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 誠 趙延東 李辰雨
“友誼悖論”是社會網絡研究中的一個有趣現(xiàn)象,指的是平均而言,人們的朋友比他/她擁有更多的朋友。該現(xiàn)象并不難以解釋,核心就在于那些朋友多的、處于核心位置的網絡成員被多次代表了。友誼悖論預示著:在網絡中處于中心性位置的成員對其他網絡成員的態(tài)度與行動具有超強的影響力[1]。而這種現(xiàn)象在青少年群體中尤為明顯。同伴是青少年成長發(fā)展和社會適應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同伴關系對于青少年的心理、身體及行為等各方面均有不同程度的影響[2]。
盡管該領域成果異常豐富,但大多數(shù)學者聚焦于青少年的同伴關系及其影響,鮮有學者關心青少年群體內部的地位獲得過程。同伴群體內部的地位獲得不僅會對青少年時期個體的身心健康及學業(yè)成就等方面產生多樣化的影響,還會對成年時期個體的地位獲得、身心健康、受教育水平和失業(yè)情況等方面產生長期影響[3][4]。而青少年究竟是如何獲得在群體內部的地位?哪些特征發(fā)揮著重要影響?在青少年的不同發(fā)展階段又是否存在分異?目前國內關于該議題的實證研究非常稀缺,所以本文將關注點聚焦于青少年群體內部的地位獲得,試圖基于實證數(shù)據(jù)去探尋青少年群體內部地位獲得的內在機制。
社會學家歷來關心小群體內部的地位獲得及其影響?!督纸巧鐣吩鷦用枥L小團伙中“大人物”如何依靠群體內部的聲望等級來維系組織的運轉[5]??茽柭鼊t量化分析了中學生群體中影響其受歡迎度的因素:在青少年的亞文化中,相貌和身體素質對其在同伴群體中的地位獲得影響強烈[6]。亞設等人的研究表明青少年的個人特征、學校環(huán)境及社交技巧對其在同齡人中的地位獲得具有顯著影響[7]。不少學者均發(fā)現(xiàn)外表吸引力是一個重要的解釋變量,長得好看的孩子通常在同齡群體中享有較高的地位[8]。
從社會網絡分析的視角來看,有向網絡中箭頭指向的集中程度也鮮明直接地反映出組織成員在群體中的地位。這種地位對其他成員的行為、態(tài)度的影響往往比正式的權力更強烈[9]?;谏鐣W絡分析的研究,更傾向于探討網絡中心性(群內地位)所帶來的影響,如健康和人格發(fā)展、公共參與等[10][11]。比如有研究發(fā)現(xiàn),在同伴群體中的地位過高或過低的男生均更可能遭遇關系和身體欺凌,而女生遭遇以上兩種欺凌的概率則與其在群體內部的地位正相關[12]。從長期來看,青少年時期群內地位較低的個體,成年后健康狀況也欠佳[13]。
心理學傳統(tǒng)特別注重人格、期望等近端心理因素對群體內部地位獲得的影響,他們往往采用社會計量學(Sociometric)的方法來評估青少年在同伴群體中的地位。比如在一項基于荷蘭大學生群體的網絡動態(tài)變化的分析中,研究者發(fā)現(xiàn):具有親和性特征的被訪者更可能被同伴認可,而經驗開放性、盡責性、外向性、情緒不穩(wěn)定性并無影響[14]。兒童的察言觀色、積極回應同伴、長期經營關系等社會能力以及個人的目標和自信心也是他們獲得同伴地位的重要近端因素[15],其他的人格心理特征,如反社會性、退縮行為、交流技能也顯著預測著個體被同伴接納認可的程度[16]。
我們認為,群體內部地位是團體成員相互之間根據(jù)對方的行為表現(xiàn)而做出的主觀評價,群體內部地位的高低既取決于行動者自身的特質,也取決于評價者的特質,還取決于兩種特質的關聯(lián)性。吉登斯和薩頓也指出,在小型的傳統(tǒng)社會中,地位是由長時間面對面互動所決定的[17]。因此,試圖考察群內地位的來源,從共同體內部成員社會互動的視角展開分析應該是最恰當?shù)倪x擇。本文試圖從社會互動的機會平等和個體能動性兩個方面提出影響群體內部地位獲得的四組命題:地位轉換命題、相似吸引命題、污名化命題和社會交換命題。這幾組命題和假設對不同團體和組織都是適用的,因此我們將從一般化的視角加以闡述。
地位一致性理論認為財富、權力和聲望三個維度之間高度重合,具有一致性特征,財富和權力地位較高者,也更可能被社會成員所認可,成為追逐效仿的典范,從而獲得更多的尊重和社會榮譽,具有更高的社會地位[18]。相似地,資本轉換理論也預示著:擁有財富和權力者,可以通過一系列手段(如宣傳和塑造合法性)將其資源轉換為聲望等地位[19]。
在青少年群體中,他們的群體內部地位秩序的建構過程,以上觀點也同樣適用。家庭經濟和文化地位較高的青少年,往往擁有更多的零花錢、玩具或同伴群體追逐的時尚物品,而這些資源為青少年贏得同伴的認可,為他們在同伴中博取地位提供了條件。除了基于家庭條件等財富類地位外,青少年在同伴群體中自致的屬性地位(如學業(yè)成績,為了與狹義的“社會地位”相區(qū)別,我們將傳統(tǒng)的社會分層與地位獲得中先賦地位和自致地位,強調為“屬性地位”:基于個人或家庭自身特征的地位。而群內地位因其來源于互動雙方,因此為了與屬性地位相區(qū)別,可視為“關系地位”),也是幫助他們贏得群內地位的重要資源。因此,
假設1-1:青少年的先賦屬性地位越高,則其在同伴群體中的群內地位越高。
假設1-2:青少年的自致屬性地位越高,則其在同伴群體中的群內地位越高。
同質性是社會網絡形成的一個核心特征[20]。該理論觀點指出,人們傾向于與自身個人特質、家庭背景類似的他人交往。根據(jù)交往同質性原則,相似的人更可能相互吸引,更可能擁有共同認知、共同平臺,并相互認可。所以,相比群體或組織中的其他成員,與團體平均特征越相似的成員則更可能收獲團體成員的認同和正面評價,享有更多的友誼和更高的群內地位。比如,在班級這類組織中,可能并不是成績最好的或者家庭最富裕的青少年享有較高的群內地位。相反,因為那些成績和家庭條件居中的學生,在班級中擁有更多相似的同伴,相互間在情感上更加認同對方,在行動上更能相互理解和保持默契,所以居中者更可能被同伴認可。因此,
假設2:青少年的屬性地位越接近班級平均水平,則其群內地位越高。
人們總是在盡力避免將自己與污名(stigma)聯(lián)系在一起,因而人們往往也就不愿意與具有污名化特征的人交往和互動。如果某些團體成員具有社會所賦予的污名化標簽(如肥胖、肝炎、精神疾病、特殊信仰等),則更難以在團體內部獲得聲望和群內地位。污名化標簽本質上也是個人屬性地位的一種體現(xiàn),只不過是一種令人遭到貶損的道德屬性地位[21]。在青少年群體中,“肥胖”常常被賦予污名化地位,因而體型肥胖的青少年經常被同伴所排斥和邊緣化[22]。盡管肥胖作為污名化特征的研究主要來自西方社會,但在我國青少年社會中也可能廣泛存在:與“胖”相關的綽號可能是這個群體中最廣泛的一類?!胺逝帧本哂袕V泛的污名化特征可能是源于,肥胖不僅是最直觀顯現(xiàn)的個人特征,而且還和相貌、能耐(如體能)相關。因此,
假設3:體型肥胖的青少年,在同伴群體中的群內地位更低。
社會交換命題將群內地位獲得視為一個理性選擇的過程,人們在群體內部的聲望名譽就如同商品一般可被交換[23]。如果說前三組命題認為不同類型的組織/團體成員群內地位獲得的機會存有差異,而社會交換命題則認為,影響聲望類群內地位獲得的主要緣由不是機會結構因素,而是成員之間的互惠。團體成員之所以賦予某些人更高的聲望和群內地位,是因為這類個體為組織的發(fā)展做出了更大的貢獻,“聲望”地位是對于這種貢獻的社會回饋。換言之,作為個人社會資本的聲望,是個人在組織/團體/共同體內部投資的結果。究其根本,群內地位是在互動中產生的,是共同體或團體成員賦予的。而之所以要賦予某類人以更高的群內地位,是因為他們可以為整個共同體做出貢獻,帶來好處。
從社會交換命題來看,導致青少年能否在群體內部獲得群內地位,主要原因是他們是否確實將其擁有的資源與其他成員分享,是否表現(xiàn)出親社會的行動。因此學業(yè)成績優(yōu)秀并不成為青少年獲得群內地位的必然條件,除非他愿意幫助成績較差的同伴。相似的,家庭經濟優(yōu)渥的青年人,除非他經常掏腰包請客吃飯送禮物,否則也難以贏得群內地位,而如果只顧自己的利益,反而可能因相對剝奪,而導致適得其反的效果。只有把群體中的成員視為朋友,并表現(xiàn)出親群體的行動時,才可能獲得群內地位。因此,
假設4:對團體組織越重視、貢獻和投入越多的青少年,在同伴群體中的群內地位越高。
青少年正處于社會化核心階段,因此在不同的學齡階段,其認知、態(tài)度和價值觀具有較大差異性。為了盡可能全面描述青少年的群內地位獲得,本研究使用了包含小學生、中學生和大學生三個組群的多源數(shù)據(jù)來檢驗上述假設。第一套是2009年“全國青少年科技素養(yǎng)監(jiān)測調查”。該數(shù)據(jù)以PPS抽樣和整群抽樣結合的策略,在全國20個省市的286個城市中抽取了118個班級(61個小學四年級班級,57個初中二年級班級)的學生參與調查,共計獲得有效學生問卷6079份。因此,該調查數(shù)據(jù)具有全國城市地區(qū)的代表性。第二套數(shù)據(jù)來自2016年對中國某大學一年級全體學生的普查??紤]到高校學生的班級網絡結構在他們入學半年左右趨于穩(wěn)定,我們將調研的時間安排在第二學期的期中(4~5月)。本次調查共采集了118個班級學生的信息,有效樣本量為3081個。為了確保每個班級中參與提名的學生數(shù)量有充分的代表性,我們將那些參與調查的學生總數(shù)低于該班應參加調查人數(shù)75%的班級整體排除在分析之外(根據(jù)ADD Health調查的經驗,若未參與調查的學生總數(shù)超過班級總人數(shù)的50%,則有可能造成較大的測量偏差。本研究采用了更加嚴格的界定,將該界限設定為25%。如果超過該標準,則該班學生整體剔除),同時也剔除了學生總數(shù)不足10人的班級。因此在本研究中,中小學生組的有效班級為115個,有效學生數(shù)5724個;大學生組的有效班級為112個,有效樣本2762個。
群體內部地位的測量?;诔蓡T相互提名法是最主流測量個體在群體內部地位的策略。在社會網絡分析中,這種測量的統(tǒng)計術語是“點入中心度”,理論含義是“聲望”“地位”[24]。本文使用的兩套數(shù)據(jù)均以班級為單位進行了整群調查并讓被訪學生在班內提名好友?;谶@樣的調查設計,我們可以根據(jù)“友誼”提名這一經典指標來測量每個學生在班級這一共同體中的群內地位[25]。在大學生群體中,每位學生被同班同學提名的次數(shù)為9.73次;在小學生和中學生組分別為3.23次和2.95次。為了使各班級間具有可比性,我們還依據(jù)班級規(guī)模對被提名次數(shù)和提名次數(shù)進行了班內標準化處理。用社會網絡分析的語言來表達,分別是相對點入中心度(in-degree)和相對點出中心度(out-degree)。
圖1描繪了大學生組的(被)提名的形態(tài)分布。圖1上半部分體現(xiàn)了被訪學生被提名的總頻次和標準化頻次,都接近正態(tài)分布,而且按班級規(guī)模標準化后,分布的正態(tài)性特征更明顯。圖1下半部分反映了被訪者選擇了多少好友。該指標類似于傳統(tǒng)測量中的社會網絡規(guī)模??梢钥闯?,該指標具有明顯的右偏特征,而且班內標準化后,雖然偏態(tài)特征有所改善,但依然保持著偏態(tài)特征。在小學生組和中學生組中也呈現(xiàn)類似的模式。總結來看,群體內部的地位分布接近于正態(tài)分布,且不能被傳統(tǒng)的社會網絡規(guī)模指標所代理。
圖1 大學生班級內部(被)提名分布
個體屬性地位的測量。為了檢驗地位轉換命題,我們需測量除了群內地位以外的其他屬性地位。聚焦到青少年群體中,則既包括先賦性的家庭(監(jiān)護人)社會經濟地位,也包括學生自致性的本人屬性地位。本研究以父母的受教育程度來衡量家庭社會經濟地位,家庭經濟條件作為輔證變量納入模型??紤]到爭取優(yōu)秀的學業(yè)成績是絕大多數(shù)中國學生的中心性任務,因此本文將被訪學生的學業(yè)成績視作青少年的自致地位。
與團體成員相似性程度的測量。本研究重點考慮先賦和自致的屬性地位因素的同質性程度及其影響。我們首先生成班級層面的父母平均受教育程度和學業(yè)成績,然后計算每個學生同這兩個指標偏離總體均值的程度。偏離程度的絕對值越小,則與群內成員的相似性程度越高[26]。
體型污名化的測量。根據(jù)以往的研究,我們選取了青少年的身體形態(tài)作為污名化特征的指標。通過身高和體重數(shù)據(jù),我們先計算了每位被訪者的BMI指數(shù),再根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建議的標準將學生的體型分為:瘦弱(BMI<18.5)、中等(18.5≤BMI<25.0)和偏胖(BMI≥25.0)三個類型。由于在2009年調查中沒有詢問被訪者的身高和體重,因此污名化指標及其假設檢驗只體現(xiàn)在2016年的大學生群體中。三類體型的樣本占比分別為11.75%、76.21%和12.04%。
互惠關系的測量。前文的社會交換假設認為,越是給予團體組織或其成員幫助和關愛,則越可能收獲聲望、認可和接納等群內地位。我們以被訪者提名的朋友數(shù)量作為互惠行為程度的代理變量。換言之,被訪者提名的群體內部的朋友越多,意味著他越重視與組織成員的關系、重視在共同體中的融入融合,也就越有可能為群體中其他成員提供情感性或工具性幫助,在日?;顒又袑τ趫F體和組織的貢獻也越多。
控制變量。在中小學學生群體中,涉及的常規(guī)性控制變量有:性別(女生為參照項)、民族(是否漢族)、獨生子女、戶口(城市戶口為參照項)、來自的區(qū)域、學校質量、班外朋友數(shù)量等。另外,在針對大學生群體的調查中,我們還收集了被訪者的性格特征(外向程度),該變量也被納入了相關模型中。
本文的被解釋變量是青少年在群體內部的地位,出于嚴謹性考慮,我們采取了兩種操作化:被同伴提名的次數(shù)和標準化的被同伴提名次數(shù)。被訪學生的群內地位可能因不同組織或團體層的其他特征而改變。因此,針對第一類被解釋變量,本文采用多層次線性回歸模型進行估計,包括學生和班級兩個層次,模型設定為隨機截距模型。小學生組、中學生組和大學生組因處于不同的生命歷程階段,群內地位獲得的模式有可能存在較大差異,故而按以上三組分別建模和估計參數(shù)。而對同伴提名次數(shù)按照班級進行標準化的處理,實際上已消除了不同班級之間的差異,此時我們采用普通的OLS模型。模型的呈現(xiàn)形式上,為了盡可能向讀者展示結構性因素和能動性因素對于群內地位獲得的影響及其內在關聯(lián),我們將先展示結構性因素的影響(如表1的模型1),然后再在下一個模型中將能動性因素納入(如表1的模型3)。
有關群內地位獲得影響因素的實證結果分別呈現(xiàn)在兩個表中。表1基于大學生群體調查數(shù)據(jù),表2針對的是小學生和中學生兩個群體。表1的模型1和模型2分別對應了兩個被解釋變量:未被標準化和標準化了的被同伴提名次數(shù)。這兩個模型結果表明:不論是否按班級標準化,以父母受教育年限為代表的先賦屬性地位均未顯著影響大學生在班級中的群內地位,但學生自致的屬性地位(學業(yè)表現(xiàn))對其群內地位獲得具有強烈影響。表2的模型1和模型3也表明:在小學生和初中生群體中,父母受教育年限也不影響這兩個階段青少年的群內地位獲得,而學業(yè)成績也始終穩(wěn)定、一致正向地決定著中小學生的群內地位:學業(yè)成績越好,越可能被同伴接納和認可,享有更高的群內地位。因此,地位轉換命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證明。在青少年群體中,群內地位的獲得,需要靠自己去拼搏,先賦的家庭地位的直接影響微弱。
表1 大學生群內地位獲得的影響因素
(續(xù)表)
表2 中小學生群內地位獲得的影響因素
(續(xù)表)
根據(jù)同質性理論所提出的相似吸引命題只得到了少量證據(jù)的支持。表1的模型1和模型2顯示,在大學生群體中,父母受教育年限趨同對于群內地位獲得有適度影響,但并不穩(wěn)定(只在第一個標準化模型中通過了顯著性檢驗),學業(yè)表現(xiàn)趨同程度越高,則其獲得友誼提名將顯著提升。但在小學生組,父母受教育年限的趨同程度依然只有適度的正向影響,具體表現(xiàn)為:在模型1中通過了0.05顯著性水平的檢驗,而當模型2中加入了互惠性變量后,這種正向影響就消失了(換言之,父母受教育年限趨同性的影響可能是有限且間接的)。而小學生的學業(yè)表現(xiàn)趨同程度對群內地位獲得甚至是負向影響。在初中生組,無論是父母受教育年限的趨同程度,抑或是自我學業(yè)表現(xiàn)的趨同程度均不能有效解釋青少年的群內地位獲得。事實上,我們對其他維度(如學習態(tài)度、消費水平等)的趨同度的影響也做過分析,影響與上述兩個變量類似??傮w來看,當青少年的先賦和自致屬性處于群體的中等水平時,并不具有突出的群內地位獲得優(yōu)勢。
相似吸引命題的有限甚至是矛盾性的證據(jù),顯然與科爾曼在美國的發(fā)現(xiàn)相左。盡管本文無意于從大中小學生的比較中挖掘相關的學術價值,但也不妨提出可能的猜想。首先,先賦性因素的趨同影響微弱可能意味著在當前我國社會,不同階層對子代的行為模式并未留下鮮明的烙印。與此同時,青少年在其朋友圈中的社會認同模式也不同于父代。其次,青少年的學業(yè)趨同度對其群內地位獲得的影響只體現(xiàn)在大學生群體中,可能表明:在以升學為導向的義務教育階段,青少年評價同伴地位時更看重成績是否優(yōu)秀,而進入大學以后,成績居中者也能像成績優(yōu)秀者一樣,獲得同伴的認同。
污名化命題只在大學組中進行了考察,并得到了數(shù)據(jù)支持(表1的模型1和模型2)。相比正常體型的高校學生,偏胖者更難收獲同伴的認可(p<0.01和p<0.05),但體型偏瘦的學生并不受影響。這符合體型與污名化的關系,因為肥胖更具污名化特征,體型纖細不僅不是污名化對象,往往還是貌美的一個標準。不過,偏胖者被提名的更少,也可能是由于他們的自我退縮,而非同伴的排斥。但在分析了不同體型者提名朋友數(shù)量后,我們發(fā)現(xiàn)偏胖者主動提名的朋友數(shù)量并不比體重正常或偏瘦者少,故而主動退縮、自我污名化并不成立。
社會交換命題得到了穩(wěn)健支持。被訪者提名的群體內部的朋友越多,意味著他越重視與組織成員的關系、重視在組織中的融入融合。因此,表1的模型3和模型4在前兩個模型的基礎上增加了提名好友的數(shù)量。實證結果表明:越是重視與組織成員的關系、重視在組織中的融入融合,越可能獲得群內其他同學的認可,收獲更高的群內地位。在表2的模型2和模型4中,提名好友的數(shù)量(標準化)也與被提名的次數(shù)正相關(p<0.001)。
值得注意的是,當我們在表1的模型1和模型2以及表2的模型1和模型3的基礎上,增加代表社會交換的變量后,那些體現(xiàn)屬性地位、同質性程度、污名化特征的變量的影響強度和顯著性水平幾乎無實質性變化。這個特征表明:地位轉換、相似吸引、污名排斥三個機會性因素能否發(fā)揮影響并不依賴于個體能動性。四個機制均具有獨立的群內地位獲得效應。比如,學業(yè)成績優(yōu)秀可以顯著增加該生在同伴中的地位,但并不是因為該生為其他學生提供了幫助,而是他/她的“學霸”特征本身就會賦予其較高的群內地位。但筆者須指出的是,我們在機會命題基礎上,加入代表個體能動性的指標后(提名朋友的數(shù)量),三個組群的模型擬合優(yōu)度均有大幅改進。這說明:在青少年群體中,群內地位獲得至關重要的因素是互動過程中對群體組織及其成員的幫助和貢獻。在群內獲得其他成員的認可和接納最好的途徑就是多服務、多貢獻、多給予。
群內地位獲得模型中一些控制變量的影響也值得付諸筆墨。第一,獨生子女、家庭收入和城鄉(xiāng)戶口也間接證明了先賦屬性地位難以轉換成群內地位。三個群體中,獨生子女和擁有城市戶口并沒有群內地位優(yōu)勢。相反,在大學生組中,來自農村地區(qū)的更可能被認可和接納。家庭收入的群內地位獲得效應在小學生和大學生組別中也不顯著,但在初中生群體中,來自高收入家庭的學生更可能獲得群內地位。第二,心理學所強調的人格特質亦是影響群內地位獲得的重要因素。但我們只發(fā)現(xiàn)了性格內外向程度的影響(p<0.001),親和宜人性有微弱的影響,但不穩(wěn)定,故未納入模型。不過,這一結果只體現(xiàn)在大學生群體中,在有代表性的中小學生樣本中,因缺乏數(shù)據(jù),并未進行檢驗。第三,班外同伴網絡的多寡并不影響其在班級內部的嵌入程度。在大學生和小學生組別中,我們未發(fā)現(xiàn)班外社交投入越多則班內地位越低的證據(jù),“此消彼長”論未獲支持。相反,在初中生組中,班外朋友越多,則其班內地位也越高。因此,班級內外的地位獲得不是非此即彼的競爭關系,而是“贏者通吃”,至少在初中生群體中如此。
以社會互動為基本出發(fā)點,文章提出了地位轉換、相似吸引、污名化和社會交換四個研究假設。通過整群抽樣,我們累計獲得了227個青少年小團體,并通過團體成員相互間的友誼提名,本文成功構建了青少年在群體內部的地位分布。我們發(fā)現(xiàn),這類地位的分布接近于正態(tài)分布,完全不同于自我提名的朋友數(shù)量的分布。兩者的影響機制也不相同。所以群內地位難以被傳統(tǒng)的社會網絡規(guī)模指標所代理。
依據(jù)數(shù)據(jù)形態(tài)特征,我們采用了多層次隨機截距模型和OLS模型,估計了青少年群內地位獲得的影響因素。實證結果表明:(1)基于家庭社會經濟條件的先賦屬性地位的直接影響非常微弱,難以代際轉換為群內地位。其中,父母受教育程度這個最基礎性的指標在三個群體中均無顯著的凈影響,家庭經濟條件只在初中生群體中有適度的正向凈影響。因此,群內地位的獲得模式不同于傳統(tǒng)的屬性地位獲得,前者很難直接從其他資源,尤其是先賦性資源那里轉換而來。而屬性地位的代際再生產幾乎在所有時代和地區(qū)均得到大量實證研究的支持。(2)相似吸引命題也僅獲得了非常微弱的支持,與組織成員越相近并不必然就能獲得更高的群體地位。背后的原因很可能是,盡管都來自同一群體,但內部可能是分化的,存在著不同的派系和小圈子。(3)污名化命題也得到了初步驗證:肥胖者更可能遭遇社會排斥,難以享有較高的群體地位。(4)群內聲望地位獲得影響最重要的因素來源于兩個方面:個體的努力和對團體的貢獻。那些更努力的(比如成績好),對團隊貢獻大,歸屬感強的個體也更可能獲得群體中其他成員的認可,被賦予更高的群體地位。上述兩個因素的影響在三組青少年群體中均獲得了穩(wěn)健支持??傊?,相比傳統(tǒng)的收入、財富、職業(yè)、教育和權力等屬性地位的獲得,群內地位的獲得呈現(xiàn)出更加純粹、更公平公正的特征。
大多數(shù)人都很在意其他社會成員對自己的評價,渴望圈層成員的認可和接納。事實上,青少年也很在乎“面子”,他們可能比成年人更在意別人的看法。同伴、老師和家人的評價對他們發(fā)展的影響力甚至高于成年人。所以群內地位的維持動機可能會對青少年的發(fā)展產生持久影響。比如,維持良好的學業(yè)表現(xiàn),采取更積極的親社會行為,并最后影響到個人屬性地位的獲得。最近,我們進一步探索了同伴賦予的群內地位對其后續(xù)發(fā)展影響。結果表明,在班內地位較高的個體,更可能在本科期間出國訪學深造、獲得更好的體測成績和學業(yè)成績,并順利畢業(yè)。所以本文的研究意義不僅在于探索青少年的群內地位獲得機制,更是從側面展現(xiàn)了中國人自青少年時期以來進入同伴群體后是如何去獲取群內地位的,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樣的獲取機制甚至會在個體成人時期的群內互動中再次上演。換言之,在青少年時期的群內地位很可能會影響個體的狀態(tài),進而演化出影響成年后地位獲得的路徑機制。我們呼吁研究者關注個體生命歷程早期的群體地位是否以及如何影響了他們未來的表現(xiàn)和在社會中的位置。
本研究初步探討了群內地位獲得的社會性因素的影響,并以青少年群體為例展開了實證檢驗。有很多未盡的議題在今后值得繼續(xù)探索。第一,盡管發(fā)現(xiàn)家庭地位的直接影響非常微弱,但家庭背景和家庭環(huán)境對青少年群體地位獲得的浸染能力依然值得進一步探究。比如,大學生群體的家庭內部社會資本,即父母和子代的交流互動、溫情鼓勵等意涵,對其群內地位獲得有顯著促進意義,而且主要是通過子代對其同伴的態(tài)度產生影響的。如果我們將個體在群內的地位視作一項個人社會資本的話,那么家庭社會資本也可轉換為個人的社會資本。本文主要關注家庭屬性地位能否轉換為子代的群內地位,家庭背景中的其他維度對子代群體地位獲得所產生的可能影響依然需要更多的探索。
第二,研究對象方面。本文考察了青少年這類同輩群體中的地位獲得,但缺少對“資歷”在地位獲得過程的影響及其變遷的評估。在大多數(shù)的共同體中,成員進入存在先來后到的時間差別,而日常經驗和很多研究均反映出,這種“資歷”可能在地位獲得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雖然本文沒有考察“資歷”的影響,但我們認為,“資歷”之所以能夠決定群內地位,主要原因依然歸屬于社會交換命題,即進入組織和團體早的個體,對組織的發(fā)展有更多的貢獻,和組織成員有更深的互惠關系,對新人有更多的指引等。另外,本文考察的群體是學生所在的“班級”。這是一種常見的邊界明晰的正式組織,其往往是在外力作用下形成的,那么在自發(fā)形成的非正式群體組織中,地位獲得模式還會如本文所揭示的那樣嗎?答案未知。
第三,群內地位的測量與指標選擇方面。本文使用兩套數(shù)據(jù)來衡量群內地位,但這兩套數(shù)據(jù)在提名好友時存在一個細微差異,一個是自我列舉,另一個是從名單中勾選,結果導致被提名的次數(shù)存在很大差異(但不影響變量間的關聯(lián)模式)。這意味著,群內地位的測量和指標選擇應該需要投入更多的研究。除此之外,還有以下幾點也需要斟酌和探析。首先,在本文中,我們以被訪者主觀認定的“好友”為依據(jù),但亦可從客觀事實維度進行測量,比如一起進行某些活動(餐飲、社團、自學、討論重要問題等)。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研究者可依據(jù)大數(shù)據(jù)以時間和空間上的重合程度為依據(jù)界定兩個個體的關系強度和認同程度。其次,提名好友既可以像本文這樣由被訪者自由提名,自我界定好友的數(shù)量,也可以限制提名數(shù)量(如至多5個人),還可以要求被訪者按照關系強度排序提名,亦可按照某一特征(如性別)分別予以提名。再次,除了基于友誼的提名外,我們還應該從其他維度來度量個體在群體內部的地位。比如,讓被訪者直接提名在班級或其他組織中最有威望、最受其他同伴歡迎的成員。最后,從社會網絡分析的角度看,度數(shù)中心性只是中心性的指標之一,還包括如中間中心性等,這些指標也可表達群內地位。本文主要側重于地位獲得,而非社會網分析。但今后的研究可進一步分析不同特征對不同類型中心性地位獲得的影響及其差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