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瑜
(浙江工商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浙江杭州 310038)
文學語言是文學研究最基礎、最重要的研究領域之一,雖然一直備受文論界的關注和廣泛研究,但是我國關于文學語言研究所取得的成績卻并不如人意,不僅存在進展慢、成果少的問題,而且許多成果提出的觀點都仍屬老生常談,研究思路和思維也過于陳舊、單一。不過陳學廣教授的近著《文學語言張力論》(東南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以下簡稱“陳著”)則在這些方面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其觀點和論述切中當下研究時弊,在研究思維和方法論上也給人以深刻的啟迪,就推動文學語言研究的深化而言,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和力作。
陳著提出的中心觀點是“文學語言是一種張力語言”,文學語言具有一種張力特性。這個觀點不同于以往的研究結(jié)論,在內(nèi)容和研究思維上都是有所創(chuàng)新的。眾所周知,在文論界,對于文學語言研究,自俄國形式主義和新批評以來就形成了一種占據(jù)主流地位的慣性思維,即將文學語言與日常語言或科學語言等類型進行比較,從其差異中探求和總結(jié)文學語言的某一性質(zhì)或特征,這實際上是一種“減法”思維,是一種二元對立框架下的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的缺陷目前也日漸暴露和明顯,文論界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通過這種方式概括和總結(jié)出的文學語言性質(zhì)和特征,如形象性、生動性、精確性、凝練性、暗示性、多義性、貼切性、模糊性、陌生性、獨創(chuàng)性、奇特性等等實際上并不專屬于文學語言,在日常語言和其他類型語言中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存在。而陳著提出的“文學張力論”則克服了這種慣性思維,也克服了上述各種偏頗的論斷,為全面和辯證地把握文學語言的整體性質(zhì)和特征開啟了新的思路。
“張力”概念原是英美新批評理論中的一個概念,是美國新批評主將之一艾倫·退特于1937年在《論詩的張力》中首先提出的。在我國文論界,對“張力”關注和運用的學者還不多見,陳學廣教授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他的貢獻主要集中于對文學語言的張力特性所做的深刻而細致的闡釋上,把“張力”提升到方法論的層次上。這種闡釋在書中的“上篇”部分得到系統(tǒng)的論述,陳著主要從三個方面入手,即分別從文學語言的總體性質(zhì)、文學語言的指稱性和文學語言的語體形式三個層面分析了文學語言所具有的張力特性,具體而充分地論證了文學語言是一種兼容語言系統(tǒng)和言語特點,實指性和虛指性統(tǒng)一,融雜語體和文學性于一體的充滿張力性質(zhì)的語言,文學語言的特征則只能從這些看似矛盾的兩者之間充滿張力的辯證關系中加以探求和把握。這三個層面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遞進,全面闡釋了文學語言具有的張力特性。陳著提出的文學語言張力特性明顯具有系統(tǒng)性和整體性特點,顯然不能與以往從某種單一視角概括總結(jié)出的文學語言的某種特性相提并論,“張力”性質(zhì)的提出事實上克服了以往許多論斷的偏頗性,有利于推動了文學語言研究向更系統(tǒng)更全面的層面深入下去。
值得一提的是,在具體的論述中,陳著有許多深入和精彩的分析,切中當下文學研究的弊端,讀來令人信服。例如針對目前對文學語言研究的一個偏向,即只強調(diào)文學語言與日常語言、科學語言相異的一面,把文學語言僅理解為對語言規(guī)范的扭曲和對標準語言的觸犯特點,陳著則分析指出,“這種對標準語言的扭曲和觸犯只是文學語言語用上的一個重要特征,而不是文學語言的根本特性”,“文學語言固然不能等同于標準語言,但如果一部作品中充滿了語言的‘扭曲形式’,使人不知所云,其結(jié)果是不堪設想的,它的美學目的也就難以實現(xiàn)”。針對形式主義提出的文學語言“自指性”“陌生化”等著名觀點,陳著也做了精細的辨析,值得細細品讀。
陳著提出的文學語言張力論還具有自覺的方法論意義,這對于推動當前文學語言研究思路和思維的創(chuàng)新是具有重要意義的。我們知道,以往的文學語言研究思維主要是一種二元對立的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而文學語言的張力論體現(xiàn)的則是一種辯證的亦此亦彼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不僅強調(diào)了文學語言與其他語言相異的一面,也兼容了與其他語言相通相融的一面,正是在這種既相通又相異的力量之間形成的張力中,文學語言表現(xiàn)復雜多變的特點,這為文學的無限創(chuàng)造力和豐富想象力提供了各種表征的可能性,所以這種張力思維也是一種可能性思維,是創(chuàng)造各種豐富多彩的文學世界的基礎和保證。需要指出的是,這種亦此亦彼的張力思維不是簡單地對文學語言的張力特性做無關痛癢的一分為二的分析,而是要對其做有所突出重點的辯證把握,這一點陳著表現(xiàn)得也非常明確,例如在論述文學語言指稱性上既具有實指性,也具有虛指性特征后,陳著強調(diào)指出文學語言在總體上是側(cè)重于虛指性一面的,并對文學語言的實指性和虛指性做了辯證的分析:“毋寧說,正是以語言指稱的客觀的、實指性因素作為基礎,文學語言的指稱判斷上的主觀的、虛指性的傾向才成為可能。如果把文學語言的指稱判斷僅僅看成是主觀的、虛指的,這勢必導致對于語言指稱的根本否定,同時也切斷了文學與現(xiàn)實世界的必然聯(lián)系。”這段張力分析能夠消除許多人在文學語言指稱問題上的簡單偏頗的看法,體現(xiàn)了張力思維的辯證把握特征。陳著全書處處洋溢著這種辯證思維,這對于我們克服和反思傳統(tǒng)文學語言的研究思維的偏頗性是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
總之,陳著提出的文學語言張力論不能視為對文學語言某一視角和某一特性的探求,它體現(xiàn)了對文學語言整體性質(zhì)的系統(tǒng)把握和認知的趨向,啟迪我們對文學語言研究需要跨入全面系統(tǒng)的階段了。
文學語言的研究目標是什么?這在文學語言研究中似乎是很少被自覺考慮的問題。在以往的文學語言研究中,研究的目標通常只是為了揭示和論述某種新發(fā)現(xiàn)的文學語言特征或功能,一旦闡釋清楚也就似乎完成了文學語言的研究任務。這樣的目標當然沒有錯,但僅局限于此,恐怕還是將文學語言研究孤立化、簡單化了。文學語言研究的目的,不僅在于揭示和發(fā)現(xiàn)文學語言的某種特性,而且還要揭示文學是如何運用語言來建構(gòu)文學作品的意義和文學世界的。陳著在這方面是有自覺意識的,在揭示了文學語言的張力特性之后,陳著在書的“下編”部分則主要集中探討了創(chuàng)作主體是如何借助文學語言的張力特性來促進文學作品意義的生成問題。
文學意義問題是非常復雜的問題,陳著沒有面面俱到地對此展開論述,而是選擇了從創(chuàng)作主體以言表意的角度出發(fā)來探討文學意義的生成。為此陳著詳細探討和揭示了語言的不變與可變機制,能指與所指的關系可能發(fā)生變化的機制以及語詞內(nèi)涵意義與外延意義關系變化的機制。陳著認為創(chuàng)作主體就是充分利用了語言自身的可變性機制,將語言符號能指與所指之間的指稱關系,進一步擴大為表現(xiàn)關系,借助語詞的外延意義與內(nèi)涵意義之間的張力,以表達主體的意向或意圖,從而傳達出文學的詩性意義。陳著還從意指的角度探討了文學意義的形成,他將語言的語義意指系統(tǒng)區(qū)分為直接意指和含蓄意指,直接意指偏重于語言的概念意義或邏輯意義,而含蓄意指則通過對語言的重新編碼間接傳達表層意義之外的深層意義,是一種具有審美直覺性的詩性意義。陳著指出,文學主要以追求含蓄意指為目標,但仍兼容一般語言的直接意指性,兩者在文學的語義系統(tǒng)中形成的張力,為文學作品意義的形成提供了一個來源。陳著在這一部分還對文學語言的多義性命題從張力的角度做了辨析,在陳著看來,文學語言的多義性不能簡單等同于直接意指之外的含蓄意指,“它應是直接意指與含蓄意指、字面意義與潛在意義等各種意義的交叉匯合,在這一過程中,既體現(xiàn)了不同語義之間的張力,最終又形成了各種意義的合力”,這種從張力論視角給出的闡釋是很有新意的。陳著還更進一步對文學語言的能指形式所具有的意義進行了細致的探討,它指出語言的能指形式不僅直接傳達了直接意指的語義信息,而且能指形式本身還具有含蓄意指的語義擴張功能,這樣“就在所指層面的一般語義信息與能指層面的審美語義信息之間形成了語義的張力,這是文學語言的題中應有之義”。
總之,陳著對文學作品意義生成的三個方面的探討是非常詳盡的,辨析層層推進,不僅揭示了文學意義的豐富性和復雜性,而且是從張力論的視角對文學作品意義的構(gòu)成做出的探討,在陳著看來,文學作品的意義,尤其是文學的詩性意義就生成于語言自身不同層面,不同因素之間的張力。這樣的分析和探討不僅很具有新意,而且也給人以深刻的啟發(fā)。
縱觀全書,陳著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值得一提,那就是作者始終堅持從“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這個命題出發(fā)來建構(gòu)他的文學語言張力論,這是全書的立論依據(jù)和基礎。這個堅持是非常有意義的。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這個命題和論斷在當下中國文論界遭遇了可謂是冰火兩重天的境遇。一方面在討論文學與語言的關系時,這個命題就會被反復標舉,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文論界的常識,似乎非常重要;另一方面,一旦涉及文學的本質(zhì)論述或文學本體論問題時,它則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似乎永遠進不了主流文學本體論的視野中。這大概是因為我國盛行的是社會學批評,對于從語言出發(fā)來建構(gòu)一種文學理論的研究模式還不多見。
陳著的堅持就在這里顯示出意義來了,因為堅持“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這命題就意味著從文學語言本位出發(fā),把語言視為文學的本體因素,從而建構(gòu)一種通向文學本質(zhì)或本體的語言文論的指向。陳著指出,“說到底,文學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對于現(xiàn)實的審美反映最終是通過語言實現(xiàn)的,既然我們承認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對于語言藝術(shù)的本質(zhì)的理解就必須深入到語言與現(xiàn)實的關系層面上,而不能僅僅停留在語言的藝術(shù)傳達的表層,或者僅僅把語言看作文學的媒介和材料”,“對于‘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的理解如果僅僅停留在藝術(shù)傳達的層面,或者僅僅把語言看作文學的媒介和材料,一方面既難以真正把握文學語言的特性,另一方面也難以深入認識文學的本質(zhì)。換言之,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本性以及審美本性,本身就是通過文學語言加以顯現(xiàn)的”。這些精當?shù)姆治霾粌H切中當下文論研究的時弊,同時也指出了對文學語言的研究是通向文學的本體研究的。陳著堅持從“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出發(fā)去探索和建構(gòu)文學語言張力論,正是沿著這個方向推進的,這也正是此書不同于一般文學語言著作的特色和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