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凱偉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金華 321004)

回看中國新時期以來的文學，時至今日依舊給人以震撼的莫過于文學圈中多極力量之間的較量，由此形成了許多思潮流派(如“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王朔現(xiàn)象”“新寫實小說”“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等等)，產生了許多論爭(如主體性爭論、現(xiàn)代派/偽現(xiàn)代派爭論、人文精神大討論等等)，作家們在這些思潮流派和論爭都扮演過重要的角色。其中王朔其人、其作品，以及衍生出的“王朔現(xiàn)象”都成為了這個時期一個醒目的“象征物”。

然而，目前對王朔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其八十年代之后的創(chuàng)作上，對王朔初登文壇的早期作品探究有限。對王朔的重評實質上是對中國當代文學新時期以來的歷史內涵、意義的重新指認?！兜却吩谒囆g上的成就是不能被低估的。而且王朔的處女作顯示了王朔最初是主流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員，他并不是一開始就以對抗知識分子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這反映出《等待》對于王朔而言的重要性。小說嚴謹?shù)牟季?、簡潔凝練的敘事、細膩傳神的刻繪人物的心理，都表明王朔一投入創(chuàng)作，就是一個善于駕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高手?！兜却凡粌H在王朔的小說中是一個創(chuàng)造，就是在整個當代小說中也是別具一格的。

一、敘事層次：敘事口吻、人物塑造和故事安排

王朔的文字能力早在《等待》中就已經體現(xiàn)出來了，《等待》和王朔在八十年代小說創(chuàng)作在語言上的一個巨大不同在于《等待》完全是書面語，與王朔形成風格的口語書寫算是兩種書寫路徑。書面語是經典作家的書寫路徑，大多數(shù)作家都基本掌握這種敘述方式，第二種則是為數(shù)不多的作家才能形成的風格，如老舍的京味、馮驥才的津味、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等等?！?978年，王朔發(fā)表了短篇小說《等待》?，F(xiàn)在來看，這樣一篇描寫一個少女在等待‘四人幫’早日覆滅，也就是等待歡樂舒暢日子早日到來的作品，雖被湮沒在當時的‘傷痕文學’大潮之中了，但作品出自一個剛滿二十歲的青年之手，其駕馭文學的能力、敘述事態(tài)的能力是顯而易見的，王朔具有藝術開發(fā)的潛力似乎也不容置疑。”[1]也即是說，《等待》的篇幅不長，因此對敘事口吻、人物塑造和故事安排要求精煉而細節(jié)化。

《等待》用第一人稱青年女孩的視角講述。從王朔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來看，王朔對女性視角的把握也很純熟，作為一個男性作家而用女性口吻進行敘述也是王朔的特殊之處，這與他從小就被當做一個女孩來養(yǎng)有關[2]，而且王朔也曾說過“在我的生活中，對我起了壞影響的都是男性。在中國并不豐富的文學傳統(tǒng)中，男性角色大都是偽君子、卑鄙小人和迫害狂?！盵3]王朔從小就有一種類似賈寶玉的“女人都是水做的，男人都是泥做的”的心態(tài)，使用青年女孩的口吻體現(xiàn)了王朔對“傷痕”的另類闡釋——女性比男性更應該在“傷痕文學”潮流中受到同情。當時比較流行的幾部愛情小說《當晚霞消失的時候》《第二次握手》《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等，女性以一種受害者的形象出現(xiàn)，關注的焦點是女性在特殊年代的悲慘遭遇，尤其是愛情上的悲慘遭遇(南珊皈依宗教、丁潔瓊遭受背棄、荒妹為一件新毛衣而嫁人)，韓雪臨對王朔作品中的女性視角的研究可以供參考：“女性在世界這個大舞臺上的活動，參與當代生活形成了這個時代的‘最靚麗的一道風景線’。作家們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對現(xiàn)實生活的思考，從女性的角度來反思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給人們一定沖擊。女性往往是闡釋這一主題的最佳載體，她們的特殊地位和性別身份能全面深刻地折射出時代的社會現(xiàn)實?！盵4]《等待》與這三篇小說在視角上的相似之處就在于此，和那個時期的男孩相比，女孩更加需要注意的是和異性的距離，連正常的交談也會被誤解和監(jiān)視，更不要說小麗愛看的《安娜·卡列尼娜》的主角安娜是個有婚外情的妻子，女孩如果被發(fā)現(xiàn)看這種書會被冠上更加不恥的惡名?！兜却返呐詳⑹驴谖鞘亲骷矣幸馐褂玫?，這一敘事口吻既反映了王朔對女性角色的偏愛，也是一種寫作策略的試探，目的是為了引起更多讀者(包括編輯)的同情心。

《等待》中的人物不多，主要是一個家庭四口人。這是一個標準的革命家庭，有代表著智慧與政治正確的父親，“爸爸”在《等待》中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那些期盼光明的話必須由“爸爸”說出，就像《班主任》中必須由張俊石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吶喊，圍繞在這個人物左右的有被引導者(我、宋寶琦)、偏保守的角色(媽媽、謝惠敏)、偏激進的角色(羅新、石紅)等人，在經歷過種種保守和激進的碰撞之后，“引路人”以裁決者的形象出現(xiàn)，向文中人物也向讀者昭示“百花齊放的春天”就在眼前。在“傷痕文學”這類作品中，父權、師權都蘊含著“覺醒者”“引路人”“暫時被壓制，但永遠正確”等意義，在這類文本中，這種形象必須是唯一的，試引一段文中對“爸爸”的介紹：“說心里話，我喜歡爸爸。他是在部隊搞政治工作的，和我們兄妹經常聊天。不管我們對國內外政局形勢的看法多么的幼稚，但他總是正正經經地和我們討論?！盵5]父親在《等待》中是作為一種身份復雜的正面出現(xiàn)的，他既是部隊政治工作的一員，也是家庭的主要話權人，這兩種身份組合在一起，前者確保了其政治上的正確性和權威性，這種正確和權威影響著后者，也代表了新時期的政治正確觀點——像“四人幫”這樣的壞分子只占一小撮?！鞍职帧痹凇兜却分姓谴蟛糠趾萌说拇?，在“四人幫”的壓迫下，他雖然也無法突破這種困境，但他仍然以正確的方式引導著這個小家庭前進，而像這樣的小家庭在中國有千千萬萬個。“爸爸”的幾個行為細描——其一是允許小麗看《安娜·卡列尼娜》，并與小麗討論；其二是“五一”帶全家出去游玩；其三是對小麗和同學的正常交往(和羅新)表示寬容。這表征了就算在“四人幫”橫行的時候，作為正面的力量始終也沒有放棄與黑暗勢力的斗爭，因此人民的基本生活并不是一團漆黑?！鞍职帧边@個人物在《等待》中非常重要，不僅在于他具備象征外部背景的能力，更在于他在家庭中和“媽媽”、小麗(和哥哥)形成了三角的超穩(wěn)定結構，就是因為有這個超穩(wěn)定結構的存在，這個小家庭才能免受“四人幫”大背景下的壓迫，才不會出現(xiàn)一般“傷痕文學”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劇情節(jié)。在這個超穩(wěn)定結構中，人物之間存在相互制約的力量，“媽媽”制約小麗(和哥哥)(以避免被流氓纏上或變成流氓的危險)，小麗(和哥哥)反抗媽媽(以獲得更多的知識和自由)，“爸爸”制約“媽媽”(以避免兩個孩子離家出走、退學等極端行為)，“媽媽”也反過來牽制“爸爸”(為了不被社會上的人注意到而強制父親妥協(xié))?！鞍职帧焙托←?和哥哥)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爸爸”為了保證他們健康成長而加以限制，但是鼓勵他們在有限度的自由內獲取知識，小麗(和哥哥)則在家庭內給予父親支持和崇拜。讀《等待》初始的感覺似乎這是一篇“無病呻吟”的文章，在《小河的那邊》控訴父親拋妻棄子、近親亂倫的駭人聽聞的悲劇時，王朔的這篇《等待》就顯得太過平常，這正是《等待》超穩(wěn)定結構在小說中發(fā)揮的作用，超穩(wěn)定的人物結構造成克制的敘述，這種不夸大的敘述在“傷痕文學”大潮中是被提倡的(1)如胡喬木在《當前思想戰(zhàn)線的若干問題》中說到：“這些題材，今后當然可以寫，但是希望少寫一些。因為這類題材的作品如果出的太多，就會產生消極作用?！?《文藝報》，1982年第5期。)。

文中的故事主要是圍繞女孩和母親的對抗展開的，青春期的女孩和母親對抗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在特定時代下卻顯得不正常?！兜却分饕獓@兩個事件展開，事件一是某一個夜晚，小麗和哥哥像往常一樣被限制在家里，他們想要打破這種常規(guī)，卻被父母輕而易舉的化解了。事件二是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在看《安娜·卡列尼娜》。事件三是“五一”去白塔寺游玩引發(fā)的對衣服的不滿，和羅新的交談被猜疑。從時間上看，事件二是事件三和事件一的導火索，從邏輯上看，事件二、三導致了事件一，出于突出事件三末尾“爸爸”所講的話的理由，這樣的安排突顯出王朔對行文技巧的駕馭。如果全文是按照時間或者邏輯發(fā)展的順序安排的，就會出現(xiàn)兩種結果，一種結果是高潮出現(xiàn)在小說中間，事件一成了結構的累贅，缺乏敘事上的層次感。第二種結果是邏輯理順了，但卻會傳達出一種錯誤的信號——在“爸爸”那么慷慨淋漓的一段話之后，生活依舊那么沉悶，這不符合新時期勝利的局面和社會氛圍。由此可以看出，《等待》雖然是王朔的第一篇小說，但其對小說敘事層次的把握、對事件順序的調換、安排已經能夠顯示出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天賦。

二、《等待》與傷痕敘事

《等待》作為王朔的處女作，是王朔捕捉時代問題和文學新潮的結果。如若王朔沒有對“傷痕”的把握和書寫，則王朔正式登上文壇，或許還需要等待幾年(2)新時期《人民文學》對短篇小說的提倡和《解放軍文藝》對打倒“四人幫”題材的需求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綜合以上這些內部的和外部的因素，王朔的短篇處女作《等待》才成功地登上《解放軍文藝》為讀者所知。。

新時期伊始，大多數(shù)文學期刊還沒有復刊?！段乃噲蟆?978年復刊，《收獲》1979年才復刊，《人民日報》和《解放軍文藝》作為當時影響力較大的文學刊物承擔了引領文學潮流的責任。1976年《人民文學》第11期發(fā)表了劉心武的《班主任》，這一被追認為“傷痕文學”開端的作品成為青年作者們競相學習的對象，寫作“傷痕”成為一時的熱潮。將《班主任》與《等待》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等待》中存在和《班主任》類似的訴苦模式，《等待》是一篇不折不扣的“傷痕文學”，文中“爸爸”的口吻和張俊石老師多么相似：

是誰造成了我們青年的道德水平下降？是誰造成了我們社會主義文藝園地百花凋零？你們應當好好想一想呵！在我們國家里，青年們的這種生活是不正常的，而不正常的現(xiàn)象是決不會、也不可能永遠存在的。你們應當相信爸爸媽媽們，我們會努力使你們——我們的孩子們重新幸福起來的。難道我們革命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難嗎？[5]

雖然處在“傷痕”大潮之下，但《等待》提供給了我們一個另類的文本——作為軍屬的群體在“四人幫”橫行時期下的生活。對王朔以及軍屬子女在文學界有一個并不正面的歸類——“大院子女”，劉心武描述過這個群體：“就是有一些生命，他們被遺忘和放逐在那兩個‘世界’之外……他們的‘第三世界’卻可以處于極度的無責任狀態(tài)。”[6]“極度的無責任狀態(tài)”用來描述《動物兇猛》中的孩子們是恰當?shù)?，《等待》卻從另一個角度提供了與《動物兇猛》完全相反的文本，文中的小麗既無奈又苦悶，受困于社會也受困于父母，大院更成為他們與外界隔絕的天然障礙。

相對于回歸作家和知青小說中的苦難(這些苦難大部分是困苦的生活環(huán)境壓迫所致)，《等待》《動物兇猛》以及《看上去很美》所表述的“傷痕”更多地來自于長輩的“失位”，父母忙于工作常年累月不在家，即使在家也因為工作的特殊原因(王朔的母親是醫(yī)生)幾乎見不著面，“每次需要別人指給我，那個正在和別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這個剛走過去的女人是你媽媽”[7](P39)?！罢f起來可悲，我十歲剛從保育院回到家最緊張每天憂心的是不能一下認出自己的父親”[7](P42)。在《動物兇猛》和《看上去很美》中，父母在小說里是作為背景存在的，雖然有但是從沒有出現(xiàn)過，人們之所以對這群“大院子弟”不抱好感，大概是將他們與“文革”時期迫害自己的掌權者混為一談，也更是樂于見到這些以前的高干子弟跌落塵埃、在社會底層掙扎。

阿城在談論對王朔的印象時提到王朔是“一個心理上，我的觀察是在童年受過傷害的人”[8]?！按笤鹤拥堋痹谝欢螘r期里成了流氓地痞的代名詞，“‘大院文化’的繼承者”[9]成了王朔仇視知識分子、自視高貴的原因，人們在談論“大院子弟”時總是以一種不屑的口吻來描述他們，認為他們享受特權、未經苦難，改革開放之后他們的階層跌落令很多人拍手稱快?！兜却愤@篇文章講述的就是作為“大院子女”的群體的另一面，他們雖然未遭受“上山下鄉(xiāng)”“家破人亡”的人倫慘劇，但是他們依舊也是心存“傷痕”的群體。

《解放軍文藝》是王朔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點，在1978年第11期上刊登了王朔的處女作《等待》。發(fā)表戰(zhàn)士、工人、工農兵學員的文章是《解放軍文藝》的慣例，特別是1976年打倒“四人幫”進入新時期之后，《解放軍文藝》也進行了改版，提攜新作家，促進文學創(chuàng)作“百花齊放”的原則重新被提起，多位作家的處女作發(fā)表在《解放軍文藝》上，如張欣的《“差錯”三評》(《解放軍文藝》1978年第3期)。王朔曾對自己的這次成功經歷頗為得意：

說實話，我是有天賦的。在那之前我只接觸過很少的文學作品。比如上中學時看過幾本沒頭沒尾的《安娜·卡列尼娜》之類的‘黃色’名著。后來我把作文抄在信紙上，不是這種方格稿紙。是普通的橫格信紙，寄給《解放軍文藝》。呱嘰，就給發(fā)了。[10](P17)

王朔的得意不無道理，《等待》本來是王朔準備高考的習作，而《解放軍文藝》在期刊中的地位很高，能在《解放軍文藝》上發(fā)表文章相當于被官方媒體肯定。但《等待》的成功發(fā)表，除了證明王朔確實有文學天賦之外，同時也是被規(guī)訓的結果?！扒嗄曜骷野l(fā)表處女作是步入作品的發(fā)表無法回避時代風潮的干擾，發(fā)表作品也意味著主流文學界對初出茅廬的他們的肯定與接納，然而，這改變不了1978-1986這一階段的小說處女作是被規(guī)訓的青春創(chuàng)作?！盵11]1976年之后，歌頌黨中央、打倒“四人幫”成為了文學寫作的主旋律，《解放軍文藝》作為軍媒擔當了新時期文藝宣傳的前沿陣地，1977年第11期刊載了“熱烈慶祝粉碎‘四人幫’篡黨奪權陰謀的偉大勝利”的標語和《在首都慶祝大會上吳德同志的講話》《偉大的歷史性勝利》(3)詳文可以在《解放軍文藝》1977年第11期中找到。等文章。從這期開始，每一期都有對“四人幫”的批判文章，而《等待》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是發(fā)生在‘四人幫’橫行時候的事了?！盵5]這無疑是符合當時《解放軍文藝》遴選文章的標準的。

由此可以看出，《等待》的發(fā)表綜合了新穎的軍屬題材、順應了“傷痕”文學潮流、乘上了“短篇小說百花齊放”的春風這三方面優(yōu)勢。一方面，《解放軍文藝》這一高平臺的認可肯定了王朔的文學天賦，王朔的文學起點之高在當代作家中也是罕見的。另一方面，《等待》的順利發(fā)表對王朔最后走上作家之路有很大影響，并且激發(fā)了他著作權意識的覺醒，這在下一節(jié)中會提及。

三、《等待》與王朔著作權意識的覺醒

與很多作家做訪談時談論的內容不同，王朔經常在訪談中談錢?！罢f都往多了說，但小說發(fā)在雜志上國家有規(guī)定，千字三十。書，我在談版稅，電視劇本我拿過每集稅后2500。電影最高的每集1萬美元?！盵10](P87)“現(xiàn)在有人出1萬，我把價漲到2萬。不寫錢我得掙一筆養(yǎng)老錢，接一個200萬、300萬的大合同，拼死寫一年，養(yǎng)老去?！盵12]“另外那也不值，寫給報紙才能給幾個錢？都是死數(shù)，按字論價，我不是沒寫過，最高拿過倆字一美元。那也不如書，抽版稅，萬一賣一千萬本呢？我這輩子能賣的字就那么多，賣給這家就不能賣給第二家，咱們是不是還得講點職業(yè)道德？我不愿意年輕時累死，老了窮死，還想把我的版權傳給我的女兒呢。”[3](P173)當代作家的訪談中涉及到如此多經濟利益的，王朔是第一人，就算是市場經濟發(fā)達的今天，作家們一般也不在公共場合談論稿酬和版稅?？梢钥闯觯跛返慕疱X觀和創(chuàng)作觀其實是復雜地纏繞在一起的，即在王朔看來，金錢能夠促進作家的創(chuàng)作，商業(yè)因素可以與文學創(chuàng)作和諧共存，這種纏繞很大程度上淵源于《等待》這篇處女作。

當王朔發(fā)表了《等待》后，他對《等待》帶給他的好處感受最深的是稿費：

五千字。編輯做了很大的改動。給我寄來25塊稿費。真容易！就覺得這事容易！[10](P17)

對稿費印象的深刻讓王朔在經商失敗之后，依舊還是選擇了寫作這條路。值得探究的是，八十年代王朔在《解放軍文藝》工作了幾個月，后來還是離開了，王朔從未談起過這段經歷，以前的作家基本都是通過這個途徑變成專職作家——發(fā)表一篇作品被注意到，通過編輯部的調函成為體制內的作家。因為種種不得而知的原因，王朔沒有成為體制內的專業(yè)作家。

1977年恢復的稿酬制度給了王朔成為自由作家的機會，《關于試行新聞出版稿酬及補貼辦法的通知》將稿酬恢復為千字2-7元(4)轉引自張惠彬、吳運時：《新中國稿酬制度變遷：歷程、動因及啟示》，《出版科學》2019年第4期，第26頁。，一篇短篇小說就能拿到二十到三十元的稿酬，要知道當時王朔復員之后在醫(yī)藥公司一個月的工資也才36元。

這種文學觀帶來了兩方面的后果。一方面，他的小說在爭取更多讀者的同時，推進了新時期版稅制度的實踐和完善，在王朔之前，作家出文集基本都是行政行為，只有在文學史上有至高位置的作家才有這份榮譽，當然這份榮譽或許不是直接以金錢為目的的。華藝出版社的金麗紅回憶到：“我們當時就總結王朔在出版社有幾個是第一的，一個是他最早提出版稅……他當時說的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刻，他說賣一本書你給我多少錢，不能說你一次給我稿酬后就沒我什么事了，這是直接和國際接軌。我們當時和他簽的10%，后來所有的作家都按版稅走?！盵13]在大部分作家還拿千字稿酬的時候，王朔敏銳地意識到了作家的回報應該更加規(guī)范化和公開化，一些作家因為身兼數(shù)職，既有體制內的收入也有稿酬收入，所以并不需要主動要求版稅收入，而且主動要求更多的收入似乎會損壞作家的正面形象，只有王朔這樣的自由職業(yè)作家才會有這個意識通過正當?shù)耐緩綘幦「嗟氖杖搿?/p>

王朔對版稅的正當要求來自于他對法律的敏感。1992年頒布了《國家出版合同(標準樣式)》“并在該合同中樣本中規(guī)定著作權人支付報酬的三種方式，即基本稿酬加印數(shù)稿酬、一次性付酬和版稅”。(5)轉引自張惠彬、吳運時：《新中國稿酬制度變遷：歷程、動因及啟示》，《出版科學》2019年第4期，第26頁。法律上對著作權法的修訂讓自由職業(yè)作家可以存在于新時期以來活躍的作家群中，也極大地促進了文藝事業(yè)的發(fā)展。緊接著，音像作品酬勞法規(guī)的陸續(xù)制定讓文學作品的價值不僅僅只是存在于紙媒這一個渠道，將作品制成電視劇、電影、音樂作品(6)指1992年中國音樂家音像出版社曾經出版過一卷王朔作詞的錄音帶，里邊是由王朔作詞、當時著名歌手演唱的歌曲，每一首都根據(jù)他的小說名字命名，共有12首之多。，可以最大程度的滿足不同讀者、觀眾、聽眾的需求。王朔在法律允許的范圍之內翻江倒海，啟發(fā)了很多作者，掃清了很多障礙，真正將改革的春風吹到了文學這一封閉結構的深處。

另一方面，這種文學觀讓人想起了歷史上通俗小說的作家，自然作為啟蒙對立面的這群作家歷來是被批判的對象，新時期啟蒙派重出江湖，為了打響名號，他必然要尋找一個突破口，這個突破口既可以延續(xù)現(xiàn)代文學史上啟蒙派對通俗小說家的批評，又可以暗合改革開放去除資產階級精神污染的政策，王朔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王朔到底是改革開放的逆子還是青年改革家？王朔從未吹捧過“全盤西化”“西方的月亮比中國圓”之類的西方中心論，相反，王朔大膽地承認自己站在傳統(tǒng)和左翼進步的立場上：

我覺得小說還應當是小說，就還應當讓人看，還需要那些和傳統(tǒng)不能分割的若干因素。先鋒和前衛(wèi)的文學當然要有，但比例應當控制，總不能搞成這樣，讓人家說你們都弄成同性戀俱樂部了——我這話不是貶義，就是說，不要搞成少數(shù)人的特殊嗜好。[14]

又及：

我怎么不能站在‘左翼文學’的立場上？我不站在‘左翼文學’的立場上又往哪站？‘左翼文學’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那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脈單傳，后來也是革命文化的一個源頭。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是在革命文化的強烈環(huán)境中度過的……論秧子，還有些老根兒是長在‘五四’新文化運動那塊厚土中，這才是‘別連孩子帶臟水一起潑呢’。[3](P43)

王朔的根其實埋藏在這二者之下，他讓小說回歸了“小說”本體，同時辛辣的反諷語調又體現(xiàn)出了一名愛國“主人公”心態(tài)，通俗文學并不是完全腐朽的、無價值的文學(7)范伯群在《中國現(xiàn)代通俗小說史》中曾論證了現(xiàn)代通俗小說的現(xiàn)代性，湯哲聲的《中國當代通俗小說史論》在卷首中就提到“有一個觀點必須更正，那就是通俗小說僅僅是一種休閑、娛樂的文學，僅僅是寫那些社會時尚、頹廢文化、家庭倫理、日常生活的‘軟性生活’的小說?！?，對通俗文學的諱莫如深只能表現(xiàn)出啟蒙批評的狹窄視野和積重難返。

《等待》從任何角度來看都不是一篇通俗小說，這表示了王朔初登文壇想努力融入主流文壇的努力，但是受限于知識水平，他對學者型小說有心無力，只能把自己的生活“平實地”表述出來，這種生活中“就有暴力，有色情，有這種調侃和這種無恥”[14]，這種生活解綁了困擾了中國人一個世紀的國家現(xiàn)代化“焦慮”。中國人的歷史感是一種雙刃劍，他可以激發(fā)民族感和羞恥感，但也因為太過沉重常常壓迫當前生活，國家現(xiàn)代化需要靠民眾們一點一滴積累、需要人民在追求自身幸福的道路上同心協(xié)力奔向現(xiàn)代化，既需要頂棚設計，也需要每一個個體發(fā)揮積極性，中國當代文學需要那種富含哲學思辨的小說，同時也需要多元化的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小說。

對稿費的重視從處女作《等待》就開始了，在這之后，王朔的所有文學活動都與經濟、商業(yè)脫不開關系?！兜却酚X醒了他的著作權意識，推動了當代文學制度的發(fā)展和完善。“同時，一個重要的內涵不應被忽略。那就是著作權的外延不僅是獲得報酬的權利，他更宣示著‘我手寫我心’的自由觀。法制的健全不斷解放著被‘政治掛帥’所束縛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不再是一個‘寫手’，而忽視一個有靈魂、會思考、能創(chuàng)造的‘作者’”。[15]從這個意義上看,《等待》在王朔創(chuàng)作中的位置就不僅是一篇處女作那么簡單，對研究王朔和文學商業(yè)化的論題來說，《等待》是王朔文學商業(yè)意識的覺醒，是值得重視的。

四、結 語

《等待》作為王朔登上文壇的處女作，其歷史地位一直被忽視，其歷史意義的探求依舊需要被重視。王朔的小說創(chuàng)作貫穿了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四十多年的歷史，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演變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從語言風格、商業(yè)視野來看，王朔確實是一個無法被歸類、特立獨行的作家，但是從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歷史環(huán)境來看，王朔身在其中必然受其影響，同時也反過來影響了中國當代文學。《等待》與王朔后來的創(chuàng)作是影響與被影響的關系，從王朔登山文壇開始，他就不是毫無準備的，《等待》有利于對他創(chuàng)作風格、與時代主潮的互動、進行文學商業(yè)化的實踐等問題的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