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勇
宿州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安徽宿州,234000
《中國歷史大辭典·歷史地理》關(guān)于“泗州”的條目基本是梳理自新、舊《唐書》,即認為其城自開元二十三年(735)起移治臨淮縣;而“臨淮縣”條目則說其地“南臨淮水,西枕汴河”[1]653,即泗州從移治日起,在唐和北宋兩代均位于汴口處,這也是至今所有涉及唐宋時期泗州州治沿革問題的學(xué)術(shù)論、著的觀點。但是,這樣一個北宋浮舟于汴河上的詩人們頻繁書寫并留下不少經(jīng)典詩詞的地望;在唐代,卻從未出現(xiàn)在已然生活于735年之后又七十余年的白居易、劉禹錫等詩人涉及汴河的詩作中。由此,筆者對唐代泗州城的方位所在有了疑問。筆者考察相關(guān)史料后認為,泗州在開元二十三年確實遷至了臨淮,但是當(dāng)時臨淮縣位于泗水入淮的泗口處,而非在汴河入淮的汴口處;從那之后,直至唐末,皆如此。五代初,泗口處的泗州城或毀于兵火,而在汴口重建,北宋的泗州城于是也就沿襲之,處在了汴口處。
泗州確是遷治到了臨淮,但是,“臨淮,長安四年,割徐城南界兩鄉(xiāng)于沙熟淮口置臨淮縣。開元二十三年,移治郭下?!盵2]1445此處只是說在“淮口置臨淮縣”,未特指是汴口;胡三省曾注釋“淮口”是“泗水入淮之口”[3]。當(dāng)然,唐代有詩人詩作中的淮口有即為汴口的可能性,如宋之問的《初宿淮口》詩等,但也從未因此提及過泗州。
李邕的《大唐泗州臨淮縣普光王寺碑》,據(jù)趙明誠《金石錄》卷六:“《唐普照王寺碑》,李邕撰并行書。開元二十四年二月。咸通中重刻。”[4]已然是撰、書于泗州遷治之后的第二年(736年)。這和碑文所記內(nèi)容也相吻合:“地壓淮上,城遷泗中”[5]4529,應(yīng)指泗州遷至了淮泗之濱。末句同樣印證了此點:“播永日于山河,刻巨石于淮泗?!痹俳Y(jié)合標(biāo)題所云的“泗州臨淮縣”,說明泗州治所遷至的臨淮縣位于泗口。另外,“貯儀形于空塔”句,說明當(dāng)時僧伽塔極可能已建。
劉禹錫《唐故福建等州都團練觀察處置使福州刺史兼御史中丞贈左散騎常侍薛公(謇)神道碑》:“擢為泗濱守……俄遷福建都團練觀察使。”[6]薛謇于元和五年——八年(810—813)任泗州刺史,“擢為泗濱守”即應(yīng)指此。因此,泗州在元和中亦應(yīng)位于泗水之濱。因薛謇于元和十年(815)即辭世,這篇碑文即應(yīng)作于其去世后不久,距離其“擢為泗濱守”不遠,出現(xiàn)記憶錯誤的機會也不大。
《舊唐書·卷十九》:“賊(指龐勛部)攻泗州勢急,淮南節(jié)度使令狐绹慮失泗口,為賊奔沖,乃令大將李湘赴援?!盵2]663
又如:“龐勛反,攻杜慆于泗州。讜聞之,挐舟趨泗口,貫賊柵以入……賊將李圓焚淮口,讜曰:‘事棘矣,獨出可以求援?!伺c楊文播、李行實戊夜踰淮,坎岸登,馳三十里至洪澤,見戍將郭厚本告急。……‘且失泗,則淮南為寇場,君尚能獨存?’”[7]其時為咸通九年(868年)。杜慆時為泗州刺史。
泗口之名按照成例,應(yīng)是得自泗水而非泗州。上文中加著重號的兩處明確表明泗州在“泗口”處,然后又用“淮口”指涉了同一地點。
泗上馮使君南樓作[5]1602
井邑連淮泗,南樓向晚過。
望灘沙鷺起,尋岸浴童歌。
近海云偏出,兼秋雨更多。
明晨擬回棹,鄉(xiāng)思恨風(fēng)波。
作者祖詠生卒年代約為699—746年,為開元十二年(724)杜綰榜進士,能得到泗州馮姓刺史的接待,應(yīng)在中進士之后。“泗上”,泗水岸邊,泗州刺史居泗上,則此即泗州州治所在;“井邑連淮泗”句明確表明了泗州城在淮泗相交的泗口處。且詩題和首句的內(nèi)容,每種選本均一致。表明泗州在開元中位于泗口。
光啟二年(886),韋莊有詩:《夏初與侯補闕江南有約同泛淮汴,西赴行朝,莊自九驛路先至甬橋,補闕由淮楚續(xù)至泗上,寢病旬日,遽聞捐館,回首悲慟,因成長句四韻吊之》[8],表明在晚唐,“泗上”之城仍在,且“泗”與“汴”的區(qū)別分明。
很可能由于這一帶的水系比較復(fù)雜,因此相關(guān)典籍描述得也較為混亂:“濟水又南逕彭城縣故城東,又東南過徐縣北,又東至下邳睢陵縣南入于淮。”[9]44但因為此前就已說濟水“東入于泗水?!盵9]此時與其說這是濟水,不如說已經(jīng)是泗水了,《水經(jīng)注》就此對《水經(jīng)》提出了不同意見:“考諸地說,或言泗水于睢陵入淮,亦云于下相入淮,皆非實錄也。”[10]認為泗水與濟水一起東南流,是從今淮陰西南不遠處入淮:“濟水與泗水,渾濤東南流,至角城,同入淮,《經(jīng)》書睢陵,誤耳。”[9]139而關(guān)于睢陵縣的方位,《中國歷史大辭典·歷史地理》上的說法也因各詞條編者的不同而不同,鄒逸麟在“清口”詞條中說睢陵在“今江蘇盱眙縣西北”[1]857,接近《水經(jīng)》的說法;胡菊興則說其“三國時移治今睢寧縣”[1]944。
只能合理猜測,泗水在入淮前,干流有分支,到底哪一支代表泗水干流,酈道元時就有爭議。那么在唐代,此段入淮之泗水唐人是否有確指,可參諸約元和末年前后在世的陸暢的詩:
夜到泗州酬崔使君[11]5444
徐城洪盡到淮頭,月里山河見泗州。
聞道泗濱清廟磬,雅聲今在謝家樓。
詩中的崔使君,即為崔珙。《舊唐書·崔珙傳》:“大和初,累官泗州刺史,入為太府卿。”[2]4588《新唐書》本傳略同。因此,本詩應(yīng)作于大和(827─835年)中,再結(jié)合陸暢曾于大和初在淮南節(jié)度使段文昌幕,可進一步確定作于大和初。這是作于祖詠和辛讜生活年代之間的一首詩,其時泗州仍位于泗口。
那么詩中的河流會否是指汴運河?這種可能性很小,原因至少有二:一、泗水在唐代水面寬闊,水勢浩大,而經(jīng)常水涸的汴河則不然,以“洪”來指代的,應(yīng)是泗水;二、“聞道泗濱清廟磬”,運用的是出自《尚書·禹貢》的熟典“泗濱浮磬”,泗濱是指泗水之濱是沒有疑義的,而詩人如在汴濱見到了泗州,是不太可能花寶貴的篇幅提及泗濱的磬樂的。
此段經(jīng)徐城南流入淮的泗水河道走向,亦與前文中《說郛》和《水經(jīng)》的說法略同。
泗水在這一段的流經(jīng),在《明史》中亦可找到佐證:“(萬歷)二十三年四月,泗水浸祖陵?!盵12]明祖陵的位置在今天非常確定,即在距離北宋時的古泗州城(即汴口處)東北約五公里處的淮濱,泗水能浸到祖陵,說明泗水離祖陵的距離不會太遠。
在唐末乾寧年間,位于泗口的故泗州塔仍在:
題泗州塔[13]
十年前事已悠哉,旋被鐘聲早暮催。
明月似師生又沒,白云如客去還來。
煙籠瑞閣僧經(jīng)靜,風(fēng)打虛窗佛幌開。
惟有南邊山色在,重重依舊上高臺。
作者徐夤是今福建莆田人,“十年前事已悠哉”,說明十年前他應(yīng)曾經(jīng)行泗州,或能對應(yīng)如下兩個時間點:其于乾寧元年(894)登科,在朱溫弒昭宗(904年)后棄官返鄉(xiāng)。無論如何,本詩的寫作時間都非常之接近唐末。中唐時,泗州塔曾于原地重建,貞元十六年(800),韓愈有詩《送僧澄觀》,詩中提及澄觀曾在當(dāng)時重建僧伽塔,韓愈寫該詩時泗州并未再遷,新僧伽塔的方位亦應(yīng)在原處,徐夤此番登臨的應(yīng)即澄觀重建之塔;(韓愈詩中也說“僧伽后出淮泗上”[11]3830,同樣可知僧伽時臨淮縣在泗口)?!拔┯心线吷缴凇?,在汴口以東,隔淮南望,能看到的較大的山,只有南山,如果算上南山以東沿淮的那些小山,泗口也至少在今天洪澤湖以西(洪澤湖中未見任何當(dāng)年山峰形成的島嶼,洪澤湖東至淮安未見有山),總體還是離汴口不遠,兩個河口間的距離不會超過二十公里。
就唐代泗州與汴口的這種距離,還可參考一首唐詩:
晚泊盱眙[11]8200
廣葦夾深流,蕭蕭到海秋。
宿船橫月浦,驚鳥繞霜洲。
云濕淮南樹,笳清泗水樓。
徒懸鄉(xiāng)國思,羈跡尚東游。
晚唐詩人喻坦之的船泊于南岸的盱眙,很自然地就能聯(lián)想到對岸“泗水樓”上胡笳揚清,因此兩地相距顯然不遠,甚至目力可及。盱眙縣在唐代的治所方位存疑,筆者初步判斷其在泗口對岸,但離汴口亦不會很遠。
浮汴東歸[11]7310
日暖泗濱西,無窮岸草齊。
薄煙衰草樹,微月迥城雞。
水近滄浪急,山隨綠野低。
羞將舊名姓,還向舊游題。
從這首晚唐詩人張喬的詩中,我們甚至可以推知泗州城位于泗口之東岸,因為泗濱西是“無窮岸草”;這一帶河面,浪依然較大;“山隨綠野低”句,甚至生動地道出順流而下時,南岸淮山海拔逐漸變低的情形。
比起詩人們的現(xiàn)場記錄,《元和郡縣圖志》相關(guān)內(nèi)容或欠準(zhǔn)確,但其中泗州的方位大致是可資參考的:“東水路至楚州二百二十里。西南至濠州二百一十里”[14]。大致在兩地中間,表明遠不在淮陰西南的所謂泗口處。盡管仍欠準(zhǔn)確——泗州距離濠州(今鳳陽縣臨淮關(guān)鎮(zhèn))無論如何都要比其距離楚州遠,即使將其放在汴口處亦如此。
唐末至五代末,文人多隱居山野避亂,很多歷史事件缺乏詩文記載,泗口處的重鎮(zhèn)泗州城和泗州塔,應(yīng)湮滅毀圮于戰(zhàn)亂中。這期間,取而代之,很可能不遠的汴口處的城鎮(zhèn)被稱為了“泗州”。之所以這樣說,因為生長于五代中的宋太宗等在重建泗州塔的時候,將其習(xí)慣性地建在了汴口:太平興國七年(982),宋太宗敕令朝臣白承睿主持重蓋了普照王寺塔,“務(wù)從高敞,加其累層”[15]。然后蘇軾于熙寧四年(1071),有《泗州僧伽塔》一詩,回憶他在治平三年(1066)經(jīng)行汴河護送父親蘇洵靈柩返鄉(xiāng)時,經(jīng)過泗州舟行阻風(fēng)的情形。
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日本僧人成尋在其《參天臺五臺山記》中說:“故徒行參普照王寺。先拜僧伽大師真身塔,西面額名‘雍熙之塔’,禮拜燒香?!盵16]蘇軾也曾別稱該塔為“雍熙塔”:“元豐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浴泗州雍熙塔下,戲作如夢令闋”[17]。
這中間該塔未有被焚毀等的記載,蘇軾等看到的這座已然位于汴口東岸的泗州城中的僧伽塔(言泗州北宋時位于汴口,可從蘇軾等眾多北宋文人的相關(guān)詩詞中可確知),應(yīng)和宋太宗敕令重建的為同一座。
《五代史》中,泗州長官一律是泗州防御使,而不再聞泗州刺史,可見其時以武力相攻伐的形勢。此時,即泗州已位于汴口時的“清口”的位置亦大致可推知,后周顯德四年(957)十二月,在自泗州進擊楚州的軍事行動中,義成軍節(jié)度使趙匡胤率軍在淮河南岸和北岸的周世宗領(lǐng)兵夾淮并進:“戊午,帝自泗州率眾東下,命今上領(lǐng)兵行于南岸,與帝夾淮而進。己未,至清口,追及淮賊,軍行鼓噪之聲,聞數(shù)十里。辛酉,至楚州西北,大破賊眾,水陸俱奔,……”[18]即從泗州行至楚州附近一共用了三天,其中從泗州到清口用了一天,那么,此處所指的清口的位置顯然應(yīng)距泗州較近。以上引文來自《舊五代史》,其是由宋太祖詔令編纂的官修史書,引文記載的又是太祖本事,準(zhǔn)確度高。
筆者也曾于2021年初騎行抵達過明祖陵后冬季荒寞的堤口,天青云白水迥,其以西的麥田亦在斜陽下綿延和青蔥,千余年后,這里仍保留著唐詩中泗口的環(huán)境質(zhì)地。這與六公里外盱眙城對岸頗不寂寞的宋代泗州遺址之環(huán)境迥然有別。
綜上,筆者認為唐代的泗州城確于開元二十三年遷至了臨淮縣,但臨淮縣終唐一朝皆位于泗口處,而非汴口處;唐代人所認可的泗口位置則在距離汴口不遠的淮水下游。五代初,泗州城或毀于戰(zhàn)亂,并很快于汴口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