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旸
我的外公,極瘦。
瘦得像一竿勁峭的竹,或一闋宋人的詞,畫在紙上,寫進書里,只需驅(qū)遣伶仃的一痕墨色,便顯出嶙峋的骨相,抖露出崢嶸的棱角。那棱角并不銳利,而是如大字的筆鋒,只在毫端的轉(zhuǎn)折中,帶出些孤高與斬截的意味來。
很多年后想起他,總覺得外公是一位畸零之人,滿身的不合時宜,好像同這世間始終格格不入。但那時的我卻猶自茫然無知著。我的目光逡巡過外公的書架,那里有李太白,有辛棄疾,有薛濤,有柳如是。我尚幼弱的手指掠過沾染著滄桑的書脊——那里因頻繁的翻閱早已泛黃發(fā)脆,以至于會讓我想起門外的酢漿草上,那些纖薄的蝴蝶。
但蝴蝶可以去往天南水北,我出生起便已老去的外公,卻只能被書房的四壁圍困著,被這個小小的縣城圈禁著。他于夜里點一盞燈,跋涉過唐宋元明,但腳步卻始終沒能邁出這一方逼仄的天地。書籍是他的城墻,墊高了視野,亦是他的堡壘,仿佛避入其間,便可不理會春秋冬夏,人世浮沉。
我從未了解過他,至少在我生命起初的十年里。于我而言,他留下的記憶其實很淺,淺到只剩下一身瘦骨,幾聲咳嗽,滿壁舊書;淺到只記得幼時的我曾坐在他膝前,聽他教我背著“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那時他的聲音已然老矣,當中似可聞見依稀的風(fēng)聲,蒼然而高古。而我似懂非懂地重復(fù)著,聲音從當時傳至當下,稚嫩與滄桑漸次重疊,仿佛在這之后的歲月中,我仍舊循著他的念誦,一字一句、亦步亦趨地跟隨著。
又一個十年之后,外公的學(xué)生與好友將他生前的文稿整理出版。那時已然長大的我,目光在觸及那本書的一剎,竟仿佛清晰地看到了回溯的時間。縱然生死相隔,縱然暌違十載,卻借助那些文字,重新認識了他。那時的我沉迷于《楚辭》,尤愛那字句的瑰瑋,而似有默契地,他也早在許多年前,取《山鬼》篇中一句,為自己的文集定名為“獨后來”。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或許,于外公看來,書是幽篁,亦是云翳,身處其中,有時會覺遮天蔽日,仿佛一生都無法抵達其終點。而這長路迢遙亦險難,后來者誰?后繼者誰?當時的他,是悲從中來,還是心存期待?我無法知曉,但我仍想告訴他,其實,我們都在這條路上,盡管步履維艱,卻始終不曾偏離。
母親在書店工作。我幼時徘徊其中,從木頭架玻璃櫥盛行的上世紀九十年代看到了如今。書中亦有流行,可一波波風(fēng)潮似黃沙吹盡,最后不朽的,只能是經(jīng)典,正如外公書架上我所見過的那些。而于外公所著的書中,我也拾掇起那些發(fā)生在我出生之前的零星往事。譬如他曾省吃儉用,托我的母親陸續(xù)購齊一套《二十四史》;又或者,他曾于滿是塵灰的舊紙攤上,收得一本《杜工部詩集》;再比如,他曾因?qū)W生的提問,在那個沒有電腦、無法搜索的年代,于厚重的《漢書》中,查閱某一句話的出處。
數(shù)十載寒暑交替,我的家也屢次搬遷,小城中南北輾轉(zhuǎn),書卻是越攢越多。許是心有執(zhí)念,最近一次搬入新居的時候,母親也購回了一套《二十四史》。六十三冊次第排開,銀藍交織的書封古雅素樸,白熾燈下,泛著溫潤的流光。它于書架上靜立著,沉默著,等待著,我卻沒有勇氣去閱讀。但母親說,書留著不要緊,總會有被翻開的那一天。
兩年前,我校對一本教輔,當中涉及了眾多史書文段。無奈之下,只好一次次地拜托母親在那套《二十四史》里尋找,而后再拍照傳給身在異鄉(xiāng)的我。這一差事令母親不勝其煩,卻只得照做不誤。只是有一次,她在拍完《舊唐書》里的《王勃傳》后,似是無意地念叨了一句:“要是你外公在就好了?!?/p>
那一瞬間,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若是外公還在,看到了如斯魯鈍,卻還勉強算得“有志于學(xué)”的我,是會欣慰,感嘆那長路不“獨”他一人,仍有“后來”者;還是會失落,覺得我仍舊辜負了他的期望呢?
我永遠無法探知他的想法了,他早已長眠在了二十年前的那個春日里。后來才知道那一天是“世界讀書日”,雖多半為紀念莎士比亞與湯顯祖而設(shè),我卻依舊心存寬慰,只因外公一生的收筆,與這一天是如此相契。
在書中,我同外公一次次驟然重逢,有時他還年輕,有時他已蒼老。我可以讀到他的驕傲他的得意他的心氣,亦能體察他的憤懣他的失落他的不平,而書,也承載了我們一家三代人的執(zhí)念,從我的外公,到我的母親,再到我。
有些事無須言明也不必道破,一如家風(fēng),本身便無形而無質(zhì),靠耳濡目染,靠潛移默化。我從未領(lǐng)受過外公正式的教導(dǎo),卻試圖去繼承他對書籍的虔敬。雖然在旁人看來,他只是個清貧的教書先生,兩袖清風(fēng),身無長物,寂寂無聞,可他的癡與執(zhí),卻由血脈傳承并示以兒孫,浸潤在被他,被母親,被我翻開的書頁里,迢遞過數(shù)十載的光陰。
外公曾改寫老杜一聯(lián),聊以告慰平生:“筆耕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痹谶@個人心浮躁的時代,他帶著一身棱角,不知世故也不屑世故,瘦得只剩下一把傲骨,窮得只剩下一室舊書,甚至到最后在我心里,連他自己也活成了一本書,縱然早被畫上了句點,但其中的意蘊與風(fēng)骨,卻值得我一讀再讀。
書中日月長。而我,也會像他一樣,用自己的一生,去推敲路過我掌中,豐盈厚重如生命的,每一部書。
拂落時針上積滿的塵埃,循著百年的風(fēng)雨,走回一段歷史的起初。時間的潮音激蕩在耳畔,而我翻開波瀾壯闊的近現(xiàn)代史,思緒在與他相關(guān)的文字上一再停駐——
想起他,如想起一條江流。
發(fā)軔于淮安,繞轉(zhuǎn)過沈陽,從江南的杏花春雨到東北的白山黑水,他穿越大半個中國,流離在漫漫的求學(xué)之路上。瘡痍遍布的土地奔來眼底,哀哀生民的疾苦刺入心中,令他在少年時,便許下“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宏愿。此后南下天津,浮槎日本,遠渡法國,他用腳步丈量著土地,以信念書寫著信仰。一次次的駐足,無法使他停留。他一路奔走,一路前行,民族的命運牽系于心,令他那英氣熠熠的劍眉始終緊鎖,也讓他試圖從云翳密布的困境中,找到一條人民解放、國家發(fā)展的道路。
“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泵鎸μ咸隙サ氖潘?,他曾在前往日本的輪渡前,信筆寫下這樣的絕句。少年的心中盡是拏云壯志,卻從未有一隅留給了自己。那顆“濟世”的種子,是一星火光,點燃了崇高的理想,成為他全部的初心。
如一條在大地的裂隙中流淌的江流,縱行過千里萬里,也從未忘記自己是為何而出發(fā)。當戰(zhàn)火逼近,他斷然舍棄了巴黎的生活,乘著那一艘歸來的航船,回到了深愛的故國。之后歲月倥傯,他任職于黃埔軍校,指導(dǎo)過東征北伐,在四起的硝煙里,投身去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中。而后又領(lǐng)導(dǎo)南昌起義,對著國民黨反動勢力打響了抗爭的第一槍。那槍聲響徹夜色,振聾而發(fā)聵,讓民眾的心魂為之戰(zhàn)栗,也讓他的信仰愈發(fā)堅定。起義結(jié)束,他隱去姓名,轉(zhuǎn)為地下工作,依舊戰(zhàn)果卓著。數(shù)年后,他又奔波在長征路上,運籌于根據(jù)地內(nèi),帶領(lǐng)革命軍隊,沖破敵人的“圍剿”,輾轉(zhuǎn)于戰(zhàn)火與兵燹、狂瀾與險峰之間。
如江流一般,他向著心中的目標奔涌而去,百折不屈,九死不悔。
那時戰(zhàn)爭的硝煙覆蓋著整個中國,有人在賣兒鬻女,有人在謀求升遷,有人掙扎在貧病交加之際,有人沉淪在聲色犬馬之中。而他則為了國家和民族而上下求索。數(shù)十載嘔心瀝血,數(shù)十載篳路藍縷,數(shù)十載戎馬生涯,他終于和同志們一起,帶領(lǐng)人民贏得了抗日戰(zhàn)爭與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在這片歷盡貧敝與屈辱的土地上,建立起一個嶄新的中國。
如江流一般,他慈讓溫和,大公無私,以明澈的心地,守護著祖國與人民。
外交場合,他巧妙斡旋,以機敏的詞鋒震懾世界;談判席上,他進退從容,對國家與人民的利益分毫不讓;生活當中,他以身作則,時刻保持艱苦奮斗的共產(chǎn)黨人本色。儒雅謙和的談吐,包裹著內(nèi)里的鋒芒,縱然已非戰(zhàn)爭年代,他也依然是一柄劍,藏刃于鞘,時刻警醒地面對著外患與內(nèi)憂。身居總理之位,他鞠躬盡瘁,嚴于律己,勤政為民,以自身的崇高風(fēng)范,成為后世學(xué)習(xí)的楷模。
他用自己生命的長度,如江流一般,灌溉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中國;他用自己一生的心血,如江流一般,澤被了人民;他可以鋒芒畢現(xiàn),可以摧枯拉朽,可以用自己心中的火,燒開那深邃的,曾似乎永不會被點亮的夜色;同時,他又是如斯的溫和端方,俯仰無愧于天地,行止無愧于人心,以至于在史書的字里行間和后世所流傳的故事里,盡可看見他冰雪肝膽,坦蕩心胸。
他這條江流,橫亙在共和國的魂魄與民族的記憶當中。所來處,是苦難蒙昧的舊社會,所去向,是光明燦爛的新中國。這一路浩浩湯湯,壯懷激烈,縱然戰(zhàn)火交加,風(fēng)霜險惡,路途艱難,群敵環(huán)伺,他歷經(jīng)坎坷而又一往無前,帶著為中國人民謀幸福、為中華民族謀復(fù)興的初心與使命,沖垮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重整了那一片百廢待興的古老土地,讓河山明朗清晏,讓人民安居樂業(yè)。
江流之水,至柔而至剛。
江流之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江流之水,縱然已入???,仍能恩澤后世。
我合上那卷歷史,但心頭的火焰,卻早已被他,和同他一樣的那些人所引燃。他們有同樣的初心,他們有同樣的使命,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是他們的努力,書寫了這偉大而多艱的一百年。任憑日月輪回,世事嬗變,有些信仰卻深深地植入靈魂,讓如我這樣的后來者,在循著歷史,循著前輩的步伐前行時,仍能被那些曾經(jīng)的人與事打動,從而更加篤信而堅定地,走在這一條道路上。
這一條道路,而今已換了模樣。高鐵飛機一日千里,手機信號覆蓋全球,東方大國業(yè)已崛起,他所期盼的盛世,已經(jīng)初露崢嶸。而無論是戰(zhàn)爭年代里,還是和平歲月中,腳下這片土地,永遠會涌現(xiàn)出如他一般的英雄。那些人,或戍衛(wèi)邊防,或執(zhí)教深山,或白衣披甲,或堅守崗位,都在各自或偉大或平凡的事業(yè)中成就了自己——因為,只要心中有人民,心中有民族,心中有國家,便能無愧于自己共產(chǎn)黨人的身份,無愧于自己的初心和使命。
想起周總理,便如想起一條江流,只因其生命的長度雖能計數(shù),但精神卻如水,永遠激昂,永遠堅定,永遠向前,永遠不朽。
責(zé)任編輯 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