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平
一
王蕎花從街上回來,正是陽光火辣辣的時候。樹上的知了,吱吱地叫,王蕎花聽著,就像家里豬叫的聲音。
沒有風,熱是一浪滾過一浪。陽光亮晃晃壓著王蕎花,身上的豬飼料也沉甸甸壓著王蕎花。汗水從額上滾下來,粘著幾綹頭發(fā),貼著盤子似的臉。
從公路到村子,王蕎花要經過一座橋。
橋下是一條叫桃花溪的河。說是桃花溪,沿河兩岸,看不到桃樹,光禿禿的樣子。河道狹窄,長著水草。王蕎花靠著橋墩,目光定在水草上。衍生的水蚊子,在草叢上嗡嗡地飛。
水,被水草遮著,聽不到水流的聲音。
王蕎花想,聲音或許被草吃了,或許被陽光吃了。
她抬起手,用衣袖往臉上擦汗,臉紅潤起來,像這個季節(jié)李子樹上掛著的紅。轉彎的地方,王蕎花看見余苦蕎一個人站在水井旁的老黑柳樹下,老黑柳樹枝繁葉茂,陽光下閃著光亮,濃蔭遮蔽,下面一片陰涼。穿著旗袍的余苦蕎,婀婀娜娜,在陰涼里走來走去。
王蕎花沒有余苦蕎這種悠閑。王蕎花心里,自己是一株狗尾巴草,余苦蕎是一株燈盞花。為什么是燈盞花?余苦蕎的家里,就養(yǎng)著許多燈盞花。
沒法比,王蕎花想比,卻沒比的底氣。
余苦蕎黑著臉。王蕎花有些奇怪,晌午半天,這燈盞花跑來這兒,黑臉給誰看?誰得罪了這顯亮夫人?顯亮夫人,是王蕎花笑余苦蕎的話。顯亮,是余苦蕎的男人。顯亮在家的時候,叫余苦蕎夫人。后來王蕎花就隨著把余苦蕎叫顯亮夫人。
王蕎花看到的臉,不像余苦蕎平常的臉。余苦蕎平時的臉瓜子般的模樣,白里透著紅,紅里透著亮,水靈靈的那種。而現在這張臉,卻不紅不白,也不亮,陰沉著,像陽光照不到的井水,冷颼颼的樣子。
等死我了。
看見王蕎花,余苦蕎的臉,由黑變白,由白變灰。交叉腹部的兩只手被王蕎花的目光分開,被旗袍緊得凹凸有致的身子,卻向王蕎花靠攏過來。
王蕎花,我有了。余苦蕎把頭湊過來。
王蕎花不知余苦蕎說有了,倒底是有了什么?
余苦蕎用手指著肚子,告訴她,說懷上了。王蕎花一聽,“撲哧”就笑出來。笑過之后,王蕎花突然覺得不對勁。
余苦蕎有了?顯亮不在家,余苦蕎竟然懷上了。
回到家,王蕎花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余苦蕎。
誰下的種?
余苦蕎低著頭,眼淚落在旗袍的大紅牡丹上。那牡丹,熱熱烈烈在她身上盛開著。王蕎花眼里的余苦蕎,儼然也成了一朵碩大艷麗的牡丹。
王蕎花看余苦蕎的目光,有些迷離。余苦蕎的面前,王蕎花的目光好像都一直在迷離。無論她的眼睛長在哪里,后腦勺?還是頭頂?還是背上?即使長在腳上。此時,她的目光順著余苦蕎的旗袍,從上往下,移到余苦蕎的腳上時,王蕎花的迷離里,就看見余苦蕎腳趾上燃燒著的十團紅色的火苗。
那火苗,整齊地排列著,在王蕎花的眼里越燒越旺,越燒越紅。
二
一個是苦蕎,一個是蕎花。這兩個人的名字都與蕎有關,脾性卻相反。一個話少,一個話多。一個性子急,一個性子慢。話少性子急的是王蕎花,話多性子慢的是余苦蕎。
王蕎花悶,三錘打不出一個屁。莫說三錘,就是十錘八錘,恐怕也難整出一個來。性子卻是急得不得了,怎么說呢?“火著槍響”的那種。本來少言寡語的人,性子不溫不火。但她是另類,一聲不吭,卻又是風風火火。
余苦蕎不同。余苦蕎是話桶。話桶,這是文明的說法。話多,聲音大,我們村的人叫她“大響把。”讓大響把不說話,比殺了她還難受。晚上睡覺說不說話?有人問她。她說,不說。再有人問,難不難受?這余苦蕎聽不出別人的意思,傻傻地說,怎么不難受,難受死了。聽的人轟堂大笑。笑過之后,余苦蕎還在那里,傻傻地問,好笑得很嗎?好笑得很嗎?
話多,也無所謂。偏偏余苦蕎這女人,說話還急,話趕著話,就結巴起來。男男女女在一起,打情罵俏,余苦蕎我——我——我——我半天,還沒有我出下面的內容。旁邊的人,就學著余苦蕎,我我我,而余苦蕎在我我我中,臉上就長出一片片的紅。
余苦蕎歌唱得好聽,一唱,余苦蕎就不結巴,唱什么《九妹》《最浪漫的事》,她最喜歡的還是那首《觸電》,柔柔軟軟、纏纏綿綿。嫁給村里的顯亮,有人說,就是顯亮當年從上?;貋?,趕花街時,聽了余苦蕎的歌,魂就給了余苦蕎。
這顯亮,爹媽死得早。一年到頭,跟著村里的普亞飛,在上海做什么經貿。農村人也不知道什么叫經貿,反正想著就是苦錢的事。那年回村來,偶然間聽到余苦蕎百靈鳥叫的聲音,顯亮就魂不守舍。再后來,也不用人撮合,跑到余苦蕎家,前后去了四次,前兩次是跟余苦蕎約會。后兩次,是向余苦蕎家父母求婚。兩個人背后對上眼,余苦蕎的父母也不反對。于是,余苦蕎就笑瞇瞇嫁給了顯亮。余苦蕎名叫苦蕎,可人長得卻不是苦蕎。柳葉眉,櫻桃嘴,眼睛會說話。顯亮說,當年看到苦蕎時,他的皮子也癢,骨頭也酥,心頭也是一陣一陣地酥。
顯亮娶了余苦蕎,心疼媳婦。飯做熟了,端在余苦蕎手里。衣服臟了,顯亮親自用手洗。晚上睡覺前,這顯亮還把洗腳水端來,讓余苦蕎舒舒服服地泡腳。顯亮對余苦蕎百依百順,最后讓一村的小媳婦恨不得把男人都換成顯亮。可這樣,惹得全村娶了媳婦的大男人老男人們,見到顯亮,齊刷刷的就有了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在村里,余苦蕎有大把的時間,趿拉著涼鞋,一天到晚在村子里走上幾個來回,或者在村旁的馬路上逛來逛去。這個人不會扯東家長,也不會扯西家短,說的盡是她感興趣的胭脂口紅和花花綠綠的衣服。
她說女人涂口紅,就像穿衣服一樣,要有質感,既能提高精氣神,也能讓人有氣場。人少的時候,譬如她和王蕎花在一起,就會把質感改為性感,說女人要性感,就要在妝容上下功夫。為了驗證說得正確,她常常搬出王蕎花聽都沒聽過的人來。這些人是誰,王蕎花不認識。余苦蕎就說,你王蕎花就是土包子,怎么連這些大歌星大影星都不認識。這樣一說,王蕎花就真覺得自己有些土。她說,我當然土了,土里土氣,土哩叭嘰,土到眼里只認識自家養(yǎng)的豬和名字里同樣帶了蕎的你。
說完,王蕎花笑,余苦蕎跟著也笑。
余苦蕎通常是早上八九點和下午六七點才出來散步,這個時候空氣好得很,人要經常出來走走,透透氣。余苦蕎跟人這樣說。一個村子,就數老黑柳樹下氧氣多,吸上幾口新鮮鮮的氧氣,都能把人醉死。她不說舒服死,卻說醉死。有幾個愛開玩笑的,說余苦蕎不是醉死,是醉氧。說醉氧,一幫女人就圍著余苦蕎,指手畫腳,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其實,誰都知道,寨子里的這兩個時段,就老黑柳樹下的人最多,余苦蕎就喜歡穿著鮮艷的衣服,涂上鮮艷的口紅,來老黑柳樹下呼吸一天中最新鮮的空氣。
三
村里的人,但凡有力氣的,大多都出去打工了。
出去了又回來,回來了又出去。這些人,普亞飛總結得好,說這農村,環(huán)境好,山清水秀,淘起生活來,卻不是一般艱難。而城里人多,繁華,容易掙錢,可出去打工的農村人,卻又融入不了城市。
他說,農村,是回不來的農村。城市,又是進不去的城市。
但花花綠綠的城市,對農村人,卻永遠充滿了無限誘惑。
余苦蕎也想出去,她原想等結了婚,就跟顯亮到上海。兩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余苦蕎跟顯亮說??娠@亮不同意,說上海生活的壓力大。余苦蕎去,自己安不了心。顯亮一邊撫摸著余苦蕎,一邊說,你這細皮嫩肉,受不了苦累。別說你能受,我還舍不得。顯亮湊在余苦蕎的耳朵邊,說余苦蕎天生就是來讓他疼的,他讓她好好待在家里享清福。余苦蕎聽顯亮這樣說,心里一陣熱乎,感動得稀里嘩啦直往下流眼淚。
余苦蕎就不再提去上海的事。兩個人,待在家里,說一陣,笑一陣,接著又親一陣。顯亮走的時候,余苦蕎舍不得,眼淚汪汪地把顯亮送上車。
顯亮一走,余苦蕎一天到晚空落落的,經常跑來和王蕎花在一起,說說笑笑,打發(fā)著日子??此惶鞓泛呛堑模謇锏娜司驼f她好,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
但也有不這樣看的。
誰呢?李曉高。
李曉高是什么人?王蕎花的男人,和顯亮一起穿著開襠褲長大,并且他又是余苦蕎的同學。李曉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余苦蕎嫁的男人,是村里的顯亮。
這李曉高,眉清目秀。讀書的時候,被老師安排在最后一排,那是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李曉高管不住自己,經常伸長脖子往窗子外瞟?;蛘呔蛽湓谧雷由?,舒舒服服睡覺。有時感覺無聊,也會在白紙上,歪歪斜斜寫幾句不知從哪本書上看來的話,趁人不備,揉成紙團,往女生身上扔。這事,李曉高覺得好玩,每次看回過頭來的女生,泛紅著臉,惡狠狠地盯著他。這種惡作劇,李曉高就認為比聽老師講課有意思得多。
剛進初中,李曉高雖然讀不來書,但讀書的態(tài)度,用班主任的話說,基本端正。讀著讀著,李曉高就覺得沒意思。書中自有黃金屋,他說是大白話。書中自有顏如玉,他說那也是哄人的?!斑@書,與他無緣?!彼蠋熣f,也跟老爹老媽說。到后來老師沒辦法,就讓他一個人坐在最后排,說只要上課不影響其他學生就行。
對于老師的妥協,李曉高有著極大的成就感。他答應老師,不外出上網,不與社會上的人勾搭,不影響其他學生……唯一的要求,就是上課睡覺,老師不要干涉。李曉高遵守著與老師的約定??捎幸惶?,這種約定打破了。打破的原因,是那天李曉高非常不想睡覺,他忘記了與老師的約定。上課時趁老師在黑板上寫字,從口袋里掏出一根橡筋,揉了一個紙團,瞄準一個女生的后腦勺射去。女生齜牙咧嘴,又不敢跟老師說,下課后,就電話告訴了家長。家長一來,也不找老師,見到李曉高,隨手就抽了兩個耳光。李曉高那疼,愣著眼,卻不敢說。
挨了兩個耳光,李曉高心里有些窩火,卻只好自己憋著。他爹一來,臉上掛不住,李曉高就被老爹灰溜溜帶回家去。
李曉高本來還想在學?;欤系跉忸^上,斜著眼,你讀,讀個球的書。老子沒有錢,有錢也不讓你一整天在學校歪門邪道,逗災惹禍。老爹的話,惡聲惡氣,像錘子,又冷又硬。在李曉高心里,砸出一些咬著牙巴骨也受不住的疼來。
李曉高內心失落。老爹不讓讀,這書不讀也無所謂??衫顣愿吆屠系鶇s唱起了歪調。一回來,就和街上的幾個“黃毛”混在一起。后來,老爹身子骨不舒服,去醫(yī)院檢查,說是肺癌晚期,家里的老黃牛也賣了給老爹看病。病沒看好,卻死在醫(yī)院里。老爹死了,老媽看著李曉高,一天到晚鬼瞇日眼的樣子,心里涼颼颼的。在一個黑夜里頭,喝下半瓶百草枯,跟著男人,也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老爹老媽死了,李曉高在世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他有些難過,心里覺得對不住老爹老媽。但這樣的內疚和自責,并沒有維持多久。死的死了,活的人再不能跟著死。晚上躺在床上,李曉高看著天花板,自己告訴自己。
李曉高不再埋怨,也不再發(fā)脾氣。
自由自在的李曉高,和顯亮一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同的是顯亮和普亞飛在上海,他和幾個“黃毛”兄弟在家中。
讓李曉高想不到的,卻是跟著普亞飛在上海做生意的顯亮,幾年后回來,娶了他的同學余苦蕎做老婆。
余苦蕎嫁給顯亮,李曉高心里憋。要說他老爹從學校帶他回來的時候,他的心里也著實難過。可那時讓他難過的不是讀書的問題。讀不讀書,對于李曉高不重要。他難過的是水靈靈的余苦蕎。讀不了書,就看不到余苦蕎,看不到余苦蕎,就會有螞蟻在他的心里爬。這件事,讓李曉高老是耿耿于懷,心里鬼火。
余苦蕎讓李曉高著魔了似的。
想不到還能見到余苦蕎。李曉高心里有些五味雜陳。
說什么,余苦蕎也不能嫁給顯亮。
為什么不能呢?顯亮又矮又黑,更重要的是在李曉高心目中,這顯亮就是一個瘟龍公,和人說話,煙不出,火不進,卻偏偏討了余苦蕎這樣花蓬蓬的婆娘。而這婆娘,卻又是李曉高的初中同學,并且是李曉高心里戀了許久的初中同學。想到這,李曉高就覺得這余苦蕎不值。
這兩個人,一個是鮮花一朵,一個是牛糞一堆。
李曉高這樣一想,便罵余苦蕎,說她瞎了眼。
余苦蕎也想不到,在這個地方,竟然見到了李曉高。見到李曉高,余苦蕎就老想讀初中時李曉高給她的信。想著想著,也就有一些不自然。
要不是遇到李曉高,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誰還會記著呢?余苦蕎一邊笑,一邊心里說。
余苦蕎嫁過來的第二年,李曉高也和山后頭村的王蕎花好上了。說好上也不準確。事實是經人介紹,李曉高就認識了王蕎花。兩個人看著看著就有了意思,可兩個人也從來沒有過花前月下。余苦蕎只知道李曉高陪王蕎花趕過一次街,幫王蕎花家干過十天活。十天的時間,李曉高大多都是在地里看王蕎花干活。王蕎花舍不得讓李曉高下地,讓他坐在埂子上。王蕎花做,叫李曉高講笑話給她聽。這李曉高講笑話的能耐,在村里早出了名,說話順溜,又有急才,笑話里帶著葷。每次讓王蕎花笑著笑著,眼淚就來了。笑著笑著,肚子就疼了。笑著笑著,王蕎花就把自己嫁給了李曉高。
說句實話,余苦蕎長得真是好看,好看得會讓王蕎花半夜三更想起來,都會拿著父母怪。要是把余苦蕎的眼睛借來,要是把余苦蕎的小鼻子借來,要是把她的櫻桃小嘴借來,感情自己也會成為一個美人。王蕎花這樣想,想著想著,就覺得余苦蕎跟她之間,隔著一條大山溝的距離。
那是好大的一條山溝。
王蕎花說。
余苦蕎自然是看不到兩個人之間這條溝。可對于王蕎花,溝的距離卻是深深又深深。她跨不過去,卻又是想努力地跨過去。王蕎花的心里,于是就有些卑微。她恨自己長得不如余苦蕎,然后就捎帶恨上別人。一個是恨上自己的父母,怪沒讓她長好看一些。一個是恨上自己的男人李曉高,怪李曉高沒給自己帶來好福氣。
四
吃完晚飯,兒子在家里做作業(yè),王蕎花抽空去看余苦蕎。走進余苦蕎家的時候,余苦蕎正倒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說是看電視,卻又是瞇著眼睛,耷拉著臉。見王蕎花進來,用手指指旁邊的沙發(fā),讓王蕎花坐。
幾個月了?
余苦蕎看著天花板。兩個月了。
誰的?王蕎花又問。話一出口,她就覺得這問得實在有些多余。
余苦蕎從沙發(fā)上坐起來,看著王蕎花,眼神怪怪的,翕動著嘴唇,卻欲言又止。最后到底什么也沒有說。低垂著腦殼,目光看著地板。
余苦蕎不吭氣。
余苦蕎哭喪著臉。
……
王蕎花從余苦蕎家回來時,兒子已經睡著。她從柜子里拿出一床毛毯,蓋在兒子身上。然后一個人坐在火邊,爐子里,火勁已經小了許多。但散發(fā)出的熱,仍努力地排擠著從縫隙里吹進來的寒冷。幾只老鼠,在樓板上撒著歡,靜寂中有些唧唧突突的熱鬧。
可憐的余苦蕎!
王蕎花自言自語,要是顯亮在,或者余苦蕎當初跟顯亮去,就不會發(fā)生這事了。但僅僅是或許,王蕎花不敢肯定這事情不會發(fā)生,也不敢肯定這事情一定會發(fā)生。
她一個人坐著,自然就想到了自己和李曉高。王蕎花的心里竟然也生出一些不安來。
李曉高是和她堵著氣,兩個月前從家里跑出去打工的。打工的事情,李曉高原本從來就沒上過心。結婚這么多年,王蕎花看透了李曉高。要不是上次李曉高要把領來的扶貧豬賣給村上的人,王蕎花也不會生那么大的氣。王蕎花不生那么大的氣,李曉高也不會賭氣出去打工。
兩個月前,李曉高竟然要把村委會分下來的兩頭扶貧豬賣了。這讓王蕎花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李曉高坐在凳子上,搖晃著二郎腿,吐著煙圈。王蕎花心里窩火,對丈夫的不滿,立馬發(fā)泄出來。她說,我怎么就稀里糊涂嫁給你這號男人?有本事,像顯亮一樣,自己掙錢去,當貧困戶,我還嫌羞人。你卻要轉手賣扶貧豬,我看你良心被狗吃了。你以為越窮越有理,越窮越光彩?瞧瞧你這出息,丟人丟到爪哇國去了。
李曉高被老婆一說,臉紅一陣白一陣,白一陣又紅一陣。干脆跑進屋,躺在沙發(fā)上,煙一支趕一支地抽,眼睛看著從嘴里吐出來的煙圈,右手拇指和食指一伸,瞄準煙圈,嘴里“啪”的一聲,那聲音,就像子彈一樣,從煙圈穿過去。在李曉高的意念中,好像擊中了正趴在樓板底面的那些黑色的蒼蠅??墒?,在他的眼里,那蒼蠅,一只都沒有擊落下來。
不提顯亮,李曉高內心的難受,弱一分。王蕎花提到顯亮,李曉高的氣,卻添了十分。
憋著一肚子氣的李曉高,一連幾晚上不知死哪里去了。后來,干脆揀揀行李,甩下一句話,說掙不到錢,就不回來。
果然,一去,連電話都不打一個。這挨千刀的李曉高,真橫了心。王蕎花一肚子的氣,又是擔心又是埋怨。好在家里的事,大大小小一堆,王蕎花忙不過來,也就顧不上跟李曉高生閑氣。讓王蕎花省心的是兒子,兒子在學校成績好,老師經常表揚,這讓王蕎花高興,孩子不像李曉高,將來一定會有出息。從小看大,三歲知老,王蕎花吃再多的苦,心里就覺得值。
當了貧困戶,王蕎花不像其他人。她心里高興不起來。別扭,她說。有人為一個貧困名額,又爭又搶,想盡辦法,這讓王蕎花有些看不起。當貧困戶竟然成了臉上貼金的事,王蕎花說這人心真的變了,變得讓人看不懂。
一天,村委會的人來,告訴她,說上面有政策,要幫助翻修他們家的房子。王蕎花問,翻修房子要不要錢。來的人說,不要。只要她在家里等著就是,材料和工時費都不需要出。
窮得都讓人抬不起頭來。王蕎花跟村委會的人說。
過了幾天,翻修房子的人,換了王蕎花家的屋頂原來的青瓦,被王蕎花整整齊齊地弄了擺放在房檐墻下,取而代之的卻是塑膠瓦。王蕎花覺得好,雨季來的時候,可以不用再請人去屋頂上補漏,王蕎花高興地想。
換了屋瓦,翻修房子的人還用扣板給王蕎花家吊了頂,黑夜來的時候,一拉開關,王蕎花覺得這房子比原來敞亮溫暖。這事,讓王蕎花有些感動,感動之后,又覺得有些凄楚。打鐵要靠本身硬,自家不硬,上面再扶持也不行。王蕎花心里不舒服,臉上老覺得沒光彩。一村子的人,自己卻成了精準貧困戶,連豬崽都要靠國家給,住的都要靠國家修,這實在丟人。這樣一想,臉上的汗毛,王蕎花覺得一根根都豎了起來。
這人,真是慫不得,也窮不得。
坐在沙發(fā)上的王蕎花,看著吊了頂的板面,有些說不出的酸澀。
五
山村的夜,麻麻的黑。
要不是偶爾聽到寨子里幾聲狗叫,這夜,靜寂得還真讓人有些害怕。王蕎花坐在火塘邊,幾塊生炭在火里冒著青煙,火苗紅紅的,映照著王蕎花。好幾天沒見余苦蕎,她要去看看余苦蕎。
夜風吹著樹葉,唰唰地響。走出自家的院子,王蕎花看到河對門幾戶人家窗子里透出暗黃的燈光,在黑暗里柔柔弱弱地亮著。夜晚給她帶來的惶恐,瞬間就被這暗弱的光亮吞食。
想不到余苦蕎變了一個人。見著的時候,余苦蕎像極了水井邊老黑柳樹的葉子,沒了水分,被陽光和風弄得干枯憔悴。她斜靠在沙發(fā)上,披頭散發(fā),黑黢黢的臉,眼神呆滯,一點光彩都沒有??匆娡跏w花進來,余苦蕎露出干澀的笑,用手抹了一下眼角。
還以為你忙,沒時間。余苦蕎說,有氣無力。
王蕎花沒接話,看著余苦蕎。
怎么辦,拖總不是辦法,你總得拿個主意吧?
王蕎花對余苦蕎說不出是憐,也說不出是恨。這個時候,她就想自己應該去關心她,去幫助她。
你說怎么辦?事情到這個時候,我還能怎么辦。余苦蕎望著王蕎花,幽幽地說,你幫我拿個主意吧,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做了。要是顯亮回來,我不是找死嗎?他非把我活剮了不可。
余苦蕎看著王蕎花,聲音被刀子割斷,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的,里面的疼,也一滴一滴地往王蕎花的心坎上落。
王蕎花第一次從余苦蕎的眼神里,讀出她的不安來。顯亮給她帶來的恐懼,讓她就像豬食鍋上的螞蟻,鍋內是翻滾的豬食水,鍋沿上則是爬來爬去的小螞蟻。
余苦蕎就是這螞蟻中的一只。王蕎花望著余苦蕎,覺得越看越像。
你現在才知道害怕呀?王蕎花望著像一個感嘆號,不,像一個大問號的余苦蕎說。但她心里要說的不是這個,余苦蕎整天穿著個旗袍,在村子里像個妖精似的。王蕎花心里要說的是,男人見了,都會被你晃得神魂顛倒。她笑笑,這話她到底沒有說出來。
余苦蕎輕松不起來,她怎么不害怕呢?何止是顯亮會要我的命,她想就連你,你……王蕎花你也會要了我的命。
余苦蕎說著說著,又有幾顆淚珠兒,落在那幾枝紅牡丹上。
兩個人就在屋子里兩眼對兩眼,好似有很多話要說,又好似一句也說不出。
要不做了吧?
王蕎花沉悶中冒出一句。
余苦蕎不說話,沙發(fā)上有一塊白色的毛巾,她拿過來,兩只手把著毛巾,折過來疊過去,最后揉成一團。就像手里握著一個生澀的柿子,揉來揉去,似乎企圖要揉出一個法子來,或者要揉出一些甜蜜的味道來。柿子越揉越軟,可沒有揉出她想要的玩意兒。
余苦蕎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流著,彎彎的眉毛上貼著脫落的幾根毛巾線頭。王蕎花伸手過去,用兩個指頭幫她捉了那些白色線頭。
余苦蕎何曾受過這樣的煎熬。
顯亮在家,就喜歡余苦蕎白白凈凈的細皮嫩肉,舍不得讓她苦,舍不得讓她累?,F在,顯亮在上海,兩個人煲電話時,余苦蕎聽著顯亮夫人夫人地叫,心里的歡喜,還遠比顯亮每個月把生活費打在她卡上,要多得多。顯亮走之前,給余苦蕎辦了一張卡,幫她開通了手機銀行。公司里每到發(fā)工資,顯亮絕對不超兩小時,就把生活費從微信里轉過來,這時的余苦蕎,心里甜蜜蜜的。可比這更讓她覺得幸福的,卻是幾分鐘之后,顯亮在視頻通話里讓她聽到的熱乎乎的聲音。
這種感覺,太好了。
每次余苦蕎說到這事,王蕎花在顯亮夫人的臉上看到的不僅有激動,還有激動產生出來的緋紅。
這余苦蕎,不僅讓王蕎花,也讓村里的媳婦們,無時不感受著傳遞給她們的,顯亮夫人的高指數的幸福。
于是,余苦蕎成了村子里小媳婦心中的大明星。單看余苦蕎走路的樣子,就有無限的韻味。余苦蕎走路,是小心了又小心,生怕沾了土路上牛屎羊屎的臭氣和膻氣。腰肢左搖右擺,就像過河一樣,左邊是河水的上游,右邊是河水的下游,為了平衡,兩只手在肥碩的胸脯兩邊,一擺一搖。
小村有了余苦蕎,就有了風味,火一般的那種風味。
余苦蕎在村里,可不愿意像其他女人一樣。比如王蕎花,忙死忙活,圖什么呢?整天就把心放在幾畝土地上,放在兩頭扶貧豬身上,余苦蕎跟王蕎花說,她想不明白。
余苦蕎怎么能想明白王蕎花的心呢?
想想吧,你想想再告訴我。離開的時候,王蕎花望著余苦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六
李曉高給王蕎花打電話,王蕎花記不住具體時間??吹嚼顣愿叩碾娫?,王蕎花有點激動,這天殺的,肯定是想我們娘倆了。那點心思,王蕎花說自己明白得很。
接過電話,王蕎花才知道自己錯了。
李曉高在電話里既沒說他想兒子,也沒說他想王蕎花,就只說工作忙。王蕎花問他做什么工作,李曉高神秘兮兮地說搞什么研發(fā),電話里他說不清,雜七雜八說了一通,王蕎花聽不懂。她本想等李曉高說完,跟他說說家里的情況。聽著聽著,那頭卻沒了反應。過了一會兒,她把電話回過去,卻嘟嘟地變成了忙音。王蕎花奇怪,怎么剛剛才掛的電話,回過去,卻變成忙音了呢?
再后來,她也打過幾次,可要么是占線,要么是忙音。
王蕎花就不再打電話給李曉高。
但她心里實在有些擔心,生怕李曉高跌進什么窩什么窩中去。她聽別人說,外面有搞什么傳銷的,有當什么黃牛的,還有做什么貸款的。一個農村婦女,她只認得本本分分,老老實實。天下發(fā)財的事情有,可餡餅又怎會真的從天上掉下來。王蕎花就這樣想,一聽到這個窩那個窩,腦袋就發(fā)麻。半夜三更想起李曉高,老是提心吊膽。
第二次李曉高給王蕎花打電話,好像又隔了好久。電話里頭,李曉高說的盡是讓王蕎花聽了臉紅心跳的話:蕎花蕎花,我想吃你做的飯了。蕎花蕎花,我想你了。蕎花蕎花,晚上睡覺時,你冷不冷……聽到這些,王蕎花就想起李曉高小臉上堆出來的壞壞的笑。
王蕎花接著電話,嘴里應著,可臉上早已撲撲地長出一片云彩來。她的手心里握住的不是手機,是一團火,燒著的不是皮膚,而是她沉寂的心。
第二天早上八九點鐘,王蕎花就把豬草從地里割回來。她先把豬食鍋放在火上,把豬草放在粉碎機里。合上電閘,屋子里立刻就翻滾著“轟隆隆”的聲音。王蕎花的心,在聲音里翻滾出來的都是甜蜜。幾只老母雞,圍在她旁邊,啄著豬草,機器的叫聲掩蓋著雞“咯咯”的聲音。碎完豬草,王蕎花轉身從柜子里端來一碗苞谷米,撒在門前的地上。那些雞,立馬歡騰起來,扇著翅膀,撲哧著往門外飛。
昨晚,李曉高聊到最后,在電話里告訴王蕎花,說等苦到錢的時候,回來就蓋房子。他說,那房子幾十年了,有錢人家的眼里,那不是房子,是牲口圈。一個村子里,哪家不是一棟一棟的,都快成別墅村了,可偏偏自家的房子卻成了圈。
有一天,我也會讓你住上好房子。
嫁給李曉高這么多年,王蕎花還從來沒聽他這樣說過,心里有些歡喜。卻打趣李曉高,說咱們家這圈里還養(yǎng)著兩頭扶貧豬,你說,這蓋房子的事,還要等多少年呢?
不遠了不遠了,蕎花,現在政策好,有扶貧貸款,不要利息,你知不知道,不要利息。到時候,我們攢一點,貸一點,借一點,就可以把房子蓋起來。李曉高在電話那頭告訴王蕎花,說這叫“三點式”脫貧。“三點式”,王蕎花聽過這個詞,可想不到李曉高竟然把它與蓋房子扯到一塊。李曉高一說完,王蕎花就順便問了一句,說,曉高,你沒喝酒吧。
語氣溫溫柔柔,就像當年她讓李曉高坐在地埂上,看她干活時說話的語氣一樣。
沒有沒有,老板不讓我們喝酒。
李曉高說沒有喝酒,王蕎花卻好像從電話里聞出了一大股酒氣。
要蓋房子了。
李曉高想蓋房子了。
王蕎花的心,被李曉高的話鼓得生出一股辣糙糙的勁來。說不定一兩年,王蕎花也能住上兩層小洋樓。再不濟,先蓋一層。蓋一層,也完全可以。
王蕎花想。
她一邊做著手上的活,一邊想著以后。等她回過味的時候,兩頭扶貧豬,四只豬腳已經齊刷刷地搭在圈門上,兩個豬腦殼,齊攢攢地伸出圈門來,“哼唧哼唧”的聲音,讓王蕎花聽著,就像手機里播放的《小蘋果》,鏗鏘悅耳,動感十足。
這是致富豬。她想起領豬時,村主任說的話。
這豬,到現在長了二百多斤。王蕎花想,到臘月上,殺一頭,賣一頭,家里肯定又是一筆收入。王蕎花盤算好了,到時候,用賣豬的錢,再買幾頭小豬崽回來。李曉高在外面掙,她在家里苦,不要多長時間,這貧困帽,也就可以摘除了。
七
顯亮要回來的消息,是一個中午,余苦蕎告訴她的。那時,王蕎花正準備去地里給苞谷除草。經過余苦蕎家門前,眼淚汪汪的余苦蕎把她拉到家里,說顯亮打電話來,下個月要回家一趟。顯亮電話一來,余苦蕎就七上八下,心里的鼓響得厲害。她說讓王蕎花跟她去醫(yī)院,原本余苦蕎還猶豫,但現在,說什么也要把孩子做了。
天氣越來越好,王蕎花打電話告訴母親,說有事情要去縣城,讓母親過來照看一下。接到女兒的電話,母親第二天就坐著微型車來了。王蕎花告訴母親,豬食放哪兒,雞食放哪兒,什么時候讓孩子睡覺,什么時候提醒孩子起床上學。交代完,王蕎花才跑到余苦蕎家,告訴余苦蕎第二天上縣城醫(yī)院。
可余苦蕎不去了。余苦蕎跟王蕎花說不去的時候,王蕎花看不出余苦蕎半點猶豫。
為什么不去了呢?不是幾天前就說好的嗎?
王蕎花有些想不通。
余苦蕎很干脆。就想當媽,她說,這么多年,和顯亮在一起生活,就想要一個孩子,可老天爺不成全??粗鴦e的女人生孩子,就像老母雞下蛋一樣,身子一蹲,屁股一翹,蛋就下來,那多簡單的事??蓪τ谖揖湍敲措y,花也不是花,月也不是月。一點意思也沒有,連媽都沒當一回,太不值得。頓了一下,余苦蕎又說,王蕎花,我想好了,無論如何也要當媽。原來睡不著覺,是因為內心害怕顯亮。把手放在肚子上的時候,害怕就沒了。我跟你說,我從來沒想過,原來我這輩子,還可以當媽。顯亮回來,他提什么要求,我都答應他,我就只一個愿望。余苦蕎望著王蕎花,說,就只有當媽的愿望。
王蕎花走了。
走的時候,余苦蕎站在院子里,她的眼淚又來了。說?還是不說?余苦養(yǎng)看著王蕎花的背影,搖搖頭,又點點頭;點點頭,又搖搖頭。
哎,天殺的李曉高。余苦蕎站在黑色的夜里,罵了一句。
顯亮回來的時間,提前了半個月。那天,余苦蕎一個人,拎著一個拉桿式提箱,從家里出來,坑坑洼洼的路上,鋪了一地的羊屎粒。她告訴王蕎花,她要去接顯亮。出村口的時候,余苦蕎遇到村里的趙二愣。趙二愣背著背籃,正準備割草去??从嗫嗍w穿得漂漂亮亮,趙二愣知道余苦蕎平時有些不待見自己,舔著臉,問去哪里?余苦蕎瞟著趙二愣,說,過來,把我的提箱背到公路上去。趙二愣不愣,問,給還要背人。余苦蕎從身旁扯過一截竹棍,就往趙二愣身上去,弄得趙二愣一邊轉過身用籃子擋著余苦蕎,一邊鬼喊辣叫。
到河邊公路上,趙二愣放下手里的提箱,余苦蕎一個人就站在路邊。她還需要坐半個小時的微型車,到集鎮(zhèn)上,然后才能坐班車到縣城。陽光晃著,刺得余苦蕎用手遮了陽光,在路邊走來走去。
三個小時之后,余苦蕎出現在縣城最繁華的街道上。她需要在縣城住上半個晚上,到夜里兩點多的時候,才去火車站接人。她不敢住在縣城的那些小旅社。聽別人說,那些地方不安全,雖然價格便宜。
余苦蕎本是一個愛湊熱鬧的人。走在縣城的街道上,兩邊商鋪里傳出震天響的音樂,喧鬧營造著縣城的繁華。熙熙攘攘的人,從一家商店出來,又鉆進一家商店。商店大多是服裝店、鞋店。要是早些年,這是余苦蕎最喜歡去的地方,但今天她沒有心情。她要到某一個地方,去做一件認為必須趕緊做的事情。
好久沒來縣城了。她說。
看著街道兩側光禿禿的人行道,有些失落的余苦蕎,心里突然就想到前幾年的縣城,街道上長著的一圍粗的法國梧桐。那時,一到夏天,一條街完全被綠蔭遮蓋。人走在下面,涼悠悠的。
為什么砍了呢?余苦蕎在亮閃閃的日頭下,心里想,一排排梧桐樹,長得多好看,竟然砍了,這讓她想不通。本來縣城里砍幾棵梧桐樹之類的問題,不屬于余苦蕎思考的問題,她根本沒有必要去想這些。但走在街上的余苦蕎,此時正頂著白花花的陽光,這自然讓她不得不想,假使這些梧桐還在,太陽也就不會這樣火辣辣地照著她。這怕是瘋子才做得出來的事。她自言自語地說。可惜的是,大街上的行人,誰也不會來關注這個像花一樣的顯亮夫人,此時承受的陽光曬烤的痛苦,以及由這些痛苦引發(fā)出來的牢騷。
前面是一個十字路口,紅綠燈不停地閃著。過往的車輛,在紅綠燈的指揮下,順著行駛的方向,不斷地停下,又不斷地前行。余苦蕎也就隨了車輛,不斷地停停走走。站在十字路口的當兒,她突然就想起這些車,以及這些車里坐著的人,也和她一樣,在某種軌跡上,不斷地停著,不斷地又往前行駛著。紅燈亮的時候,一腳剎車,便自然停下。綠燈一亮,又是一腳油門,往前駛去。此時的余苦蕎,看著旁邊正在啟動的車輛,竟然不自在地舒了一口氣。
過了紅綠燈,她朝右邊的街道一拐,往前走幾十米,側身轉進一條巷道。巷道很窄,兩三米寬的距離。小巷臨近街口的地方,她知道有一家小店,小店里有一個戴老花鏡的男人。初中畢業(yè)后的幾年,余苦蕎曾在這縣城的一家發(fā)廊打過工,偶爾會經過這里,知道這個男人專門為別人代寫一些文書合同之類的東西。
從小店出來,已經是下午四點多。小巷里有烤洋芋的,老遠聞到的洋芋香味,強烈地吸引著余苦蕎。她從挎包里摸出五元錢,對,五元錢剛好可以買一斤烤洋芋。余苦蕎要了佐料,她還有足夠的時間,坐在攤前,把她的一斤洋芋蘸著辣子面,蘸著小攤販自家做的黑紅黑紅的麻辣醬,有滋有味地吃完。
差不多的時候,她從小包里抽出一張餐巾紙,揩揩嘴,然后站起來,拉拉旗袍,要了一點水,把手洗干凈。然后折過身,轉眼又消失在縣城的人流里。
大約是凌晨一點多的時候,余苦蕎的手機響了。電話是顯亮從火車上打過來的,說是離縣城不遠了,他讓余苦蕎別去火車站。不行,余苦蕎說什么也要到火車站去接。她心里已盤算好,凌晨兩點起床,洗漱二十分鐘,從這兒打車到火車站,需要十五分鐘。凌晨三點前趕到火車站。她看看手機,說至少還可以在床上安安靜靜躺二十分鐘。當然,她也可以現在就出發(fā)去火車站,在空曠的站前廣場上走幾圈。但此時的余苦蕎,她不想這樣。
凌晨三點差二十分的時候,余苦蕎已經來到火車站的候車室。這時的余苦蕎,突然有一些局促。她不知道顯亮出現在面前的時候,自己該如何跟顯亮說。她曾經設想過很多種解釋,但每一種解釋設計好之后,不要幾分鐘,又被其他看似更好的解釋所代替。到最后,實在想不出妥當的說法,余苦蕎便自己安慰自己,隨事吧,隨事之后一切會好起來。
坐在候車室等待顯亮的余苦蕎,伸著兩條腿,拿著手機,眼晴望著候車室里的滾動條,她的臉上,顯出從來沒有過的坦然,也從來沒有過的安寧。
而候車室的外面,幾桿路燈冷冷清清地亮著。
顯亮出來的時候,余苦蕎在出站口不遠的鐵柵門旁邊站著??吹斤@亮,余苦蕎揚起右手,顯亮,顯亮,我在這。顯亮,顯亮,我在這。余苦蕎一喊,顯亮的大腦殼便往她這邊轉,一看,便看到了穿著旗袍腆著肚子的余苦蕎。
怎么胖了呢,你?顯亮呵呵地笑。
你也胖了,還白了。
余苦蕎看著顯亮,她想去拉顯亮的手,不經意卻落了空。
就像一片樹葉,從高處下落的時候,被樹枝攔了一下,又接著寂寂往下落。
兩個人上了出租車,直接進了余苦蕎住的酒店。
說不清那晚是怎么熬過來的。
余苦蕎后來說,顯亮在縣城陪了她三天。
三天以后,顯亮買了車票,就回了上海。
直至顯亮走后,余苦蕎才想起她的包里,有一份協議。那份協議,花了她五十塊錢。那個戴著老花鏡的男人,當時跟她要六十塊,余苦蕎說了半天,老男人也許是看她可憐,也許是看她漂亮,最后讓了十塊??晌迨畨K換來的一紙離婚協議,卻靜靜地放在包里。
顯亮看一次的機會都沒有。
余苦蕎有些失落,失落的原因是顯亮那晚回到酒店后,直接告訴她,他在上海有了新的女人。他回來,就是要跟余苦蕎把婚離了,然后去娶另外一個顯亮的夫人。
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成了這樣?
余苦蕎想不到,當后來把這件事告訴王蕎花時,王蕎花也想不到。看著顯亮,余苦蕎先是覺得內心一陣陣地絞痛,后來腦子也跟著就像裝了漿糊一樣,晃得又疼又茫然。但沒過多長時間,余苦蕎就生出如釋重負般的輕松,她爽快地答應了顯亮,在顯亮草擬的協議上簽了她的名,摁了手印。只是后來,余苦蕎說,摁手印的那一秒鐘,她還是聽到了自己內心撕裂的聲音。
只不過這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從懷上孩子,到她作出最后的決定,余苦蕎設想了很多結局。
卻偏偏沒有想到這樣的結局。
她原以為,顯亮知道真相之后,會原諒她的過失。即便不原諒,和他離了婚,她就可以去到另外一個地方,安安心心地守著一個一輩子別人永遠不知道的秘密??墒聦嵤?,顯亮出軌了,顯亮主動回來跟她把婚離了。
真相永遠藏在了余苦蕎的心里,也藏在了王蕎花的心里。
此時的余苦蕎,茫然中,看著天花板上的吸頂燈,第一次在腦海里面想到了“捉弄”這個詞。
她不再說什么。
顯亮走后,余苦蕎在酒店又整整躺了三天。三天過后,她從街上打了一輛車,歪歪倒倒走進了縣人民醫(yī)院。
八
王蕎花知道余苦蕎和顯亮離婚,是余苦蕎回來后告訴她的。那時,余苦蕎身子還很弱。當初王蕎花還以為余苦蕎從此要從這個地方消失了,想不到卻又回來了。
讓她更想不到的是顯亮。
看著余苦蕎眼睛紅腫,王蕎花心里說了一句“真是冤孽”。
一個月后,普亞飛回來。他的回來,原本很多人還想從他那里知道一些顯亮在上海養(yǎng)女人的事??善諄嗭w緊閉的嘴,卻讓一村子的閑人們大失所望。
閑人們知道的是顯亮和余苦蕎離了婚。顯亮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家。顯亮的夫人,由余苦蕎變成了另外一個與小村毫不相干的女人。
……
王蕎花忙死了。
苞谷地里的草越長越深,她得要趕緊把草除了,給苞谷施上肥料。在農村,“挖二道苞谷”的意思就是趕在苞谷出天花之前,要把地里的草除去,給苞谷二次施肥。這樣才能保證苞谷籽粒飽滿豐碩,這可不能隨便。兩頭致富豬,都是張嘴貨,沒有糧食,到時候,只長架子不長膘,村間鄰舍的人會說她在家連兩頭豬都養(yǎng)不好,那是多丟人的事。
王蕎花就是天生不服輸的人。
從上次李曉高打電話來說要蓋房子,她心一天比一天熱,她可得要在年底李曉高回來之前,把致富豬喂得結結實實肥肥胖胖。心里算計著,賣了錢,就趕緊再買幾個小豬養(yǎng),今年可不能再去領扶貧豬了。剩余的錢,就存起來蓋房子用。
除了忙地里,還要忙家里。餓人可以,但不能餓豬。這致富豬,一到點,豬腦殼就往圈門邊擠,又拱又叫。豬越是又拱又叫,王蕎花心里越歡。歡什么呢,她心里也不明白,就覺得豬越叫,她心里越踏實。
可糟糕的是這致富豬有一天突然就不吃食了。先是一頭,放出來懶懶散散的,走路也歪來倒去。王蕎花用水拌了苞谷面,放在面前,可致富豬嘴都沒動一下。王蕎花跑去找村里的醫(yī)生,醫(yī)生不在。她又跑去找扶貧隊長,扶貧隊長幫她聯系了鎮(zhèn)上的獸醫(yī)。獸醫(yī)問問情況,說是要到第二天才能來??僧斖恚硪活^也出現了病情。王蕎花看到無精打采的致富豬,心疼得要命,在家里走出一趟走進一趟,就連晚上睡覺也不放心,爬起來三四次,用手不停地撫摸“哼唧哼唧”的致富豬。
這豬,是全家人的希望。對王蕎花而言,她可把致富豬當作了寶貝。
寶貝不吃食,王蕎花自然急。
第二天一大早,王蕎花正在家里拌面喂豬的時候,扶貧隊長帶著獸醫(yī)站的人來到她家。一檢查,獸醫(yī)說是豬得了流行性腹瀉,給豬補點鹽水,說是注射幾支環(huán)丙沙星注射液就行。到了晚上,致富豬果然開始進食,撲哧撲哧地吃著,豬鼻子上水漉漉的。這讓王蕎花提著的心放了下來,高興地把這個消息告訴扶貧隊長。
經過這件事,王蕎花更把豬當作兒子一樣地看待。不,還比照看兒子小心。兒子在學校,不用她操心。可這致富豬,卻讓她早早晚晚惦記著。
這不是比兒子還寵么?就干脆叫寵物豬吧。
王蕎花把致富豬變成寵物豬,心里有些得意。她想,有人養(yǎng)寵物狗,有人養(yǎng)寵物貓。村里退休的“張果老”,還整天提著鳥籠和鳥說一些不明不白的鳥語呢。她這豬,系脫貧致富希望于一身,集全家寵愛于一身,不算寵物豬又算什么呢。
沒事的時候,王蕎花就常去余苦蕎家。余苦蕎再也不是原來的余苦蕎了,從縣城回來,她脫去了旗袍,也不穿裙子了,高跟鞋換成了平底鞋。每天早上也很少像以前那樣,經常站在院子里,對著墻上的鏡子左看右看。
她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比王蕎花還少。兩個人在一起,更多的時候,她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王蕎花。孩子沒了,媽做不成了,婚也離了。她說,這家,不叫家了。說著說著,余苦蕎就流出眼淚來。
別淌貓尿了,王蕎花說。
我看,你們都是賊。王蕎花接著又補了一句,說只有賊,才會這樣當家。
王蕎花就是這樣想。
可在她的心里,也有想不通的,那就是顯亮,原來老實巴交的人,竟然也這樣了呢,還專門跑過來,跟余苦蕎離婚?
這兩個人,成什么了,把家當得就這樣活活扯散了。
九
轉眼到九月份,又是農忙時節(jié)。兒子去了鎮(zhèn)上讀初中,王蕎花一個人在家,里里外外地忙。因為忙,王蕎花的生活就有些隨便,煮上一碗面條當一頓,燒上幾個洋芋也當一頓。這樣的日子,王蕎花跟余苦蕎說,她知足得很。
余苦蕎不說話。知不知足,天曉得。她心里想。
不忙的時候,王蕎花會去跟余苦蕎作伴,幫她洗洗漿漿,余苦蕎的身體,也恢復得越來越好。這天,兩個人聚在一起,余苦蕎說,一個老娘們,窩在家里不是辦法。想來想去,還不如出去打工,能拌灰漿拌灰漿,能幫人洗碗做飯就洗碗做飯。余苦蕎說,反正也不指望苦多少錢,能把自己這條命養(yǎng)活下去就好。
王蕎花先還以為余苦蕎說了玩,沒想到這家伙后來還真一把鎖鎖了門,拍拍屁股,不知去了哪里。
余苦蕎走了,走得干干脆脆。
十
到了臘月初,李曉高開著一輛小轎車回來了。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人。
一個女人。
李曉高叫這個人孫總。孫總是干什么的,李曉高沒有說。
女人長得高高挑挑。一來,李曉高讓王蕎花叫孫姐。孫姐笑嘻嘻地,話不多,但一開口,聲音卻像后山樹林里的畫眉一樣,柔柔綿綿,好聽極了。與王蕎花站在一起,立馬就讓粗腳大棒、粗聲粗氣的王蕎花顯出多多少少的自卑來。
孫姐來了三天,王蕎花好飯好菜招待了三天。當然,李曉高也整整陪孫總在后山的林地里轉了三天。
王蕎花有些納悶,說李曉高,怎么回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來了又匆匆忙忙地回去。三天,連一句體己的話都不說。就連孩子的學習,家里的致富豬都不過問一下。
可李曉高卻似沒事一般。晚上躺在床上,王蕎花就把余苦蕎和顯亮的事告訴了李曉高。李曉高笑笑,讓她少操點別人的心,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是,語氣冷冷的。她還想跟李曉高說說致富豬的事,說說孩子的事,可李曉高把身子一側,把脊背轉了對著王蕎花。
三天后,李曉高和孫總走了。
走的時候,李曉高讓王蕎花把家里攢下來的土雞蛋拾了一紙箱,說是讓孫總帶去。
王蕎花有一些七上八下。李曉高走后,她實在不敢再往下想。晚上睡在床上,顯亮和余苦蕎的事情,又讓她不得不想。
漫長的夜!漫長的心事!
王蕎花的心像豬食鍋里的水一樣,在火上撲咚撲咚地翻騰。白天白天心不在焉,晚上晚上睡不著覺。這樣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臘月二十,李曉高回來過春節(jié)的時候。那時,家里的致富豬,一頭已經被收購,賣了三千多,這讓王蕎花很高興。只可惜錢領來,就被趙二愣借了去,說是周轉幾天,卻是一個多月不還。這趙二愣,欠了錢,年關來了,也不來說一聲。人家說,有錢錢打發(fā),無錢話打發(fā),趙二愣沒來,王蕎花心里就很惱火。哪來的錢還?李曉高說,反正現在也不忙著蓋房子,就先讓他擺擺。
擺擺就擺擺。王蕎花見這樣,也不再吱聲。
李曉高回來了,兒子也放假了,王蕎花就念著要把剩下的一頭致富豬殺了。
以前,一到過年殺豬,請來幫忙的人,是顯亮和余苦蕎。顯亮是個好勞力,力氣大,一個抵兩個。不知道今年顯亮還回不回家過年,李曉高問。怎么來呢,家都沒有了,和余苦蕎離婚后,家里所有東西,他都不要了,全給了余苦蕎。來,住哪里?
李曉高抬起頭看看王蕎花,嘴里叼著煙。好似沒有聽到王蕎花說話,卻從嘴里吐出一個又一個的煙圈。煙圈在上升,然后放大,再然后就飄到了王蕎花那里。王蕎花整個人,就被李曉高吐出的煙圈套著。她一邊涮著準備用來裝豬肉的簸箕大盆,一邊絮絮叨叨說余苦蕎的事??梢徽f完,王蕎花就后悔,女人的事,怎么能跟李曉高說呢。她眼睛瞟著李曉高,心里卻不斷罵自己。
李曉高對顯亮不感興趣。但對余苦蕎,王蕎花每說的一句話,哪怕一個詞,都盡往他耳里去,心里鉆。
王蕎花說完,李曉高就站起來,拎了門邊的一把鋤頭,到屋子前面的菜地里挖鍋洞。這鍋洞,其實就是一個地灶,用來燒火煨水洗豬刮毛。李曉高心不靜,又懶得聽王蕎花說話,就想先把鍋洞挖好,省得第二天早上忙。他有睡懶覺的習慣,他不希望一大早起來,就去干這樣的力氣活。
殺豬匠倒是原來說好的,王蕎花本想請幾個人來幫忙,可殺豬匠說,只要開一百塊錢,從殺豬到褪毛,再到開剝,他完全可以做好。如果還要腌肉,就另加五十塊。王蕎花不想再多出五十塊,李曉高在家,這事李曉高就可以做??衫顣愿卟桓桑f一百五十塊錢,完全包給殺豬匠,省得自己操心。李曉高這樣說,王蕎花就哧哧地笑李曉高,說你是窮人做有錢人的事,人不疼錢,還怕錢咬手。
王蕎花原本是要打電話給余苦蕎,問問她回不回來。但這電話不好打,王蕎花想,余苦蕎回來,孤孤單單的她一個人,過年,在哪里不是一樣過?她心里倒是希望余苦蕎回來,可回來,睹物傷心,又不希望她回來。
猶猶豫豫中,一天晚上,王蕎花接到了余苦蕎的電話。那時,她和李曉高正躺在床上。李曉高的一只手被王蕎花枕著,另一只在王蕎花隆起的胸脯上不停地撫摸。兩個人喘著粗氣,正是欲火難耐的時候,余苦蕎一個電話打過來,王蕎花就像受到窺視一樣,李曉高嘟噥著,他本想讓王蕎花關了手機,可一聽是余苦蕎的電話,李曉高就不再吭氣。但他咕噥的聲音,卻讓電話那頭的余苦蕎有了感覺。打趣的話,立馬傳過來,聲音很低,傳到李曉高耳里,卻不啻于給他注射了一劑興奮劑。
余苦蕎的葷話讓李曉高興奮,可王蕎花,用手死捏了李曉高的胳膊,笑笑,問余苦蕎,還回不回來,說回來,就把家里的老公雞留著。老公雞,你留著用,曉高回來,讓他好好補補。余苦蕎邊說邊笑,一旁的李曉高,在兩個女人的打趣中,身子不斷地活躍起來。
十一
過了年,李曉高要轉回去。說是孫總那邊太忙,需要他提前過去處理。不說孫總,王蕎花心里還舒坦些,看陽光也好,看流水也好,就算看看河邊的那些小水草,她也覺得光鮮。
可偏偏這個時候,李曉高說孫總,王蕎花就惱怒起來。
孫總還比咱們家重要?你一口一個孫總,一口一個孫總。
你和孫總,就像賊一樣。
王蕎花實在氣不過,語言里就帶了刺。
但李曉高走的時候,她還是按李曉高的要求,為孫總準備了一份她自己認為能拿得出手的禮物:兩塊火腿肉,還有一提曬干的洋芋皮,一袋干酸菜。
王蕎花本想讓李曉高等種了莊稼再回去的,看他猴急急的,懶得說,就讓他走。走之前,李曉高留下兩千塊錢,一千用來買小豬,一千用來給孩子讀書。王蕎花打趣李曉高,問蓋房子的錢,李曉高笑笑,讓她好好在家,說過幾年就蓋房子。
大約清明節(jié)前幾天,顯亮回來,說是給他爹他媽上上墳。和他回來的還有一個,看上去像一個女的,村里人還以為是新的顯亮夫人,披著長發(fā),說話嘰哩咕嚕。有人問顯亮,顯亮就笑,說不是,是他的朋友。朋友似是怕生,臉紅得像是村里沒見過世面的人。這人長得好看,就是,就是……人走后,王蕎花在電話里告訴余苦蕎,說一大一小。
余苦蕎問什么叫一大一小。
王蕎花慢吞吞說,一大,就是嘴大。一小,就是女人的胸脯小。王蕎花總結的一大一小,頓時讓電話那頭的余苦蕎咯咯地笑起來,說王蕎花王蕎花,等我回來,買豬蹄子給你吃,帶你去街上吃羊湯鍋,甩富源酸菜老豬腳。
當然,王蕎花還向余苦蕎隱瞞了一件事,顯亮這次回來,交給了她一封信。
一天中午,顯亮帶著那個人,站在老黑柳樹下看風景。剛好王蕎花就站在豬圈門口,看用李曉高留下的一千塊錢買來的豬仔。
顯亮從黑柳樹下走過來,王蕎花從家里拿兩個小凳子,請顯亮他們坐。說真的,原來顯亮在家的時候,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隨意慣了??涩F在,顯亮和余苦蕎卻分開了,其間曲折,也只有他們兩人各自知道。可此時的王蕎花,面對顯亮,竟然有些不安和局促。她害怕顯亮會問起余苦蕎,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心里卻又希望顯亮問問余苦蕎。王蕎花總覺得顯亮該問,她知道顯亮當初是多么喜歡著余苦蕎。
但顯亮并沒有問,卻問起了她和李曉高。
怪怪的語氣,怪怪的眼神。
就連顯亮從上海帶回來的人,看上去,和顯亮的關系,在王蕎花眼里,也有一些怪怪的感覺。
顯亮站起來要走,王蕎花想留顯亮他們在家里吃上一頓飯,更重要的是,她想讓顯亮吃上一頓他們自家喂養(yǎng)的豬肉。她告訴顯亮,說那是致富豬的肉。
顯亮不說話,嘴邊的笑意,淡而又淡。淡淡的笑過后,顯亮告訴王蕎花說還有事??赏跏w花在這淡淡中,卻看到她說致富豬時,顯亮眼里迸發(fā)出的一瞬間光亮。
她讓顯亮別走,轉身從家里拎了一塊腌干的五花肉,說讓顯亮帶回去,嘗嘗致富豬的味道。
顯亮走了,頭也沒回。
王蕎花并沒有把顯亮來家里的事告訴余苦蕎。
當然,她更不會把顯亮交給她的信告訴余苦蕎。
顯亮走了,回上海去了。
回到上海后,顯亮給扶貧隊長寫了一封信,信中說,以他個人的名義,捐助一筆資金,專門用來幫助王蕎花擴大養(yǎng)殖。
王蕎花后來跟李曉高也離了。
離婚的時候,她的口袋里,還裝著顯亮給她的那封信。她沒有拿出來,回來經過桃花溪的時候,信卻不小心掉在了河水里。
后來,離了婚的李曉高,再也沒有回來過。有人說,在一次掃黑除惡行動中,這家伙和那位孫總都進去了。
但余苦蕎卻回來了。是王蕎花讓她回來的,說養(yǎng)殖場,需要她回來幫忙。
編輯手記:
小說以農村脫貧、鄉(xiāng)村振興為現實背景,以四個人物互為觀照,塑造了兩個豐滿的女性形象:人窮志不窮的王蕎花為了過上好生活一直在努力;婀娜多姿的余苦蕎也經歷了人生的磨難自省改變。小說里隱晦地寫了余苦蕎的孩子和孩子父親,這是她與王蕎花的糾葛與矛盾。但跳出這些復雜的關系,王蕎花是作者著力刻畫和謳歌的人物形象,她勤苦善良,自尊自愛,自立自強,表現出一種可貴的精神品性。其丈夫李曉高作為其的對立面,成為小說故事發(fā)展的推手。余苦蕎可悲卻又可憐,醒悟后換了一種新的屬于她的生活方式。她的丈夫顯亮不是著力刻畫的人物,但卻是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作者期待以在宏大的主題背景下,試圖去還原農村生活中真實的讓人感奮的追求美好生活的一切精神,也真實地去再現在這主題背景下表現出來的虛無、迷茫和真實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