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

摘要“燭之武他為什么能退秦師？”“燭之武他為什么去退秦師？”兩個看似簡單的追問引發(fā)的卻是深層的思維風暴和文化追尋。當今高中語文新課堂建設(shè)應該引領(lǐng)學生把人物和事件放在歷史的、當代的雙維視角中去“辯證地審視和評論”，探尋其中的“深層原因”、建構(gòu)“深化認識”和“深刻體悟”，在“知識技能的外顯功能”外去充分挖掘“課程的隱性價值”，努力搭建“語文課程內(nèi)容與學生成長的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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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五論救弱國，妙語退秦師”，又有“燭之武一言，賢于十萬師”，歷史上對于燭之武在這次嚴重到可能會滅國的軍事沖突中所起到的作用評價是很高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那學生一定會有一個疑問：燭之武為什么能退秦師？就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這個理由顯然是不充分的也是不理性、不辯證的。其實回答這個問題可以先思考“燭之武為什么不去退晉師”，而課文開篇的“以其無禮于晉，且貳于楚也”提到了兩個“禮”與“利”兩個方面的原因，但所謂春秋筆法、微言大義造成其隱含性很強，理解起來很容易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就需要我們對文本做深人研讀，并在辯證思維的引領(lǐng)下做深層文化探析。

一、“禮”“利”之辨

1.晉國的“禮”“利”同向

雖說春秋時代有禮崩樂壞之勢，但當時禮樂之教還是很被各階層接受的，如《左傳·僖公廿七年》記載郄谷被推舉為晉國三軍統(tǒng)帥時的理由就是“說禮樂而敦《詩》《樂》”88。這里的“禮”可以理解為人與人之間的對待關(guān)系，包含權(quán)利與義務(wù)關(guān)系，如果“把權(quán)利、義務(wù)弄錯了，就是不懂禮、失禮、無禮，在道德上遂有了虧欠”1%。作為一國之君的鄭文公在重耳（晉文公）流亡鄭國期間未以禮相待這位同姓（二者都是姬姓）公子在先，在晉楚爭霸時首鼠兩端在后，在兩次外交事件中，他在“禮”的層面處理得非常糟糕，與“施舍可愛，進退可度，作事可法，德行可象”的威儀君子也相去甚遠，晉國大可“鳴鼓而攻之”。

本次事件發(fā)生于僖公三十年，而在這之前晉文公勤王尊周、攻曹伐衛(wèi)、城濮敗楚、踐土會盟，霸主地位得到諸侯和周天子的承認。所以盡管孔子評價他“譎而不正”，但他自繼位開始，僅用四年時間就完成霸主之業(yè)，其雄才大略不容置疑。由此，我們深思，此次攻鄭，雖在“禮”的層面是成立的，但也絕不是晉文公小肚雞腸，對于已經(jīng)參加了踐土之盟、表示臣服的鄭國不依不饒，而是一位偉大政治家從國家利益層面的戰(zhàn)略考量，為進一步鞏固擴大晉國的雄圖霸業(yè)做的軍事努力。盡管顧頡剛先生講“晉文公的主要功績是城濮之役遏住了楚國，使他們不得向北發(fā)展……春秋時的中原諸國才獲得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才漸漸孕育了后來諸子百家的燦爛文化。”[2]但是，此次圍鄭雖未滅鄭也不是與楚國接戰(zhàn)，但卻做到了“服鄭”而進一步遏楚的目的——之后的幾十年鄭國都是晉國的堅定追隨者，未再出現(xiàn)“貳于楚”的情況。

由此，在“禮”和“利”兩個層面上考量晉國圍攻鄭國事件，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晉侯個人層面和國家層面的雪恥——“禮”與晉文公個人的稱霸理想和國家層面的戰(zhàn)略擴張——“利”完全是同向一致的！燭之武不可能說服晉國退兵，所以他要嘗試去退秦師而不是退晉師——燭之武洞悉事態(tài)，明辨形勢。

2.秦國的“禮”“利”背向

燭之武為什么能退秦師呢？當然，燭之武的外交辭令水平是很高明的，較之縱橫家如蘇、張并不遜色，但所謂“動以利害、巧辭服人”，秦師之所以退秦必有更深層的原因。要弄清楚這一點，還要先弄清楚他們?yōu)楹味鴣怼?/p>

（1）秦師為何而來？

我們第一個看到的原因當然是秦國追隨晉國而來。一者是秦晉的盟友關(guān)系，鑒于此，于情于理“于禮”，秦師都是要來的;二者是繼續(xù)城濮之戰(zhàn)后對秦有利的形勢，在秦晉結(jié)盟的路上繼續(xù)走下去。但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就是秦伯乃至秦國自己的利益訴求：秦穆公也是一位名列春秋五霸之一的有作為的君主，既然有擴張國家勢力、爭霸天下的機會當然要抓住，這符合秦伯、秦國的雙層利益，而且過去（城濮之戰(zhàn)）、現(xiàn)在這么做，將來（秦晉崤之戰(zhàn)）還會這么做。由此看，出兵鄭國，在秦穆公（秦伯）看來理由充分，至少在“禮”“利”兩個層面也是同步一致的。

（2）秦師為何而退？

以上分析看似合理，至少在見到燭之武之前，秦穆公是這樣認為的。但這里卻有邏輯漏洞，而燭之武恰恰是抓住這漏洞而大做文章，并以嚴密的邏輯層層攻計晉侯、步步利導秦伯，揭示出秦晉之間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不可調(diào)和的、多層面的矛盾。

第一層面的三重矛盾。

①幫助秦君回顧往事中揭示出情感矛盾，即“禮”層面的矛盾?！皣L為晉君賜”，情感遭到欺騙，恩惠遭到無視，晉侯“無禮”在先。

②幫助秦君分析現(xiàn)實中揭示出地緣矛盾，即“利”層面的矛盾?！霸絿员蛇h”會“陪鄰”，進而“君薄”，秦國“虧利”在后。

③幫助秦君預測未來中揭示出戰(zhàn)略矛盾，即“利”層面的矛盾。晉國會在“封鄭”之后，進一步“西封”“闕秦”。這不是燭之武的危言聳聽，而是赤裸裸的現(xiàn)實例證和未來局面，戰(zhàn)國時代的形勢就說明了這一點，燭之武只是做了一個政治家該有的預見，當然為同為政治家的秦穆公所認可。

這三重矛盾本就存在，在燭之武之前，或被有意遺忘，或被利益掩蓋，或被時空割裂，而燭之武將之擺在臺面上，將之有效串聯(lián)并同時引爆在秦君面前的時候，秦君就要如芒在背了。而這也進一步揭示出秦晉之間的第二層面的兩重矛盾。

那就是第一，秦國的東擴戰(zhàn)略在地緣政治上勢必與與之接壤的晉國發(fā)生軍事沖突;第二，晉國的霸業(yè)也必然不能眼見近鄰的坐大。那么，秦晉之間的“好勢”必會加速貶值、變質(zhì)。

顯然，燭之武之所以能退秦師，是他的分析符合秦君基于本國利益的對形勢的判斷。所以，看似對秦國的“禮”“利”同步，實則是背向的！但是，退兵也不是我們想象的天真友好地化敵為友，而是基于對秦有利的城下之盟：有條件的結(jié)盟與協(xié)防。所以，秦師來，是為“利”而來，退，也是為“利”而退。

二、“家”“國”之辨與“義”“利”之辨

弄清楚了“燭之武為什么能退秦師”這個問題之后，我們不僅要問，燭之武為什么要去退秦師？是大義凜然還是利益使然還是迫于無奈？我們可以用排除法進行分析推理其中的邏輯，還要在文化深層進行思辨。

1.他可以不去嗎

當然可以。雖然課文中鄭文公講“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而緊接著就是“許之”二字。給我們的感覺是燭之武迫于自身利益與鄭國捆綁的無奈而接受這個險峻的任務(wù)，他必須要去。但這句話、這個理解大可商榷。

首先，從表面看，鄭文公的話貌似把燭之武的個人利害與鄭國安危進行了利益捆綁，又用了“子”這樣的尊稱，這簡直就是有尊嚴的一場和諧達成。但，事實上，這種捆綁既無效，這個尊稱也不真誠。

從歷史的視角看，春秋時代乃至以后的很長一段歷史中，個人與外部世界的關(guān)系是有親疏區(qū)別的，這種區(qū)別首先表現(xiàn)在順序上，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從已到家，由家到國，由國到天下，是一條通路?！薄霸诓钚蚋窬种?，社會關(guān)系是私人關(guān)系的增加，社會范圍是一根根私人聯(lián)系所構(gòu)成的網(wǎng)絡(luò)”（《鄉(xiāng)土中國》費孝通）。所以，我們回頭看鄭文公講的“子亦有不利焉”的前提是“鄭亡”，把它放在形式邏輯中去看待的話，這是一個充分條件的假言推理：如果p，那么q;因為p，所以q。也就是“鄭亡”燭之武必然會不利，但實際上那個時代的“國”與“個人”的關(guān)系遠沒有那么親密，個人對“國”的依附程度也沒那么高，鄭文公只是講到了一種可能性而不是全部，所以這個推理不真。推理是假的，這個“捆綁”“威脅”也就是不成立的?！度龂萘x》中魯肅勸孫權(quán)抗曹時就講“今肅可迎操耳”。魯肅確實是一位實在君子，他的話就講出了亡國對于個人的影響是有，但卻是可以“彌補”的。相對于已然是高官的魯肅，在鄭文公手下不如意到只做“弼馬溫”的燭之武是不是更可以忽略這種亡國影響呢？甚至，降晉之后重頭再來，比現(xiàn)在的“年過七十，事鄭國為圉正，三世不遷官”境遇很有可能會更好，至少不會更差吧。所以，鄭文公的話虛偽、無禮、冷冰冰，但卻威脅不到燭之武。何況在“士貴王不貴”的春秋時代，他鄭文公在亡國之際請一位能扶大廈之將傾的關(guān)鍵人物救火，沒有封官許愿，沒有禮賢下士，一句不咸不淡的“是寡人之國也”能消解的了幾十年懷才不遇的痛嗎？一句“子亦有不利焉”的赤裸裸地威脅能“打動”讓對方為自己賣命嗎？顯然，都不能。所以，燭之武大可不必去冒險！

2.他為什么要去

既然不是被迫的，那他為何要去，是為謀私利、留芳名還是有其他隱情？

（1）為謀利？

很顯然，由燭之武對當前形勢異常清晰的判斷（勸秦君時分析可見一斑）可見他是以為睿智而理性的人。那么，他此行是要謀利嗎？是，也不是。

從燭之武臨行前的“怨詞”以及事件的過程結(jié)果看，他既有追求功名利祿的資格，也有過追求“功利仕途”的理想，可見，燭之武并不是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道家人物”、終南隱士。他可以謀利、也曾經(jīng)有謀利的動機理想。那他要從哪方謀利？

①從鄭國來看

幾十年的相處，燭之武早就看清了鄭文公這個人的：用人時千方百計，犒賞時吝嗇至極，項羽如此，鄭文公也是一樣。所以他心里明白，這次以身犯險是從鄭文公哪里得不到利的：既換不來高官厚祿，更換不來感恩戴德的！他也就不刻意追求這一點?；畹搅似呤畾q，人可能已經(jīng)佝僂，但心卻透亮，不但不惑且知天命，更是耳順而隨心所欲，鄭文公說什么他已不慎在乎，但是這個利從哪里得到呢？②從秦國來看

在上文的分析中可知，此刻的秦國與晉國出現(xiàn)了雙層裂痕，倒是與鄭國出現(xiàn)了利益交叉——退兵對兩國有利。所以，燭之武可以從秦君這里謀得國家層面的利，這一點是來秦營的初衷。個人私利呢？從課文內(nèi)容和相關(guān)資料我們都不能找到證據(jù)表明燭之武在這個過程中有“降秦背鄭”的想法和行動準備，盡管他對鄭君充滿不滿，所以這一點可以完全排除。那么，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燭之武想并且最終實現(xiàn)了從秦國謀利的謀劃，但僅限于國家層面。

由此，他選擇犯險實則是無關(guān)小我之利的，這比魯肅堅持同孫權(quán)一起抗曹還值得欽佩，畢竟孫權(quán)還是知遇魯肅的，所以“許之”兩個字，盡管可能包含了燭之武滿腔的憤懣、無奈以及自我勸慰，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去全了國家的利，同時，這種利與義并行同向，是大義，身有大義在，這就頗值得贊佩！

那除了“謀利”，燭之武的犯險還有沒有其他目的？

（2）為留芳名？

所謂“贏得生前身后名”，這是千百年來士子的共同追求，即使大義如文天祥也想要“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準確的說是儒家文化的一部分，但是如果不刻意地去求留名而名自留，即使自然如道家也是不會反對的吧。

“青史留名”應該是包含了儒家“三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的，這就比“求利”要深刻廣泛。當然，國家民族層面的“利”對于本國家本民族的人來說就是一種“德”和“功”，作為者本身自然也會青史留名，所以“名”和“利”有交叉，但又有大不同。很多青史留名的人，并不一定得到了利。悲情如蘇武，慷慨如稼軒，沉郁如老杜，灑脫如東坡。付出十九年的青春歲月后得到的薄涼的封賞;蹉跎四十年的壯志豪情后落得抑郁而終;一生有致君堯舜夢卻落得“吾廬獨破”“客死舟中”;身懷宰相之才但只能吟嘯長江放達嶺南。但所謂“厚誅陵以不死，薄賞子以守節(jié)，欲使遠聽之臣望風馳命，此實難矣”。求或不求是個人層面的事，但恰切地給予與乃或厚遇卻是肉食者的必備修養(yǎng)。孔子講過“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這是求而不得之后的悲情言志！歷史上，我們總把“義”和“利”過分地對立，在當代世界，不違背大義法度的“爭名逐利”是允許的，甚至有利于社會前進動力的競爭氛圍的形成是要鼓勵的。勸退秦師，是燭之武人生最后的華彩;重大義而輕私利，則是他能史書留名的重要原因，而不求名而青史留名，這即是老子講的“死而不朽”！

參考文獻

[1]龔鵬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M].2006.

[2]顧頡剛.顧頡剛?cè)?[M].北京：中華書局，2010：566.

[作者通聯(lián)：天津市靜海區(qū)教師發(fā)展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