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秦始皇》是辛德勇近幾年關(guān)于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趙正書》的研究成果。在第三篇《聚語詩書不避世》中,作者將《史記》“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中的“偶語”一詞釋為“寓言”,顛覆了學界“偶語是對語之意”的傳統(tǒng)認知。這也改變了“小說家”的性質(zhì),并由小說家的性質(zhì)反觀《趙正書》的史料價值,進而將問題引申到“秦始皇對待儒生和儒學的態(tài)度”。在閱讀辛德勇著作并查閱相關(guān)史料后,筆者欲對該問題進行梳理,用乾嘉考據(jù)的一些方法對“偶語”一詞進行辨析,兼談一些淺見。
一、辛德勇對“偶語”的釋義及《生死秦始皇》中的論述思路
“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的傳統(tǒng)解讀為:李斯上奏說,那些相互討論《詩經(jīng)》《尚書》的人應(yīng)該被殺掉。辛德勇則認為“偶語”是“寓言”,并不是相互討論《詩經(jīng)》《尚書》的人應(yīng)該被殺,而是借助《詩經(jīng)》《尚書》、以寓言的形式嘲諷當朝的人應(yīng)該被殺。
若要將“偶語”的釋義問題梳理清楚,則需要先對《生死秦始皇》中的論述加以剖析,分析其中邏輯是否成立,接著再對存疑的地方進行考證。
此書作者辛德勇認同《漢書》“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這一說法,并以《漢書·藝文志》中唐人顏師古注、來源于曹魏時人如淳釋的“今世亦謂偶語為稗”為證,得出“小說家”是“稗官”,“偶語”可能是“稗”的意思。
隨后,作者引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對于莊周的描寫進行佐證,即這段描寫中也提到“偶”,但不是“偶語”,是“偶言”,唐人司馬貞對此釋為“其書十余萬言,率皆立主客,使之相對語,故云‘偶言。又音寓,寓,寄也。故《別錄》云‘作人姓名,使相與語,是寄辭于其人,故莊子有《寓言篇》”。司馬貞所述觀點,轉(zhuǎn)引了漢人劉向《別錄》之語,認為“偶”為“相與”之意,但又肯定了“偶”有“寓”之音,有寄之意。但作者在證明自己觀點時僅采用了對自己有利的部分?!妒酚洝吩臑椤肮势渲鴷嗳f言,大抵率寓言也”,對此,作者認為,唐人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的表述表明其見到的《史記》中的“寓言”是寫作“偶言”的。另外,在《史記·孟嘗君列傳》中,有“見木禺人與土禺人相與語”[1],司馬貞也對此做過注解:“禺音偶,又音寓,謂以土木為之,偶類于人也。”通過以上對史料的列舉分析,作者得出結(jié)論:“偶”可以寫作“寓”,“偶言”可以寫作“寓言”,故“偶語”可以寫作“寓言”。[2]因為作者認為“語”之與“言”,其義無別,故“偶語”與“偶言”,詞義自同。結(jié)合《漢書·藝文志》內(nèi)容看,小說家的作品,可能是“寓言”。
接著作者以乾嘉學者王念孫的考證佐之:“念孫按:‘偶,《索隱》本作‘禺,注曰:‘音偶,又音寓,謂以土木為之,偶類于人也。是舊本作‘禺,有偶、寓二音……”[3]此段大體之意為“偶”字本書作“禺”形,后來通行使用的“偶人”原本書作“禺人”,故“偶”更具備的內(nèi)涵為“寄寓”,而不是劉向的“相與”。又有清人段玉裁認為,“偶者,寓也,寓于木之人也。字亦作‘寓”。[4]作者進一步援引上述清人之考據(jù),是為了證明“偶”字存在“寓”這一異體字,而“寓”含有“寄寓”之意,所以“偶”非前人所說“對”之意。
至此,作者一直用史料論述自己說法的正確性,并未對“偶語是對語”這一說法為何是錯誤的進行辨析。
作者認為,“偶”字的語義,很早之前就有誤解。以顏師古注解《漢書·酷吏傳》為例:“匈奴至為偶人象(郅)都。以木為人,象(郅)都之形也。偶,對也。”段玉裁對此有辯駁:“‘木偶之‘偶,與二枱并耕之‘耦義迥別,凡言人耦、射耦、嘉耦、怨耦,皆取‘耦耕之意……今皆作‘偶,則失古意矣?!弊髡咄ㄟ^這段舉例得出結(jié)論:段玉裁認為“耦”與“偶”二字迥然有別,“耦”才是“對”的意思。以“偶”代“耦”會失其古意,顏師古是望文生義。
此處作者所提觀點,是引乾嘉學者訓詁學著作,即前人對前人之事的考證,但筆者認為用一家之言去佐證自己的觀點,僅“失古意”一句,說服力不是很強,且段注“耦”字末尾有“俗借偶”一說。若要弄清其中脈絡(luò),應(yīng)將“偶語”有關(guān)的史料一一列舉,并詳考“偶”字字義的歷史流變。從這一點看,段注的說法對于“偶”是“寓”而不是“對”之意是可以佐證的。
另,在《漢書·高帝紀》中有“耦語者棄市”一句,這也是作者用來證明自己觀點的地方:《漢書》中“耦語”系顏師古妄改。作者邏輯為:此處的“耦語”應(yīng)該理解為“對語”,《漢書》均出自班固之手,按理在《漢書》其他地方也應(yīng)該寫作“耦語”,奇怪的是,《漢書·張良傳》卻寫作“偶語”:“從復(fù)道望見諸將往往數(shù)人偶語”?!稘h書·張良傳》所依據(jù)的是《史記·留侯世家》“從復(fù)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故這里的“偶語”應(yīng)該解釋為相對而言。由此看來,作者承認此處“偶語”即“對語”。
綜合推斷,在論述“耦語”系顏師古妄改時,作者認為,《漢書·張良傳》使用的“偶語”為“對語”之義,《漢書·高帝紀》“耦語者棄市”中的“耦語”也應(yīng)是被班固理解為“對語”的含義。所以作者得出結(jié)論:班固應(yīng)該像《漢書·張良傳》一樣,在《漢書·高帝紀》中將“對語”之義的“耦語”寫成“偶語”?,F(xiàn)在看到的結(jié)果則是,顏師古承用應(yīng)劭舊注而斟酌改定,屬于“自我作古”。
二、辛德勇論述存在的邏輯漏洞
關(guān)于“偶語”的文字釋義作者已經(jīng)論述完畢,整個論述邏輯可以寫為:
1.由《漢書·藝文志》及《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得出,“偶語”可以寫作“寓語”,司馬貞釋“偶”存在“寓”的意思。
2.王念孫釋禺:“偶”字本書作“禺”形,而后來通行的“偶人”,其原型也書作“禺人”,其更有實質(zhì)性內(nèi)涵的本義為“寄寓”,而不是“相與”。(支持自己的觀點加反駁別人的依據(jù))
3.段玉裁認為“偶者,寓也,寓于木之人也。字亦作‘寓”。證明“偶”字存在“寓”這一異體字,而“寓”含有“寄寓”之意。(支持自己的觀點)
4.顏師古的注釋是有問題的,因段玉裁認為“耦”與“偶”二字迥然有別,“耦”才是“對”的意思,以“偶”代“耦”會失其古意,顏師古是望文生義。(反駁別人的依據(jù))
5.《漢書·高祖紀》中有“耦語者棄市”,但是同一含義的《漢書·張良傳》卻寫作“偶語”,同為班固所書的情況下,“耦語”是顏師古妄改。(反駁別人的依據(jù))
6.綜上所述,“偶語詩書者棄市”中“偶語”當為“寓言”之義,“對語”這一釋義不對。
其中最大的疑點是,作者在邏輯5處肯定了“耦語者棄市”中“耦語”是“對語”的意思,不是“寓言”的意思,同時,在證明顏師古妄改時,他也承認了“從復(fù)道望見諸將往往數(shù)人偶語”中的“偶語”也是“對語”的意思,那為什么《史記·秦始皇本紀》“偶語詩書者棄市”中的“偶語”就不是這個意思呢?另外邏輯4處,作者肯定了段玉裁“耦”與“偶”二字迥然有別的觀點。4、5兩處顯然是相互矛盾的。
從對觀點的佐證上不難看出,作者在找支持自己的證據(jù)時,對于顏師古引用如淳的說法是認同的;而對顏師古引應(yīng)劭注,則有一些意見。對待文獻,僅僅選取對自己說法有利的觀點,忽視對自己說法不利的觀點,這個做法有失偏頗。
另外,對于邏輯4處,段玉裁說以“偶”代“耦”會失其古意,但是在《漢書·張良傳》中“從復(fù)道望見諸將往往數(shù)人偶語”,“偶”就被當作“相對”的意思來用了。關(guān)于“失古意”一句,這句話的結(jié)論有點兒草率,因未說明該字流變情況及何時失古意,更何況《說文解字注》對于“偶”“耦”的釋義并不是針對“偶語《詩》《書》”而言。
若要將此問題弄清楚,不妨將與“偶言”相關(guān)的史料按照歷史時間線索梳理一番,通過對史料解讀,在具體語境下,逐個考證“偶”“耦”“禺”在文獻中具體字義的演變情況,而后再得出結(jié)論。這在一定程度上會比一味地“旁征博引”好很多。
三、《史記·秦始皇本紀》史料再解讀
除對“偶”字的考證外,對于《史記·秦始皇本紀》一文的文本分析也值得關(guān)注?!俺颊埵饭俜乔赜浗詿?。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贝颂幨菍Ψ贂拿鑼?,除去有爭議的地方,大體上可以解讀為:(李斯)上奏除了《秦記》、博士官所執(zhí)掌的書、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不燒,其余《詩經(jīng)》《尚書》及諸子百家的書都應(yīng)燒掉。敢談?wù)摗对娊?jīng)》《尚書》的人(或敢用寓言方式嘲諷當時朝政的人)處死,官、吏徇私舞弊的同罪,三十日不燒書的處以黥刑。
通過“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一句,可判定李斯是將處理的對象分為兩類:一類是博士官,一類是除博士官以外的天下人。所以首先應(yīng)對博士官的權(quán)限執(zhí)掌有個基本了解,才能確定兩個群體的大致特征。
對于博士官的身份以及職能,《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有描述:“叔孫通者,薛人也。秦時以文學征,待詔博士……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曰:‘楚戍卒攻蘄入陳,于公如何?博士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無將,將即反,罪死無赦。……叔孫通前曰:‘諸生言皆非也?!卑雌溆涗?,博士應(yīng)當與儒生是相近的職能,更進一步講,博士是從儒生中選拔出來的,而儒生所習內(nèi)容是文學,即儒學。
其次,“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一句,究竟是針對哪個群體而言呢?中華書局1959年點校本《史記》句讀為:“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贝司淝耙痪涫且跃涮柦Y(jié)尾,從語義上講,沒有承接上一句的話。在此情況下,不妨使用反證法去考證兩個群體。假設(shè)“有敢偶語”這句針對博士官,秦時,博士官講學注定要交流討論、聚語《詩經(jīng)》《尚書》,文學諸生也肯定需要接觸并討論,不然儒學沒法傳承,博士官會后繼無人,但《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中,秦二世時陳涉起兵,國家大事仍舊召博士討論,可見博士官并無斷層。所以從這一點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一句針對的群體應(yīng)該是“非博士官所職”的天下人。
最后,“偶語《詩》《書》者棄市”與后一句“以古非今者族”語義上是否存在關(guān)聯(lián)?以古非今者族,大體意思是用古語諷刺當朝的人要被誅九族。既然兩句均用句號作結(jié),且二者并不構(gòu)成互文結(jié)構(gòu),那么,這應(yīng)該是兩種罪狀。如果“偶語《詩》《書》者棄市”按照作者之意,已經(jīng)有借古諷今之意,后文又何必多此一舉、贅言一句?
所以,從分析該段語義來看,筆者認為李斯上奏的話應(yīng)總結(jié)為:博士官可以讀《詩經(jīng)》《尚書》、議論《詩經(jīng)》《尚書》;天下人不可以藏書,也不可以圍在一起議書;同時,這兩類人都不能以古非今。
四、結(jié)語
結(jié)合以上論述,用乾嘉考據(jù)學的方法對文字源流及其訓詁情況分析后可見,辛德勇論述“偶語”一詞為“寓言”,是有待商榷的,“偶語”在《史記》中的本義仍是“對語”“交頭接耳”的意思。不論是從史料解讀,還是從字義考證上來看,“偶語”意為“寓言”這一觀點雖然新穎且啟發(fā)性極強,但有些邏輯是站不住腳的。另外,在他的釋義中,筆者認為盡管可能會為該字增加一個義項,且文字假借、轉(zhuǎn)注情況在《漢書》《史記》中異常復(fù)雜,但對于其文本的解釋太過牽強。
辛德勇先生曾談到,是人,做事就會出錯,做專業(yè)的學術(shù)性工作,出現(xiàn)一些差錯更不可避免。所以有些問題,不在推翻所謂的權(quán)威,而是就事論事,對于某一問題進行公平的討論。這也印證了乾嘉考據(jù)學對結(jié)論“無征不信”,對治學“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態(tài)度。辛德勇的文獻學師從黃永年,黃永年的業(yè)師則為古史辨派的顧頡剛。古史辨派確實通過對很多問題進行質(zhì)疑,破解出不少我們一直以為真的錯誤。于無聲處聽驚雷,在這一點上,值得我們學習。另外,基于基本的傳世文獻對出土文獻進行考證與辨?zhèn)?,更貫徹了“書讀百遍,其義自現(xiàn)”的理念。但是在釋義時,筆者認為不僅需要大膽的猜想,還要有嚴密的邏輯佐證,不能直接拿前人對前人的考釋用以支持自己的觀點,最根本的還是要立足于文獻。
基金項目:江蘇師范大學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項目編號:2020XKT324。
[1]出自司馬遷《史記·孟嘗君列傳》,中華書局出版。
[2]出自辛德勇《生死秦始皇》,中華書局2019年版。
[3]出自王念孫《讀書雜志·史記雜志》。
[4]出自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
[作者簡介]高偉琦,女,漢族,江蘇泰州人,江蘇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