輩大家合,又與圣賢合”?!笆ベt”自然是在呼應前文“挾六經(jīng)以令文章,其或繼周,必由斯道”一句;至于“先輩大家”之所指,則需要與其《王康侯合并稿序》合看:
今之制藝,必與漢賦、唐詩、宋之雜文、元之曲,共稱能事于后世。向之為漢、唐、宋、元者,又萃數(shù)十家而共成一代之能事,然則今之能以制舉藝成今代之能事者,是皆不可及也。(32)艾南英:《天傭子集》卷十二,《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第356頁。
兩處文字是在表達同一個意愿,絕無問題。兩相對比可知,《答楊書》里的“先輩大家”,就是指的《王序》里漢、唐、宋、元以來成就“一代之能事”的“數(shù)十家”。這樣艾南英的意思就非常清楚了,他是認定自漢代以來的“文學”傳統(tǒng)為明代時文的淵源,不僅要主動繼承這個傳統(tǒng)(有祖有宗),還要自覺延續(xù)這個傳統(tǒng)(有子有孫)。
艾南英的時文“傳統(tǒng)化”工作并非白手起家,而是有一個基礎。從嘉靖朝開始,經(jīng)唐順之(1507—1560)、歸有光等人提倡,明代時文界形成一種“以古文為時文”的講究。簡單地說,即是要求將古文(這個“古文”有廣、狹兩義。狹義的“古文”專指唐、宋諸家的文章,廣義的“古文”則幾乎可指所有明代時文之前的文字,無論經(jīng)史子集、不限有韻無韻)的格調、章法乃至辭藻移用到時文之中。時人筆下論及于此的文字很多,可舉武之望(1553—1629)的一段話以為示例:
文字未有不法古而得者,雖作時文,亦必取法古文,然后格不卑、調不俗。蓋文字骨格調法,盡備之古文中,不讀古文,即俗氣、稚氣不能脫,安得有卓識高論哉!(33)武之望撰,陸翀之輯:《新刻官板舉業(yè)卮言》卷一,見陳廣宏、龔宗杰編校:《稀見明人文話二十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69頁。
“以古文為時文”的大意即此。(34)參看黃強:《八股文與明清文學論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27~462頁;徐艷珠:《明代“以古文為時文”研究》,中山大學2009年碩士論文。至于其背后隱含的思路,清初康熙朝時文名家王汝驤的話可謂得之:
世之詬病時文者,謂其氣體之非古耳。若得左、馬之筆,發(fā)孔、孟之理,豈不所托尤尊,而其傳當更遠乎。(35)梁章鉅:《制義叢話》卷七,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109頁。
“所托尤尊”四個字揭出了“以古文為時文”的講究背后的考慮:既然古文是有價值的,那么展現(xiàn)了古文色彩的時文就是有價值的。艾南英的工作也是出于大致相同的思路,只不過他之“所托”已經(jīng)不是那個邊界與概念都很模糊的古文,而是他清楚勾畫出來的整個 “文學傳統(tǒng)”。
考慮到艾南英本人也是“以古文為時文”的倡導者和實踐者,我們基本可以肯定他對時文的“傳統(tǒng)化”工作是這個基礎上的進一步延伸。(36)前引王汝驤的文字體現(xiàn)了他對“以古文為時文”的認識,緊接其后王氏即謂:“愚故謂有明制義,實直接《史》、《漢》以來文章正統(tǒng)?!绷赫骡牐骸吨屏x叢話》卷七,第109頁。據(jù)此可見在“以古文為時文”的觀念上稍一引申,即會出現(xiàn)類似“傳統(tǒng)化”的思路。雖則如此,兩者之間仍然存在一個顯著的區(qū)別。艾南英《金正希稿序》說:“制舉業(yè)之道,與古文常相表里,故學者之患,患不能以古文為時文?!?37)艾南英:《天傭子集》卷十,《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第315頁。這是“以古文為時文”思路下的常見表述。而他的《李玄云近藝序》可視為這句話最貼切的注腳:
今夫詩古文辭之為道,其原本經(jīng)術,與舉子業(yè)無以異也;其收尾開闔、抑揚淺深、發(fā)止斂散之局,與舉子業(yè)無以異也;為古文辭而不得雜取世說諧談以自累,與為舉子業(yè)而不得沿時趨習語、方言俚諺,以自達于爾雅深厚之意,無以異也。蓋有為詩古文辭而不能為舉子業(yè)者矣,若夫精于舉子業(yè)者,未有不由于詩古文辭也。(38)艾南英:《天傭子集》卷十一,《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第336頁。
前面列舉的三組“無以異也”,就是所謂“制舉業(yè)之道與古文常相表里”,而“蓋有”以下一句則反映了在“以古文為時文”的思路里,看起來“常相表里”的古文與時文之間的關系是完全不對等的:時文離不開古文,其價值依賴于古文;古文卻可以與時文無關,而自具其價值。(39)必須說明的是,本文這里說的古文與時文之間關系完全不對等,是指在“以古文為時文”這個特定的思路下將會出現(xiàn)的情況,而不是從一般層面上界定兩者的關系。如果不限制在這個思路里,則古文與時文之間完全可以呈現(xiàn)為另外的關系?,F(xiàn)在艾南英更進一步,將時文與漢唐宋元歷代的“文學”歸納進同一個傳統(tǒng)之后,情況立刻就不同了。時文與此前的歷代“文學”(相當于以前所謂的“古文”)是處在一個并列、平等的地位,即后來焦循所形容的“一代有一代之所勝”。換言之,憑借著身為這個“文學傳統(tǒng)”之一部分,時文自然具有它自足的價值與意義了。
張溥比艾南英少二十歲,他是以“經(jīng)學”的傳統(tǒng)來提升時文的價值與地位。張溥沒有像艾南英那樣清楚地畫出系譜并喊出口號似的宣言,但他的時文“傳統(tǒng)化”工作在其筆下俯拾皆是,較之艾南英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張溥文集里數(shù)量最多的是他給各種時文選集寫的序言,讀者如果事先不知情,那么在讀這些序言的時候多半會認為張溥是一個純粹的經(jīng)學家。例如他的《大易文苞序》(本書是《易》經(jīng)時文的選集)就是一篇簡要的《易》學史;《禮質序》(本書是《禮記》時文的選集)則被寫成一篇三《禮》的流傳史。下面只列舉他的三處文字,便能很直白地顯示他將時文匯入漢代以來“經(jīng)學”傳統(tǒng)的意態(tài),所謂“今日時藝,固六經(jīng)苗裔”(40)張溥:《莊叔飛稿敘》,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卷十七,第327~328頁。也。
按其《卯辰程墨表經(jīng)序》云:
天子及乎庶民,不同位而總名之人;六藝之治,不一法而總名之經(jīng)。文可非經(jīng),則人可非人與!(41)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卷七,第148頁。
此中之“文”固指時文無疑。如果時文無關于經(jīng)學,則無異于人變成了非人。張溥置時文于經(jīng)學傳統(tǒng)中的意念之堅決,借此一語便可體會無余。再觀其《五經(jīng)注疏大全合纂序》謂:“本朝專以經(jīng)學取士,流為科舉,其學遂荒。”(42)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卷十三,第257頁。專以時文取士的明朝被張溥視為“專以經(jīng)學取士”,可見在他的意念里,時文根本上就是經(jīng)學,只可惜這個“以經(jīng)學取士”原則在現(xiàn)實的科舉制度中沒有得到有效貫徹而已。最后看他的《楊顧二子小言序》:
子常、麟士之為文,蓋有道焉?!驖h之馬、鄭,唐之孔、陸,揖讓而刺諸經(jīng)之得失,升堂入室,未知誰后先矣。然積功累勞,若是之深,而又不欲以博自見,嘿然寓指于文。蓋曰注疏之書,昔儒有之,不敢復舉也;考類之書,明之先進有之,而亦非后者所議也。謙謙之德,遜于前人,而述者之所得,終不能無所發(fā)抒,……此《小言》之所以先《史選》而列于四方也乎。(43)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卷六,第122頁。
楊彝(1583—1661)和顧夢麟(1585—1653)合編的《小言》和《史選》都是時文選集,其中《小言》是楊、顧兩人自作的時文,《史選》則是向其他作者征集而成。(44)此《序》的“小言”即如同王啟榮、呂云孚等所編《國表小品》里的“小品”,皆指的是時文。參看莫真寶:《張溥文學思想研究》,首都師范大學2008年博士論文,第65頁。張溥說兩人經(jīng)學湛深,與“漢之馬、鄭,唐之孔、陸”相比也未必稍讓(未知誰后先),只不過由于他們謙虛,不愿用“注疏”、“考類”的形式、而選擇了用八股文的方式來“發(fā)抒”其經(jīng)學(嘿然寓指于文)。既然如此,八股文當然毫無疑問就是接續(xù)了“漢之馬、鄭,唐之孔、陸”的經(jīng)學傳統(tǒng)了。
事實上,張溥將時文視如漢、唐的注疏之學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清代乾嘉時候的經(jīng)學家周永年(1730—1791)有一首《制義類編序》說:
同年邵二云(晉涵,1743—1796),世所推鴻駿君子之一也,其厭薄時文也尤甚。以《孟子》孫氏疏率略,思更為之。余嘗謂之曰:“《孟子》班爵祿章所言封國之制,與諸經(jīng)皆不合,先儒多以為疑。偶讀魯啟人(曾煜,康熙六十年進士)先生‘不能五十里’二句題文,則《孟子》與諸經(jīng)約略可通。子疏《孟子》,將毋亦有取于是?”二云笑應曰:“然?!比粍t時文固箋傳之苗裔,而未可以流俗之沒溺于腐爛之本頭而廢之也。(45)周永年:《林汲山房遺文》,《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4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87頁。
“時文固箋傳之苗裔”一句,與張溥“時藝固六經(jīng)苗裔”真如異口同聲。清代經(jīng)學極盛,在時文里講究經(jīng)典考據(jù)的人不少,尤其是遇到所謂典實題(或稱經(jīng)制題),古代各種典章制度的問題無法繞開,(46)呂留良即謂:“經(jīng)制題,摭實者無當大義,弄虛者不知典章,兩者各失,其病同歸于不學。蓋其摭實者,亦不過從時文中抄掠膚詞而已,于源流本末,初未嘗習,固與弄虛者之不知典章一也。到此須少不得古學?!币娡跛站帲骸秴瓮磉椣壬撐膮R鈔》,《歷代文話》第4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360頁。這時作出來的時文還真免不了箋傳的味道。重要的是,這種典實題的傳統(tǒng)并非始自乾、嘉。梁章鉅在《制義叢話》中引用其父梁上治(乾隆三十三年舉人)的《四勿齋隨筆》說:“今人遇典實題,輒以考核為長,不知前明即尚此風氣。”并舉正德三年(1508)邵銳“夏后氏五十而貢”題為例,見其專辨夏、商、周三代的田賦制度。(47)梁章鉅:《制義叢話》卷五,第63頁。這些情況可以給我們一個明白的提示,像艾南英入時文于“文學”傳統(tǒng)時并不是白手起家一樣,張溥把手里的時文視作“經(jīng)學”里的箋傳,也自有一個思想與實踐上的基礎。(48)龔宗杰也觀察到明末時文有一個“經(jīng)典化”的趨勢。他說的“經(jīng)典化”是通過將時文“納入詩賦、古文的文體序列”來實現(xiàn)的,這與本文所說的“傳統(tǒng)化”有相似之處。不過通觀龔文,其觀點與本文所述有兩個顯著差別:其一,龔文的“經(jīng)典化”只涉及“文學”一邊,“經(jīng)學”方面的情況則基本闕如;更重要的是其二,龔文認為:“不同于詩文、詞曲等其他文類,作為科考文體的經(jīng)義,它的經(jīng)典化進程首先面臨的便是考試選拔機制?!婆e的選拔機制為經(jīng)義典范提供了一個可作參考的硬性標準?!币簿褪钦f,時文的“功令性文字”身份,是其實現(xiàn)“經(jīng)典化”的一個重要憑借。這個看法與本文之所見——科舉制度使時文限于“一時”之用、而難有“恒?!钡膬r值,艾、張等人時文“傳統(tǒng)化”的突破口正在于此——完全相反。參看龔宗杰:《集部視野下明代經(jīng)義的文體建設及文章學意義》,《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
時文的“傳統(tǒng)化”對明末時文文化的整體性格產(chǎn)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欲明乎此,需要從時文本身具有的雙重面向來看。時文名家茅坤(1512—1601)曾說:
舉子業(yè),淺言之,則掇拾饾饤,可以博一第;深言之,謂之傳圣賢之神可也。(49)汪時躍:《舉業(yè)要語》,見陳廣宏、龔宗杰編校:《稀見明人文話二十種》,第384頁。
這句話明白地指出了時文的兩個面向,一個是“博一第”的現(xiàn)實面,另一個是“傳圣賢”的理想面。時人對時文的討論總是指涉著這兩個面向、或其中之一。上引茅坤之言即是兩邊并提。若顧憲成(1550—1612)謂:“邇來士子專為應試之文,求合主司之目,雖幸博一第,而文章絕不足為世法?!?50)袁黃撰,黃強、徐姍姍校訂:《游藝塾續(xù)文規(guī)》卷六,《〈游藝塾文規(guī)〉正續(xù)編》,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34、210頁。以為時文當以“為世法”為究極,不當只作“博一第”想,這是強調時文的理想面。再看袁黃(1533—1606)之言:“習舉業(yè)所以應試也。為文而不利于場屋,雖千椎萬煉,枉費苦心,何益之有?!?51)袁黃撰,黃強、徐姍姍校訂:《游藝塾續(xù)文規(guī)》卷六,《〈游藝塾文規(guī)〉正續(xù)編》,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34、210頁。這就是站在時文的現(xiàn)實面講的話了。時文同時具有這兩個面向,且始終構成一種互相拉扯的緊張關系。時文家因此經(jīng)常處在這種緊張關系中左右為難。湯賓尹(1567—1628)即在《刪選房稿序》中感慨說:
論文難也,莫難論者,舉業(yè)之文?!瓎栒咴唬骸拔母裰兄信e業(yè),童技耳,何難之辭?”曰:“第他文者,第其善不而已,第舉業(yè)者,宜第其逢不逢焉。善矣,宜其逢,然而有不必也;逢矣,宜其善,然而有不必也。吾將論善乎?吾將論逢乎?”(52)賀復徵編:《文章辨體匯選》卷三百二十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0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116~117頁。
“善”是理想面,“逢”是現(xiàn)實面。湯賓尹這段話,將時文家因同時面對時文的兩個面向而難以取舍的狀況恰如其分地描繪出來了。
明末時文的“傳統(tǒng)化”使時文可以從自古以來的“文學”和“經(jīng)學”傳統(tǒng)中獲得相對獨立的價值,而不必依賴于有司之尺度,這實際上就是大大提升了時文中理想一面的分量。陳弘緒在《楊惟節(jié)選稿序》里說:“惟節(jié)之制藝,非徒遇合之資,而寫照之文也,非徒寫照之文,而立教之書也?!?53)陳弘緒:《石莊初集》卷三,《陳士業(yè)先生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54冊,第265頁。借用陳弘緒提出的概念,我們可以說,由于理想面獲得前所未有的提升,使得明末的時文不僅可以、而且也愿意在“遇合之資”的角色之外,承擔起更多的“寫照之文”、尤其是“立教之書”的價值。這是明末時文文化的一個鮮明的性格。
陳弘緒言中“立教之書”的意思不難理解,而“寫照之文”究竟何指,則需我們自己體會。按方拱乾(1596—1667)《與田雪龕》云:“若夫詩之為道,則猶之自寫照矣?!?54)周亮工輯:《藏弆集》卷九,見周亮工著,朱天曙編校整理:《周亮工全集》第11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514頁。所謂詩言志也,可知“寫照”云云,即發(fā)抒胸臆之謂。因而陳弘緒自己在《經(jīng)國大業(yè)序》的一段話即可為“寫照之文”下一詳細的注腳:
凡天下可歌可詠可驚可愕可悲可涕之事,夫人有見于中,不能郁郁而茍默也,必將有所以泄之。漢以書疏紀傳,魏晉齊梁隋唐以詩賦,宋元以詞曲。獨至我明,而苦于無所泄也?!貙⒂兴挂玻矚w乎?歸于時藝而已?!枪饰颐髦畷r藝,將與漢晉齊梁隋唐宋元之著作并耀天壤。(55)陳弘緒:《恒山存稿》卷一,《陳士業(yè)先生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54冊,第581頁。
體會其意,把時文當作“寫照之文”,大體即如司馬遷說的當人“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之時,乃不得已而“發(fā)憤之所為作也”。(56)班固:《司馬遷傳》,《漢書》卷六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5頁。方苞(1668—1749)評論明代時文說,“至啟、禎諸家”,“凡胸中所欲言者,皆借題以發(fā)之,就其善者,可興可觀”,(57)方苞:《欽定四書文》卷首《凡例》,見方苞編,王同舟、李瀾校注:《欽定四書文校注》,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頁。其《與賀生嵂禾書》亦云:“大概有所感觸而后為之,借題以發(fā)抒胸臆,明季幾社、復社前輩文多如此?!币姺桨?,劉季高校點:《方苞集·集外文》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69頁。也是此意?!皩懻罩摹被酒谧髡咭患褐畠?nèi)心的發(fā)抒,至于“立教之書”則要廣涉眾人。時文絕不只是入仕的敲門磚,而是可以安國理民的大著作,這是明末時文世界里相當流行的觀念。相關言論散見于時人的文字中,稍一批閱,指不勝屈。下面略舉幾個例子以見一斑。張溥《許伯贊稿序》云:
云子(朱隗)又為予言:著作之要,無取雜書碎義,……凡一書之成,足文采、齊道德,有非時之所得而議者焉。(58)張溥:《七錄齋詩文合集·存稿》卷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8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87頁。
朱隗所說的“著作”其實就是時文。時文的關鍵本在一個“時”字,然而按照朱隗的理解,時文無疑將是一代之著作,而非一時之書,大有藏之名山、以待來者的味道。(59)張溥《張來初稿序》謂:“或難予曰:‘子既知來初,曷不序其詩文,而先見說于時藝?’予應之曰:‘時藝者,以時而名。當時而貴,非時而賤者,世之所謂時也;當時而貴,非時而貴者,予之所謂時也。來初之時藝以雅為宗,以化為極,有常貴之理矣。方將與其詩文并,何時之敢言!’”見張溥撰,曾肖點校:《七錄齋合集》,第353頁。按張溥此處所言,則時文之最高境界,即在能擺脫“時”而擁有“?!?,正是朱隗所說“非時之所得而議者”之意??梢娺@是他們一輩時文家共同的追求。正因為有這樣的念頭,王夫之(1619—1692)才能建立起“膠庠之下,自應有偉人杰作,睥睨今古”(60)王夫之著,戴鴻森箋注:《夕堂永日緒論外編》,《薑齋詩話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54頁。的期待。艾南英更在《戊辰房選千劍序》里宣稱“房選雖微,能秉天子以號令天下,蓋有尊天王,大一統(tǒng)之意。雖圣賢不能必者,而是書能必之”。(61)艾南英:《天傭子集》卷九,《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第303頁。時文的“理想”在他的話里已經(jīng)高遠到無以復加了,洵可謂“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們貫注于時文中的理想是否得到了普遍的接受呢?吳應箕的一句話足以釋疑:
蓋時文一道,雖雅俗相淆,然我曹數(shù)子之說,未嘗不大明于世。(62)吳應箕:《與楊維斗書》,《樓山堂集·遺文》卷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89冊,第34頁。
所謂“雅俗相淆”,即指時文的理想面與現(xiàn)實面交織之態(tài);“我曹數(shù)子之說”自然是指他們一輩社中兄弟對時文理想一面的高揚;至于“大明于世”云云,從中可見吳氏一輩選家志得意滿之狀,真可謂情見乎詞了!當萬歷間,謝肇淛(1567—1624)還視時文為“不可以傳后,不足以裨身心,不足以經(jīng)世務”,(63)謝肇淛:《五雜組》卷十五,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27頁。明末的時文家則一一反其道而行之——時文是他們的傳世之作,也足以發(fā)抒胸臆,就連經(jīng)世之大業(yè)也隱然寓于其中。
當明清鼎革的劇變不期而至,時文文化的性格也隨著歷史環(huán)境的轉換而改變了。呂留良在《東皋遺選今集論文》里比較了明末和清初兩個時期選家的風格:
一省一科之風氣定于主司;天下數(shù)科之風氣定于選手?!魉局鑺Z,兼數(shù)命者也;……選手之予奪,專于理者也。故選手不與主司較遇合,而后足以論文。昔之選手大都如是,故其書至今可以惠后學。今之選手本領庸劣,其腹之空疏,手之甜俗,更甚于學究,秀才助彼說而張其焰。昔之選手能轉天下,今之選手為天下轉。(64)呂留良著,徐正等點校:《呂晚村先生文集》卷五,《呂留良詩文集》上冊,第131頁。
這段文字包含了至少三層重要的信息。第一,所謂“文章之權在下”,并不能等于“文章之權不在上”,而是上下各有其權。引文首句“定于主司”、“定于選手”云云,所言者即此。第二,前文曾引用黃宗羲的《馮留仙先生詩經(jīng)時藝序》指出,明末時一般士子基本上只是選家和新貴所引領之風氣的追隨者。時至清初,則整體上選家之影響力大跌,不能轉秀才,反而被秀才轉。時文風氣的形成機制已經(jīng)大為改觀。更重要的是第三,呂留良說的很清楚,昔之選手之所以底氣十足,“不與主司較遇合”,乃因為他們是“專于理者”。這個“理”,就是他們高揚的時文的理想面,就是他們通過時文而承繼的學術“傳統(tǒng)”,就是他們掌握的與主司分庭抗禮的“文章之權”。而這一切在清初的“今之選手”那里,都基本不復存在了。
每一個士人都擺脫不了時文的籠罩,因此一個時代的“時文文化”將在相當程度上影響整個“士人文化”的面貌。明末“文章之權在下”的形勢勢必讓這種影響來得更為強烈。在這個意義上,了解明末以及清初的“時文文化”,將是了解明清之際整個“士人文化”變遷的重要基礎。概言之,“文章之權在下” 、以時文為“立教之書”、時文理想面的高揚,它們都是明末二三十年間的時文文化獨有的性格。清代嘉道間的江藩(1761—1831)說:“有明三百年,四方秀艾困于帖括,以講章為經(jīng)學,以類書為博聞?!?65)江藩纂,漆永祥箋釋:《漢學師承記箋釋》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5頁。概括言之,可以說即以舉業(yè)為學問。這在清代學者眼里近乎荒唐,可是在明末的“時文文化”里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時文在明末能取得這樣的地位,無疑與本文提及的 “傳統(tǒng)化”及由此而來的時文理想面的高揚密切相關。然而明末幾乎已經(jīng)進入經(jīng)學、文學等“傳統(tǒng)”之中的時文,在清初以后很快就負面化、被完全排斥到“傳統(tǒng)”之外去了。時文的“傳統(tǒng)化”為什么會在明末之后轉瞬即逝、難以為繼呢?進言之,明末的士人究竟是如何拿時文來承繼經(jīng)學、文學等“傳統(tǒng)”學問的呢?針對明末“時文文化”的性格,本文的描述尚只是“方向性”的,如果要進一步獲知它的具體內(nèi)容、特別是它與其時整個“士人文化”變遷之間的聯(lián)系,上述疑問大概就是需要我們繼續(xù)探究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