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山
誰砍掉了那棵樹
在冬天,仿佛聽到一只鳥在窗外反復啼叫
覓聲音向外張望,小區(qū)兩棟建筑之間的空地
除了停放車輛,并無它物。至少得有一棵樹,去承載
一只鳥和它的啼叫聲,至少會有一條逆流的河
讓我抵達另一個積雪的冬天……我們圍著院子里
一棵孤零零的高大椿樹,堆雪人,打雪仗
嘴里呵出熱氣,我們期待在雪統(tǒng)一的小小世界
留下腳印,我們也反對惡作劇者,悄悄往領口塞雪粒
制造出濕漉漉的生活,但我們從未反對一棵樹
站在院子里,從未反對鳥雀蹲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又倏然箭矢般
射出。夜晚,我們圍坐在火塘邊,醞釀給父親的信札中
如何讓一個句子,一個詞或一個字,加速趕路
火光映照在母親臉膛,像火焰的靈魂在舞蹈。母親說
父親很快會從山外運來煤塊和蜜汁水果,來年春天
我們將買來一頭健壯的耕牛,拴在椿樹上嚼草。此刻
我在溫暖的室內(nèi),仔細辨別一只鳥啼叫的聲源
但小區(qū)里并沒有一棵樹,或許它已被內(nèi)心私藏刀斧的人砍掉
每一本書都是一間黑屋子
有一次我在書房里枯坐,想起一個下午
快要荒廢,騰空的思想,如一張白紙
總得與事物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系,那就談點什么吧
我確信,每一本書都是一間,緊閉門窗的
黑屋子。它們或擺放整齊,或零散置于桌案
等待一雙溫暖的手,輕輕碰觸
然后打開,仿佛等待一次命運的眷顧,救贖
現(xiàn)在我想說的是,在打開書頁的瞬間
是的,就那么一瞬,因為光,每一粒久違的漢字
頃刻淚流滿面,禁閉后負重的標點符號
踮著腳尖,每一頁紙都是誠實而憐憫的看守
有的書籍年代太久遠了,很少有時間翻閱
一行行字句,待在黑屋子里,或許
已變成一條浩蕩的河流,涌向虛無
也有人在尋找一條秘密通道,文字打著火把
引導承載精神故鄉(xiāng)的塵客,抵達一本書的內(nèi)部
交 談
傍晚,你看見我與另一個人
站在院子里交談了嗎?
暮色饑餓,最終將吞下整個人間
你發(fā)現(xiàn)我們并沒有兩根廊柱站立得專注
沒有站在院角的兩棵柏樹單純了嗎?
是否像你捕捉到落葉頓悟般下墜,劃過空氣一樣
語言與語言,如一束光與另一束光
也能碰撞出火花嗎?有時我會在交談過程中
讓流水或蝴蝶,擠進來,停留一會
讓它們替我承擔一部分,思想的重量
而多年以后,如果我忘記跟誰站在一起交談
忘記交談過什么內(nèi)容,說明被我弄丟的你
流水或蝴蝶,已各自返回燈塔,并未沿著某種語言之光
糖 果
每一寸土地都承載草木所托。每一個夜晚
都如大海涌起波浪,領養(yǎng)一個白晝
每一個母親其實都是自己孩子的女兒
每一個孤獨的人,都該得到時間的一封回信
每一個敵人,都舉著一塊生銹的盾牌
每一個謙卑的靈魂,都構建有一座廟堂
春天豐盈。而每一片落葉都是秋天的信物
當你的睡眠需要松綁,一些辯解之詞正聽命于生活的悍匪
一個秘密擊中另一個秘密
??!蒼老的不是一場雪,是一列火車
不是荒涼的恩寵,是一盞燈的監(jiān)獄。風穿過
原始的博物館,吹現(xiàn)寂靜的骨頭
每一次,人們與自己談論命運
仿佛都悄悄接受過死亡獎勵的糖果
關于一場雪的消息
暮色拉近地平線,壓低大地上
蓬松的事物。車輛在一條匍匐的二級公路
疾駛而過,那人站在灰撲撲的小鎮(zhèn)出口
似乎,正在等一輛遲到的晚班車
而幼年的車輛只負責運送遠山,信件,恒久的岑寂
和沉甸甸的黑葡萄
風接受秘密指令,它急切地指揮
公路兩側的秋樹葉子,脫離枝條的挽留
又抖落收割后站立在莊稼地,旗桿似的薏米桿上的
積塵。那人縮了縮脖頸,呼出一口熱氣
天氣預報,從北方傳來嚴寒的消息
他或許要趕在一場大雪來臨之前,去往他鄉(xiāng)
其實我更關心的是,他的身體里
是否隱藏著一場大雪。死者已掃清障礙
謎底般的塵世,無須啟發(fā)。凡俗之物諸如
接下來,他將途經(jīng)縣城且安置肉身的快捷酒店
一場雪,可以覆蓋一切
一場雪,也可以揭示一切
思想的重力
大雪日無雪。驅(qū)車赴興義,車燈如箭矢,穿過
雨水,霧,冷空氣,也穿過毫無節(jié)制的
夜晚,但黑暗受限于真理的舔舐,只能傾覆
事物的表面。群山消逝,G60國家高速兩側,迎面的灌木
變得刻板,猙獰,仿佛要盤查,某種思想的不確定
雨刮器,耐心擦拭擋風玻璃,像在虛無中劃槳
我減緩車速,調(diào)高無所適從的巴赫,它需要從雨水
擊打車身和車輪馳過柏油路面的交響中
掙脫出來,音樂的索引也可以抵達
夜的海岸線。但這之前,思想的重力正在形成
它會轉(zhuǎn)化為一種危險的想法,如荒野途中,車子拋錨
似乎我將獨自一人,在不安的等待中獲得更多抽象的身份
丟失的屋頂
當天空叫醒一座屋頂,我們在城市中央
像一個棄嬰。這些年,我確信丟失了
我的屋頂,在肋骨般的居住小區(qū)
人類仿佛從拉開的抽屜里走出,路過
車站、廣場、咖啡廳、電影院,從一棟建筑
抵達另一棟建筑。白色斑馬線試圖串聯(lián)出奇跡
松弛的卻是城郊的一池湖水。有一次
在夢樂城商場的電梯上,三歲的兒子
沉迷于電梯反復上升、下降,似乎意外觸及
一種生活的抵達和離開。每個人都在一條浩蕩的
大河里泅渡,其實妥協(xié)也是一種態(tài)度
擠在購物袋里的水果,并沒有饑餓的困獸
明亮,物質(zhì)鎏金光影不同于垂落暮色
語言丟失的屋頂不同于一莖荒草丟失的屋頂
在三樓兒童游樂場,想象的屋頂,被孩子們
構建在困厄之外,羞愧啊,我常常躲在詞語的
幽閉之所,信使般用一個地址,安慰另一個地址
而年輕的屋頂依舊徒勞。那就回鄉(xiāng)下去吧
卑微的活者,一抬頭,就能看到天空的屋頂
他的身后,斜剖面的青瓦房,蹲在失散的
歷史中,死者的屋頂,是泥土里長出的故事
一只麻雀,掌握著屋頂?shù)娜空軐W
它跳躍,警惕,但不困惑,常常用失敗給予我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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