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明 園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
梁啟超先生說:“當孔子之在世時,其學未見重于時君也,及魏文侯受經(jīng)子夏,繼以段干木、田子方,于是儒教始大行于西河。文侯初置博士官,實為以國力推行孔學之始。儒教第一功臣,舍斯人無屬矣?!盵1]174子夏一生成就顯著,“西河教授”,傳授五經(jīng),將孔子學術發(fā)揚于“西河”,傳承于后世。子夏設教傳經(jīng)的巨大貢獻始終吸引著大批學者的關注,因而在子夏的生平、故里尤其“西河教授”的確切地域等問題上產(chǎn)生了較大的爭議。本文詳細梳理前輩學者關于子夏“西河教授”的研究,并逐一加以探究和辯駁,認為歷史上子夏講學的“西河”,不是衛(wèi)國的“西河”,而確如經(jīng)學大家鄭玄所說在“龍門至華陰”一帶,即今陜西韓城至華陰一帶,具體地點當在今陜西合陽境內(nèi)。
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其生年據(jù)《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云“少孔子四十四歲”[2]2202,故可推定為公元前507年;卒年說法頗多,高培華《卜子夏考論》結合眾說大致推定為公元前420年—前400年之間[3]69。洪邁《容齋續(xù)筆》“卜子夏”條曾懷疑說:“按《史記》所書,子夏少孔子四十四歲,孔子卒時,子夏年二十八矣。是時,周敬王四十一年,后一年元王立,歷貞定王、考王至威烈王二十三年,魏始為侯,去孔子卒時七十五年。文侯為大夫二十二年而為侯,又十六年而卒,姑以始侯之歲計之,則子夏已百三歲矣,方為諸侯師,豈其然乎?”[4]131認為“魏始為侯,去孔子卒時七十五年”,孔子卒于公元前479年,那么“魏始為侯”的時間應為公元前404年(《史記·六國年表》記載為公元前403年),子夏生于公元前507年,此時103歲。
對于這種懷疑,《先秦諸子系年考辨》作出了這樣的解釋,錢穆先生說:
文侯師子夏,雖不可以年定,而其在早歲可知。余又考魏文二十二年始稱侯,子夏若尚存,年八十四,壽考及此,固可有之。[5]144
認為魏文侯以子夏為師的時間不必拘泥于其正式稱侯之時,完全有可能在其繼位之時就開始,而從繼位到正式受命為侯,中間長達二十二年,故子夏為魏文侯師的時間以及卒年也可提前二十多年,壽考如此,無須深疑。
蔣伯潛《諸子通考·諸子人物考》提出了與此相同的看法:
魏文侯斯立于周威烈王元年,立二十二年,始受命為諸侯。子夏為文侯師,度在文侯嗣立之后,受命之前。魏斯卒后,始謚曰“文”,此曰魏文侯,明為事后追記之辭。執(zhí)之過拘,將謂子夏至魏文侯卒后始死耶?大約文侯嗣立,即聘子夏。故徙居于西河,去孔子之卒,不過五十余年爾。[6]94
錢、蔣諸先賢所言極是。魏文侯之奉子夏為師,固不可執(zhí)拘為說。魏文侯奉子夏為師的時間,可能在其初繼位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而不必晚到繼位二十二年正式受命稱侯之時。查閱《史記·六國年表》,魏文侯二十二年初始為侯的時間是公元前403年[2]709,繼位在此前22年,此時子夏84歲。
子夏籍貫問題比較復雜,概有四說:衛(wèi)人說、溫國說、晉人說、魏人說。
裴骃《史記集解》:“《家語》云衛(wèi)人,鄭玄曰溫國卜商?!薄端麟[》:“《家語》云衛(wèi)人,鄭玄云溫國人,不同者,溫國今河內(nèi)溫縣,元屬衛(wèi)故?!倍迫丝追f達疏《禮記·檀弓上》“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時說:“案《仲尼弟子傳》云:‘子夏姓卜名商,魏人也?!盵7]202但今本《史記》并無“魏人也”三字,后之從者多以唐寫本當有之為說。后世學者或主“衛(wèi)人說”(1)袁傳璋與馬銀琴通過分析,亦皆認可子夏“衛(wèi)人說”,其理由為:此說自從西漢就已流行,直到唐代,并無異詞,而且在子夏出生時,三家尚未分晉,何來“魏人”之說。參見馬銀琴《子夏居西河與三晉之地〈詩〉的傳播》,《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袁傳璋《子夏教衍西河地域考論》,《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或主“魏人說”“晉人說”(2)高培華在《子夏家鄉(xiāng)地望與國籍歸屬考》中指出:“西周至春秋初年,溫邑為王畿內(nèi)溫國的治所。公元前650年‘狄滅溫’,前635年晉師勤王趕走狄人占領溫邑,周襄王將溫、原等四邑‘賞賜’晉國。此后溫邑先后成為晉國狐溱、陽處父、郤至、趙氏、魏氏采邑,戰(zhàn)國前期屬于魏國,從未有過‘屬衛(wèi)’的歷史?!弊酉淖灾^退居“河濟之間”,曾參謂其退老“西河之上”,皆指其回到家鄉(xiāng)溫邑,與后世說他是“晉國人”“魏國人”可以統(tǒng)一,唯一不能統(tǒng)一的錯誤說法是“衛(wèi)人”說。,但說的都是一個地方,即今天的河南溫縣,綜合來看,都未脫離鄭玄“溫國說”。溫邑古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歷史上數(shù)易其主,各家爭議,緣于不同學者對“溫”這一地名當時所屬國別的爭議。雖然所屬國別屢屢變遷,但所屬地域無可爭議,我們不能只截取歷史的一個片段來確定子夏的國別,而要以歷史的眼光從不同角度加以動態(tài)的闡釋。綜合多方材料及溫邑歸屬變遷的歷史,大致可以作這樣的設定:子夏先祖為溫國(今河南溫縣)人,子夏生時溫邑屬晉,及老屬魏,如果單從祖籍、出生、退老任何一個方面上說,都難免有失偏頗。
子夏一生功業(yè)顯赫,突出表現(xiàn)之一為“西河教授”。而“西河”所在地更是引起了很多爭議。下面將對此加以辨析。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云:“孔子既沒,子夏居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盵2]2203但是子夏教授之“西河”究系何處?古來說法不一,主要有以下幾種:
其一為鄭玄“龍門至華陰”說?!抖Y記·檀弓上》云:“退而老于西河之上?!睗h末鄭玄注曰:“西河,自龍門至華陰之地?!盵7]202司馬貞《史記索隱》以為:“(西河)在河東郡之西界,蓋近龍門。劉氏云:今同州河西縣有子夏石室學堂也?!盵2]2203這里所謂“西河”之地,皆指黃河“由北向南流”之區(qū)段的西側,大致在今天的陜西韓城至華陰一帶。
其二為《史記正義》“汾州說”?!墩x》云:“西河郡,今汾州也。子夏所教處,《括地志》云:謁泉山一名隱泉山,在汾州隰城縣北四十里?!蹲⑺?jīng)》云:其山壁五,崖半有一石室,去地五十丈,頂上平地十許頃?!峨S國集記》云:此為子夏石室,退老西河居此。有卜商神祠,今見在?!盵2]2203《困學紀聞》《郡國利病書》《方輿紀要》及孫星衍《校水經(jīng)注》均從《正義》說。
其三為錢穆“東方河濟之間”說。其《先秦諸子系年》之《子夏居西河在東方河濟之間,不在西土龍門汾州辨》云:“子夏居西河教授,決不在龍門華陰之間,而實在東土。當在今長垣之北,觀城之南,曹州以西一帶之河濱?!盵5]145此處“西河”,乃指黃河“由南向北流”(大致流向東北)之區(qū)段的西側,大致在今天的河南、山東、河北三省交界處(黃河曾經(jīng)改道,遂為今貌,大致為東北流向)。
針對第二種說法,錢穆在《先秦諸子系年》中對陳玉澍《卜子年譜》的觀點(3)陳玉澍《卜子年譜》云:“子夏西河,戰(zhàn)國時屬魏,不屬趙。謁泉山今屬文水縣,趙大陵地也?!乃h既不屬魏,則文水西南二十五里之謁泉山,不屬魏國何疑。謁泉山北屬文水,南屬汾州府汾陽縣。汾陽亦趙地?!段墨I通考》《輿地廣記》《寰宇記》皆謂汾州春秋時晉地,六國時屬趙,是也?!卑曜V中引用的系列文獻材料作了辯駁,他說:“謁泉山既與魏無涉,即與子夏之西河無涉。故《困學紀聞》閻《注》、沈欽韓《左傳地名補注》皆辨之?!鼻尻愑皲约板X穆論證的主要邏輯是:謁泉山與魏無涉,那么也就與子夏、西河無涉,這其中隱含的一個前提條件就是西河一定屬于魏國,只有這樣,陳、錢兩先賢的否定邏輯才能成立。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錢穆的“東方河濟之間”即“今長垣之北,觀城之南,曹州以西一帶之河濱”并不全都是魏國的領土。那么錢穆同一篇文章中就存在前后矛盾之處,讓人十分生疑。但是仍有不少學者認同錢穆的這一說法,理由是“東方河濟之間”的衛(wèi)國在子夏之前確有“西河”之地:《史記·孔子世家》云:“其男子有死之志,婦人有保西河之志。”又司馬貞《史記索隱》云:“此西河在衛(wèi)地,非魏之西河也。”[2]2193兩國都有“西河”,故而爭議集中在“魏西河”與“衛(wèi)西河”上,下文將對此問題進行辨析。
檢索文獻,可以看到,近年來袁傳璋教授、馬銀琴教授在很大程度上贊同錢穆之說,所言大同小異。其中馬銀琴教授《子夏居西河與三晉之地〈詩〉的傳播》[8]一文認為:其一,魏國的西河,直到戰(zhàn)國初年仍是作為水名而非地名出現(xiàn)的,如《史記·孫子吳起列傳》:“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楚世家》:“飲馬西河,定魏大梁。”這里的“西河”明確是指龍門西河而言。其二,與作為水名的“西河”相關的區(qū)域,從春秋時代到戰(zhàn)國后期,則一直被稱為“河西”或者“西河之外”。其三,一直到漢代初年,因西河水名而設立西河郡,“西河”作為區(qū)域地名才正式由河南移到了陜西、山西一帶。概括而言,即魏國“西河”直到戰(zhàn)國初年都為水名而非地名,其對應的地域當時叫作“河西”或“西河之外”,設置“西河”郡要晚到漢初之時。其立論堅實,似可服眾。
魏國的西河,作為水名,指龍門西河無疑,除去馬銀琴教授所羅列的《史記》中的例證之外,《尚書·禹貢》:“黑水、西河惟雍州?!眰髟疲骸拔骶嗪谒?,東據(jù)河。龍門之河在冀州西?!薄墩x》云:“又河在雍州之東,而謂之‘西河’者,龍門之河在冀州西界,故謂之‘西河’《王制》云:‘自東河至于西河,千里而近?!呛酉鄬Χ鵀闁|西也。”[9]154又《爾雅》云:“兩河間曰冀州。”注云:“自東河至于西河。”疏云:“《禹貢》導河自積石、龍門,南流謂之西河。”[10]188可見“西河”作為水名指“龍門西河”由來已久。那么“西河”直到戰(zhàn)國初年都只指水名嗎?事實并非如此。子夏“西河教授”出自《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我們自然從《史記》中尋求其他有關“西河”的記載,便發(fā)現(xiàn)《史記·吳起列傳》記載曰:“文侯以吳起善用兵,廉平,盡能得士心,乃以為西河守,以拒秦、韓?!彼阉鳌妒酚洝犯绲牟牧希l(fā)現(xiàn)《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七術》[11]229謂“吳起為魏武侯西河之守”,《呂氏春秋·慎小》謂“吳起治西河,欲諭其信于民”[12]674,都明確無誤地說到吳起在魏文侯與魏武侯時曾擔任過西河之守??梢娢骸拔骱印辈粌H實指地名,而且還在魏文侯、魏武侯時代就已經(jīng)任命吳起為“西河之守”。至于歷史上吳起數(shù)十年連任還是分兩次擔任“西河之守”,姑且不論,可以肯定的是:早在文侯、吳起、子夏所處的時代就已經(jīng)有“西河”這個地名,它并非只指水名,也并非直到漢初才成為地名。所以“魏國的西河,直到戰(zhàn)國初年仍是作為水名而非地名出現(xiàn)的”,“一直到漢代初年,因西河水名而設立西河郡”這兩條證據(jù),便不攻自破。
再看“與作為水名的‘西河’相關的區(qū)域,從春秋時代到戰(zhàn)國后期,則一直被稱為‘河西’或者‘西河之外’”,又是怎么一回事?馬銀琴教授列舉了四個例子來證明這個結論:如《史記·秦本紀》:“夷吾謂曰:‘誠得立,請割晉之河西八城與秦?!薄渡叹袀鳌罚骸?魏惠王)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獻于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秦始皇本紀》:“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薄囤w世家》:“王與秦昭王遇西河外?!钡沁@個結論太過絕對,所舉事例均出于《史記》,如果跳出《史記》,就會發(fā)現(xiàn)不少材料中“西河”與“西河之外”是同時存在的,而且可以同義替換。比《史記》更早的《呂氏春秋》在《慎小》[12]674篇提到“吳起治西河”,在《長見》[12]255《觀表》[12]579篇中又提到“吳起治西河之外,王錯譖之于魏武侯”,我們自然會聯(lián)想到吳起所治的“西河之外”與“西河”是一個地方。無獨有偶,《說苑·臣術》云:“西河無守,臣進吳起,而西河之外寧?!盵13]45這更是同義替換的明證。如果論證仍不夠充分,再看到《呂氏春秋》中《觀表》《慎小》的注解就疑慮全消:《觀表》“吳起治西河之外”高誘注:“吳起,衛(wèi)人,仕于魏,為治西河?!薄渡餍 贰皡瞧鹬挝骱又狻备哒T注:“吳起,衛(wèi)人也,為魏武侯西河守?!敝苯佑谩拔骱印苯忉尅拔骱又狻保@與筆者上述結論不謀而合,而且在當時并未見其他歧說,可見是一個不言而明的事實。
為何“西河”與“西河之外”可以相互代替卻又同時并存?筆者以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西河”乃“西河之外”的簡稱,此外,二者又都是站在魏國立場上的稱謂。按理,“河西”或“西河之外”是相對于隔河相望的“河東”而言的,河西屬于雍州,河東屬于冀州,以黃河為界把河兩岸地域劃歸清楚,類似于我們今天的劃分方法,一半歸陜西,一半歸山西。河東、河西的劃分保證了地界的明確性,但隨著秦魏兩國不斷征戰(zhàn),魏國占有了黃河以西原屬于秦的部分區(qū)域,以水為界便割裂了文化乃至當時諸侯國的完整性?!妒酚洝ち鶉瓯怼贰肚乇炯o》《魏世家》都記載魏文侯時期魏始占有原屬于秦國的西河地區(qū)。如《史記·六國年表》記載“魏文侯六年(公元前419年)城少梁”[2]705,“魏文侯八年(公元前417年)復城少梁”[2]705,“魏文侯十六年(公元前409年)伐秦,筑臨晉、元里”[2]708,“魏文侯十七年(公元前408年)伐秦至鄭,還筑洛陰、合陽”[2]705;《史記·魏世家》:“十六年,伐秦,筑臨晉、元里……西擊秦,至鄭而還,筑洛陰、合陽。”《正義》:“洛,漆沮水也。城在水南。合陽,合水之北。《括地志》云:‘合陽故城在同州河西縣南三里。洛陰在同州西也。’”[2]1838又:“三十六年,秦侵我陰晉;三十八年,伐秦,敗我武下,得其將職?!标帟x,《集解》云“今之華陰”;武下,《正義》云“故武城,一名武平城”[2]1841。到此,我們翻看《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一冊中的(戰(zhàn)國)諸侯稱雄形勢圖[14]34(圖1):
圖1 秦魏兩國形勢圖
正如上文所說的那樣,秦、魏兩國間的國界并不是以黃河為界的一刀切,而是犬牙交錯,黃河以西的少梁(今陜西韓城)、合陽(今陜西合陽)、王城(今陜西王城村)、臨晉、武成、陰晉(今陜西華陰東)、華山、上洛(今陜西商洛東部)都屬于魏國的領土,與上文《史記》諸材料完全可相互印證。而且魏國還修筑了完整的城墻將其包括在內(nèi),直到現(xiàn)在陜西韓城、合陽等部分縣市還保存有魏國當時建的土城墻。這部分領土正是位于黃河之西卻不屬于秦國管轄的特殊區(qū)域,與同樣在黃河之西的秦國的其他地方不同,所以魏人不稱“河西”,以區(qū)別于“河西”的秦國的地盤。但秦國不同,秦國將黃河之西的所有地盤都視為一體,“西河”之地一直被秦國視為自身應有之地,并一直想要將其重新納入“河西”的大版圖之內(nèi)。所以所引述材料一再稱“河西”的正是秦國一方。“西河”與“河西”,一個是魏國的主權宣言,一個是秦國的復興宏圖,這也正是同一個地方而有兩種稱呼的原因所在。如此則“西河”作為地名,其所指稱的地域就呼之欲出了,即戰(zhàn)國初期屬于魏國的黃河之西的狹長地域。由此我們再回看鄭玄所說的“龍門至華陰”,也正好是黃河從龍門由北向南所流經(jīng)的縱向的西側狹長區(qū)域,具體包括了今天的韓城、合陽、大荔、華陰等地。
袁傳璋先生《子夏教衍西河地域考論》[15]的前兩個論據(jù)與馬銀琴教授大同,一是龍門至華陰之地,春秋戰(zhàn)國之世,從無西河之稱——這在上文筆者已經(jīng)作了說明;二是若以“西河”為春秋之晉、戰(zhàn)國之魏所屬地域之稱,則必兼包西河(龍門河)東西兩側之地,而不單指河西一帶。筆者以為,如上文所說,此處的“西河”實為“河西”,就是黃河之西的地域,但是因為它單指黃河之西屬于魏國的領土而區(qū)別于屬于秦國的領土,所以才命名為“西河”,黃河東側則稱作“河東”。而翻看《中國歷史地圖集》(戰(zhàn)國)韓、魏圖(圖2)[14]35-36:
圖2 黃河以西秦、魏兩國地域圖
魏國正是以西河為界設置了兩個郡,西邊為西河郡,東邊為河東郡,西河郡包括了韓城、合陽、澄城等數(shù)個黃河以西的魏國的城池。
袁文的第三個論據(jù)是《史記·魏世家》中李克稱贊魏成子之語:“魏成子以食祿千鍾,什九在外,什一在內(nèi),是以東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師之?!痹壬J為,魏文侯建都安邑,在今山西省西南部的夏縣境內(nèi);子夏設教的西河,若在陜西的韓城,或在郃陽、大荔,則在安邑之西,且有龍門河阻隔。若此,魏文侯禮聘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只能說“西得”。筆者以為,此處謂“東得”子夏等并無不妥,因子夏十五跟從孔子求學直到孔子去世,其活動范圍都在魏國之東,包括子夏籍貫所在的溫邑也在魏國之東,由“東得”的“東”字可見子夏來自東土。另一方面,袁先生在引用這段材料時其實已經(jīng)附加了一個條件,就是子夏先在“西河”教書授學,然后才被魏文侯聘請。相反,我們大可以認為魏文侯先聘請子夏,然后才有子夏“西河教授”。
對此,袁先生還從年齡的角度提出了質疑。其文中引用了《禮記·檀弓上》子夏哭子失明、曾子吊之的一段話:
曾子怒曰:“商!女何無罪也?吾與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間,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擬)女于夫子,爾罪一也。喪爾親,使民未有聞焉,爾罪二也。喪爾子,喪爾明,爾罪三也。而曰女何無罪與?”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過矣!吾過矣!吾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p>
此則材料也是被錢穆先生等學者用來懷疑子夏所在的“西河”的地理位置的一則重要材料,因為年邁的曾子在魯國,不可能從魯國跋山涉水來到黃河之西。所以此“西河”應該在魯國不遠的地方,故而應該是衛(wèi)國的地方。此說可能存在一個誤區(qū),即,子夏喪子曾子往吊的地點,與“退而老于西河之上”的地點是否是一個地點。子夏喪子正如喪親,回溫邑安葬,屬常理之中,即使如錢穆先生所說,曾子年邁,往吊的地方不應該遠到黃河之西,也只能說明子夏歸葬兒子的地方,不能說明子夏“退而老于西河之上”就在此。
此外,袁傳璋認為,子夏“西河教授”非在晚年,若子夏晚年在魏國,子夏與曾子年紀相仿,以曾子風燭殘年之軀,亦不至于跋山涉水往見之。筆者以為這一說法欠妥??鬃幽暧饬斜甲吒髦T侯國間,何況這是好友喪子失明的大事,曾子理應吊慰。而且以子夏至少八十四的高壽,子夏喪子失明的時間當發(fā)生在子夏53—60歲、曾子51—58歲這七年間,喪子失明后還有二三十年,不可謂風燭殘年。而且長途跋涉諸因素中,比起年齡,交通條件才最為緊要。根據(jù)當時吳起等人由魯至魏的事跡可知,此行的交通條件絕非多大問題。其次,袁先生以為孔子一生未曾至陜,而西河之民當不識孔子,而以子夏比擬夫子,似不實際。這個觀點有其合理之處,但是不識孔子是真,不聞孔子就失真了。正因為西河之民不認識孔子,所以才會懷疑子夏是孔子,由此也可以反過來證明此西河恰恰在魏國,而不是東土。
袁先生繼續(xù)說:關于“西河”所在,《昭明文選》李善《注》兩引伏生《尚書大傳》云:“子夏曰:弟子所授《書》于夫子者,不敢忘。雖退而窮居河濟之間、深山之中,作壤室編蓬戶,尚彈琴瑟其中,以歌先王之風,則可以發(fā)憤矣?!币詾樽酉淖苑Q學成辭師,將退居“河濟之間”,此處“河濟之間”為“西河”方域所在提示了明確的線索。又《文選》卷三十八任彥《為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由是崇師之義,擬跡于西河”兩句,系用子夏退教西河的故事,李善《注》引劉歆《七略》:“西河,燕趙之間?!毖嘀?,趙之東,與“河濟之間”的地域大致吻合,同指周初封于“河淇間故商墟”的衛(wèi)國。還以《史記·殷本紀》所引《古文尚書·湯誥》《竹書紀年》《呂氏春秋·季夏紀·音初》來證明衛(wèi)國境內(nèi)確有沿自夏、商的古地名“西河”。衛(wèi)國也確有“西河”之地,前人作過論證,對此司馬貞《索隱》中的“此西河在衛(wèi)地,非魏之西河也”一句話就能解決問題。我們不能用衛(wèi)國的“西河”去否定魏國的“西河”,反之亦然,兩者不存在有此無彼的矛盾沖突。拋開地域空間,從時間上去看,衛(wèi)國境內(nèi)的“西河”是夏商時期的古地名,去古已遠,并沒有直接和確切的材料證明在子夏生活的時代也稱西河,相反,魏國關于吳起鎮(zhèn)守西河的材料卻屢見不鮮,而吳起正是子夏的高徒,吳起作為子夏同時代的人,他所在的西河在魏國正是子夏所在西河的直接證據(jù)。袁先生以慣常的退老回鄉(xiāng)邏輯去論證子夏在衛(wèi)國西河設教,并不能讓人信服。 而且退老回鄉(xiāng),也只是退老或退教,絕不同于“西河教授”這樣聞名遐邇、媲美孔子講學的長達幾十年的大型教授活動。由袁先生所引材料的描述就可見一斑:
《尚書大傳》:“子夏曰:弟子所授《書》于夫子者,不敢忘。雖退而窮居河濟之間、深山之中,作壤室編蓬戶,尚彈琴瑟其中,以歌先王之風,則可以發(fā)憤矣?!?/p>
“退”“窮居”“深山”“壤室”“蓬戶”數(shù)語,都可見教育活動之有限,而且相似材料,他書中多有記載:
《韓詩外傳》云:
子夏讀《書》已畢。夫子問曰:“爾亦可言于《書》矣?!弊酉膶υ唬骸啊稌分谑乱?,昭昭乎若日月之光明,燎燎乎如星辰之錯行,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弟子所受于夫子者,志之于心不敢忘。雖居蓬戶之中,彈琴以詠先王之風,有人亦樂之,無人亦樂之,亦可發(fā)憤忘食矣。《詩》曰:‘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療饑?!狈蜃釉烊蛔?nèi)菰唬骸拔?!吾子殆可以言《書》已矣。然子以見其表,未見其里?!盵16]72-74
《說苑·修文》云:
子夏三年之喪畢,見于夫子,援琴而弦,衎衎而樂,作而曰:“先王制禮,不敢不及?!狈蜃釉唬骸熬右??!盵13]578
《孔叢子·論書》有言:
子夏讀《書》既畢,而見于夫子。夫子謂焉:“子何為于《書》?”子夏對曰:“《書》之論事也,昭昭然若日月之代明,離離然若星辰之錯行,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商之所受書于夫子者,志之于心,弗敢忘。雖退而窮居河、濟之間,深山之中,作壤室編蓬,為戶于中,常于此彈琴,以歌先王之道,則可發(fā)憤慷喟忘己貧賤?!盵17]9
上述材料所敘與袁先生所引《文選》注解材料幾乎一致,都是描寫子夏發(fā)憤學《尚書》且彈琴不絕的情景,而且較為完整地交代了背景,正是在孔子尚在之早歲,而非喪子之晚年,時間上,“河濟之間”也非設教講授時期。
相反,子夏在魏國設教傳經(jīng)卻有很多材料:
《史記·儒林列傳》曰:“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wèi),子張居陳,澹臺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于齊。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厘之屬,皆受業(yè)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是時獨魏文侯好學?!盵2]3116
材料中所提受業(yè)于子夏的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厘諸人無一不是當時魏國赫赫有名之士:田子方為道家學者,魏國人,魏文侯的友人。溪工,拜子夏為師,于道德學問聞名于諸侯,傳言魏文侯曾慕名聘他為師,執(zhí)禮甚恭。禽滑厘,魏國人,早年曾學于子夏,后轉投墨子,“與墨子并稱”。段干木,姓李,名克,封于段,為干木大夫,故稱段干木,魏國安邑人。魏文侯在位50年,首霸中原,開創(chuàng)歷史上最輝煌的時代,與段干木雄才大略輔政安邦密不可分。吳起雖不是魏國人,但歷仕期間,在內(nèi)政軍事上都有極高的成就。由材料中受業(yè)于子夏之人,上有魏國王侯,下有將相,政治、軍事、外交人才一應俱全,可見當時在魏國設教講學之盛,由諸弟子求學以及政治活動時間的上下限可以推斷出子夏設教的時間之久,而且結束時間至少要晚于其學生禽滑厘的出生時間十來年,而由禽滑厘轉拜墨子為師,墨子與孔子相距時間之久,也可見西河設教為子夏之晚年。
又《禮記·樂記》中記載,魏文侯對子夏傾訴說:“吾端冕而聽古樂,則惟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7]1119《史記·樂書》中也有記載:魏文侯問于子夏曰:“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2]1221子夏和魏文侯常常討論以仁、禮為中心的治國思想?!读凶印S帝篇》記載:趙襄子率徒十萬,狩于中山,藉仍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眾謂鬼物……魏文侯聞之,問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物無得傷閡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盵18]18由此可見,子夏作為王者師,時時在魏文侯身邊答疑解惑。
帝王之師的身份和禮遇勢必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子夏的教授設教,子夏培養(yǎng)出田子方、段干木、魏成子、李悝、吳起、公羊高、榖梁赤、曾申、禽滑厘等一大批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方面的杰出人才,而且薪火相傳,形成長期活躍于戰(zhàn)國時期直到荀子時代都頗有影響的“西河學派”。弟子三百,支撐起魏國的雄圖霸業(yè),完全可以媲美孔子當年的盛況,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孔夫子當年的夙愿,在子夏這里得以實現(xiàn)。
除了設教講學,子夏的另一大成就就是整理文獻:《后漢書》東漢徐防上疏中云:“臣聞《詩》《書》《禮》《樂》,定于孔子;發(fā)明章句,始于子夏。”[19]1500徐防此言不虛,子夏確為孔子刪述六經(jīng)之后的一代儒宗,于《詩》有《序》(4)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云:“孔子刪《詩》,授卜商。商為之《序》,以授魯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魯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荀卿授魯國毛亨。毛亨作《訓詁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于《易》有《傳》;于《儀禮》則有《喪服傳》一篇,又嘗與魏文侯言《樂》。只《春秋》之作不贊一辭,但公羊、谷梁二子皆子夏之門人。唐司馬貞《史記索隱》云:“子夏文學著于四科,序《詩》,傳《易》;又孔子以《春秋》屬商;又傳《禮》,著在《禮志》?!盵2]2203
子夏設教西河之處,排除了衛(wèi)國“西河”,則歸于鄭玄“龍門至華陰”說?!褒堥T至華陰”如上文所說乃魏國黃河以西的土地,即今陜西韓城、合陽、大荔一帶。但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在山西河津縣。此種分歧,一方面緣于“龍門至華陰” 處于陜西、山西交界之處,古之“龍門”今為山西河津縣,而且黃河兩岸都有紀念子夏的遺跡。甚至不少史料中也陜西、山西含混不分,如唐代司馬貞《史記索隱》云:“在河東郡之西界,蓋近龍門。劉氏云:‘今同州河西縣有子夏石室學堂在也。’”前半句河東郡之西尚屬于山西,劉氏注解中的“同州河西縣”卻在陜西。另一方面緣于個別家譜中葬于河津的記錄,如山東巨野《卜氏宗譜·先祖世系》(第33頁):“始祖先賢卜子諱商,字子夏,衛(wèi)人,娶于田氏,生于周敬王十三年,從孔子學于洙、泗。孔子歿,設教西河之上,魏文侯師事之。(子夏)卒于威烈王二十年,壽百有二歲,葬于曹州北十里許,有先賢墓,后人名之曰‘卜堌都’。子二,長芹,早喪無嗣,以次子為宗子;二代,判,字子決,得先賢之傳繼衍西河之教,博學不仕,年七十四卒,葬于河津縣新豐村 ……”記錄二、三代均葬于河津縣,河津縣當?shù)匾灿凶酉牧辏凶酉膫鹘?jīng)故事。這里不可忽視的一個問題是因文侯、武侯相繼去世,強秦興起,西河之地后來入秦,二、三代不能西葬于原來子夏陵側,南遷而葬于河津。山東曹州子夏之墓,其說辭為子夏龍門西河傳經(jīng),回魯祭先師途歿而葬,此為世存合陽、河津、曹州子夏三處陵墓之一說。
綜上所述,歷史上子夏設教傳經(jīng)的“西河”,不是衛(wèi)國的“西河”,而是魏國的“西河”,確如經(jīng)學大家鄭玄所說,在“龍門至華陰”一帶,乃魏國黃河以西的土地,即今陜西韓城、合陽、大荔一帶;矧因合陽一直存有“子夏石室”之遺跡,其具體地點當在今陜西合陽縣境內(nèi)。子夏生前將孔子所教大興于西河,傳承于后代,無愧乎一代儒宗,深受時人和后代敬仰。其所到之處,留下了眾多的遺跡與傳說。考證子夏設教講授之地,以此來紀念子夏的歷史文化貢獻,對于研究和傳承子夏的思想學說,進而繼承和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搞好新時代的文化建設,都有著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