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松 林
(商丘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河南 商丘 476000)
莎士比亞歷史劇和羅馬劇中均飽含政治倫理思想,圍繞維護國家統(tǒng)一、反對封建割據(jù)的宏觀政治倫理展開。劇本通過對貴族階層政治倫理形態(tài)的塑形,反映普遍的公平、正義等社會問題,揭開封建霸主虛偽的面紗,并將種族歧視、階層對立和政治腐敗等問題公布于眾。莎士比亞以戲劇話語承擔社會責任,理性討論政治倫理問題,反思與宗教、世俗交織中政治倫理的平衡點。
亞里士多德說:“人類自然是趨向于城邦(國家)生活的動物。人類在本性上,也正是一個政治動物?!盵1]7人的活動離不開政治生活,政治活動帶有明顯的倫理實踐特征,政治離不開社會生活,本質上為人服務,實踐上由人來參與。莎士比亞戲劇舞臺上活躍的政治家和其他政治活動的參與者固然都為特定利益集團奔走,但其中涉及各利益團體的平衡問題,當某項活動嚴重損害絕大多數(shù)人利益時,必然會產(chǎn)生矛盾。這時候道德自律顯得格外重要,政治的倫理性凸顯。無論是蘭開斯特家族,還是約克家族,他們政治活動的最終價值目標,不能失去倫理規(guī)范和道德評價。政治活動的“善惡”評判是多種立場綜合較量的產(chǎn)物,必定符合廣大人民群眾樸素的倫理訴求?!俺前钜哉x為原則。由正義衍生的禮法,可憑以判斷人間的是非曲直,正義恰正是樹立社會秩序的基礎?!盵1]9可以說,人類生活的世界,是政治生活與倫理道德結合的世界。
在英國的思想史中,政治同樣富于倫理內涵。托馬斯莫爾的“空想社會主義”構想,民族主義者“三位一體”理念,清教徒的民主主義傾向,都包含有政治行為的倫理實踐要求。英倫島國真正意義上的政治思想是從諾曼征服后開始,貴族與皇帝經(jīng)過多番較量,逐漸有了政治思想著作,12世紀初,薩爾茲伯利的約翰在《論政府原理》中提出了君主分善暴兩類[2]25,號召大家都依法而行,習慣法逐漸成為權威得到普遍認可。約翰的本意是維護王權,強調君權神授,減輕教會對國王的束縛,而所論暴君也不僅指國王,而是泛化的權力人物,包括教會人員。1258年《牛津條例》擴展了《大憲章》中的部分內容,把自由民從貴族、大主教擴展為廣大民眾。莎士比亞歷史劇中的政治倫理思想深受這些著作和條例的影響,作品借助劇中人物之口臧否現(xiàn)實人生,贊揚政治秩序的維護者,批判政治倫理的破壞者。
莎士比亞歷史劇是根據(jù)歷史事實而寫,14世紀末到15世紀初的英國政壇血雨腥風,國王屢遭厄難,王朝一再更替。1399年,正值壯年的理查二世被殺,亨利·波林勃洛克登基,開啟了蘭開斯特王朝,史稱亨利四世?!逗嗬氖馈芬婚_始就營造了一個復雜的政治倫理場,國王和大臣商討軍國大事,亨利王說:“我們決不讓我們的國土用她自己子女的血涂染她的嘴唇;我們決不讓戰(zhàn)壕毀壞她的田野,決不讓戰(zhàn)馬的鐵蹄蹂躪她的花草。那些像擾亂天庭的流星般的敵對的眼睛,本來都是同種同源,雖然最近曾經(jīng)演成鬩墻的慘變,今后將要敵愾同仇,步伐一致,不再蹈同室操戈的覆轍;我們決不再讓戰(zhàn)爭的鋒刃像一柄插在破鞘里的刀子一般,傷害它自己的主人?!盵3]107(《亨利四世》一幕一場(1)本文所有引文均引自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下文引文只標出劇作的場次,不再一一注釋。)戰(zhàn)火又起,國王必須迎戰(zhàn),那么人們該何去何從呢?亨利王的演講代表著絕大多數(shù)民眾的政治倫理立場,英國經(jīng)歷了內斗,戰(zhàn)爭奪走了無數(shù)人的生命,現(xiàn)在正是休養(yǎng)生息的時候。亨利王用了田野、花草和戰(zhàn)壕、戰(zhàn)馬這些意象喚起人們渴望和平、反對戰(zhàn)爭的情感,這段話立意高遠、深得民心,為后來戰(zhàn)爭的勝利奠定了基礎。亨利王的政治倫理基礎是民意,是廣大人民渴望和平的樸素心愿。亨利王巧妙地把人民愿望和維護國王結合起來,國王權威來自上天的霸道宣言悄然變成了維護國王就是維護和平的政治邏輯。英國封建社會,尊王是自然法律,是民眾維護和平秩序的集體無意識行為。
15世紀前后的英國政治思想中,認為英國有自然法(natural law)、習慣法(customs)、文案法(statutes),其中習慣法占據(jù)中心位置,在國家政治中發(fā)揮重要作用:“英國一直受相同的風俗習慣約束,如果不是最好的風俗習慣,國王會為了正義而改變或者由于任性的沖動,完全廢除了它們……僅憑劍就占領英格蘭的人,也可以用力量破壞其法律……英國人的風俗不僅是好的,而且是最好的,這是無可辯駁的,也無可懷疑的?!盵4]26—27這段流傳至今的論述高度贊揚了英國的習慣法,認為它適應了正義,無須改變。福蒂斯丘強調,未經(jīng)人民同意,國王不能改變法律,而是要善待法律,保護人民財產(chǎn),維護人民利益。波林勃洛克未當皇帝前注意與平民拉近關系,理查二世對此十分忌憚:“用他謙卑而親昵的禮貌竭力博取他們的歡心;他會向下賤的奴隸浪費他的敬禮,用詭詐的微笑和一副身處厄境毫無怨言的神氣取悅窮苦的工匠,簡直像要把他們思慕之情一起帶走。他會向一個叫賣牡蠣的女郎脫帽;兩個運酒的車夫向他說了一聲上帝保佑他,他就向他們彎腰答禮,說,‘謝謝,我的同胞,我的親愛的朋友們’,好像我治下的英國已經(jīng)操在他的手里,他是我的臣民所仰望的未來的君王一樣?!?《理查二世》一幕四場)亨利六世更是關心民間疾苦:“人君為百姓們的災難而哀傷,有像我這樣深切的嗎?你們確是夠傷心的了,但我的痛苦卻超過你們十倍。”(《亨利六世下》二幕五場)“他們有什么要求,我總是虛心傾聽;他們有什么訴愿,我總是立刻處理;我的憐恤好比香膏能醫(yī)治他們的創(chuàng)傷;我的溫和減輕他們心頭的苦痛;我的慈祥止住他們汩汩的淚水;我從來不貪他們的錢財,從來不對他們橫征暴斂;他們有了錯誤我也不急于懲罰?!?《亨利六世下》四幕八場)可見,仁政與憐憫是好國王的基本素養(yǎng),是政治倫理的必然要求。在位國王要以愛民措施鞏固執(zhí)政基礎,王子儲君要以親民形象贏得人民愛戴,各級官吏要以護民行為加強基層統(tǒng)治。
對平民利益的重視源于十三四世紀毛紡、冶金業(yè)的發(fā)展,手工業(yè)人數(shù)幾何式增加,平民財富迅速增長,“城市中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實力的變化,使國王對他們刮目相看”[5]88。國王為了提高國庫稅收,應付國內戰(zhàn)爭,需要在稅收問題上考慮平民的利益,給予他們一定的權力,英國王廷在重大問題上,除了貴族御前會議之外又設立了大眾會議,英國形成了國王、貴族和平民三方博弈的政治傳統(tǒng)。莎士比亞歷史劇創(chuàng)作于16世紀后期,英國打敗西班牙無敵艦隊后民族情緒高漲,各階層利益得到充分的尊重,人們也期盼維持一個穩(wěn)定和平的政治環(huán)境。因此,莎劇中各類角色都對平民利益十分關切,呼應民心是基本的政治倫理要求。
英國奴隸制瓦解后,氏族貴族“哥賽特”們幫助國王管理國家、隨王征戰(zhàn),國王按軍工大小把土地賜給哥賽特,“大約自7世紀中葉以來,王室開始通過文書形式正式處理封賜土地的手續(xù)。所賜土地被稱為‘冊地’……冊地領有者對所獲土地享有充分所有權”[6]6。有了領地,貴族們不必再從王廷領取工資,而是將土地分租給農戶,坐享地租。歐洲的這種分封制,貴族對皇帝的軍事義務和土地占有密切結合,貴族再往下分封和出租土地,形成了歐洲特殊的騎士制度,騎士們和農民對皇帝的效忠體現(xiàn)在跟中小封建主之間的義務層面,這樣的政治體制容易讓封建主利用農民達到私人目的。軍事貴族領主化和農民奴化標志著英國封建制度的形成。“封建生產(chǎn)方式和階級關系是盎格魯-撒克遜時期英國政治制度發(fā)生發(fā)展的基本條件?!盵6]7該時期是英國完成了封建國家統(tǒng)一,君主是階級社會的頂峰,王權是權力的核心,君王擁有包括軍事、財政、立法等多項權力,同時又受到選舉、教會、習慣等條件制約。
出身和血統(tǒng)是獲取王權的合法前提,莎士比亞的《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亨利六世》等歷史劇中,保皇派和部分軍閥貴族在皇帝身份合法性上產(chǎn)生了歧見,圍繞皇族血統(tǒng)繼承原則展開政論,進而兵戎相見。亨利四世本意是發(fā)動對外戰(zhàn)爭轉移國內矛盾,奈何軍閥質疑亨利王統(tǒng)治的合法地位,軍閥們支持他人取代亨利,宣揚已故的理查王親口說“摩提默是他最近的血親”。于是,劇中呈現(xiàn)出以擁君派、倒皇派政治倫理交鋒為主干,宗教倫理、無政府倫理等思想為支流的“復調倫理”現(xiàn)象。各種政治倫理觀念輪番演說、相互對話的時候都圍繞“民眾”利益展開論述,國王平叛宣傳成讓人民平靜生活,軍閥起兵標榜成讓老百姓回到傳統(tǒng)秩序。
社會秩序的頭等大事是國王身份問題,封建制度剛開始時,戰(zhàn)爭勝利者為王,并不講究血統(tǒng),也不神化王的身份,國王只是軍事行動的召集者和利益糾紛的仲裁者。為避免無休止的斗爭,全體封建主呼吁王位的有序傳遞。1087年威廉一世逝世,英國王位繼承開始“確立了兩大原則,一是血統(tǒng)原則,二是神性原則。這就是人為確定的王權合法性原則”[7]。根據(jù)血統(tǒng)原則,繼承王位者必須有王室血統(tǒng),即便是武力奪權者也不例外,血統(tǒng)是王位合法性的基本條件,劇中起義的農民軍領袖都說自己是王室的私生子,亨利五世篡位前后更是對自身王室血統(tǒng)極力確證。鑒于此,莎劇中的貴族們常根據(jù)現(xiàn)任國王與前王血統(tǒng)上的強弱,爭論國王王位的合法性。
通常情況下,為了社會穩(wěn)定和貴族利益,王位父子相傳得到了事實上的認可。從父親手中接過王冠的國王對血統(tǒng)都引以為豪,理查二世起誓就憑著血統(tǒng):“憑著我的御杖的威嚴起誓,這一種神圣的血統(tǒng)上的關連……”(《理查二世》一幕一場)這句話隱藏著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給聽者一個明確的事實價值:國王血統(tǒng)純正,任何人對國王的不敬都是叛逆。理查王憑血統(tǒng)抬高自身權威本身是事實,但為什么需要他自己親自強調呢?這跟波林勃洛克勢力的崛起有關,如前所述,新貴族親民樂群,引起了理查王忌憚。無獨有偶,《亨利六世》中護國公推崇亨利五世更是英格蘭歷史上“唯一的真命之主” 。
如果國王王位不是從父輩繼承,他們會想方設法理順自己與王室的血緣關系,證明自己有資格繼承王位。亨利四世是理查二世的堂弟,他們同屬愛德華三世的孫子。但武裝登基之后,國王就會借助神性原則強化自身的合法性了。神性原則有廣泛的社會基礎,剛特公爵聽到國王下決斗命令無計可施:“這一場血案應該由上帝解決,因為促成他的死亡的禍首是上帝的代理人,一個受到圣恩膏沐的君主?!?《理查二世》一幕二場)君王天威不可侵犯,因為君王是上帝選出來管理人間的代理,理查二世是在宗教儀式中登基的。即便剛特貴為公爵,是國王血緣上的叔叔,他也不能僭越這一神圣的身份界限,或者在神選君王面前用長輩身份去說服國王。
奪權上位的亨利王面對無禮的諸侯宣稱“一個堂堂的君主是不能忍受他的臣下怒目橫眉”,顯然,亨利在用神性原則來確證君王身份。叛臣們就用血統(tǒng)原則來應對,認為如果不為前國王理查復仇,“我們在世人悠悠之口里,永遠遭到無情的毀謗和唾罵”。此時,神性原則和血統(tǒng)原則分別被兩派倚重,亨利王以國王身份發(fā)號施令;軍閥們則要維護正統(tǒng),為老王討回公道而摩拳擦掌,后悔“把理查,那芬芳可愛的薔薇拔了下來,卻扶植起波林勃洛克,這一棵刺人的荊棘?”(《亨利四世上》一幕三場)軍閥自以為當時的輿論和未來的歷史走向都期待自己走上政治舞臺,推翻亨利王,擁護理查王的血脈。這一思想一直延續(xù)到約克公爵父子與亨利六世分庭抗禮之季:“亨利的王位是篡去的,他對您沒有管轄權?!?《亨利六世下》一幕二場)雙方的政治倫理態(tài)度都有濃厚的“理性”功利色彩,雙方的政治主張都不依賴偶然原因,思想里除了自己認定的“原則”外,沒有別的令他們信服的權威。甚至為了堅持自己的倫理主張,不得不與別的習慣、傳統(tǒng)和風俗為敵?!懊總€覬覦王位者都可利用政治、宗教、法律和血緣關系等因素為其行為遮羞辯護”[6]78,封建社會中貴族之間的矛盾會導致貴族政治倫理返祖,弱肉強食和勝者為王的觀念在政治利益面前會借尸還魂。
貴族們各執(zhí)一詞的政治倫理之爭,勢必引起戰(zhàn)火而損害人民利益。軍閥們無論說得多么天花亂墜,但歷史最終還是由人民創(chuàng)造。一時的秩序可能由權貴主導,但最終走向由民眾決定?;始已y(tǒng)、宗教祝福加持的理查二世的合法性喪失了:“平民們因為他苛征暴斂,已經(jīng)全然對他失去好感;貴族們因為他睚眥必報,也已經(jīng)全然對他失去好感?!?《理查二世》二幕一場)戰(zhàn)亂已不適應社會需要,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發(fā)展,英國“民族”觀念盛行,人民要求統(tǒng)一,渴望一個強大的中央政府保護全“民族”的利益。亨利五世巧妙地把“野心”和民族愿望結合,成為超越國家之上的專制君主。英國在民族利益號召下,征服了法國,亨利五世強行兼任法國國王。
英國民族政治倫理“烏托邦”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當矛盾無法調和時,戰(zhàn)爭不可避免。理查二世橫征暴斂、強行沒收引起了貴族叛亂,盡管國王固執(zhí)地認為“這大地將會激起它的義憤,這些石塊都要成為武裝的兵士,保衛(wèi)它們祖國的君王,使他不至于屈服在萬惡的叛徒的武力之下”(《理查二世》三幕二場),但是,殘酷的戰(zhàn)爭讓人民遭受了巨大的苦難,民生凋敝、父子相殘:“唉,苦難的時代,竟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我是被國王硬逼著從倫敦來到這里的。我父親隸屬華列克伯爵的部下,伯爵硬派他來替約克賣命。父親把生命賦予給我,我卻親手送掉他的生命。”“這是個多么悲慘的時代呵!這場你死我活的斗爭引起的惡果是多么兇惡、殘酷、荒唐、暴戾、違反人性呵!”(《亨利六世下》二幕五場)當內戰(zhàn)之惡成為共識時,自稱血統(tǒng)和神性庇佑的統(tǒng)治者也不得不向民眾靠攏。挑起內戰(zhàn)的分裂分子必然遭到人民的唾棄。
主權在神是指權力來自上帝,歐洲歷史上教皇和皇帝可以聲稱權力來自上帝,羅馬把基督教定為國教后,羅馬大主教就具備了上帝的部分權力,合法君王必須接受教宗加冕,君主承認教皇的精神權威地位,教會承認封建君主世俗管理的權力。可以說“國王們自己支持了神權的政府形式,從而使主教能夠造出這種儀式,正是它創(chuàng)造了神權的國王”[8]79。雙方借助《圣經(jīng)》話語“帝王借我坐國位,君王借我定公平”,建立了“君權神授”理論,并通過演說和一系列著作和法律來強化這一理念。詹姆士一世時期的《自由君主制的真正法則》(The True Law of Free Monarchies,1598)、《皇家禮物》(Basilikon Doron,1599),就大量引用《圣經(jīng)》言論和英國歷史強化“君權神授”理念。
英王威廉一世在遺囑中,明確王位合法性另一來源是宗教:“若神意讓他繼承王位,愿他的治下宏揚光大?!盵7]這是英國王位繼承的神性原則的濫觴。教會支持國王就代表國王具備神意合法性,國王加冕需在教皇或其代表的支持下進行,英國經(jīng)歷了漫長的“君權神授、主權在神”的時代。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蓬勃發(fā)展,導致英國民族意識增強。特別是亨利七世登基淡化了血統(tǒng)和神性意識,大力發(fā)展海外貿易,擺脫宗教對世俗政治的控制。為此,馬克思評價道:“這個資產(chǎn)階級發(fā)展的產(chǎn)物在追求絕對權力?!盵9]224世俗政治與宗教神權的角逐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莎士比亞歷史劇把君王當作民族國家的最高元首來看待,即便是被迫退位的理查二世和亨利六世也給予禮贊,對宗教干涉政治的做法給予了批判。
基督教的傳播促進了英國從群雄爭霸走向統(tǒng)一,但君王卻不得不受宗教控制不能完全自主。都鐸王朝時代,英國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國家后,亨利七世借助民族主義情緒順利完成了世俗君王和宗教首腦的融合,成為代表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新君王。通過清教徒運動,徹底擺脫了英國對羅馬教皇的從屬關系。英國政壇圍繞著君主權威展開了激烈論戰(zhàn),?;逝烧J為,英王是國家和民族的象征,反對國王會導致社會動蕩;宗教派認為,國王只能管轄世俗生活,不能干涉宗教事務,人們的精神首腦依然是羅馬教皇。英國發(fā)生了國教、天主教和清教徒等教派之間的激烈斗爭,宗教派別之間搏殺的激烈程度,不遜世俗權貴的爭斗。
教會既是制約王權的因素,又是攪亂政治倫理的根源。英國政壇因宗教的介入而變革的事例比比皆是。1066年英格蘭王愛德華逝世,英國貴族會議推選哈羅德為新王,拒絕了諾曼底公爵威廉。羅馬教皇不滿哈羅德擅自任命坎特伯雷大主教,慫恿威廉競爭英王寶座。威廉取得軍事勝利后順利加冕,史稱威廉一世。威廉二世不信教而被教士們書寫的歷史丑化,繼位的亨利一世與教會簽署了《自由憲章》,停止征收教會的收入后,王權和教會在大教堂主教等教職授予權爭奪上多次易手。世俗政治和宗教神權在12世紀前30年暫時取得平衡,國王接受教皇冊封、大主教也向皇帝行禮。亨利一世逝世后,威廉一世的外孫斯蒂芬在溫徹斯特主教支持下登基,由于他性格懦弱,與世俗貴族合作關系破裂,不僅導致貴族們擁兵自重,而且滋長了宗教對王權的影響力。王權與教會的矛盾時隱時現(xiàn),總體上呈現(xiàn)王權由強變弱,再由弱變強的U型發(fā)展曲線模式。
13世紀初英王約翰甚至把英國獻給教皇當采邑,加重了人民的負擔。14世紀英國議會的權力增強,甚至有罷黜國王的權力,在國王與教會的權力斗爭中有了第三力量。貴族權力天然屬于世俗政治倫理范疇,國王讓渡一定的稅收權益后便能形成世俗政治合力去對抗宗教神權。1533年,亨利八世頒行《上訴法》,第一次宣傳英國受“最高首腦國王”的統(tǒng)治,這其實是宗教改革的前奏,“主權在王”思想高于教會“主權在神”的觀念。歷史劇中人物對戰(zhàn)爭的評價是政治倫理的重要展示平臺,臣子們對戰(zhàn)報的描述則透露著尊君思想,一切勝利都是君王的榮耀:“這是一次值得一位君王夸耀的勝利 ?!?一幕一場)臣子的賀詞繞過了神恩而直接歌頌國王,這不單純是臣下的奉承之詞,也體現(xiàn)出了莎士比亞時代政治倫理中神權降落的意識形態(tài)。
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活動在文藝復興高漲時期,反對神權是歐洲思想界的主潮,劇作中對教會干涉世俗政權的揶揄和不滿比比皆是:“倒是那個倨傲的紅衣主教,與其說他是一位教士,還不如說他是個軍人。他一向是昂頭闊步,目中無人,說起話來,完全是流氓口吻,很不合乎國家統(tǒng)治者的身份?!薄逗嗬乐小?一幕一場)《亨利八世》中,在英國宗教改革背景下,莎士比亞的諷刺鋒芒更加尖銳:“把紅衣主教的惡毒和他的權力要放在一起考慮;此外,還要考慮到,他那狠毒的心腸所想要辦的事,不愁沒有人聽他指揮替他辦事。您知道他的天性是專愛報復的,我也知道他的刀刃十分鋒利,刀把子很長,可以說伸得很遠,凡是刀達不到的地方,他就把刀扔出去。”(《亨利八世》一幕一場)這些臺詞中,把主教控制政權的行為刻畫得生動形象,透露出鮮明的擁護中央集權、反對宗教干涉政治的思想。
反“君權神授”思想同樣體現(xiàn)在君王法令中,當君主把自己塑造成國家統(tǒng)治者形象時,暗含擺脫教會這一授權中介的思想傾向。英國內戰(zhàn)的流血沖突留給民眾無限的痛苦記憶,地方貴族集團之間的戰(zhàn)爭或反國王的爭斗讓人們感到一個和平穩(wěn)定秩序的重要性。隨著人民話語權的增強,無論是軍權還是神權都被邊緣化。馬克思說,“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10]295,而人民群眾才是歷史活動的主體,人民在既定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條件下參與歷史進程,無論是君主還是宗教的影響力都會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而弱化。
莎士比亞戲劇政治倫理思想十分豐富,既有來自現(xiàn)實生活中民權覺醒的現(xiàn)實考量,又有英國王權繼承合法性的傳統(tǒng)倫理思辨,還有世俗政權和宗教神權之間的糾葛。無論哪種政治倫理凸顯,都關注拓展民眾生活空間。君主和貴族們要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必須重視絕大多數(shù)民眾的利益。莎劇中的明君洞悉執(zhí)政基礎在于民眾,故能受到民眾擁護;暴君和割據(jù)者無視民眾利益,民眾就反對他們。穩(wěn)定的政府是社會和諧發(fā)展的保障,莎士比亞在歷史劇中多次表達擁護中央集權,反對封建割據(jù)的政治倫理,劇本中大量對君主合法性的討論和交鋒無不體現(xiàn)出人民對穩(wěn)定的渴望?;诂F(xiàn)實生活,血統(tǒng)繼承王位的合法性得到了普遍認同,即便是反叛者覬覦王位的私欲也必須遵守血統(tǒng)原則,封建國家內戰(zhàn)也是圍繞君主血緣遠近的政治倫理展開。英國君主擁有濃重的“君權神授”理念,這一思想有助于利用教會的力量穩(wěn)定廣大的信徒,減少君權與教權的沖突;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君主成為民族國家象征之后,君權神授理念逐漸弱化,人民的影響力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