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俊
遭遇天崩地解、明清易代之遽變的王船山,歷經(jīng)九死一生的極端生存處境,生死出處的抉擇幾乎與其艱難險阻的一生相始終。對以亡國遺臣自居的船山而言,持續(xù)生存的合法性以及如何證明余生的價值,如何以有限的生命創(chuàng)造無限的意義是直擊靈魂的生命拷問[1],甚至生死問題成為其晚年的基本關(guān)懷。正如陳來所指出:“生死—善惡的問題是船山晚年思想的核心和要義,其他的復(fù)雜的理論辨析和概念組織都是圍繞此一核心的外圍建構(gòu)和展開?!盵2]雖然顧炎武、黃宗羲等遺民儒者都曾追問存在的意義,但船山的反省檢討與立身行事無疑最為深刻獨特。
《莊子》較多討論養(yǎng)生、全生、治身、善死等問題,關(guān)于生死的看法尤有勝義可說。身為醇儒的王船山因亂世暴君的生存境遇而對莊子懷有同情之了解[3],發(fā)現(xiàn)《莊子·達生》“形精不虧”“反以相天”秘向旁通于《周易》《中庸》等儒家經(jīng)典,契合于裁成輔相、參贊化育的儒家圣學(xué)。故而,船山將遺民生命與人格認同投射于莊子,借助于對《莊子》的創(chuàng)造性詮釋通達性命之情,同時突破莊子自然主義生死觀、程朱“死則散而全無”所導(dǎo)致的道德困境,認為人一生的善惡作為并不會隨著死亡而消散無余,而是隨順氣之流散復(fù)歸太虛,繼續(xù)參與大化流行生生不已的創(chuàng)造活動,這正是儒家君子存神盡性、參贊化育的相天之道。為證成上述觀點,本文需要處理的主要問題有:(1)《莊子》齊同生死的自然生死觀及其道德困境;(2)己身之神氣循環(huán)不滅及其社會歷史意義;(3)為何說君子之道在于形精不虧、反以相天。
《莊子》一書有著豐富的氣論思想,并以氣化流行解釋個體生命從開始(生)到終結(jié)(死)的歷程,以生死之自然消解生之偶然與死之必然而滋生的“哀死”“患死”之情。王船山也以氣之聚散闡述生死,同時基于儒者的生命關(guān)懷批評改造莊子生死觀的不合理因素。
首先,莊子以氣之變化說明人之生死,在消解死亡之神秘性的同時,弱化了哀死的人倫情感?!肚f子·至樂》載有莊子妻死、鼓盆而歌的寓言:
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4]
在莊子看來,從生到死的過程猶如四時之更替,是自然而然的現(xiàn)象。人之生源自鴻蒙造化(“芒芴”),死則安息于天地之間(“巨室”)。生與死源于自然又復(fù)歸于自然,二者之間沒有實質(zhì)性的分別?!爸乐欢_哀樂之為一”[4],對死亡不必哀傷。這實則模糊了生死之間的界限,屬于齊同生死、等觀生死。
其次,面對生死之流轉(zhuǎn),莊子以氣之聚散離合說明萬物之生滅變化。以氣為本源,生是走向死的歷程,死則是新生的開始。死生齊一,故而不必患死。如《莊子·知北游》所說: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fù)化為神奇,神奇復(fù)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4]
氣聚而有形,則為生;氣散而形毀,則為死;生死之變,即為化。生必然轉(zhuǎn)化為死,死又轉(zhuǎn)化為新生,生與死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在一氣同構(gòu)的本體論前提下,天地萬物為氣化活動的不同形態(tài),萬物之間一氣相通,存在互滲互入的可能,生與死也因“通”而走向齊、同。正如楊國榮所指出,莊子“把生與死理解為‘氣’的不同存在形態(tài),從而使‘死’既非僅僅以異己的形式存在,也不再呈現(xiàn)為向虛無的無盡延伸,而是展現(xiàn)為自然循環(huán)過程中與‘生’相繼而起的相關(guān)環(huán)節(jié)”[5]。質(zhì)言之,人之生死是氣之聚散變化,在本質(zhì)上并無差別,死亡不足畏懼。
與世人之“患死”相對,《莊子·德充符》主張“以死生為一條”,《莊子·至樂》言“死生存亡之一體”,繼而宣揚“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縱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4]。死亡直接擺脫了君臣上下等政治倫理關(guān)系的束縛,成為個體生命理想化的存在方式。以死為樂基本上消解了死亡的神秘性與恐怖性,同時也忽視了生存的價值意義。
此外,在天下一氣、新故密移的宇宙論場域下,人與萬物源于自然造化,可以相互轉(zhuǎn)化融合。《莊子·大宗師》云:“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4];“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4]人與萬物是氣之凝聚,死則復(fù)歸于氣,聽任天地造化重新熔鑄為新事物。人之身體在大冶烘爐中可化為雞、化為彈,化為鼠肝蟲臂,萬物均是自然鏈條中的構(gòu)成質(zhì)料。因而以生為善,則死亦可為善;生死皆善,則可等而視之。這是莊子善生善死、善始善終之說的基本內(nèi)涵,這與儒家生得其正、死亦得其所的價值追求明顯不同。
王船山基本上貫徹了莊子“通天下一氣”的思路,認為“六合一氣”“渾天之體,渾淪一氣”[6]“無天、無人、無吾,渾然一氣”[6]。宇宙之間唯是一氣,天地萬物同此一氣,這一氤氳流行之氣即是宇宙之本源。同時船山也認同莊子以氣之聚散解釋生死現(xiàn)象,所謂“氣之聚散,物之死生,出而來,入而往,皆理勢之自然”[7]“聚而成形,散而歸于太虛,氣猶是氣也”[7]。質(zhì)言之,氣聚合而生成人物,死則散為氣而復(fù)歸太虛,生死聚散是自然變化的必有之幾。
但莊子之齊同生死,視死生為一,不僅模糊了生死之界限,消解了存在的獨特意義,也面臨著嚴重的道德困境:無法說明人為何要活著,以及為什么選擇做好人。船山則更重視生,批評莊子“詳于言死而略于言生”[8],將莊子之生死觀從生死無別、齊同生死朝向珍生務(wù)義、更生復(fù)始的面向進行詮釋,并且“生時的人格品質(zhì)及行為特質(zhì),在生時及死后都會影響這個世界,因此生在倫理意義上便較死更具價值”[9]。如《張子正蒙注》所言:
蓋其生也異于禽獸之生,則其死也異于禽獸之死,全健順太和之理以還造化,存順而沒亦寧。[7]
船山明確指出,人之生死不同于禽獸,人生時應(yīng)當(dāng)保全稟賦自天地的健順之性,死后將此粹美之性還歸天地造化。在船山看來,“生以盡人道而無歉,死以返太虛而無累”[7]“生而不失吾常,死而適得吾體”[7],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存順沒寧”。面對生死之自然迭代,臨終之際能否無愧于本心、無愧于天地,有賴于人存神盡性的道德努力,這也是人之為人而異于禽獸的關(guān)鍵所在。
其次,面對莊子不哀死、不患死的生死態(tài)度,船山明辨哀死與患死之差異,指出這關(guān)系到人禽之大別:
且天地之生也,則以人為貴。草木任生而不恤其死,禽獸患死而不知哀死,人知哀死而不必患死。哀以延天地之生,患以廢天地之化。故哀與患,人禽之大別也。[10]
不同于禽獸草木,人稟天地靈秀之氣而生?!安菽居袣舛鵁o情,禽獸有情而無理,兼情與理而合為一致,乃成乎人之生?!盵11]禽獸雖有情識知覺,但不理解生死是天地自然之化,死亡是個體生命之必然歸宿,故而以死為患。人知曉新故相推之常理,明了生命有其責(zé)任與價值,因珍生、貴生而哀死??梢哉f,禽獸出于對死之恐懼而患死,船山強調(diào)哀死則是基于對生之敬畏[5]。這關(guān)乎人禽之別,也體現(xiàn)了儒道之別。
再次,相較于莊子視死生為一,乃至視死亡為“反其真”,船山尤為重視人生在世之意義,生而為人必當(dāng)有所作為。所謂“生之情者,有其生而不容已者也。內(nèi)篇曰‘則謂之不死奚益’,夫生必有所以為生,而后賢于死……有生之情,而奚容不有所為耶”[6]?!肚f子解·達生》亦云:
蓋人之生也,所勤勤于有事者,立德也,立教也,立功也,立名也。治至于堯,教至于孔,而莊子猶以為塵垢秕糠而無益于生。使然,則夷跖同歸于銷隕,將縱欲賊物之兇人,與飽食佚居、醉生夢死之鄙夫,亦各自遂其逍遙,而又何事于知天見獨,達生之情,達命之情,持之以慎,守之于默,持不可持之靈臺,為爾勞勞哉![6]
船山認為生而為人必當(dāng)有所營為,或樹德立教,或建立功名,而莊子卻視唐堯之治、孔子之教如塵垢糠秕無益于天下蒼生。如此,則伯夷、盜跖同歸于腐朽;縱欲賊物之小人與飽食佚居、醉生夢死之鄙夫各得其逍遙;儒家君子知天事天、通達性命之情的道德持守變得毫無意義。君子小人的歸宿完全相同,惡人愚人亦能盡性逍遙,將會導(dǎo)致善惡賢愚之別沒有任何意義,世人更易毫無顧忌地任情縱欲、逞兇作惡,這將直接危及儒家道德踐履之根基。因而,船山強調(diào)生命有其道德價值和責(zé)任義務(wù),生而為人當(dāng)窮盡此生的價值意義而非向往死后的世界,當(dāng)致力于道德人格之完善而非逐物縱欲,人生的意義在于建功立業(yè)、垂范后世,留下積極的社會歷史影響。
此外,不同于莊子所說人死則形神俱逝、同歸一氣,船山認為即便氣散形毀、復(fù)歸太虛,也有死而不亡者留存于世,死并不意味著徹底走向虛無。正如《莊子解·大宗師》所說:“及其死也,薪窮于指而火傳,則固有未嘗死者,亦未嘗不可知也。合生與死、天與人而一其知,則生而未嘗生,死而未嘗死,是乃真人之真知。”[6]在船山看來,如同薪盡而火傳,形體代謝之后依然有精神存在,生而未嘗生,死而未嘗死,方是真人之真知。這意味著個體生命并不會隨著死亡而消散殆盡,而是通過氣化循環(huán)復(fù)歸天地宇宙并持續(xù)產(chǎn)生影響。楊國榮指出:“‘死’不僅僅是‘去世’,而且也以某種方式涉及‘在世’:個體雖逝,但他的文化創(chuàng)作成果卻依然‘在’歷史中,‘在’文明的延續(xù)過程中?!盵5]正是在參與歷史文明之延續(xù)這一意義上,船山認為“未嘗有辛勤歲月之積一旦悉化為烏有”[7]。
天地萬物之生死源于一氣之聚散變化,這是莊子自然主義生死觀的基本觀點。船山沿襲這一說法的同時,特別指出人之生死不同于禽獸萬物,人之形體雖有聚散成毀,但身心之氣復(fù)歸太虛而恒存不滅,且持藏畢生善惡作為的生命之氣會影響太虛之氣的清濁醇疵,進而影響人間社會乃至未來局勢之治亂興衰。
首先,船山認為人之生命由形體與精神構(gòu)成,所謂“人之生也,形成而神因附之”[6]。氣凝聚而有生命,氣消散則形與神并非消滅,而是返回天地宇宙,重新參與氣化循環(huán)、更生不已。如《莊子解·達生》所說:
人之生也,天合之而成乎人之體,天未嘗去乎形之中也。其散也,形返于氣之實,精返于氣之虛,與未生而肇造乎生者合同一致,仍可以聽大造之合而更為始,此所謂幽明始終無二理也。[6]
所謂“實”,主要指凝聚、可見之氣;所謂“虛”,主要指清醇、未形之氣?!坝拿魇冀K”,主要指生命幽隱、顯現(xiàn)、開始、終結(jié)等不同情狀。人之生,在于天地清明之氣凝聚而成人之形體,源自上天的清氣便寄寓形體之中。生命終結(jié)之時,形體隨氣散復(fù)歸為天地之間的有形可見之氣,精神則復(fù)歸太虛隱微清明之氣。既散的形精之氣與未生而將生之氣渾融無間,隨宇宙造化之摶合熔鑄而生成新的生命。這便是幽明始終、其理不二,本質(zhì)均是生命之氣的聚散流行。質(zhì)言之,人之生命氣質(zhì)隨氣之聚散流溢于天地之間,持續(xù)參與宇宙大化之生命活動。
其次,雖然人之生命需要形與神共同加持,但神為“天氣之醇者”,形質(zhì)乃“氣之凝滯者”,故而一為“生之主”,一為“生之有”。所謂“形,寓也,賓也;心知寓神以馳,役也;皆吾生之有而非生之主也”[6]。形體是個體生命的寓居之所,也是暫時凝聚的客體客形,心知容易載神外馳而為外物所役使,故而形體及其心知只是“生之有”。船山借《莊子·養(yǎng)生主》薪火之喻闡釋形神關(guān)系,詳細論述“生之主”相傳不熄、恒存不滅:
夫薪可以屈指盡,而火不可窮。不可窮者,生之主也。寓于薪,而以薪為火,不亦愚乎!蓋人之生也,形成而神因附之。形蔽而不足以居神,則神舍之而去;舍之以去,而神者非神也。寓于形而謂之神,不寓于形,天而已矣。寓于形,不寓于形,豈有別哉?養(yǎng)此至常不易、萬歲成純、相傳不熄之生主,則來去適然,任薪之多寡,數(shù)盡而止。其不可知者,或游于虛,或寓于他,鼠肝蟲臂,無所不可。[6]
柴薪有燃盡之時,而火焰卻因燃燒他薪而無有窮盡。寄寓于柴薪,不能把有盡之薪視為無盡之火。如同人之生滅,氣聚成形而精神來舍,形體毀壞則精神隨氣之消散而復(fù)歸天地。寓居于形體則為精神之氣,脫離形體則為太虛之氣;無論是否寄寓形體,精神之氣與太虛之氣在根源上并無差別。人之精神源于太虛又散歸太虛,有聚散而無毀滅,死而不亡、無有窮盡。這一精神正是“至常不易,萬歲成純,相傳不熄”的“生之主”。而“不知其盡”的精神之氣一旦復(fù)歸天地宇宙,或游蕩于太虛之中,或寄寓于他物,或經(jīng)造化熔鑄而為鼠肝蟲臂。質(zhì)言之,相較于有盡、有限之形體,精神是無盡、無限的,因而是生命之真主。
故而,“生死者,人之形生而形死也。天地即有覆墜,亦其形覆形墜也。渾然之一氣,無生則無死,無形則無覆墜?!盵6]人之生死不過是形體之生死,生命之氣轉(zhuǎn)化為循環(huán)不滅的太虛渾淪之氣?!爸郎?,知形神之去留,唯大力之所負而趨,而不生不死者終古而不遁?!盵6]生死關(guān)乎形神之去留,生命有其不死不生者長存于天地宇宙。因而,“善養(yǎng)生者,不養(yǎng)其生,而養(yǎng)其不可死者。”[6]養(yǎng)生關(guān)鍵不在易朽之形體而在修煉不死之精神,涵養(yǎng)稟賦自天地的太虛之氣,使其一如本來狀態(tài)清通無礙。
此外,船山認為生命之氣循環(huán)往復(fù),不同于程朱的“死則散盡無余”說,與佛教的輪回說也有著根本的區(qū)別。《莊子解·達生》云:
浮屠自私以利其果報,固為非道;而先儒謂死則散而之無,人無能與于性命之終始,則孳孳于善,亦浮漚之起滅耳,又何道之足貴,而情欲之不可恣乎![6]
上述兩個問題實則指向一個問題,程朱認為以聚散屈伸論氣,易混同為佛教的輪回說,故而主張形體死亡后消散殆盡,而非復(fù)歸太虛宇宙,沒有所謂的“形潰返原”“既返之氣”。所謂“凡物之散,其氣遂盡,無復(fù)歸本原之理”[12],“其說聚散屈處,其弊卻是大輪回”[13]。對此,船山一一辯駁:
其一,船山認為形精返歸太虛而更生為始,氣之聚散循環(huán)保證道德主體能夠積極參與性命之幽明始終,進而在“勸勉斯人”的意義上有助于君子之工夫修煉與道德實踐。而程朱之說因消解性命之最終歸宿而在道德修持、懲惡勸善方面缺乏說服力,孳孳為善的身心修煉如同幻滅之泡沫。推衍至極,如若死后終歸虛無,生時何不縱情肆欲?其二,從理論根源講,個體生命的形精之氣散歸天地后與太虛之氣渾融無間,不存在穿越氣化循環(huán)而永恒不變的個體神識。所謂“死生流轉(zhuǎn),無蕞然之形以限之,安得復(fù)即一人之神識還為一人”[7];“或一人之養(yǎng)性散而為數(shù)人,或數(shù)人之養(yǎng)性聚而為一人……故堯之既崩,不再生而為堯;桀之既亡,不再生而為桀?!盵10]從行動意圖來講,佛家講寂滅涅槃是為了死后之福報,辜負生命而專注于彼岸世界。所謂“釋氏專于言死,妄計其死之得果;而方生之日,疾趨死趣,早已枯槁不靈,而虛負其生”[6]。嚴壽澂指出,船山的神氣聚散說絕不等同于佛教的輪回說,佛說是“畫以界限”的個體輪回,而船山之說則是無彼此畛域的渾融輪回;一為私,一為公,儒釋之別顯然[14]。消解混同佛教輪回說之嫌疑后,船山堅信生命之氣與圣賢精神長存天地之間,這并非為一己之私利果報,而是利益后世眾生。
道德主體的生命之氣本來純凈無染,不存在澄清凈化的問題。所謂“立人之命者,氣本純也,奚待于人之澄之使純哉”[6],但如果生命個體不善加操持涵養(yǎng),則先天純氣、善氣因外物攪擾而淪為雜氣、害氣,進而對天地宇宙乃至人間社會造成負面影響。如《莊子解·達生》所說:
人之先合于天,為命之情者,純而已矣;無所凝滯,更生而不窮,不形于色而常清。唯人之不達乎此,淫于物而化于物,則物之委形,塊結(jié)于中以相雜,憂患水火交相窒慄而純氣蕩;則且化天之純氣,為頑鄙、窒塞、浮蕩以死之氣,而賊天甚矣。守其純氣,棄世以正平,得而不淫,失而不傷,藏身于天而身無非天,形且與情同其純妙,而為德于生者大矣。夫人之雜氣一動,開人之“知巧果敢”,以閉天之純,則其散而更生者,害延不已,于是攻戰(zhàn)殺戮之氣動于兩間,而天受其累。[6]
在這里,船山主要論述了生命之氣的兩種類型及其各自影響,也可稱之為主體之氣的“正負態(tài)變化”及個體之氣與社會之氣的“交感互動”[15]。
其一,從兩種不同類型的氣來看:個體生命之氣與上天原初之氣合同一致而純凈無瑕(“合天”),此氣并未凝結(jié)為具體形態(tài),而是在太虛宇宙聚散流行、生生不已,這是本然狀態(tài)下的清醇之氣。而個體生命向外逐物導(dǎo)致精神外馳,物欲雜念塊結(jié)于心,加之內(nèi)外憂患水火情勢之?dāng)嚁_,先天之純氣化為頑鄙、窒塞、浮蕩之氣,這是失其本來面目的雜氣。其二,從生命主體純雜之氣的社會效益看:道德主體持守好生命之純氣,不因一時之得失導(dǎo)致氣有所增損,藏身于天地之間且生命之氣融貫感通于太虛之氣,形體之氣與精神之氣妙合無間、清醇無疵,就會大大裨益天下蒼生。倘若主體之雜氣蠢動不休,遮蔽污染原有的清通之氣,不僅開啟自身之智巧果敢,而且這一雜氣會因氣散復(fù)生而延害不已,導(dǎo)致攻占殺戮之氣充盈于天地之間。
質(zhì)言之,船山認為個體生命的身心活動、德性修養(yǎng)關(guān)乎生命氣質(zhì)之純雜,而生命氣質(zhì)之清濁醇疵又關(guān)系到天地宇宙的整體之氣,進而在氣化流行的創(chuàng)生活動中影響天地萬物之生成化育,乃至影響人間社會的生態(tài)氣候與治亂興衰。如《莊子解·在宥》所言:“日月之光所以荒,云雨之所以錯,草木之所以凋,皆民喜怒湮滯飛揚之氣干陰陽之和召之也。”[6]日月晦暗、云雨不調(diào)、草木凋落,是因為百姓喜怒激揚之氣干擾天地陰陽之和氣。可以說,船山從氣之清濁變化,推衍出生命主體之德性修養(yǎng)與自然生態(tài)、社會政治之間感應(yīng)互動的影響機制。
至于個體之身心活動為何會導(dǎo)致社會之攻占殺戮,《莊子解·達生》也有明確解釋:
天下治之已久,則人耽于物之可悅,而怪其所不常見,于是忿慉之氣浮動于人心,當(dāng)其時,攻占殺戮之禍,尚未動也;已而懷忿慉者,形謝而氣返于虛,以為更生之始,則忿慉之氣與化成形,以胚胎于有生之初,而兩間乃繁有囂凌爭利、狂奔樂禍之氣質(zhì),以成乎乖忤之習(xí),無端而求,無端而忮,得而矯,失而競,而后攻戰(zhàn)殺戮之禍,歘然以興而莫之能止;殆乎消亡隕滅,而希微之禍本猶延及于數(shù)百年之后,以相續(xù)而復(fù)起。[6]
天下承平日久,百姓耽溺于物欲,內(nèi)心受私欲牽引而忿恨不平,此時并未直接導(dǎo)致世間的攻戰(zhàn)爭奪。但己身所懷藏的忿慉之氣隨肉體隕滅而散歸天地,成為大冶洪爐熔鑄新生命的質(zhì)料。這一雜亂無序之氣在氣化流行中不斷重塑成形,新生事物在受生之初便有所虧欠,天地之間頻繁出現(xiàn)囂凌爭利、狂奔樂禍之氣,逐漸養(yǎng)成乖戾忤逆之習(xí)氣,百姓無端貪得無厭、嫉賢妒能,馳騁于爭競得失,最終醞釀成攻占殺戮之禍。即便人間亂象湮滅消亡,但作為禍亂根源的雜亂渾濁之氣卻延續(xù)至數(shù)百年之后,持續(xù)影響天下之治亂。
故而,“所行之清濁善惡,與氣俱而游散于兩間,為祥為善,為眚為孽,皆人物之氣所結(jié),不待死而始為鬼以滅盡無余也?!盵7]人生前道德實踐所累積的善惡清濁之氣,與太虛之氣流動于天地之間,或凝結(jié)而成祥瑞之象,或造成人間災(zāi)異。誠如嚴壽澂所說:“人一生的作為,隨魂氣散歸太虛而長留于天壤間,更因魂氣重聚于人而延及后世,終古不滅?!盵16]陳來也指出,“人在生時的言行善惡,并不僅僅是一種名聲,一種社會評價,也決不會像大海的泡沫消散滅盡,反而,在他的生前和死后,都會變成為宇宙當(dāng)中的一種實體性的存在,影響天地兩間的氣象,影響宇宙的構(gòu)成?!盵2]個體生命的清濁之氣不隨形體之消隕而滅盡無余,而是持續(xù)影響宇宙之氣象與天下之治亂,神氣長存的宇宙論意義即在于此,儒家之德性踐履工夫亦于此安立。
《莊子·達生》有“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之說,但原文旨在論述“棄事”“遺生”,屬于典型的道家出世之學(xué)。但船山卻高度評價此篇,認為“唯此篇揭其綱宗于‘能移而相天’,然后見道之不可不知,而守之不可不一,則內(nèi)篇所云者,至此而后反要而語極也……唯此言‘能移’,而且言‘能移以相天’,則庶乎合幽明于一理,通生死于一貫”[6]?!哆_生》于“固執(zhí)粗說”“忿戾詛誹”的外篇中脫穎而出,主要在于以貫通幽明死生的“能移而相天”為綱領(lǐng)宗旨。這一綱要不僅闡明個體生命從此到彼、由生到死的變化之道,而且發(fā)掘道德主體輔相天地、死而不亡之精神旨趣,于此方能見性命之道并守道不失。
關(guān)于“形精不虧,是謂能移”,郭象注云“與化俱也”,成玄英疏云“移者,遷轉(zhuǎn)之謂也。夫不勞于形,不虧其精者,故能隨變?nèi)位c物俱遷也”[4]。不勞役形體、不虧損精神,則能隨化遷移,二人之說重在強調(diào)保身全神、因任自然。船山注云:“雖去此而自全于彼”[6],形體與精神雖離開此時此地卻保全于彼時彼地??梢哉f,“能移”首先意味著個體生命能夠參與氣化流行、來去自如;同時還需形體與精神無所虧欠,保持生命之氣的清虛純凈,全而歸之于彼。
船山首先闡明向外逐物導(dǎo)致形體與精神有所虧損,所謂“惟于其生也,欲養(yǎng)其形而資外物以養(yǎng)之,勞形以求養(yǎng)形,形不可終養(yǎng),而適以勞其形,則形既虧矣;遺棄其精于不恤,而疲役之以役于形而求養(yǎng),則精之虧又久矣”[6]。試圖借助外物保養(yǎng)形體,乃至勞役形體以求取外物,恰恰會因“形勞”而導(dǎo)致“形虧”,而勞形逐物的同時還會造成精神的疲役外馳,最終導(dǎo)致“精虧”。質(zhì)言之,形體終歸腐朽,保養(yǎng)精神重于保養(yǎng)形體;在保持形體之完整無缺的基礎(chǔ)上,通過精神內(nèi)守而非資取外物涵養(yǎng)原有之純氣。
進而,船山詳細解釋沉溺外物為何會間雜生命之純氣,以及如何通過工夫修持保證“形全”“精復(fù)”?!肚f子解·達生》詮釋“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云:
此言守純氣之功也……然必守之嚴者,物入而蕩之,則失守而雜于物也。夫物豈能間吾之純氣乎?形不靜而淫于物,乃倚于物而止,目止于色,耳止于聽,四支止于動作,心止于好惡,而不至于其受命之初……唯以專持志,以志凝神,攝官骸于一靜,而盡絀其機,以閉人之天,則任物之至,累之累之,不安而又累之,審之于微芒承受之地,使協(xié)一于正平而不傾,此密用之功,至專至靜,而后形可得全,精可得復(fù)也。[6]
船山于此重點論述持守純氣之工夫及效益:其一,守氣工夫必須嚴密,以防外物搖蕩生命之純氣,進而化純正之氣為駁雜之氣。其二,外物之所以間雜、污染原本之純氣,因為形體不寧靜專一且淫于外物,如耳目四肢追逐聲色動作,心知追逐好惡是非,個體生命追逐感官刺激而心動神馳,最終喪失其主體地位及天賦之純氣。其三,守氣之工夫在于以專持志、以志凝神,亦即心志專一、凝神內(nèi)守,同時收攝感官心知而不外馳,閉人之天而開天之天,而后“氣不隨形以淫而可守”,人之形體得以保全,精神也得以復(fù)歸于天。
此外,除卻物欲搖蕩人之精神,船山還從化解成心執(zhí)著的角度,論述不虧形精以相天?!肚f子解·庚桑楚》注解“有生,黬也”云:
論至此而盡抉其藏,以警相求而不得者,使從大夢而得寤,盡化其賢能善利之心,而休之于天均,以不虧其形精而相天也。此巨才之化,天光之發(fā),而莊子之學(xué)盡于此矣……據(jù)一物以物萬物,守一時以定千古,標(biāo)一知一行一辯以勝群義,徒欲留黬而不能保其披然之且移;移而之他,又據(jù)他以為此;一人之肝膽自相胡越,而亂乃興而不可止。一生以為本,不知他生之同此一本也。一知以為師,不知他知之同此一師也。他日之非吾者,即今日之是吾者,而心之斗也無已,窮通知愚交爭而迷其故。移為魚鳥而惡毛嬙,移為麋而好魚鹿;蜩與鸴鳩不知其為鯤鵬之移;而以斯須之同己者為同,且欲使人以之為節(jié),天下之亂釀于此,而不知非天之使然,人自致之耳。夫唯知移者之又為彼,則知移者之初即此;止而翛然,已而侗然,形精不虧,則移焉而泰者恒泰,定者恒定,天光恒發(fā),而大均以善其運行。至人之藏,衛(wèi)其生而衛(wèi)無窮之生,至矣。是則莊子之瑩其靈臺,而為萬有不出之宗也。[6]
船山對《庚桑楚》評價極高,認為莊子隱而未發(fā)之旨于此盡數(shù)揭明:消解賢能善利之成心分別,休止于圓轉(zhuǎn)不息之天均宇宙,則能不虧形精而相天贊化,莊子之學(xué)窮盡于此。茲分以下兩點論述:
其一,不明事物瞬息萬變之理,執(zhí)著于是非彼此之分別,導(dǎo)致天下大亂。在船山看來,依據(jù)某物為標(biāo)準而考訂萬物,執(zhí)守一時之論而評定千古,標(biāo)舉一言一行以壓倒群言,執(zhí)著于氣化的暫時形態(tài)(“黬”)而忽略隨化遷流的生命之氣(“披然之且移”),由此之彼便據(jù)彼以為此,化生為魚鳥時便以毛嬙為丑,化生為麋時便以魚鹿為美,小鳥不知為鯤鵬所化,以同于己者為是,以異于己者為非,欲使天下之人以此為準則,導(dǎo)致天下陷溺于是非紛爭而動亂不止。其二,明白氣化流行彼此移易之理,持守生命形精之氣,則能護衛(wèi)無窮之生。萬物在大化流行之中出入游衍、彼此交融,翛然而止、侗然而已,身心保持原初的清通狀態(tài),任世界千變?nèi)f化而安處于泰定的狀態(tài),天均宇宙也因生命純氣的持續(xù)復(fù)歸而運轉(zhuǎn)自如。圣人不虧形精不僅能護衛(wèi)此生之個體生命,亦能凈化天地宇宙之雜氣、亂氣,從而護衛(wèi)無窮無盡之生命。因而莊子保持靈臺之心的清明覺照,使己身之神氣愈發(fā)純粹清通,這便是囊括萬有的生命宗旨。
質(zhì)言之,在大化流行的宇宙論背景下,萬物“同此一本”“同此一師”,天地之間瞬息萬變,萬物皆是大化之形跡,所謂的是非分別是相對的。世俗之人執(zhí)著于斯須之形跡而妄生分別、強人從己,乃至“執(zhí)一以斷制天下”,最終以己身駁雜之氣干擾宇宙氣化循環(huán)而釀成大亂。倘若世人大夢初醒、迷途知返,消解成心妄念,精神凝聚專一,以清剛粹美的生命之氣贊助天均宇宙之運行,即是“純精而含,可以相天之道”[6]。
對于“精而又精,反以相天”,郭象注云:“還輔其自然”;成玄英疏解:“相,助也。夫遣之又遣,乃曰精之又精,是以反本還元,輔于自然之道也”[4]。船山注為“助天之化理,恒有清氣在兩間以成化”[6]??芍?,“相天”意為助天、輔天,郭象、成玄英之注疏重在闡釋順應(yīng)自然等道家之旨,而船山之說側(cè)重涵養(yǎng)天地清醇之氣輔助天下之化育,凸顯了化天道而為人道、立人道以事天道的道德踐履意義。這“彰揚了一種主動參與大化流行、參贊天地之化育的更為積極的生命理想”,鮮明體現(xiàn)了船山更具深邃儒家性的終極關(guān)切意識[17]。
關(guān)于相天的實際效益,以及至人為何專注于養(yǎng)神,《莊子解·達生》詳細闡述如下:
若兩者能無喪焉,則天地清醇之氣,由我而摶合。迨其散而成始也,清醇妙合于虛,而上以益三光之明,下以滋百昌之榮,流風(fēng)蕩于兩間,生理集善氣以復(fù)合,形體雖移,清醇不改,必且為吉祥之所翕聚,而大益于天下之生;則其以贊天之化,而垂于萬古,施于六宇,殽于萬象,益莫大焉。至人之所以亟養(yǎng)其生之主者此也。外物之累,順之而近刑,逆之而近名,皆從事于末,無有能與于天。故達情者,兩不屑焉。論至于此,而后逍遙者非茍求適也,養(yǎng)生者非徒養(yǎng)其易謝之生也,為天下之大宗師而道無以加也。[6]
“兩者”特指形與精。其一,個體生命摶合天地清醇之氣而生,如善加道德修煉而形精“不虧”“無喪”,則身死氣散復(fù)歸天地之際,在上增益日月之光明,在下滋養(yǎng)萬物之繁榮。此一清明之氣如流風(fēng)游蕩于天地之間,繼續(xù)感召善氣不斷集結(jié),雖有形體之成毀,但不改清醇之本色,清氣聚集之處即是祥瑞顯現(xiàn)之地。這便是影響萬古之時間、六宇之空間乃至萬事萬物的贊天之化的相天之道。其二,至人之養(yǎng)生以精神為主,形體易受外物牽累而執(zhí)著于世俗之功名利祿,舍本逐末無益于其天性純氣。故而,逍遙并非滿足私欲之適性,養(yǎng)生不僅保養(yǎng)無常之形體;在保全形體的基礎(chǔ)上煉氣化神、化雜氣為純氣方是天下所宗師之道。
其次,從天均旋轉(zhuǎn)的視角來看,個體生命以“循斯須”而非“持斯須”的方式相天贊化。如《莊子解·庚桑楚》云:
從天均而視之,參萬歲而合于一宙,周遍咸乎六寓而合于一宇,則今日之有我于此者,斯須而已。斯須者,可循而不可持者也。循之,則屢移而自不失其恒;持之,則所不容者多,而陰陽皆賊矣……反乎無有,而生死出入不爽其恒,均運焉耳。以此為藏,則以不際為際,而斯須各得,天且樂得以運乎均,是謂相天。[6]
天均宇宙回旋交運,囊括萬歲之時間與周遍之空間,個體生命是無限之時空中氣化流行偶然凝聚之形質(zhì),今日之我亦是斯須當(dāng)下之客形。故而,生命主體應(yīng)隨化遷流、因循斯須,而不可拘泥外在之形跡。如此則能歷經(jīng)出生入死之變遷,而仍保其恒常清通之氣,隨順天均之運轉(zhuǎn)而不妄生分別、固守當(dāng)下。天均宇宙渾融無間,生命個體各得其所,天地交運而常道不失,此即是相天之道。質(zhì)言之,天地有其常道,道德主體相天贊化應(yīng)“順之以天”,無須刻意作為、私意造作。
此外,個體生命涵養(yǎng)虛靈清明之心,不為物桎而與天同化,修煉工夫愈加純熟則精神之氣愈加精粹,進而助益天地之氣的更新、凈化,雖參贊天地、為功造化,實為“無功之功”。所謂“靈臺者,天之在人中者也。無所桎而與天同其化,熟而又熟,則精而又精,化物者無所不適,于以相天,實有其無功之功矣”[6]?!肚f子解·達生》亦云:
養(yǎng)之從容,而守之靜正,則將不知其所以然而與物相順,不知所以然而順乎物者,此萬物之所終始而為命之情也。守之而乃順乎物之所自造,則兩間虛驕之氣斂于其所移以成始,而兵刑之害氣永息于天下,呂梁亦安流矣……然則有能達命之情,不虧其形精以相天而守氣之純者,其以養(yǎng)和平而貴天下之生,清純之福,吉祥所止,垂及萬歲而不知所以然而然,無功之功,神人之相天而成化,亦盛矣哉![6]
道德主體的生命之氣本來清明純凈,涵養(yǎng)持守之道因而從容靜定,不期其然而自然順應(yīng)萬物清明純凈之天性,這正是萬物幽明始終的性命之情?!拔镏栽煺邭庖?,與彼更生者也,散而成始者也?!盵6]所謂“順乎物之所自造”,亦即順任更生成始之氣。持守本有之純氣,因循氣之聚散流行,天地之間的虛驕之氣因清氣之更新轉(zhuǎn)化而逐漸收斂,征戰(zhàn)殺伐之氣也得以止息。就相天之道而言,“不虧”形精已經(jīng)暗示形精“本全”,無須有意造作、刻意持守,涵養(yǎng)己身平和之氣質(zhì)自然助益天下之生理。清純之福祉、祥瑞之征兆,延及千秋萬歲而不知其所以然,這便是相天成化的“無功之功”。
合而言之,人稟天地清醇之氣而生,當(dāng)保全形體涵養(yǎng)精神,鍛造身心之氣以擴充天地清明之氣,所謂“全而生之”;既死之后返歸太虛,不遺留雜氣、惡氣于天地之間,而是以純氣、善氣化育新的生命,所謂“全而歸之”。這便是圣人君子生前身后形精不虧、反以相天的安身立命之道。君子善生善死、全生全歸,“因其來而善其往,安其往所以善其來?!盵10]“‘善生’轉(zhuǎn)化出存養(yǎng)生理生氣的工夫義,而‘善死’則變成生命終結(jié)時將此經(jīng)過修煉之氣還歸天地”[18]。船山之說凸顯了人的主體地位與自由意志,而對工夫修持與倫理意義的重視也是其莊學(xué)思想的特殊之處。從工夫踐履及其社會效益的角度來說,“‘形精無虧’即化仁義于無跡的內(nèi)圣之道,‘贊天之化’亦即是化政教于無實的外王之道。”[1]
明清易代于船山而言是天崩地解、斯文淪喪的時代遽變,也是貫穿其整個生命與思想的大事因緣。家國覆亡、世衰道喪的生存體驗與憂患意識,迫使船山不得不深思生存的合法性與歷史文明的賡續(xù)問題。在氣化流行的宇宙論視域下,個體生命之生死不過是形體之成毀,而生命之氣則融入氣化循環(huán)并持續(xù)作用于宇宙整體,進而在同聲相感、同氣相求的聚散流行中影響人間社會與政治局勢之治亂興衰。作為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的身心之氣的清濁善惡,有賴于生命主體的德性修煉。個體生命應(yīng)當(dāng)凝神守氣、變化氣質(zhì),以身心踐履為功于天地造化,讓害氣、惡氣影響下的惡習(xí)與亂世不斷趨向清明有序,讓純氣、善氣滋養(yǎng)下的治平之世愈加純粹太平。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這不僅體現(xiàn)了船山對天地宇宙的責(zé)任意識,也暗含了船山對晚明世風(fēng)淫邪、政局混亂的形上反思。換言之,“船山試圖從氣化循環(huán)的角度解答歷史治亂之因由”[18],這一政治訴求或許也是船山晚年精研莊學(xué)、追問生死議題并積極探求生命意義的動機之一。
清軍入關(guān)復(fù)國無望之后,不同于其他遺民學(xué)者或死節(jié)、或逃禪、或退隱,船山以徹底不合作的態(tài)度窮居深山四十余年,不剃發(fā)、不易服,孤高隱忍、潛心著述以賡續(xù)華夏文明正統(tǒng)??梢哉f,這是生命踐履意義上的形精不虧、反以相天。這一信念之關(guān)鍵在神氣長存、精神不朽,圣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唐君毅指出,“船山之論圣賢精神之不朽,而不求個體靈魂之長存,乃根據(jù)于圣賢之本無私吝之心,則其清明之氣,不得不公諸來世與群生,于物之來與己之來,更無所擇。而佛家之言輪回果報,謂死此即生彼。初雖所以勸善懲惡,然終不免本于人之固守其個體之私心。故謂輪回之說,足以怙私崇利。人既各成一永存之個體,各自獨立不相依,則何妨叛其君。此即船山破輪回,而只言氣化往來不窮之說之微意。然即此氣化之往來之不窮,圣賢已可延清紀于無窮?!盵19]船山以氣化循環(huán)論生死聚散、善惡清濁及治亂興衰之微言大義,破解程朱“死則散盡無余”與佛教輪回說之道德困境,悉盡于此。
湖南師范大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