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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

2022-05-30 10:48:04何榮
特區(qū)文學(xué)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王建國侏儒孩子

何榮,女,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曾在各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散文及小說,作品入選“巖層”書系、《小說月報》創(chuàng)刊35周年“小說新聲特集”。短篇小說集《斷頭螺絲》即將由后浪出版社出版。

他盯上他很久了。

超市排班表貼在員工休息室門上,他偷拍過一份。一共五個收銀員,剔掉三個女名,只剩下“黃杰”和“王建國”。大概率是“黃杰”,他聽到有人叫他“小黃”。名字不重要,結(jié)賬的時候掃一眼,最矮的那個就是。兩臺機子同時結(jié),七天里三天都能碰上。他把最近結(jié)賬的小票攤開,有口香糖,有牙膏,最多的還是礦泉水,兩塊錢一瓶,便宜、低調(diào),可以天天買。連著買了兩星期,侏儒終于跟他說話了。

大哥,這個牌子最近有活動,一箱七折,要不要搬一箱?

他笑一笑,搖搖頭。侏儒也笑,表示理解。一箱水24瓶,那得多重?搬起來累死人。

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老家安徽。

安徽?好地方。

他的老家也是個好地方,但不是侏儒的那個好地方。上午九點,超市沒什么人,照明充足,物品擺放整齊,像一只巨大冰箱的內(nèi)部。幾條拉花彩帶凌空交錯,是上次大促銷留下的殘骸。他跟自己說:就到這,不要急,來日方長。出門左轉(zhuǎn)是菜市場,他買了份涼皮,外帶。涼皮圓圓一張,半透明,被切成條,拌上麻醬、黃瓜絲、綠豆芽,慢慢變得像食物。他看著,悄悄咽口水。不要急。大嬸幫他把涼皮裝進(jìn)紙碗,冒了尖,用塑料碗蓋壓下去。他用一根食指拎著塑料袋,一路悠回來。坐下,擰開瓶蓋,喝口水,在鍵盤敲下今天的收獲—

“二十年前,安徽的一個小村里,一群小孩在打谷場上玩‘抓鬼子。打谷場的角落,蹲著被他們剔除在外的‘土行孫。土行孫,大名黃杰。虛歲九歲,個頭只有五歲。他早上剛喝了爺爺求來的苦藥,爺爺說喝完他就會像河壩上的小白楊,躥天長。話雖這么說,王建國他們還是不肯帶他玩。一!二!三!他跟著跑又跟著喊,硬朝人縫里鉆?!碜痈究床灰娝?,直接從他身邊溜過去。他像個成了精的矮樹樁,一會兒移到東,一會兒移到西,肚里的藥湯撞得咣咣響??辔痘熘嵋?,漾到喉嚨口。土行孫噴水啦!孩子們嚇得全跑光,他還在吐。最后爺爺拾起他,軟軟一條,馱在背上。手腳抻長,看著比之前高了些,一擱到地上又恢復(fù)原樣。此時,他滿臉土,淚汪汪。他還不知道,二十年后,他會跑到另一個小鎮(zhèn)上,避開父老鄉(xiāng)親,體體面面穿著超市員工服、用掃碼槍一件一件‘?dāng)镭?。?/p>

二十年前是新千年,這個節(jié)點很好。舊千年里的小矮子,邁開短腿跨世紀(jì)。二十年后,中年矮子;再過二十年,老矮子。碗底的涼皮浸飽醬汁,變成黃泥色。賣相丑、滋味美,讀者一定會像他這樣,唏里呼嚕,嗦完這個故事。剛開個頭,他就在咂摸余味了。王俐打來電話,說今天看了萬達(dá)廣場附近的二手房,一平才兩萬不到,你覺得怎么樣?他點點頭。王俐說你表個態(tài)呀,他說挺好。王俐說你在吃飯?這都幾點了!他說我有個電話進(jìn)來了,你等會兒啊。掛斷后他馬上打給張龍應(yīng),因為王俐會回?fù)?,看他是不是真的占線。

龍應(yīng)太好約了,跟小時候一樣,在他家樓下喊一聲就會出來。以前一起喝汽水,現(xiàn)在一起喝啤酒,喝到肚皮渾圓,再一起放尿??赡芫褪沁@個原因,他老婆變成了前妻,兩個女兒一個也沒跟他。結(jié)婚生子的流程走一遍,從燒烤攤到大酒店再到小飯館,你發(fā)小還是你發(fā)小。

好東西呢?給我看看。

他掏出手機,出示了一張偷拍的侏儒照片,挺糊,看不清臉。

這誰?。?/p>

一個矮子。

矮子怎么了?

他說不出口。就好比,你泡了個藥酒,剛封口,總不能再扒開吧。走氣了,酒就廢了。

不說是吧?那你把我弄這兒干什么來了?

你等下,我接個電話。

他打給王俐,兩聲就接了。我現(xiàn)在在外頭。還能跟誰?放心,沒喝多。馬上就回去了。掛了電話,他跟龍應(yīng)說王俐今天又看房子去了,這是要逼死我。兩百萬!我賣血都掙不到兩百萬!

你少給我打岔,我還沒醉呢。你今天叫我出來,說你有個好東西,必須馬上跟我聊一聊。

我先寫,寫好了再跟你說。

去年那個好東西呢?寫出來了沒?

那篇還沒找到感覺,先放著。

龍應(yīng)點點頭,把一次性塑料杯舉高,跟他碰一碰。跟龍應(yīng)在一起最像獨處,比獨處還像獨處。如果王俐是高壓水槍,龍應(yīng)就是感應(yīng)水龍頭。他不說,龍應(yīng)就不問。龍應(yīng)搬出那個被他們罵過很多遍的黑心老板來救場,他仍像第一回聽說那樣,一拳砸在墻上。

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把這狗娘養(yǎng)的寫出來,給你報仇!

他知道這些話挺假,不過要是別人,他不會沖水泥墻來這么一下。他手背破了皮,鉆心疼,這疼是真的,專門獻(xiàn)給龍應(yīng)。

“初二那年,班上轉(zhuǎn)來一個小胖子,叫張龍應(yīng)。張龍應(yīng)很快就跟同學(xué)們打成一片,倒是侏儒,更像個插班生。總有人踩他鞋帶,他蹲下去系,大家就在他身后助跑,兩腿分開,撐著他的背跳山羊。龍應(yīng)不攔著別人跳,也不肯跟著跳。很快,龍應(yīng)也不合群了。倆人一塊被關(guān)在老教學(xué)樓的廢廁所,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龍應(yīng)從懷里掏出一個乒乓球拍,醬紅;再從屁兜挖出一顆球,蛋黃。來,試試!來嘛!他倆輪流對著墻打,球落地了就換人??床怀鰜恚麄€頭不高,悟性挺好,上手快。小球在拍子跟墻之間橫跳、拉絲,似乎忘了往下掉。之后,龍應(yīng)把他帶到米廠家屬區(qū),倉庫里有幾張水泥球臺,沒有攔網(wǎng)就用磚頭拼。上旋、下旋、拉弧圈,乒乓球細(xì)巧,沒有身體對抗。他們不太聊天,話都在乒乒乓乓里了。他經(jīng)常喂高球給龍應(yīng)抽,龍應(yīng)也不把球抽死,等他退得遠(yuǎn)遠(yuǎn)的,在球桌下一撈,救回來,龍應(yīng)再抽。小球極敏感,手腕力道的改變、球拍傾斜的角度、球桌上的一粒沙,都能讓它瞬間改變路徑。勝負(fù)很明顯,兩個少年合力贏了這顆狡猾的小球。龍應(yīng)家開五金店,他像他爸那樣,見人先笑,很小就知道‘點到為止。某次打完球,他們往河壩走,橋下一個岔路口,兩邊的小白楊躥天長,兩人被夕陽照得紅彤彤。龍應(yīng)突然說:你知不知道,鄧亞萍個子就不高!

鄧亞萍個子就不高!

這句話簡直可以裱起來,掛上墻,與‘我撲在書本上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并排。十五歲的龍應(yīng),講出他人生中第一個金句。時隔多年,他依然敬佩這句話。這句話很十五歲,但包含的智慧足足有五十歲?!?/p>

他又來買水了,侏儒不在。他在另一個柜臺結(jié)了賬,問:小黃今天不值班?胖乎乎的女收銀員朝門外一努嘴。超市對面是個小公園,有個簡易的籃球場,侏儒抱著球在球場上跑,沒穿工作服,遠(yuǎn)看像個初中生。頭發(fā)少,腦袋比身子大一號,兩腮紅艷,像戴著扭秧歌的大頭娃娃頭套。

他折回去,又買一瓶水,走過去觀戰(zhàn)。侏儒看見他,笑一笑,把球運過來,一腳踏住。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侏儒光著腳。

兩人坐在小公園假山上,曬著太陽,把礦泉水喝出酒味。他偷偷看侏儒,皮膚粉里透白,一只人畜無害的仔豬。侏儒問他信不信主,他說不信。侏儒說那你信佛嗎?他說我只信人民幣,侏儒笑得嗆了口水。進(jìn)度條艱難地前進(jìn)了一格。他牢牢記著龍應(yīng)身上特有的松弛感,那是多年來讓他信任的東西。松弛得像草垛、羽絨被,像被暮靄稀釋了的淡紫色炊煙,像家。他必須習(xí)得它,并讓侏儒感受到它。“鄧亞萍個子就不高!”只要有個家伙把你當(dāng)正常人看待,你就會馬上正常起來。

侏儒說他信主,因為奶奶信主,他信奶奶。奶奶說主會保佑你,就算你爹媽不要你,就算以后奶奶死了,主會永遠(yuǎn)在你身邊。這世上很多東西都是假的,但主是真的。你小時候最親的那個人,就是你的主。我奶奶就是我的主。你知道嗎?每個人都想要一個不死的奶奶,就這樣,每人出一份心意,供出一個大家的奶奶,就是主。主就像這馬路,這公園,是公用的。你說你不信主,其實你也在這馬路上走,你也在這公園里休息。你想想,如果我們這些人不信主,那我們心里就有很多事情過不去。這么多人心里有這么多過不去的,天下就會亂。所以說,信主的人捐錢修了路,建了公園,讓不信主的人也有個清凈的去處。你要是愿意,你也可以加入我們,信主的人越多,馬路越寬,公園越大。

侏儒的聲音很靜,語調(diào)有涼意。皮囊是老人的,身體是小孩的,套上去之后富余太多。腦門有抬頭紋,眼角有魚尾紋,腮上有法令紋,整個人皺巴巴。烈日當(dāng)頭,樹傘被風(fēng)搖破,漏下許多大洞,地上有白有黑,花成一片。侏儒坐在一塊平整的太湖石上,兩邊各有一株綠植護體,看起來像個巫童。他突然生了敬畏之心,想跟這位高人求個簽,問問他這個賭局勝算如何。你覺得你是在人道主義關(guān)懷,其實是人家在關(guān)懷你。

他起身,說自己還有點事,先走了。走了幾步,才想起來伸出右手,舉到肩膀上方,朝身后搖出一句“再會”。牌全亂了,他得推翻重來。他刷了一輛公共自行車,不騎,沿著302國道推。車把被很多人握過,臟黑黏膩。他在這些看不見的手上,覆上自己的手。這邊靠近物流園,一路都是大貨車,沉默、笨重,開起來轟隆轟隆。貨廂方方正正,是臨時集裝箱房,被匆忙鏟起,從此處逃往他處。道路指示牌有藍(lán)有綠,清一色的白字,有的面朝他,有的背對他?;牡鼗闹?,一架絲瓜藤徹底干朽,野鴿子在搬遷后的廠區(qū)宿舍門口起起落落。天地灰蒙蒙像一潭污水,一顆夕陽投入,沉底,尾部溶開一縷紅。

他推著車,自覺像行者牽著馬。這行者穿著優(yōu)衣庫衛(wèi)衣,袖口都洗舊了。馬也非馬,馬身是高碳鋼,馬鞍是人造革,馬蹄是實心胎。如果不是王俐通過中國移動找到他,把他揪回市區(qū),他可能會一直走到太湖邊。他的終點是一人一湖一車,剪影濃黑,煙波起伏。但現(xiàn)在,他在1號線入口處倒騰健康碼。

“咚咚咚,馬戲團動物表演馬上開始。石頭剪子布!龍應(yīng)輸了,讓他踩著肩膀先看。一只大鐵籠子,幾只小狗穿著背心在跳圈。耳朵打在眼睛上,叭叭響。龍應(yīng)說到我了,侏儒說我還沒看夠呢。接下來是禿毛猴翻跟頭、小豬賽跑,還有抓著鐵桿、怎么晃也晃不下來的大公雞。之后出場的是一個小丑,頂多一米高。戴假發(fā),涂白粉,帽子一摘,口哨四起。侏儒直接從龍應(yīng)身上跳下來,掉頭就走。”

他在麻雀咖啡館靠窗的位子坐下,打開手機備忘錄,寫了一小段。王俐還沒到。這里的燈全是暖光,琥珀色,一走進(jìn)去人就被凍住,手輕腳輕,動作消音。這里簡直就是小人國,到處都是精致的障礙物。咖啡杯白瓷描金邊,杯柄幼細(xì),一不小心就捏斷了。耳挖子大的小金勺,勺柄磨砂,手感滑膩,像沾了油污沒洗干凈。臉盆大的小圓桌,玻璃臺面,二人座,頭抵頭聊天,很擠,感覺是大清早在衛(wèi)生間搶洗手池?;ㄆ堪驼拼螅ㄊ种复?。凳子還會轉(zhuǎn),轉(zhuǎn)狠了可以直接掉個頭,加入鄰桌。他很久不來這個地方了,騰挪不開,憋屈得很??墒峭趵矚g,剛認(rèn)識的時候他總陪她來。一米八三的大男人,在亞麻鉤花布藝小沙發(fā)上練縮骨功,看上去溫馴極了。

你還記得我只喝拿鐵呀。

這個語氣不太妙,他換成比較保險的老爸爸口氣:快喝吧,都涼了。

王俐就是不喝,下巴內(nèi)收,盯著他。她看上去像個正在參加面試的女演員,眨眼都有聲音,吧嗒吧嗒。又來了,他想。他等了一會兒,她并沒有在座位下用腳蹭他的小腿。她把小金勺伸進(jìn)棕褐色的液體,一圈又一圈,耐心地攪動。他這杯快沒了,不能再喝了。他抖動杯身,把這點珍貴的咖啡底子旋起來,一會兒順時針,一會兒逆時針,一滴都沒漏。他感覺自己在操縱一臺洗衣機,滾筒里轉(zhuǎn)著洗臟了的黃泥湯。

王俐的咖啡,他的咖啡,都在轉(zhuǎn)。他覺得,就這么轉(zhuǎn)一晚上也不錯。王俐聲稱,有時候她就是希望兩個人一起發(fā)個呆,什么也不用說。他知道沒那么簡單,她的內(nèi)心一定進(jìn)行了一番復(fù)雜的加減乘除,正數(shù)很大,負(fù)數(shù)也不小,結(jié)果兩相抵消,變成了“什么也不用說”。一只冰涼的手伸過來,幫他理了一下衣領(lǐng),他一個激靈,王俐噗嗤一聲笑了。

你看看你,都快三十了,還毛毛躁躁的。

她的口氣聽上去是個老媽媽,老媽媽配老爸爸,準(zhǔn)老夫老妻。三十不到,就這樣了,再下去就是一對骷髏,連體的,互相嵌進(jìn)對方骨骼。王俐放下勺子,嘆口氣。

你這個死樣子,怎么當(dāng)爸爸?

你說什么?

王俐只是笑,把攪過咖啡的手收回去,摸一摸肚皮。四下突然響起尖銳的、只有他能聽見的嘯音。老媽媽慈愛地拍拍他的頭,向他出示了一張照片。照片看起來沒什么殺傷力,就是普普通通的兩道杠,他還是感覺被掄了兩棍。果然,之前的暗示她壓根兒就沒聽進(jìn)去,她以為那只是抱怨。

俐俐,咱們不是說好了,這事兒過兩年再說嗎?

對,那是兩年前說好的。

不是啊,我這邊不是還在影視公司混著嘛。你也說了,我這個死樣子,怎么當(dāng)爸爸?

你什么意思?

我跟你說,我現(xiàn)在手頭有個好東西,關(guān)注小人物的,寫出來準(zhǔn)能火!

你去年也是這么說的!你說等好東西寫出來,你就自由了,再也不替人打雜了!后來老板給你發(fā)獎金,你又變成了一條狗!

你以為我想拿那個獎金?那個獎金后來花哪兒了,你不比我清楚嗎?

黃泥湯直接沖他的臉潑過來,溫?zé)岬模枷愕?。她狠狠地哭了,留他一個人在座位。服務(wù)生眼疾手快,在他手邊遞上一包紙。他摸索著,把自己細(xì)細(xì)擦了一遍。四周的花瓶、瓷擺件、水晶球、綠蘿、方糖罐、香薰?fàn)T臺、手搖八音盒靜靜地目睹了這一切。出了門,天地一寬,一條順滑的馬路,綴著燈鏈。去哪兒?去太湖。出租車司機看著他,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就像剛從泥里爬起來。不打表一百。行。車窗大開,夜風(fēng)挾著黑,抽打他的臉。他知道,他接下來的行為,全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他會找個地方躲起來,變著花樣,用酗酒、失眠、暴走等方式,盡可能地把自己搞得像只流浪動物—瑟瑟發(fā)抖、毛發(fā)凌亂、眼神濕漉漉。直到她擔(dān)心他,找到他。他會聲稱自己已經(jīng)無藥可救,勸她別費心了,“你把我忘了吧”逐漸升級到“你就當(dāng)我死了吧”。這一套,他們都膩了。他使著暗勁,把她往世俗那邊推。其實一開始他就知道,她跟他不是一路人。那又怎么樣呢?課間休息的時候沒人想繼續(xù)研究課本。網(wǎng)紅奶茶、園林年卡、老字號小餛飩、時鮮菜館、膠片機、手沖咖啡,他在海面漂流太久,渴望伏在世俗的碎片上休息。這些多孔的、輕材質(zhì)的日常,摁下去,又會頑強地浮起。人民路和干將路兩大主干道切割了市區(qū),大道生出分支,分支里藏著小巷,小巷盡頭是一分為二的小天井,天井里有樹,樹上有鳥窩,鳥窩里有鳥,撲棱一聲躍入海藍(lán)的天空;隨機選一條街,照著美食APP,一家一家吃過去;每個月去一次拙政園,在同一角度拍同一棵樹;夏天去西山農(nóng)場摘楊梅,冬天去東山農(nóng)家樂吃白切羊肉。這幾年,他們在萬花筒里迷了路,很快樂。但他始終覺得,這是一座細(xì)節(jié)拼成的鵲橋,讓他倆得以相會。腳下踩著密密麻麻、蠕動的邊角料,充滿不安的液態(tài)感。

這次跟以往不同,有異物入侵。如果他縱容它,胚胎就會長成怪獸,用觸手纏住他,撬開他的顱腔,痛飲腦漿,吃掉里面未成形的侏儒。在接近西環(huán)岔路的時候,他讓司機掉頭。計價表開始跳動,計算他思考的里程和費用。

“那是一場結(jié)結(jié)實實的惡斗。

王建國喊他‘土行孫也不是第一回了,侏儒一直在心里計數(shù)。他有自己的積分制,雖然他也不知道具體數(shù)目是多少,但這個下午,他出手了。等上鋪的張龍應(yīng)把臉從漫畫上移開,侏儒已經(jīng)把一只小拳頭搗在王建國肚皮上。

王建國一愣,笑起來。他的笑顯然抄自黑幫片里的老大,一抽一抽地往外冒,像打嗝一樣,壓不住。突然,他臉一寒,笑從臉上跌落。王建國出手很利索,他像他爸揍他那樣,先是給了侏儒一個嘴巴,接下來又是一個。如果侏儒是一個陀螺,一定會滴溜溜順時針轉(zhuǎn)起來,而不是澀重地停在原地,難堪、滑稽,渾身都是懶骨頭,呼喚著更解癢的暴力。張龍應(yīng)在高處看著侏儒,沒有要幫忙的意思。他看出來了,侏儒是在故意找打。光喊綽號哪能過癮呢?顯然是拳腳的觸摸更親密。除了打架,平時沒人愿意碰他,侏儒病毒會傳染到你身上,讓你看起來永遠(yuǎn)像個從福爾馬林溶液里逃出來的巨嬰標(biāo)本,背影可愛,正臉可怕。揍我吧!你看,這一拳下去,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我跟你所有揍過的人一樣皮實,我沒有一碰就散架,像你們謠傳的那樣。使勁揍!別偷懶!侏儒死死抱著王建國的大腿,一口下去,咬得他嗷嗷叫。王建國這才認(rèn)真起來,一把揪住侏儒的頭發(fā),在他后背狠狠搗了幾拳。這幾拳手感奇特,好像是什么東西斷在肉里,他把它打得更碎了。王建國有點怕,換成用腳踹,兩下就把侏儒撂倒在地。侏儒弓成蝦形,王建國沒頭沒腦一頓踢,嘭嘭嘭,聲音沉悶,像在踢一只小號沙袋。沒人知道什么時候該停下,王建國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踢。踢一腳,它就動一下。一停下,就死氣沉沉。得連著踢,感覺才像個活物。終于,沙袋蠕動起來。大家一起看著,包括王建國。它一節(jié)一節(jié)撿回四肢,慢慢拼成侏儒的形狀。他并沒有像他們想象中那樣血淋淋,他看起來甚至沒什么傷,就是睡了長長一覺,浮腫、呆滯。好幾次他想站起來,但沒有成功,只好坐著,小小一尊。王建國得了解脫,啐了句‘土行孫,掉頭就走。沒想到侏儒從身后撲上來,死死抱住他的腳。王建國想拔,拔不動,干脆站著。站了一會兒,腳猛一抽,侏儒吧嗒一聲掉下來,軟綿綿一截,皺巴巴的。這時,張龍應(yīng)才下床,打了盆熱水,擰了毛巾,一點一點地,幫侏儒擦臉、擦手。此后,‘土行孫三個字銷聲匿跡。

很多年后,王建國仍然記得那個下午。他倆打得投入、磊落,驚心動魄。此后,他輟學(xué)、學(xué)修車、做生意,他再也沒有跟別人用這種方式合作過?!?/p>

出租車停在河畔天園小區(qū)東門,司機說,加上剛才沒打表的那段,一共五十塊,怎么樣?他點點頭,翻出一張紙鈔,遞到司機肩膀上。司機接了錢,對光彈一彈,搖下車窗,摸出打火機。他坐著不動,咖啡漬干在臉上,緊繃著,像是被燙傷后長了一臉新皮,還沒撐開。司機吐一口煙,回頭看他一眼,他說,去蘇通花苑。

龍應(yīng)剛洗完澡,裹著條破破爛爛的大毛巾。他繞過龍應(yīng),直接去冰箱里拿了罐紅烏蘇,摳開,仰頭干了一大半。不行,才4度,太慢。他走進(jìn)廚房,開始翻庫存。運氣不錯,他找到半瓶紅星二鍋頭。很好,50度。解憂口服液,馬上見效。

你干什么?你給我放下!

哥們兒幫幫忙,幫幫忙好吧?

這是老子的酒,你想獨吞?

兩人僵持不下,對視一眼,突然笑了。龍應(yīng)在冰箱深處掏到幾個青椒,洗了洗,分他兩個。一小碟食鹽,白粉似的。把青椒攔腰撕開,蘸一點點鹽,咬一口,辣得嘶哈嘶哈;再抿一口酒,另一種辣,嘶哈嘶哈,就像在喝火,兩種火。這是龍應(yīng)他三舅的喝法,他三舅寫一手好字,會畫畫會刻章,就是小時候生了病沒錢治,一只腳跛了,終身未娶。他倆讀小學(xué)那會兒,跛子經(jīng)常在路燈下擺個小板凳,自斟自飲。永遠(yuǎn)是黃泥湯一樣淋下來的昏暗燈光,永遠(yuǎn)是六塊一瓶的洋河大曲,永遠(yuǎn)是傴僂的背、顴骨深陷的臉。龍應(yīng)跑,他追,繞著跛子轉(zhuǎn)。跛子是掩體,可以用來躲機槍?,F(xiàn)在掩體不在了,他們自斟自飲、滿身彈痕。

你到底怎么想的嘛?你表個態(tài)。

你口氣怎么跟王俐一模一樣?

天王老子攤上這事兒,都是這個口氣。

我不知道。

不行,你不能不知道。

過了今晚再說好吧,幫幫忙。

龍應(yīng)頓了一下,點點頭。過了今晚,他就沒有退路了。龍應(yīng)從床底拖出一只黑色旅行袋,讓他猜是什么。他說這還用問,碎尸唄。龍應(yīng)一掌拍潑了他的酒,拉開拉鏈,掏出一把吉他。還留著?留著呢。沒傳給你閨女?她倆一個鋼琴一個古箏,我傳給誰?你們組個樂隊嘛!父女三人組。龍應(yīng)不吭聲,他笑著拍拍龍應(yīng):喂喂,跟你說話呢!鍵盤手吉他手都齊了,組一個嘛!龍應(yīng)還是不吭聲。你看看你,又裝死!當(dāng)年律師叫他裝定位雇人跟蹤那對狗男女,他不吭聲;前妻罵他掙不到幾個臭錢天天就知道搞花架子,他也不吭聲;女兒問爸爸你真的不要我們了嗎?他還是不吭聲。不吭聲的中年跛子抱起老吉他,翻出手機里的原唱,來了一段:

哥哥你今回的北游

覺悟了生命的充實

領(lǐng)略了友情的真摯

領(lǐng)略了友情的真摯

社會陣場上的勇將

在轟烈的炮火中間

別忘卻身心的和睦

別忘卻身心的和睦

奮勇呀然后休息呀

完成你偉大的人生

奮勇呀然后休息呀

完成你偉大的人生

他也一起唱,兩人都盡量不看對方。這種時候就像光著身子,怪不好意思的。他的外套跟墻一個顏色,他起身,一小部分墻就跟著走。就這樣,兩個“醉犯”把房間拆成無數(shù)塊。眼看二鍋頭一寸一寸矮下去,他們決定來個彩排,以迎接明天“轟烈的炮火”。沒開口就笑場,一會兒拍大腿,一會兒拍桌子,NG了十幾回—

哎喲你用點心好不好!再來再來!

……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不想要這個孩子?

怎么可能?你聽我說好不好?

我不聽!你就是不想要!

你看你,又發(fā)脾氣!老發(fā)脾氣對孩子不好!

你都不想要它了,你管它好不好?

不是啊俐俐,咱倆都沒備孕,對吧?我這煙酒不離手的,孩子萬一不健康怎么辦?

還沒產(chǎn)檢呢!你憑什么咒它不健康!

他一時語塞,心下暗驚,龍應(yīng)的演技簡直爐火純青,絕對是源于生活、原汁原味。酒精把另一個龍應(yīng)誘了出來,他再也不像他三舅了,他就是王俐本人:

我不管!只要我想生,誰也攔不?。?/p>

我不是不想生!我是不想現(xiàn)在生!

你有什么權(quán)利命令我?

我沒權(quán)利嗎?我不是孩子爸爸嗎?

你現(xiàn)在知道你是孩子爸爸了!孩子爸爸的權(quán)利就是不要孩子?

它現(xiàn)在是個孩子嗎?

它以后是!

對,它以后是!它現(xiàn)在只是個細(xì)胞!

你不是一個細(xì)胞長的嗎?你爸媽當(dāng)年可沒有不要你!

我寧可他們不要我!我寧可我沒生出來!

咱們能別玩中學(xué)生這套了行嗎?

咱們能換位思考一下行嗎?你覺得孩子愿意在這個時候被生出來嗎?

孩子愿不愿意,輪不到你放屁!你去打聽打聽,現(xiàn)在多少人想懷還懷不上呢!喝中藥,打排卵針!好好一個孩子,你非要殺了它,小心天打雷劈!你天天說要寫個好東西,孩子就不是好東西?礙著你了?孩子生出來,老人家會幫你帶,不費你什么事兒!那些大作家,個個都不要孩子?你就是在逃避!你這么多年都沒孩子,寫出什么來了嗎!你沒有!你馬上就三十啦!你想過沒有?有了孩子,你踏踏實實當(dāng)個爹,說不定就寫出來了!你想想,老天爺為啥現(xiàn)在給你這個孩子,這是天意!你看看你渾身上下那個矯情勁兒!孩子就專治你這一身?。≡僬f了,人家鐵了心要生,你還能殺了她,一尸兩命?干脆痛痛快快的,趕緊領(lǐng)個證,把婚結(jié)了,把孩子生了,省得這么被動!你要是真讓王俐把孩子打了,這事兒傳出去,你以后別想找對象了!人家姑娘跟你好幾年,圖什么?你看我干什么?你什么意思???你覺得我胳膊肘朝外拐是不是?你信我,就一個孩子,天塌不下來!不是什么大事兒!哥們兒,咱倆一塊長大,真不是我說你,這事兒沒得商量了,只能這么辦,死心吧!

伴著再次響起的尖銳嘯音,一行字過了他的腦子:

“他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現(xiàn)在看上去很矮,像個侏儒?!?/p>

(責(zé)任編輯:費新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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