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可 亭
(商丘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河南 商丘476000)
(范仲淹)舉進士第,為廣德軍司理參軍,迎其母歸養(yǎng)。改集慶軍節(jié)度推官,始還姓,更其名。
監(jiān)泰州西溪鹽稅,遷大理寺丞,徙監(jiān)楚州糧料院,母喪去官。晏殊知應天府,聞仲淹名,召寘府學。上書請擇郡守,舉縣令,斥游惰,擊冗僭,慎選舉,撫將帥,凡萬余言。服除,以殊薦,為秘閣校理。仲淹泛通《六經(jīng)》,長于《易》,學者多從質(zhì)問,為執(zhí)經(jīng)講解,亡所倦。嘗推其奉以食四方游士,諸子至易衣而出,仲淹晏如也。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jié),自仲淹倡之。[1]10267—10268
這是《宋史·范仲淹傳》對范仲淹丁母憂應天府守喪事跡的記載。由于記載比較簡略,后人對其中的時間、地點、事跡等諸多問題言人人殊,以至于在傳播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似是而非甚至是積非勝是的情況,很有必要加以厘清,以正真?zhèn)巍?/p>
“迎其母歸養(yǎng)”,主要意思是說范仲淹對母親非常孝順。
“迎”,基本上沒有歧義,就是把母親從山東長山迎來這里,侍養(yǎng)母親,也是范仲淹踐行自己離家到應天府書院讀書時對母親的承諾。歐陽修《范公神道碑銘》載:“既長,知其家世,感泣去之南都。”[2]332南都,即應天府(今商丘),應天書院所在地。南宋樓鑰所作《范文正公年譜》轉(zhuǎn)引《家錄》說,當范仲淹知道了自己的家世后:“公感憤自立,佩琴劍,徑趨南都。謝夫人亟使人追之。既及,公語之故,期十年登第來迎親?!盵3]716現(xiàn)在,范仲淹“舉進士第”,做官“廣德軍司理參軍”,“迎其母歸養(yǎng)”是正常的。
但“歸”在何處,就有了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范仲淹迎母親到廣德侍養(yǎng)。諸葛憶兵《范仲淹傳》認為:“到廣德后,范仲淹將母親接到身邊?!辈⒄f,“從外出求學到出仕為官,母親已經(jīng)數(shù)年不見范仲淹了。因為想念兒子時而哭泣,范仲淹母親視力已經(jīng)很差了,幾乎到了失明的地步。作為下層官員,范仲淹收入微薄,又要孝敬母親、養(yǎng)家糊口”[4]21—22。另一種觀點認為,范仲淹迎母親到應天府寧陵縣侍養(yǎng)。馬學慶著《范仲淹與商丘》一書,內(nèi)中有詳細考證。馬學慶認為,事實并非如有些學者所說的接到廣德侍養(yǎng)。因為“歸養(yǎng)”就是“回家奉養(yǎng)父母”;“迎其母歸養(yǎng)”,就是“接母親到家中奉養(yǎng)”?!皬V德作為范仲淹的仕宦第一站,肯定不是其家。再者,即使將母親接到廣德,范仲淹履新赴任也無暇照料老人?!蹦敲矗吨傺偷摹凹摇痹谀睦锬??“首先,蘇州肯定不是其‘家’,范仲淹此時仍名朱說。其次,長山此時也非心中之‘家’,離開長山求學目的就是以有作為接走母親。此時,范仲淹的‘家’只有一個地方:應天府家!”馬學慶又進一步考證,范仲淹不僅將母親接到應天府,而實際居住地在應天府寧陵縣[5]26。
筆者認為,根據(jù)范仲淹的身世、與母親的感情及其為人處事的態(tài)度,他“為廣德軍司理參軍”后,迎其母到廣德侍養(yǎng)是有可能的,不能輕易否定。當?shù)剡€流傳有“賣馬接母”的傳說,也是人們對范仲淹迎其母到廣德侍養(yǎng)的一種美好期待。但由于范仲淹忙于政務及其他原因,母親在廣德的時間不會很長,很快就轉(zhuǎn)移了地方,這個地方就是應天府的寧陵縣。這一點,亦可從下述的“母喪”和“丁母憂”的地點在應天府得到證明。
據(jù)《范仲淹年譜》:“天圣四年(1026) ,(范仲淹)38歲。……八月,丁母謝氏夫人憂。”范仲淹母親去世的時間是天圣四年八月。
范仲淹母親去世時,他在“知興化縣”任上,興化縣在今泰州市。這里的問題是:范仲淹“母喪去官”,那么“母喪”何處?《宋史·范仲淹傳》和《范仲淹年譜》均無明確記載。然《范仲淹傳》言“晏殊知應天府,聞仲淹名,召寘府學”?!赌曜V》亦說“守母喪于南都應天府,晏殊岀守應天府,邀仲淹掌應天府書院”。這說明“母喪”不在興化,“母喪”“守喪”均在應天府。
楊德堂《為人做官之道——范仲淹“憂樂思想”啟示》一書中也說:“天圣元年(1023),范仲淹與應天府李昌言的長女結(jié)婚后,其母謝氏便與兒媳李氏居于應天府。天圣四年(1026),謝氏去世,范仲淹辭官回應天府守喪?!盵6]155在這里,該書不僅說明了范仲淹在母親去世后回應天府守喪,而且他的母親自從“范仲淹與應天府李昌言的長女結(jié)婚后”就與兒媳一起一直“居于應天府”。
南宋丁黻《池州范文正公祠堂記》有“朱氏云,族有在應天府者”。北宋魏泰《東軒筆錄》中有“范文正公仲淹貧悴,依睢陽朱氏家”。這里提到的“朱氏”,是范仲淹同母異父的弟弟。繼父朱文瀚對范仲淹很好,在精神和物質(zhì)上都給予了很多關愛。范母謝氏再嫁給朱文瀚后,又生育有三子。范仲淹一人在應天書院求學五年,生活貧寒。于是范仲淹的幾個兄弟就和母親一起來到應天府,用微薄的收入支持范仲淹求學。范仲淹入仕后,“家計于寧陵”,又反過來用其所置田贍養(yǎng)“朱氏”異父兄弟。
清康熙三十二年《寧陵縣志》卷九《人物志·明賢》“范仲淹”記載:“范仲淹,本蘇州人,少孤,母適長山朱氏,公隨就育。及長,讀書應天,因家計于寧陵,其異父兄弟朱某者多在寧陵。后公貴,以其田贍之,故與朱氏書每言及焉?!逼洹端囄闹尽悺分小杜c朱氏家書二通》“序言”亦說:“公本蘇州人,少孤,隨母適長山朱氏。及長,讀書歸德。宋都汴,公立朝之日,多寧陵足跡,慣游地也。其言寧陵家計,或公行館谷與,抑其異父兄弟朱某者僑寧陵。”[5]26—27
很明顯,范仲淹在應天書院讀書時,受其異父兄弟朱某的接濟。范仲淹入仕后,又置田寧陵,以贍養(yǎng)母親。所以,范仲淹“多寧陵足跡”,寧陵是他的“慣游地”。今寧陵縣老城南街有“朱氏井”,為當年異父兄弟朱某的住處汲水井。異父兄弟朱某與范仲淹為同胞弟弟,其情至親;朱文瀚的大兒子游手好閑,與范仲淹不睦,在此情況下,范仲淹“家計寧陵”,既是史實,也合情理。
《范仲淹年譜》:“天圣六年(1028),40歲。是年,葬母于河南萬安山。十二月,范仲淹守喪期滿,經(jīng)晏殊推薦,召為秘閣校理,躋身館職?!?/p>
一般認為,范仲淹根據(jù)自己的身世情況,蘇州、長山、寧陵皆非母親長眠之地,又受姚崇葬母的啟發(fā),將母親從應天府遷葬到了伊川縣萬安山下。
母親去世后,范仲淹將母親“厝葬”在應天府,其具體地點依然是寧陵縣。在今寧陵縣陽驛鄉(xiāng)西北有范氏家田,后形成村莊——范莊。“厝葬”在自己的家田里也比較符合鄉(xiāng)情。今寧陵縣陽驛鄉(xiāng)范莊村的村民能清晰地指出“厝葬”的具體位置——今寧陵縣西三公里處的老麻袋廠附近。后又遷葬到了伊川萬安山下。
范仲淹丁母憂守喪,時間從天圣四年(1026)八月至天圣六年(1028)十一月。因為天圣六年十二月四日,詔命范仲淹充秘閣校理,則范仲淹終喪期應在十一月[7]2419。關于遷葬到伊川萬安山的時間,《年譜》說是天圣六年(1028),顯系有誤。
范仲淹《上求追贈考妣狀》中說,“今又俯臨葬禮,尚闕褒封”,這是范仲淹向皇帝祈求為母褒封的申請狀。又說:“伏念臣自蒙恩改授京官,到今七年,除持服月日外,亦以四年余兩個月?!薄案氖诰┕佟睉柑焓ザ?1024),范仲淹36歲時“遷大理寺丞”,這可以從晏殊的《舉范仲淹狀》中“臣伏見大理寺丞范仲淹”為證[1]10197。這樣推算下來,從1024年“遷大理寺丞”,“到今七年”,以及“持服月日”和“四年余兩個月”,應在1031年(天圣九年),即是說,遷葬到伊川萬安山的時間是在母親去世五年之后。
《宋史·范仲淹傳》:“晏殊知應天府,聞仲淹名,召寘府學?!薄皩叀?,置也,安排、放置之意。沒有具體說明讓范仲淹“掌府學”或“做山長”?!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說“掌府學教習”[7]2435,《年譜》亦說“天圣六年(1028) ,40歲。掌應天府書院教習”,都直接用了“掌”字?!斗段恼孕惺斑z事錄》卷一載:“公丁母憂,寓居南都,晏丞相殊請掌府學。公常宿學中,訓督有法度,勤勞恭謹,以身先之?!边@里,范仲淹不僅是“掌府學”,且“訓督有法度”。
“掌”與“寘”,顯有不同含義。而“教習”之職,其義有二:一是傳授學業(yè)(教授),有“教師”之意;二是學官名,掌課試之事,且 “教習”之官設在明朝。由此可見,范仲淹“掌府學”,不是做山長,應是書院的教師,兼管課試之事,且“訓督有法度”?!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所說“掌府學教習”,是比較確切的說法。
《宋史·晏殊傳》稱晏殊“善知人”?!爱斒乐?,如范仲淹、孔道輔皆出其門。”當時,同在書院執(zhí)教的還有王洙和韋不伐??梢?,晏殊延聘的名師,并非范仲淹一人。
天圣五年(1027)正月,晏殊知應天府,他重視教育,延請名師,大力扶持應天書院。時范仲淹正在丁母憂,晏殊“聞仲淹名”,于是“召寘府學”。在《舉范仲淹狀》中,晏殊對范仲淹評價甚高:“臣伏見大理寺丞范仲淹,為學精勤,屬文典雅,略分吏局,亦著清聲?!狈吨傺筒回摫娡趫?zhí)教應天書院近兩年的時間里,“四方從學者輻輳”。
范仲淹執(zhí)教應天書院時,寫下了著名的《南京書院題名記》,追溯應天書院辦學歷史,抒發(fā)對應天書院的感情。又作《上執(zhí)政書》,闡釋自己的政治見解。他的“憂樂”思想亦在此時期形成。
《范仲淹傳》與《年譜》均未言到嵩陽書院講學事。
鄧洪波主編的“中國書院文化叢書”之《嵩陽書院》(宮嵩濤著),言范仲淹與歐陽修、梅堯臣、晏殊、尹洙等人曾到嵩陽書院講學,但時間不在丁母憂期間:
范仲淹,在北宋真宗趙恒在位期間(998-1022),曾到嵩山崇福宮奉安真宗趙恒御容(畫像),讓大家朝謁,其時講學嵩陽書院。據(jù)明傅梅《嵩書》卷六《宦履篇·宋范仲淹》記載:范仲淹“嘗奉真宗御容崇福宮,登高履勝,與歐陽修、梅圣俞有嵩山唱和詩十二章,今傳于世”。清景日畛《說嵩》卷十七《傳人二·宋范仲淹》也有“嘗奉真宗御容崇福宮,登高履勝,與歐陽修、梅圣俞唱和焉”的記載?!诔绺m奉安真宗玉容是件大事兒,很多官員、社會名流都到嵩山崇福宮真宗像前朝謁。這其中就有歐陽修、梅堯臣、尹洙、晏殊、晏幾道等人。朝謁之余登嵩山、訪名勝、看古跡,成為范仲淹和眾好友的“自由之旅”。唱詩賦詞,不亦樂乎。其中范仲淹在《自峻極中院步登太室中峰》詩中說的“不來峻極峰游,何能小天下?”成為登嵩山俯瞰中原的千古佳句。因崇福宮毗鄰嵩陽書院,書院自五代后唐始,講學之風濃烈沿傳,氣氛熱烈。范仲淹有早年在應天書院讀書和講學的經(jīng)歷,嵩山之行,書院講學,必不可缺少。因為是和眾位朋友在一起講學,主要聽眾是書院生徒。他一反平日嚴肅刻板模樣,講到動情處,或擊掌高歌,或迎風長嘯,雖然有點放浪形骸,但其自然無拘無束的講態(tài),讓聽者也自由隨形。[8]47—48
該書在第七章“嵩陽書院的歷代名人”中,也有類似的表述。
但《歐陽修年譜》記載:“明道元年(壬申),公年二十六。是春及秋,兩游嵩岳。秋,蓋從通判謝絳奉御香告廟也。禮畢,同游五人,皆見峭壁大書神清之洞。”據(jù)《歐陽修年譜》,游嵩山講學嵩陽書院,在明道元年(1032)。這一年,范仲淹43歲,歐陽修25歲,梅堯臣30歲。這一年的春天,范仲淹、歐陽修、梅堯臣、楊愈、謝絳等人嵩山聚會,是偶遇,沒有事先預約。范仲淹是從東京開封出發(fā),西行去嵩山,經(jīng)鄭州、鞏縣入軒轅關到登封縣。而歐陽修、梅堯臣、楊愈、謝絳、尹洙、晏殊、晏幾道等人則是從西京洛陽結(jié)伴東行,經(jīng)過洛陽縣、偃師縣,登上軒轅關,來到登封縣。他們意外謀面,欣喜地結(jié)伴暢游中岳,崇福宮、會善寺、少林寺、中岳廟等名勝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宮嵩濤《嵩陽書院》一書,言范仲淹游嵩山講學嵩陽書院之事在“丁憂”之前,而《歐陽修年譜》之記載又在“丁憂”之后。那么,范仲淹“丁憂”期間是否到嵩陽書院講學?
《范仲淹年譜》“天圣九年(1031)”有“三月……與友人游嵩山”。筆者以為,這個時間當屬范仲淹游嵩山的時間。因為也就是在天圣九年三月,范仲淹“遷太常博士,移陳州通判。葬母于河南伊川萬安山”。據(jù)洛陽伊川萬安山范仲淹墓守墓人范玉峰介紹,天圣九年三月,范仲淹曾到洛陽伊川萬安山為母親看墓地,看完墓地后曾有嵩山之游。根據(jù)《范仲淹年譜》的記載,從天圣四年(1026) 八月“丁母謝氏夫人憂”到明道元年(1032),只有“天圣九年(1031)”有“三月……與友人游嵩山”的記載。由此看來,在沒有新的資料發(fā)現(xiàn)之前,范仲淹是在天圣九年三月游嵩山并在嵩山講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