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振綱
20 世紀60 年代,杰出的東南亞歷史學家沃爾特斯(O.W.Wolters)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曼陀羅”概念探討東南亞區(qū)域內(nèi)部關系史。經(jīng)過50 多年的發(fā)展,“曼陀羅”這一史學范式已經(jīng)形成較為完整的理論框架。令人遺憾的是,這一概念的介紹及其相關的研究在中國學術界可謂寥寥。①國內(nèi)采用“曼陀羅”這一術語進行東南亞歷史及相關研究的主要有:呂振綱:《朝貢體系、曼陀羅體系與殖民體系的碰撞》,《東南亞研究》,2017 年第5 期;呂振綱:《曼陀羅體系的興衰:以1293—1527 年的滿者伯夷王國為中心的考察》,《史林》,2017 年第6 期;呂振綱:《曼陀羅體系:古代東南亞的地區(qū)秩序研究》,《太平洋學報》,2017 年第8 期;龍曉燕:《勐、曼陀羅與大一統(tǒng)中國:滇西耿馬土司的“國家化”研究》,《思想戰(zhàn)線》,2018 年第5 期;王琛:《“曼陀羅思想”對印尼外交政策的影響:戰(zhàn)略文化的視角》,《東南亞研究》,2020 年第1 期。本文嘗試以歷史發(fā)展為主線,全面回顧曼陀羅的概念及其在東南亞史研究中的運用,綜合比較分析“曼陀羅”(mandala)、“尼加拉”(negara)、“星系政體”(galactic polity)、“太陽系政體”(solar polity)、“分段國家”(segmentary state)等史學概念的異同,最后結合中國東南亞史的研究現(xiàn)狀,為進一步推動中國東南亞史研究提出建議。
在東南亞史發(fā)展早期,賽代斯的“印度化”理論是早期國家理論發(fā)展的重要假說。該理論強調(diào)印度文明對東南亞歷史發(fā)展的影響。賽代斯認為,東南亞系統(tǒng)地吸收了印度的王權觀念,包括對婆羅門教和佛教的崇拜、《往世書》里的神話和遵守《摩奴法典》等方面,并且采用梵文作為表達工具,①賽代斯著,蔡華、楊保筠譯:《東南亞的印度化國家》,商務印書館2008 年版,第34—35 頁。從而打上了深刻的印度文化烙印。這一印度化過程先后經(jīng)歷兩個階段,建立了一批各具特色的印度化王國,其時間跨度從1 世紀開始的扶南王國到16 世紀初期馬來世界的印度化王國的衰落。在這漫長的跨越千年的歷史中,東南亞的歷史發(fā)展深受印度文化的影響。從某種程度上看,東南亞也可以被稱為“遠印度”或“大印度”。②相關表達及研究參見:H.G.Quaritch Wales,The Making of Greater India: A Study in Southeast Asian Culture Change,London: Bernard Quaritch,1951;Kwa Chong-Guan,Early Southeast Asia viewed from India: An Anthology of Articles from the Journal of the Greater India Society,New Delhi: Manohar Publishers,2013.
在印度化理論的影響下,印度式的王權理論以及印度化王朝的國家歷史成為當時的研究熱點。海因·蓋爾登(Heine-Geldern)被視為東南亞宗教與王權政治研究的奠基人。在他的《東南亞的國家與王權概念》一文中,蓋爾登強調(diào)東南亞存在的宏觀宇宙與微觀宇宙的和諧與平行關系,兩者的和諧關系是通過將前者組織為后者的形象,作為一個較小規(guī)模的宇宙來實現(xiàn)的。③Robert Heine-Geldern,“Conceptions of State and Kingship in Southeast Asia”,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Vol.2,No.1,1942,p.15.印度教佛教神話中的梅魯山、四大洲、七大洋、乳海、三十三重天等形象深刻影響了東南亞各王國的早期建設。這種宇宙的圖式被東南亞各國所接受,東南亞所有的地區(qū)大國都把自己想象成宇宙的中心,統(tǒng)治者將某座山神圣化,在山頂建立起龐大的寺廟,作為宇宙的中心須彌山,他們相信山上有因陀羅居住的天界,而山下就是被神庇護的王國。宗教與王權關系的研究已經(jīng)揭示了曼陀羅史學范式的部分核心要素,即對宇宙觀念、宗教文化以及王權表達等方面的重視。在成熟的曼陀羅史學研究中,諸如此類的概念得到更為系統(tǒng)的研究。
雖然印度化學說主導了二戰(zhàn)前后的東南亞史研究,但并非沒有反對者。早在二戰(zhàn)前,荷蘭學者范·勒爾(Van Leur)就質(zhì)疑過賽代斯的印度化的觀點。他認為幾個世紀緩慢的印度化進程并沒有給印尼政治秩序的任何部分帶來任何根本變化,“世界宗教和外國文化形式的光澤是薄薄的,剝落的釉;在它下面,整個古老的土著形式繼續(xù)存在”。①Van leur,Indonesian Trade and Society,Hague: W.Van Hoeve Publishers Ltd,1967,p.95.由于范·勒爾的著作是由荷蘭文寫成的,在當時的英文學術界影響力極小。直到1955 年,他的著作被首次翻譯成英文后,他的學術觀點才得到廣泛傳播。
二戰(zhàn)后成長起來的一些學者雖然繼續(xù)從印度化理論中汲取營養(yǎng),但已經(jīng)與他們的前輩拉開了距離。他們認為,賽代斯似乎過分夸大了印度文化的影響,對東南亞的本土視角關注較少,東南亞并不是印度文明的復制品。他們將從外來者那里獲得的文明要素進一步改造和挪用,使它們適應本土的價值觀和制度,推動了印度文化的本土化。一大批東南亞史學者,如霍爾、約翰·卡迪、夸利奇·威爾士、沃爾特斯等人都主張承認并發(fā)掘東南亞本地人在印度化進程中的卓越貢獻??淅妗ね柺刻岢觥氨镜靥觳拧保╨ocal genius)的觀點,強調(diào)東南亞本土精英在吸收、引進和改造印度文化中的積極作用。②H.G.Quaritch Wales,In Search of Greater India,Canberra: David Russell Lawrence,2019,pp.47-74.
對東南亞王權政治的研究以及印度化理論的質(zhì)疑促使更多的學者轉(zhuǎn)而采用東南亞的本土術語描述東南亞的歷史。在這種情況下,隨著東南亞一些經(jīng)典銘文的出土以及對東南亞傳統(tǒng)文獻的挖掘,曼陀羅作為描述東南亞本土政治與社會關系的術語被有效地挖掘出來。然而,略顯尷尬的是,盡管人們認為曼陀羅這一術語是東南亞本土的,但其實這一術語仍是印度文化的舶來品。當然,我們對此仍無需太過介意,東南亞的歷史有自己的獨特軌跡,并不是印度或中國歷史的附庸。從這一觀點出發(fā),從曼陀羅的視角理解東南亞的歷史變遷仍然是恰當?shù)摹?/p>
在這一術語引入東南亞史之前,“曼陀羅”已經(jīng)作為一個宗教或藝術詞匯用于印度教、佛教文化的研究中,后來又被用于心理學的研究中,杰出的心理學家榮格就借用這一概念來完善他的心理學說。③參見:C.G.Jung,Mandala Symbolism,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7.在宗教意義上,曼陀羅被視為一種宇宙圖式,是佛教和印度教象征化的神圣空間。在深受上座部佛教以及藏傳佛教影響的地區(qū),西藏的唐卡及以東南亞的建筑、壁畫和美術等領域都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曼陀羅藝術。曼陀羅象征著一個神圣的空間,有時被理解為一個為了某種儀式或?qū)嵺`的表演,或者為了教士或神秘主義者的使用而創(chuàng)造的地方。④Deise Leidy and Robert Thurman,Mandala: The Architecture of Enlightenment,Boston: Shambhala,1998,p.17.在佛陀的時代,曼陀羅從實際的固定地方中解放出來,被用以描繪理想的住所,其中佛教的踐行者和它的精神可以形而上學地共存。⑤Susan M.Walcott,“Mapping from a Different Direction: Mandala as Sacred Spatial Visualization”,Journal of Cultural Geography,Vol.23,No.2,2006,p.81.然而在宗教意味上,曼陀羅存在一個悖論,雖然它是以一種中心的、對稱的和定向的模式構建的,但它在印度教-佛教形式中,卻試圖傳遞世界虛空的觀點——“現(xiàn)實為空,沒有本質(zhì),沒有穩(wěn)定的核心”。①Martin Brauen,The Mandala: Sacred Circle in Tibetan Buddhism,Boston: Shambhala,1997,p.15.
隨后,曼陀羅被應用于政治和社會領域,用以描述東南亞國家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區(qū)域內(nèi)部的組織結構。最早在東南亞史學界使用這一概念的學者可能是沃爾特斯。1968 年,在一篇論文中,沃爾特斯令人信服地解釋了在明代中國與日本進行朝鮮戰(zhàn)爭期間,暹羅政府主動請求幫助中國并設想在海上攻擊日本這一事件。②O.W.Wolters,“Ayudhyā and the Rearward Part of the World”,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Vol.100.No.2,1968,pp.166-178.他援引印度的拉惹曼陀羅(raja-mandala)理論,并指出這一觀念影響了暹羅的外交決策和行為。在20 世紀70 年代,沃爾特斯發(fā)表了一系列歷史論文,繼續(xù)運用曼陀羅的概念探討東南亞古代帝國的王權及對外關系。③沃爾特斯對吳哥王朝的歷史解讀就體現(xiàn)了這一努力,參見:O.W.Wolters,Jayavarman II’s military power: “the Territorial Foundation of the Angkor Empire”.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1973,Vol.105,No.1,pp.21-30.總的來說,這一理論并不完整,尚未形成獨立的分析框架。直至1982 年,沃爾特斯的《東南亞視野下的歷史、文化與區(qū)域》④O.W.Wolters,History,Culture,and Region in Southeast Asian Perspectives,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9.一書才被視為構建曼陀羅史學理論的經(jīng)典之作。
沃爾特斯構建曼陀羅理論的嘗試長達15 年左右,贏得了東南亞史學界的重視。然而,從曼陀羅這一史學概念的提出到被普遍接受這一時段,一些類似的史學概念也被相繼提出,這些概念與曼陀羅的概念相似,并為曼陀羅范式的完善提供了必要條件。為更好澄清概念間的差異,本文按照時間順序來簡單介紹這些概念。
源于非洲研究的“分段國家”概念比較早地被引入東南亞史的研究當中。早在1953 年,艾丹·索夏爾(Aidan Southall)在《阿魯社會》一書中最早闡釋了這一概念。她區(qū)分了兩種國家形態(tài),分別是單一國家和分段國家。她認為,單一國家是一種政治制度,其中有一個壟斷一切的中央政府,它擁有專門的行政人員,在規(guī)定的領土范圍內(nèi)合法地壟斷暴力。這種定義類似于韋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家定義。⑤Aidan Southhall,Alur Society: A Study in Processes and Types of Domination,LIT Verlag,2004,pp.277-278.而分段國家的權力結構是不同的,其主要特征如下:
1.領土主權得到有限的和相對的承認。政治權威在政治中心附近最為強大,并且向外圍越來越稀釋,常常遮蔽為一種儀式霸權。2.有一個中央集權政府,但也有許多外圍的行政中心,中心只行使有限的控制。3.中心有專門的行政管理機構,但外圍的行政中心在管理規(guī)模上要比中心地區(qū)更小一些。4.中央權威成功地在有限的領域和有限的范圍內(nèi)聲稱壟斷使用武力,但是邊緣中心也擁有有限的合法力量。5.權力的次要中心有幾個層次。相對于中央權威,它們以金字塔形式組織起來。相似的權力在每個級別上都重復出現(xiàn),但范圍逐漸減小。邊緣權威是中央權威的縮影。6.次級權威越多,就越有可能將其效忠從一個權力金字塔改為另一個權力金字塔。因此,分段狀態(tài)是靈活和波動的,在幾個相鄰的權力金字塔中具有政治地位的外圍單元因此變得相互連鎖。①Aidan Southhall,Alur Society: A Study in Processes and Types of Domination,LIT Verlag,2004,p.248-249.
索夏爾的定義強調(diào)了中央權威的有限性以及中心與外圍的權威分散,這種分段政治模式已經(jīng)應用于分析東南亞以外的許多不同復雜程度的社會,這種形式的國家社會是一種權力下放的社會。繼索夏爾之后,伯頓·斯坦(Burton Stein)進一步發(fā)展了分段國家的概念。他在對分段國家的描述中增加了一些額外要點。他強調(diào),一個分段國家的主權是雙重的。分段國家往往在中心擁有政治主權和儀式主權,但在邊遠地區(qū),隨著其政治控制能力的減弱,中心對邊緣的主權退化到儀式霸權或儀式性的統(tǒng)治權。②Burton Stein,“Ritual Sovereignty and Ritual Policy: Some Historiographic Reflections”,eds in,State,Power,and Violence,Harrassowitz: Wiesbaden,2010,pp.603-626.1980 年,他運用分段國家的概念探討了中世紀南印度的國家與社會形態(tài),先是將分段國家理論應用于印度南部的朱羅王國,隨后進一步擴展到了維賈亞納加拉王國的分析。③Burton Stein,Peasant state and society in medieval South India,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Burton Stein,The New Cambridge History of India: Vijayanagara,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分段國家理論也成為研究印度國家歷史形成最重要但也最具爭議的理論。索夏爾本人也對伯頓·斯坦將分段國家理論引入南亞文化領域贊賞有加,認為這樣的理論探索和實踐很有新意。④Aidan Southall,“The Segmentary State in Africa and Asia”,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Vol.30,No.1,1988,pp.52-82.
索夏爾有關分段國家的研究是以非洲地區(qū)為研究對象,伯頓·斯坦的研究則進一步拓寬了該理論的應用范圍。1972 年,托馬斯·基佛(Thomas Kiefer)使用“分段國家”來描述菲律賓南部的蘇祿政權。⑤Thomas Kiefer,“The Tausug Polity and the Sultanate of Sulu: A Segmentary State in the Southern Philippines”,in Thomas Kiefer eds.,People of the Current: Sulu Studies Revisited,Manila: National Commission for Culture and the Arts,2001,pp.1-38.1990 年,泰國史學家蘇奈特·素廷塔拉諾(Sunait Chutintaranond)將分段國家理論運用于分析阿瑜陀耶時期的泰國,證明了這一概念對泰國歷史的適用性。⑥Sunait Chutintaranond,“‘Mandala’,‘Segmentary State’ and Politics of Centralization In Medieval Ayudhya”,Journal of the Siam Society,Vol.78,Iss.1,1990,pp.89-100.直到最近,法國學者安德魯·哈迪(Andrew Hardy)還把古代占婆也看作分段國家,認為占婆分段國家內(nèi)部存在一個政治一體化機制。⑦Andrew Hardy,“Champa,Integrating Kingdom: Mechanisms of Political Integration in a Southeast Asian Segmentary State”,in Champa: Territories and Networks of a Southeast Asian Kingdom,Paris: Ecole Fran?aise d'Extrême-Orient,2019,p.221-252.
斯坦利·坦比亞(Stanley Tambiah)對東南亞區(qū)域史內(nèi)部關系的研究也是從泰國開始的。1976 年,他發(fā)表的《世界征服者與世界退卻者》一書,將曼陀羅運用到泰國史的研究中。他認為,前現(xiàn)代東南亞的政治體系在各個維度上具備概念性的“總體性”,即一個相同的基本模式——曼陀羅,這一模式在東南亞的宇宙論、地形學以及政治經(jīng)濟特點等幾個層面上反復出現(xiàn)。①Stanley Tambiah,World Conquerer and World Renouncer,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p.102-103.坦比亞建議最好使用星系政體來再現(xiàn)傳統(tǒng)王國的政體形式。
沿襲蓋爾登對宗教與政治關系的研究,坦比亞同樣強調(diào)了宏觀宇宙與微觀宇宙的對應關系以及數(shù)字命理學在東南亞政治建構中的作用。坦比亞描述了幾種典型的神圣王權觀念。諸如王法(Rajadharma,the king’s whole duty)和法王(Dharmaraja,righteous ruler)等概念對王權的作用。在佛教王國中,卡卡瓦蒂(carkravarin)比正法的觀念更具吸引力,它為佛教王國的統(tǒng)治者樹立了世界的征服者形象,成為東南亞國家王權擴張的動力。東南亞的統(tǒng)治者往往將自己看作印度教神話中的毗濕奴、濕婆的化身,或者是以阿育王為典范的法王或佛陀化身。而在實踐中,印度的阿育王以佛法征服世界已成為一個現(xiàn)實可行的經(jīng)典范式,鼓勵東南亞的佛教王國努力成為世界的征服者。
在星系政體中,坦比亞關注的是東南亞的佛教世界。他觀察到泰國的政治結構中存在一個中心以及圍繞這個中心的衛(wèi)星等級結構,“一個由差異化衛(wèi)星國家環(huán)繞的中心行星,這些衛(wèi)星或多或少是在軌道上和中心勢力范圍內(nèi)的自治實體”。②Ibid.,p.113.衛(wèi)星國家越遠,中心的引力就越弱。在這個國家的外圍是其他與自己競爭衛(wèi)星國家的中心。國家的興衰如同曼陀羅一樣,由于聯(lián)盟經(jīng)常發(fā)生變化,星系政體的政治也是不穩(wěn)定的。坦比亞還劃分了星系政體的政治結構。以暹羅的大城王朝為例,大城王朝內(nèi)部曾存在五或六個等級的政治結構。③斯坦利·坦比亞著,李曉哲譯:《星系政體:傳統(tǒng)東南亞王國的結構》,郁丹等主編:《環(huán)喜馬拉雅區(qū)域研究編譯文集一:環(huán)境、生計與文化》,學苑出版社2017 年版,第216—217 頁。類似的政體結構在其他東南亞國家也可以找到,但這一政治結構并不穩(wěn)定。盡管存在中心的向心性特點,但由于王權繼承的不明確以及派系集團的競爭,時常會發(fā)生王權繼承危機,嚴重時甚至會顛覆原來的統(tǒng)治結構。
最后,坦比亞為星系政體設定了比較的參數(shù)。他認為東南亞傳統(tǒng)政治的生命周期和發(fā)展軌跡可以看作是在某些參數(shù)范圍內(nèi)發(fā)生的,這些參數(shù)基本可以分為三個,分別是國家的強弱之分、國內(nèi)的政治經(jīng)濟結構以及行政管理的內(nèi)卷化程度。④Stanley Tambiah,World Conquerer and World Renouncer,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p.124-131.弱國政體可能是星系政體的常態(tài),而強國政體則可能是在強力控制下形成的特殊的帝國模式,這一模式通常并不持久。在政治經(jīng)濟結構上,不同星系政體內(nèi)部農(nóng)業(yè)的集聚程度、貿(mào)易與商業(yè)的繁榮以及政府可以獲得的農(nóng)業(yè)稅收等方面的不同將造成各國曼陀羅政體發(fā)展的差異;而星系政體內(nèi)部呈現(xiàn)出的地方對中心行政管理機構的模仿,形成行政管理機構的二元性和復制性,這種二元性程度的不同造成管理的內(nèi)卷化程度差異。盡管這些參數(shù)有時候被批評為多此一舉,但坦比亞的嘗試還是對以后的學者進行東南亞不同曼陀羅政體的比較研究有啟示作用。
星系政體開辟的對東南亞國家個案全景式的分析啟發(fā)了以后的學者。1980 年,著名的文化人類學家格爾茨以爪哇島為基礎,撰寫了《尼加拉》一書。尼加拉這一概念通行于馬來世界。格爾茨指出,尼加拉(neagara,nagari)是一梵語借詞,本意為城鎮(zhèn),被引申為宮殿、首都、國家、領土等多種含義,描述的是由傳統(tǒng)城市所孕育的高等文化及集中在城市里的超凡政治權威體系組成的世界。與其相對的是德薩(desa)被用來指稱鄉(xiāng)村、村莊等含義。①格爾茨著,趙丙祥譯:《尼加拉:十九世紀巴厘劇場國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2 頁。格爾茨并沒有在狹義上使用這一術語,它強調(diào)尼加拉和德薩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構成了劇場國家的全部。
在研究上,尼加拉強調(diào)國家的儀式本質(zhì)。尼加拉將自己視為典范的中心。②同上,第13 頁。典范中心并不追求霸權、帝國或者卡卡瓦蒂等宏大敘述,只滿足于儀式的展示?;蛟S是受到社會學中擬劇理論的啟發(fā),格爾茨認為尼加拉的典范中心是個舞臺,從國王到下層平民都是這個舞臺的過客,飾演屬于自己的角色。因此,尼加拉是一個劇場國家,國王和王公們是主持人,祭司是導演,而農(nóng)民則是支持表演的演員、跑龍?zhí)渍吆陀^眾。王室慶典主義是王室政治的驅(qū)動力,公眾儀式并不是鞏固國家的權謀,而正是國家本身。權力服務于夸示(pomp),而非夸示服務于權力。③同上,第12 頁。
在結構變遷上,尼加拉被視為一種等級裂變體系。格爾茨建立了縱向和橫向兩個方向的逐級衰落模型:在地理意義上,大大小小的國家以典范中心為榜樣,學習和克隆典范中心,它們是典范中心粗糙的模仿品;在縱向上,出現(xiàn)“衰降型地位模式”的文化漸衰過程。④同上,第16—17 頁。隨著王族世系的不斷壯大,即使是典范中心的統(tǒng)治者也不能總是宣稱擁有神性,王國從神性國家降落到人性國家。而在次級的典范中心,同樣的過程也在發(fā)生。
尼加拉的典范中心內(nèi)部以及不同典范中心之間的關系是脆弱和多變的,因此國家注定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結構。典范國家的張力在于典范國家儀式的向心力和國家結構的離心力,支撐它的政治結構是脆弱的,典范領導者的雄心依賴于聯(lián)盟、詭計、詐術和虛張聲勢。①格爾茨著,趙丙祥譯:《尼加拉:十九世紀巴厘劇場國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20 頁。格爾茨指出,巴厘高地典范中心的君主與海洋典范中心的君主彼此進行權力爭奪,試圖互相削弱,由于地理位置不同,高地君主可以從切斷水源供應來威脅低地君主的利益,因此,爭奪水利灌溉系統(tǒng)成為王國紛爭的主要內(nèi)容。
在分段國家、星云政體以及尼加拉等概念形成之后,沃爾特斯再次完善了他的曼陀羅理論,并于1982 年出版了《東南亞視野下的歷史、文化與區(qū)域》一書,推動曼陀羅史學范式走向成熟。沃爾特斯的曼陀羅研究特別強調(diào)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在文化特征上強調(diào)印度文化以及本土文化的雙重作用。東南亞的曼陀羅政治歷史深受印度文化的影響。這一點在當時的東南亞研究界已經(jīng)成為共識。沃爾特斯并不否認印度宗教文化的影響,但他更加強調(diào)印度政治文化對東南亞政治體系的影響。他重視《摩奴法典》以及《政事論》這樣的政治法律著作對東南亞的影響。②O·W·沃爾特斯著,趙雪峰譯:《東南亞視野下的歷史、文化與區(qū)域:關于東南亞歷史的界定》,《南洋資料譯叢》,2011 年第2 期,第59 頁。沃爾特斯也強調(diào),印度文化的影響是通過印度因素與當?shù)匚幕慕Y合,形成的一種新的文化氛圍。印度文明的要素在東南亞逐漸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并與其原有的文化土壤分離,并最終在“本土化”的進程中徹底地喪失其原有的含義。③同上,第63 頁。東南亞精英對印度文化的吸收與挪用,是東南亞區(qū)域歷史發(fā)展的主體。
在本土文化特征上,沃爾特斯強調(diào)并系繼嗣、對門第與世系的冷漠以及對同代人中具有精神特質(zhì)者的強烈關注,是早期東南亞許多地區(qū)的三個主要的文化特征,④O·W·沃爾特斯著,程鵬譯:《東南亞視野下的歷史、文化與區(qū)域:文化模式的特征》,《南洋資料譯叢》,2011 年第1 期,第49 頁。它們對東南亞曼陀羅政治的形成至關重要。并系繼嗣關系和對世系的冷漠削弱了王位繼承中世系或者血統(tǒng)的重要性。東南亞諸王國所固有的離心傾向和對王朝繼承的競爭都促進了派系競爭,這也是東南亞曼陀羅諸王國政權頻繁變更的重要原因。
第二,在內(nèi)部政治關系上,沃爾特斯強調(diào)國家管理的曼陀羅特征。首先,曼陀羅在行政管理中必備的兩項技能,一個是發(fā)展國內(nèi)外的間諜網(wǎng)絡,以獲得更多的政治情報;另一種是運用外交的手腕。⑤O·W·沃爾特斯著,王楊紅譯:《東南亞視野下的歷史、文化與區(qū)域:區(qū)域內(nèi)部關系中的歷史范式》,《南洋資料譯叢》,2011 年第1 期,第53 頁。這些內(nèi)容大多是遵從考底利耶(Kautylia)《政事論》(Arthashastra)的教誨。其次,統(tǒng)治者個人而非官僚程序?qū)β恿_關系的鞏固至關重要。統(tǒng)治者本身的權力受到限制,并且與其周邊或者下面的曼陀羅中心競爭更大的權威。因此,統(tǒng)治者必須發(fā)展一種能力,能夠調(diào)動廣泛的親屬關系網(wǎng)絡,同時平衡不同利益集團的分歧。①O·W·沃爾特斯著,王楊紅譯:《東南亞視野下的歷史、文化與區(qū)域:區(qū)域內(nèi)部關系中的歷史范式》,《南洋資料譯叢》,2011 年第1 期,第53-54 頁。沃爾特斯將那些能夠吸引大眾具有超凡魅力的統(tǒng)治者稱之為“有能力的人”,他們是克里斯瑪型的統(tǒng)治者,能夠吸引追隨者的關注,同時能夠給予追隨者適當?shù)幕貓?。于是在統(tǒng)治者與追隨者之間形成了一種“贊助人-客戶”(patron-client)的關系。②O·W·沃爾特斯著,程鵬譯:《東南亞視野下的歷史、文化與區(qū)域:文化模式的特征》,《南洋資料譯叢》,2011 年第1 期,第48 頁。
第三,在對外關系上,曼陀羅被認為是東南亞國際關系的重要特征。在東南亞國家之間,存在一個相互交往的慣例規(guī)則,這一規(guī)則也受到以中國為中心的朝貢體系的影響,但與這一體系又有著很大的不同。其中最重要的差別是,古代東南亞地區(qū)并沒有一個類似于中國這樣實力超群的大國發(fā)揮穩(wěn)定器的作用。于是,大大小小的國家此起彼伏地崛起,相互交往或爭戰(zhàn),大國的霸權轉(zhuǎn)瞬即逝。小國為求生存,必須依附大國才能得到安全,這也推動了東南亞國家之間曼陀羅關系的發(fā)展。
無論是曼陀羅、星系政體,抑或分段國家、尼加拉等概念,上述概念相互補充,構成了曼陀羅理論體系的一部分。在這些概念中,有一些共同的特點:第一,強調(diào)東南亞區(qū)域內(nèi)部關系的中心-邊緣模式。這一模式既存在于國家內(nèi)部,也存在于國家之間。從結構上,曼陀羅政治有兩大特征:存在一個權威中心和一系列較小中心的并存。③Mark S.Williams,“Mandala and its significance in Magindanao Muslim Society”,Culture Mandala: The Bulletin of the Centre for East-West Cultural and Economic Studies,Vol.7,Iss.2,2016,p.2.葛西克(Gesick)也將曼陀羅描述為“大型政治單位的拼湊建筑,其中二級和三級中心保留了大量的內(nèi)部自治權,以換取承認中心的精神權威”。④Lorraine Gesick,“Introduction”,in Lorraine Gesick eds.,Centres,Symbols,and Hierarchies: Essays on the Classical States of Southeast Asia,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Southeast Asia Studies,1983,pp.1-8.曼陀羅體系由重疊的“王圈”組成,每個曼陀羅本身是由同心圓組成,描述中心-外圍的關系。外圈的國家或多或少保持著獨立王國的地位;雖然承認中心的地位,但避開了后者的直接政治控制。第二,強調(diào)神權與王權的緊密結合以及中心王權的有限性。任何一個東南亞國家都可以被看作是最大的同心圓包圍的區(qū)域,但是只有在中心,即最小的同心圓所在的位置,國王擁有的才是真正的絕對權力。⑤米爾頓·奧斯本著,郭繼光譯:《東南亞史》,商務印書館2012 年版,第38 頁。上述概念都承認神權對王權的強化作用,但這并沒有改變王權的有限性。第三,都強調(diào)領土的非主權性。這種非主權性主要是指任何一個曼陀羅國家都沒有固定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邊界,他們的領土交互重疊。這種結構的共同點是松散的國家并存,沒有明確的領土界限。
然而,這些相似的概念各有強調(diào)的側(cè)重點。星系政體和曼陀羅更多強調(diào)一種區(qū)域間大國小國的曼陀羅結構,強調(diào)國家間實力差距以及共同文化基礎的互動,這是一種“強物質(zhì)、弱文化”意義上的互動。星系政體這一術語在泰國等佛教世界更為流行,更為強調(diào)曼陀羅中心的主導作用、中心對邊緣的吸引以及對曼陀羅圈層結構的重視。維克多·利伯曼(Victor Lieberman)質(zhì)疑星系政體這一概念不夠精確,轉(zhuǎn)而提出“太陽系政體”這一說法。在他看來,每一個王國都是太陽系政體,這個概念能夠恰當?shù)孛枋龀鍪〖墶靶行恰眹@著太陽旋轉(zhuǎn),而太陽的“引力”隨著距離的增加而減弱①Victor Lieberman,Strange Parallels: Southeast Asia in Global Context,c.800-1830,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33.這一趨勢。
尼加拉的概念則強調(diào)了典范儀式在構建曼陀羅關系中的作用,儀式是曼陀羅互動的核心要義,國家間的實力被認為是居于次要位置。顯然,這是一種“弱物質(zhì)、強文化”上的互動。由于東南亞大陸的碑文很少發(fā)現(xiàn)使用這一術語,尼加拉被認為是描述海島地區(qū)政治關系的詞匯。分段國家的概念強調(diào)國家中存在政治權力與儀式權力的分離,這種多層次的權力劃分突破了曼陀羅研究中強調(diào)單一中心權力遞減的趨勢。它對儀式權力的重視又與尼加拉的概念相似。然而,使用“分段”這一概念還暗示了親屬團體或“擬家族”團體在這些不斷變化的政治聯(lián)盟派別的組成中的重要性。非洲地區(qū)的政治單位通常比東南亞地區(qū)更小,以本地領導人為中心且在不同派別之間的聯(lián)盟通常也是單一直系血統(tǒng)群體。在東南亞,聯(lián)盟網(wǎng)絡由更分散的個體組成,統(tǒng)治者必須通過雙系繼嗣關系、廣泛的政治聯(lián)姻或者虛構的親屬關系鞏固分段國家。因此,在使用分段國家這一概念研究東南亞的歷史與現(xiàn)實時,學者們也會保留一些核心的假定,弱化一些不符合東南亞實際的假定。
應當承認,從整體上看,描述東南亞本土政治的諸多概念仍然存在一些不足。通過使用諸如曼陀羅、尼加拉或星系政體這樣的術語來發(fā)展國家地位和國家間關系的區(qū)域概念的種種努力,都不可避免地被質(zhì)疑為現(xiàn)代學者的杜撰。這些概念和術語主要是現(xiàn)代學者的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這些術語本身并不能證明在東南亞地區(qū)有過這些政體。庫爾克指出,早期的消息來源很少有證據(jù)表明這些術語是以如此全面的方式使用的,它是一種解釋學上的輔助,而不是一種真實存在的東西。②Craig Reynolds,A New Look at Old Southeast Asia,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54,No.2,1995,pp.427.扎哈羅夫批評沃爾特斯在提到室利佛逝王國時使用“曼陀羅”一詞,指出在室利佛逝的銘文中,這個王國從來沒有把自己稱為曼陀羅,而是稱為卡達圖·室利佛逝(Kadatuan Sriwijaya)或者瓦努阿·室利佛逝(Vanua Sriwijaya)。③A.O.Zakharov,Constructing the polity of Sriwijaya in the 7th–8th Centuries: The view according to the inscriptions,2009,Indonesian Studies Working Paper,No.9,pp.2-3.曼陀羅這個詞雖然也曾出現(xiàn)在銘文中,但用來指代室利佛逝的各個省份,而不是中心或整個王國。①Stephen Druce,The Decentralized Austronesian Polity: Of Mandalas,Negaras,Galactics,and the South Sulawesi Kingdoms,Suvannabhumi: Multi-disciplinary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Vol.9 No.2,2017,pp.7-34.
就一些史學觀點來看,曼陀羅理論也并非無懈可擊。沃爾特斯強調(diào)印度的政治文化尤其是印度的《政治論》的影響,他舉例說到東南亞各王朝重視王國的七個要素無疑是受到考底利耶理論的影響。實際上,對七個要素的重視并非考底利耶的著作所獨有,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摩奴法典》,考底利耶的信徒卡曼達卡(Kamandaka)的《尼蒂薩拉》(The Nitisara)、著名的政治寓言《五卷書》、佛教的典籍等都有類似的描述。在東南亞地區(qū),婆羅門的影響力往往集中在王室的上層,王室依靠由婆羅門構成的祭司階級所擁有的專業(yè)知識。從這一點出發(fā),婆羅門們更感興趣的是推廣《摩奴法典》而不是《政事論》的教誨。②Susan M.Walcott,Mapping from a Different Direction: Mandala as Sacred Spatial Visualization,Journal of Cultural Geography,Vol.23,No.2,2006,pp.71-88.東南亞的統(tǒng)治者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印度的政治文化,仍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其次,沃爾特斯創(chuàng)造了“有能力的人”這一術語,這暗示了這些有能力的人可能都是男性。根據(jù)東南亞的歷史,女性發(fā)揮的作用也是相當突出,不少女性先后成為國王。那么,又該如何看待女性在曼陀羅關系中發(fā)揮的作用呢?值得注意的是,沃爾特斯后來又明確提出要考慮女性的價值,③O.W.Wolters,“Some Further Southeast Asian Perspectives,” in O.W.Wolters eds.,History,Culture,and Region in Southeast Asian Perspectives,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9,pp.155-175.但更深入的研究還是留給了以后的學者。
格爾茨提出尼加拉這一概念后不久,保羅·惠特利(Paul wheatley)出版《尼加拉與指揮官》一書,運用尼加拉概念探討東南亞早期城市國家的起源和發(fā)展。④Paul Wheatley,Negara and Commandery,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1983.對這一概念的爭論同樣十分激烈。有學者批評他過分重視印度文化的影響,而忽略了同為南島語系的塔希提島、薩摩亞島和夏威夷波利尼西亞王國等國家的相似之處。⑤Graeme MacRae,“Negara Ubud: The Theatre-state in Twenty-first-century Bali”,History and Anthropology,Vol.16,No.4,2005,pp.398-403.還有學者對尼加拉模型的非歷史性和靜態(tài)性提出疑問,認為格爾茨過分強調(diào)文化而忽視了其物質(zhì)基礎,使政治制度非政治化。⑥Fredrik Barth,Balinese World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p.222.格爾茨書中出現(xiàn)的將國家權力儀式化,忽視了權力的物質(zhì)基礎,更是成為被批評的焦點。在當時的巴厘乃至整個東南亞大陸出現(xiàn)的暴亂、王室叛亂以及戰(zhàn)爭不可勝數(shù),劇場國家卻給這些不間斷的暴力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在格爾茨之后,一些新出版的關于東南亞古代王國的論著則不斷強調(diào)回歸傳統(tǒng),重視王國內(nèi)部的權力斗爭和爭斗的政治經(jīng)濟基礎??嫉峦栙|(zhì)疑尼加拉模型的潛在政治本體論,他根據(jù)對南蘇拉威西盧武(Luwu)王國的研究指出,與其說盧武是一個神秘的、只顧眼前利益的政體,對真正的權力無動于衷,倒不如說它是一個充斥著無休止的戰(zhàn)爭、掠奪和謀殺的王國。①Ian Caldwell,“The Myth of the Exemplary Centre: Shelly Errington’s Meaning and Power in a Southeast Asian Realm”,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Vol.22,No.1,1991,p.113.
另一個更為棘手的問題是,曼陀羅這一術語是否能夠解釋東南亞歷史的全部,換句話說,是不是東南亞地區(qū)的所有國家都存在著這樣一種曼陀羅關系結構。一些研究表明,東南亞高地的曼陀羅政治并不明顯。例如,利奇描述了緬甸北部山地克欽人的政治結構,是基于貢薩與貢勞之間相互轉(zhuǎn)換的振蕩模式。②埃德蒙·R.利奇著,楊春宇等譯:《緬甸高地諸政治體系:對克欽社會結構的一項研究》,商務印書館2017 年版,第202 頁??雌饋砺恿_更像是描述東南亞低地地區(qū)的政治概念。
越南和菲律賓在使用曼陀羅概念上也會有一些麻煩。越南的南部比較容易辨認,早期的占人王國一直是東南亞曼陀羅體系的一部分,在內(nèi)政和外交上基本保留了一種本質(zhì)上屬于東南亞的方式。越南北部在將近一千年的時間里一直處于中國的統(tǒng)治之下,獨立之后也被視為一個政體上模仿中國的中央集權官僚國家,與東南亞其他地區(qū)松散整合的印度化國家形成鮮明對比。
沃爾特斯等學者早期傾向于將越南北部排除在曼陀羅體系之外,③O·W·沃爾特斯著,王楊紅譯:《東南亞視野下的歷史、文化與區(qū)域:區(qū)域內(nèi)部關系中的歷史范式》,《南洋資料譯叢》,2011 年第1 期,第57—58 頁。但最近的研究表明,越南北部國家在處理與占婆、老撾、柬埔寨的歷史關系時同樣深受曼陀羅外交規(guī)則的制約。瑞德強調(diào)東南亞根本的社會文化性質(zhì)是東南亞作為一個整體的根本原因,這些社會文化特質(zhì)包括靈魂的觀念、女性的地位及作用以及債務確定社會責任的重要性等。④安東尼·瑞德著,吳小安、孫來臣譯:《東南亞的貿(mào)易時代》(第一卷),商務印書館2013 年版,第13 頁。從這個角度出發(fā),越南多次偏離中國的文化軌道,是東南亞社會文化整體性的一部分。一些著名的越南史專家如基思·泰勒(Keith Taylor)、約翰·惠特莫爾(John Whitmore)等人,則從越南的王權繼承傳統(tǒng)、女性在王權中的作用、王權與佛教的關系以及越南與東南亞區(qū)域國家的關系等方面出發(fā),指出越南北部同樣受到曼陀羅關系的影響。⑤John Whitmore,Elephants can actually Swim: Contemporary Chinese Views of Late Dai Viet,in David G.Marr,Anthony Crothers Milner,eds,Southeast Asia in the 9th to 14th Centuries,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1986,pp.11-133;Craig J.Reynolds,A New Look at Old Southeast Asia,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54,Iss.2,1995,pp.419-446.因此,將越南視為一個特殊的曼陀羅國家,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菲律賓似乎也是一個例外。早期的歷史學家如霍爾等人在論述東南亞地區(qū)文化的整體性時,往往將菲律賓排除在外⑥霍爾著,中山大學東南亞歷史研究所譯:《東南亞史》(上冊),商務印書館1968 年版,第19—20 頁。。在殖民時代之前,作為一種主要的政治單元,菲律賓的村莊由村長管理,村長的地位和權威幾乎完全由當?shù)貨Q定,與來自上方或更高的權威來源沒有聯(lián)系,就像曼陀羅體系中的神王一樣單獨行事。這些村莊在被納入殖民地之前是政治上自治的單位,這可能也是曼陀羅概念在解釋菲律賓歷史發(fā)展時遇到的主要障礙。
盡管如此,將菲律賓孤立于曼陀羅體系之外并不明智。沃爾特斯認為,呂宋島海岸的民都洛島最早在10 世紀下半葉就已開始形成較大的地區(qū)曼陀羅,之后受到伊斯蘭文化影響,菲律賓南部蘇祿和棉蘭老地區(qū)開始擴展曼陀羅模式。①O·W·沃爾特斯著,王楊紅譯:《東南亞視野下的歷史、文化與區(qū)域:區(qū)域內(nèi)部關系中的歷史范式》,《南洋資料譯叢》,2011 年第1 期,第52 頁。一些對蘇祿群島政治研究的著作也肯定菲律賓地區(qū)存在曼陀羅政治體系。②Mark Williams,Mandala and its Significance in Magindanao Muslim Society,The Culture Mandala,Vol.7,No.2,2007,pp.1-11.
在最新的研究中,東南亞史的學者們繼續(xù)發(fā)展曼陀羅的研究。在21 世紀,一些學者仍然運用曼陀羅的概念,解釋東南亞的歷史發(fā)展。例如,利伯曼依據(jù)太陽系政體在東南亞的歷史發(fā)展,追溯了東南亞大陸地區(qū)曼陀羅政治的發(fā)展軌跡。他將東南亞的歷史劃分為四個歷史階段,分別是憲章管理、分散式的印度化管理、集權式的印度化管理以及中國式官僚管理四類,每一個歷史階段都存在一種主要的管理模式。③Victor Lieberman,Strange Parallels: Southeast Asia in Global Context,c.800-1830,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35.另外,一些關注東南亞歷史的國際關系學者也加入其中,羅西塔·德利奧斯、阿查亞④Amitav Acharya,The Making of Southeast Asia: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a Regi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3.、亨德里克·斯普魯伊特⑤Hendrik Spruyt,The World Imagined: collective beliefs and political order in the Sinocentric,Islamic and Southeast Asian international societie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20.等人則大大拓展了曼陀羅理論在東南亞國際關系史研究中的運用。
另外一些學者則對傳統(tǒng)的曼陀羅史學范式提出更多質(zhì)疑并進行揚棄。傳統(tǒng)的曼陀羅中心邊緣結構仍然受到了激烈的批評。至少有三種新的研究范式,同時對曼陀羅的一些概念發(fā)起挑戰(zhàn)。第一種是高地——低地(upland-lowland)范式。這一范式承認東南亞的低地地區(qū)是王朝統(tǒng)治的曼陀羅中心,但是在高地,低地王朝的權力和影響力有限。高地對低地的影響始終存在一種反抗。格雷夫高研究了泰國西北部高地的佛教古跡范圍,他將一系列廢棄的佛塔作為公元1200 年至公元1650 年間與低地中心的社會政治互動的重要指標,認為高地墓葬的特征反映了低地群體的參與程度。⑥Peter Grave,Beyond the Mandala: Buddhist Landscapes and Upland-Lowland Interaction in North-West Thailand,AD1200-1650,World Archaeology,Vol.27,No.2,1995,p.243.他發(fā)現(xiàn),高地對低地的依賴有一定的規(guī)律,在靠近低地中心的高地地區(qū),墓葬多呈現(xiàn)出佛教的紀念性墓葬特征,而在更偏遠的高地地區(qū),非佛教紀念性墓葬的規(guī)模和范圍越來越大,形成了一種抵抗景觀。①Ibid.,p.258.當然,對這一抵抗景觀的研究更為深入的,恐怕要數(shù)斯科特在《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一書中所描述的佐米亞地區(qū),處于佐米亞的高地人不惜主動逃入山地并采用高地人獨有的政治社會體系來防止低地曼陀羅王朝的控制和騷擾。②詹姆斯·斯科特著,王曉毅譯:《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 年版。
第二種范式是“上下游模式”(upstream–downstream paradigm)。同高地低地模式相類似,這一模式主要圍繞河流的上下游形成河谷曼陀羅中心與上游森林高地中心的互動關系。布朗森最早建立了上下游交換的理論模型,③B.Bronson,Exchange at the Upstream and Downstream Ends: Notes toward a Functional Model of the Coastal State in Southeast Asia,in Karl Hutterer,et al.,eds.,Economic Exchange and Social Interaction in Southeast Asia:Perspective from Prehistory,History,and Ethnography,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1977,p.39.這一模型已經(jīng)在東南亞多國歷史研究中得到廣泛運用,占婆、馬來半島、蘇門答臘、蘇拉威西的歷史發(fā)展,甚至15 世紀緬甸勃固與阿瓦王朝的關系都可以用上下游關系來解釋。④相關的論文參見:Michael Aung-Thwin,A Tale of Two Kingdoms: Ava and Pegu in the Fifteenth Century,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Vol.42,No.1 (February 2011),pp.1-16;J Kathirithamby-Wells,Hulu-Hilir Unity and Conflict: Malay Statecraft in East Sumatra before the Mid-nineteenth Century,Archipel: etudes interdisciplinaires sur le monde insulindien Archipel,Vol.45,No.1,1993,pp.77-96.
第三種范式我們姑且命名為“反轉(zhuǎn)中心模式”。圖克認為,傳統(tǒng)的以低地王國為中心的曼陀羅研究偏離了社會制定的空間規(guī)范,這些空間規(guī)范傳達并指出個人和群體之間的等級地位,無論是主導還是非主導的。⑤Deborah Tooker,Putting the Mandala in its Place: A Practice-based Approach to the Spatialization of Power on the Southeast Asian ‘Periphery’-The Case of the Akha,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55,No.2,1996,pp.323-324.他通過對阿卡民族(Akha)的研究發(fā)現(xiàn),與人們所期望的將自己描繪成邊緣的少數(shù)群體成員相反,阿卡感覺自己處于宇宙中心,周邊的中國人、緬甸人和撣族都被當作外圍居民。⑥Ibid.p.352.空間的神圣與世俗也在村莊內(nèi)外轉(zhuǎn)換,村莊內(nèi)部被視為受到神靈保護的圣潔的安全之所,但村門之外是森林的領域,充滿野性的、邪惡的靈魂,以及危險的低地人。阿卡人通過這種空間轉(zhuǎn)換的實踐,使得低地的曼陀羅中心變成了一個貶值的、消極的、危險的邊緣。⑦Deborah Tooker,Space and the Production of Cultural Difference among the Akha Prior to Globalization:Channeling the Flow of Life,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2012,pp.215-237.阿卡人的觀念與實踐對低地的曼陀羅中心絕對是一個挑戰(zhàn),在消解低地中心權威的同時,也將自己視為新的曼陀羅中心,因此這是一種文化和心理上的“反轉(zhuǎn)中心”實踐。
通過以上的梳理,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東南亞史的曼陀羅研究路徑存在以下幾個鮮明的特點:第一,重視史學概念的創(chuàng)新以及爭論。東南亞史學界先后提出星系政體、曼陀羅、尼加拉、太陽系政體、分段國家、佐米亞等概念,每一個概念的提出都會帶動相關研究和爭論,反過來又會進一步推動新概念的提出和理論創(chuàng)新,這是一個循環(huán)不斷的進步過程。第二,跳出東南亞之外,重視從其他區(qū)域研究中汲取知識,并且反哺東南亞本土的區(qū)域研究。諸如分段國家的概念最早來自于對人類學者對非洲政治體系的研究,后來應用到世界上其他地區(qū)包括東南亞地區(qū)的研究;而星系政體、曼陀羅、尼加拉、佐米亞等概念,已經(jīng)越出東南亞區(qū)域研究的范疇,成為非洲、拉丁美洲、中東等地區(qū)研究的熱門詞匯。概念與術語的跨區(qū)域流動為理論的發(fā)展帶來更多的洞見。
以此反觀國內(nèi)的東南亞史研究。2010 年,美國加州州立大學富樂頓分校的歷史系教授孫來臣提醒中國學者反省并警覺國內(nèi)東南亞史研究中多年存在的幾種思維定勢。更為嚴重的是,中國的東南亞史研究長期存在的閉門造車局面。①孫來臣:《中國東南亞研究述評》,《南洋問題研究》,2010 年第4 期,第92—102 頁。必須肯定,中國東南亞史研究出現(xiàn)了一些可喜的變化。進入21 世紀以來,一大批國外東南亞研究名著,諸如《東南亞的貿(mào)易時代》、《農(nóng)民道義經(jīng)濟學》(2013 年再版)、《比較的幽靈》、《緬甸高地諸政治體系》、《尼加拉》(2018 年再版)、《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圖繪暹羅》等兼具思想與理論高度的東南亞史著作先后譯作中文,而一些名著雖未出版,例如利伯曼的《形似神異》(Strange Parallels)等書,但已經(jīng)在著手翻譯。中國學術界也有部分學者嘗試借鑒東南亞史最新成果,例如賀圣達先生的《東南亞歷史重大問題研究》、張紅云的《東南亞神王文化》等著作,顯現(xiàn)出國內(nèi)學術界努力擺脫閉門造車局面的研究動向。與此同時,中國的東南亞史研究也開始注重相關概念的理論探討。受到葛兆光等學者提倡的從周邊看中國的影響,不少研究論文都重新探討了東南亞與中國朝貢關系的實質(zhì),強調(diào)雙方的觀念沖突以及東南亞各國對朝貢關系的實用主義觀點,開始擺脫過去一味堅持的中國與東南亞朝貢關系的提法。中文期刊已經(jīng)刊登了一些運用曼陀羅概念解釋東南亞歷史及現(xiàn)實的文章,也顯示出中國學術界進一步與國際接軌的努力。
但是,中國的東南亞史研究仍然存在一些典型的問題:大量的東南亞史研究傾向于以漢文典籍為基礎,依托中文資料進行研究。中國的明清歷史檔案中保留的大量涉及東南亞各國的研究資料以及華僑華人資料,仍然為中國學者所偏愛。相應地,中國東南亞史研究的兩大主攻方向分別是基于傳統(tǒng)漢文獻的中國與東南亞關系史研究以及華僑華人史研究。自西方殖民者進入東南亞以來,形成了一大批以官方貿(mào)易檔案、一手的游記或筆記等為主的西方史料,記載了東南亞當?shù)氐恼紊鐣c國際關系等方面,具有很高的研究和參考價值。中國在這方面引入的并不太多。在國際學術界,除了漢文獻是東南亞史研究的必備材料外,外國學者們在運用西方和東南亞本土史料方面遠遠超越中國學者。
東南亞本土一手史料的匱乏不可避免地造成很多問題。近些年來,西方學者相繼整理和翻譯了東南亞的一些本土史料,包括編年史、戰(zhàn)爭史等。例如有關泰國的《清邁編年史》①David Wyatt and Aroonrut Wichienkeeo,eds.,The Chiang Mai Chronicle,Silkworm Books,1998.(Chiang Mai Chronicle)、《難府編年史》②David Wyatt,ed.,The Nan Chronicle,Cornell Uinversity,1994.(Nan Chronicle)、《清康編年史》③Volker Gradowsky and Renoo Wichasin,Chronicles of Chiang Khaeng: A Tai Lu Principality of the Upper Mekong,Center for Southeast Asian Studies,2008.(Chronicles of Chiang Khaeng)、《阿瑜陀耶皇家編年史》④David Wyatt,ed.,The Royal Chronicles of Ayutthaya,trans.,by Richard Cushman,The Siam Society under Royal Patronage,2000.(The Royal Chronicles of Ayutthaya)、丹隆親王編撰的《我們與緬甸的戰(zhàn)爭編年史》⑤Price Damrong Rajanubab,The Chronicle of Our Wars with the Burmese,trans.,by Phra PHraison Salarak et.al.,White Lotus,2001.(The Chronicle of Our Wars with the Burmese)和緬甸的《景棟編年史》⑥Sao Saimong Mangrai,The Padaeng Chronicle and the Jengtung State Chronicle,University of Michigan,2002.(Padaeng Chronicle and the Jengtung State Chronicle)等數(shù)十種著作,這些著作先后被翻譯成英文,極大地推動了英文學術界的東南亞地方史和區(qū)域史研究。也正是基于這些新的史料,曼陀羅理論才具備了扎實的史料基礎。中國學術界近些年來的翻譯僅有《馬來紀年》(再譯)、《琉璃宮史》、《爪哇史頌》等寥寥幾本東南亞本土歷史文獻,與國外學術界的差距不可謂不大。
因此,未來中國的東南亞史研究要想迎頭趕上,應當從以下幾個方面努力:第一,著手將東南亞本土的經(jīng)典史學文獻翻譯成中文,這種難度可能較大,從英譯本著手也不失為一個較好的策略。另外,除了漢文典籍,一些西方經(jīng)典研究文獻、阿拉伯文獻以及東南亞本土的馬來文、印尼文等早期的歷史文獻都需要加大翻譯力度。在此基礎上,東南亞區(qū)域史的研究才能夠進一步發(fā)展起來。第二,進一步加強史學概念與理論在東南亞史研究中的運用。對曼陀羅史學范式的回顧表明,借助理論的爭論和概念運用,西方的東南亞史研究取得長足的進步。中國的東南亞史研究需要廣泛借鑒各個地區(qū)史學研究的理論成果,同時擴大相關史料的運用廣度和深度,才能將我國東南亞研究推向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