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奇
一
坐在開往北京的高鐵上,我首先想到的是九年前的那場聚會。那次聚會上,經(jīng)凌濤介紹我認識了青山和李青江,并與他們發(fā)展成了好朋友。那場聚會也是我們“縣城四人組”形成的開始。當時我還沒混縣城,而是在濟南一家文化公司里打工,那次聚會似乎也在冥冥之中為我最終回歸縣城埋下了“伏筆”。那時候我們?nèi)ゲ黄鹣駱拥木频辏褪悄欠N有桌有椅能堂食的快餐店也不在考慮范圍之內(nèi),因為啥?沒錢唄。用凌濤的話說,兜里比臉還干凈,但每個人都有一腔熱情需要發(fā)泄,需要借酒澆愁,需要酒后吐真言,我們便在縣城里的大排檔點上幾個小菜,搬上兩箱啤酒,一來二去地喝上了。我們稱之為“練攤兒”。
那次是我從濟南回來休假,凌濤為我接風,他這人好熱鬧,每次請客都會呼朋喚友地叫一大桌子人,最終結果當然是醉得一塌糊涂。醉酒后胡言亂語、嘔吐以及第二天幾乎橫跨一整天的渾身疼痛,讓我一度把跟凌濤喝酒當成人生一大痛苦事,但也沒辦法,誰讓我跟他是發(fā)小是鐵哥們呢?而且用他的話說,他是我在縣城的根,有他在,我的根就在,我得好好呵護他。當時我已大學畢業(yè)兩年,做的是街頭宣傳單的排版編輯工作,工作沒盼頭和日漸飆高的房價讓我感覺前途一片渺茫,也打心里更加認定了他的說法,是啊,我絕對不能變成一個無根的人,所以那天我雖然心里有些抵觸,但還是做好了一醉方休的準備。只是我沒想到,那天凌濤只邀請了青山一個人,也完全沒有一醉方休的架勢。青山背后拖著個姑娘,跟我們年齡不相上下,不過看起來有些害羞,老是用披肩發(fā)遮著半個臉,還不停地往青山背后躲,弄得我們好半天都沒看清她的長相。青山自我解嘲地介紹說,這是我發(fā)小,李青江,剛從村里出來混,沒見過世面,大家多擔待。我跟凌濤便立刻嬉笑著主動跟李青江握手。我想我倆笑的原因是一樣的,她怎么起了個男孩的名字,跟她瘦弱的樣子完全不匹配。握手的時候,李青江簡直害羞到了極致,幾乎是蜻蜓點水般地只把指尖在我們手上碰了一下,臉依然埋在垂下來的頭發(fā)后面,讓人很難第一時間捕捉到她的視線。不過她的指尖雖然僅是一點,卻讓我感覺如被一根冰針扎了一下,一股寒意順勢進入我的身體,我不由得一個激靈。再看凌濤,他臉上的笑容也沒了,估計也是被冰針扎到了。這時,我聽到他把嘴湊到青山耳邊,口氣里滿是不滿,不說了要談事的嘛,怎么弄個拖油瓶來?青山卻擺擺手說,不礙事,我跟清江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再說了,今天這事還可能離不了她呢。青山的聲音不高不低,在場的人都聽到了。李青江松開拽著青山衣服后襟的手,將手指絞在一起,低著頭,不知道是不是生氣了。凌濤只好作罷,擺擺手說,那就入座吧。青山是個自來熟,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說,畢竟是混省城的,就是不一樣。然后他又環(huán)視一下四周,揶揄凌濤,還發(fā)小呢,人家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就請人家來這里吃?要是我,早不干了。來,哥們認識一下,我叫李青山,跟你同年,咱也別哥呀弟的,以后都互相喊名吧。青山就是這樣,話癆,不需要別人接話茬,不熟悉的還以為他在問你,其實根本不用回答??磥硭麖牧铦抢镌缇褪煜の伊耍揖透兆∈终f,叫我丁木吧。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見我們熟絡起來,凌濤便辯解說,都認識了就沒外人了,整那些虛的干嗎?再說我最近確實手頭挺緊的,好幾個月沒發(fā)工資了都。我忙說,這樣挺好的,接地氣。青山對我倆的一唱一和不感興趣,而且似乎鐵了心要把李青江推為聚會的主角,一落座就把話題扯到了她身上,你們一定覺得她的名字挺奇怪吧,像個男人名,知道為啥嗎?凌濤不理他,低頭在服務員遞過來的點菜單上寫菜名,我還不熟悉青山的性格,饒有興趣地問了一句,為啥?青山來了勁兒,笑道,是因為她爸媽想盼個兒子,早就想好了這個名字,結果出來是個閨女,懶得改了。我有點替李青江打抱不平,但又不好說出責怪她父母的話來,便只是“哦”了一聲。而李青江還是自始至終都低著頭,絞著手指,仿佛我們談論的不是她,而是別人。這讓我無意之中對她的興趣又增加了幾分。接下來青山的話題始終繞著李青江轉(zhuǎn),說她老早就被父母逼著輟了學,在家里照顧她弟弟,吃盡了苦頭,這么大一個人了,別說進城了,出村都沒幾次,實在太可憐了。他這次回去好說歹說帶著她出來了,讓她見見世面,長長本領,要不一輩子窩在小山村里,實在太虧了。他還說李青江的顏值一點也不輸那些時髦的城市姑娘,只是思想有點保守,總覺得到處都是壞人,尤其是男人。聽到這里,凌濤有了些興趣,說,這一直秀發(fā)遮面的,我們還不知道長啥樣呢。李青江倒是格外聽話,果真就抬起頭來,伸手將遮臉的頭發(fā)塞到耳后邊,朝我們露齒一笑。我這才看清楚了她的長相,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白白的皮膚,的確是個漂亮女孩,而且她這種漂亮還真不同于那些城市女孩的漂亮,她的漂亮中帶著一種羞澀、忸怩,甚至驚慌,這就透出一番特別的味道來。凌濤贊許地點點頭說,是不錯。似乎李青江不是個人,只是一張畫或者一尊雕塑而已。青山則面帶狡黠,放心吧,保準你不會失望的。這話讓我吃了一驚,感覺他們在進行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再看李青江,依然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似乎早就知道什么。凌濤則搖搖頭說,不行,她剛從農(nóng)村出來,啥都沒經(jīng)歷過,肯定不行,我們得需要能說會道的,我們那幾個錢來得不容易,萬一投進去干趴下了就完了。不會不會,青山擺擺手,你可別小看了她,她可是有本事得很。我跟你講,有一年她去外邊放鴨子,得有上百只吧,結果來了場大雨,沖走了幾十只,她一口氣游到河下游,把沖走的鴨子一只不少地捉回來了,你說厲害吧?還有一次,村會計調(diào)戲她媽,她知道后當街一把拽斷了會計的腰帶,扒了他的褲子,你說厲害吧?我差點笑噴了嘴里的茶水,凌濤則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這算啥本事???青山擺擺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頂著大雨在河里捉鴨子,你試試?你扒村會計褲子試試?凌濤對青山的話各個擊破,我都不會游泳,捉啥鴨子?我跟村會計又沒仇,脫他褲子干嗎?青山一看說不動他,轉(zhuǎn)頭對李青江說,你給他表演一下怎么扒村會計褲子的,就把他當村會計好了。一聽這話,李青江像一只斗雞一樣一下跳起來,沖過去一把把凌濤按倒在地就開始扒他褲子。凌濤急忙死抓住皮帶求饒。青山朝李清江擺擺手,李青江把凌濤放開,乖乖地回到座位上。旁邊不少吃客都扭過身來哈哈笑著看熱鬧,過來送菜的服務員笑得差點把手里的菜盤打翻在地,而我也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凌濤從地上爬起來,沒好氣地說,你倆可真行,不愧是村里出來的。青山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村里出來的本事可是城里人比不了的,你覺得咋樣?我本以為凌濤會繼續(xù)數(shù)落一番的,結果他卻點了點頭,神情嚴肅地說,或許還真行。我瞥了一眼李青江,發(fā)現(xiàn)她一直板著的臉上浮起一層笑紋,別說,這笑紋一襯,她的臉又好看了不少。
菜上來了,我們一人打開一瓶啤酒,對瓶吹起來。這是小縣城喝酒的習慣。濟南就不這樣,一般是把酒倒杯子里,按杯或按次數(shù)喝,喝之前還會彼此碰碰杯,這樣人就拘束了不少。我沒想到,凌濤提議讓李青江也跟著喝的時候她竟然完全沒有推辭,果真就“跟著喝”了,一口不落一滴不少,完全跟我們一樣,奔著一醉方休的架勢去了。說實話,我見過女人喝酒,但像她酒量這么大的見得不多,而喝得如此痛快的更是沒有。用凌濤的話說,喝到最后都忘了李青江是個女人了。
推杯換盞之間我才弄清楚,凌濤跟青山想投資一個“項目”,就是在縣城最大的商場新華廣場承包一個羽絨服專賣場,前期他們已經(jīng)做了一些工作了,包括與供貨商、商場對接,也達成了部分意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籌備資金和招聘營業(yè)員的階段,當然目前所面臨的最大的困難還是資金問題。凌濤攢這個局除了給我接風,還有一個目的是想拉我入伙,說白了就是資金贊助。借著酒勁兒,凌濤紅著臉,說得支支吾吾,繞了半天,他最后表達出來的意思是我完全自愿,不過我也聽出來了,他對我的這份力量寄予很大的期望。
我一時間有些犯難。說實話,雖然我是“混省城”的,但手里一點也不比他們闊綽,在公司干的是工資最少的崗位,每個月的工資房租占去一半,再除去吃喝拉撒和人情世故,基本就是“月光族”,自工作之后最大的一個投資項目就是買了一輛電動車,其中一半資金還是父母給墊付的。從這一點上來說,我蠻可以一口回絕。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我也知道自己這樣下去永遠也不可能實現(xiàn)“財富自由”,也打心里希望能投資項目賺點外快。所以一時也犯了難。凌濤看我一臉難色,便擺擺手說,那就算了吧,我們再想轍。當時我的酒勁兒還沒上來,頭腦還是清醒的,便問出了兩個關心的問題,能穩(wěn)賺嗎?利潤是多少?凌濤早有了醉意,他白了我一眼說,對我這么不放心,還發(fā)小呢?青山急忙出來打圓場說,丁木這樣問也對,親兄弟明算賬嘛,要是弄出了糊涂賬翻了臉反而不好,不過這個問題我們也探討過了,這幾年羽絨服的樣式越來越多,不光保暖還時尚,整體價位也下來了,人們的接受度越來越高,總之,就行情看,可以說是穩(wěn)賺不賠,至于利潤嘛,應該在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之間,比起其他服裝類來算是最高的了。你放心吧,我們手里也沒幾個錢,折騰不起,不打無把握之仗。聽他這么一說,我就安心了許多,問他總共投資多少。青山掰著手指頭說,加盟費、裝修、進貨加員工工資二十萬吧。我們搞的是賣場,不是專賣店,走貨量大,今年差不多就能回本,以后就是賺了。我又問他,你們有多少錢了?這下青山面露難色,舉起手里的啤酒瓶咕咚咕咚猛灌幾口說,跟你實話說吧,我倆手里都沒錢。我忍著沒把嘴里的酒噴出來,不過旁邊的李青江卻笑噴了,她跟凌濤正對,酒都噴到凌濤臉上身上。她急忙抓起紙巾盒里的紙去擦,結果又把跟前的酒瓶碰到了,乒乒乓乓響成一片。顯然凌濤已經(jīng)從心里認可了李青江,并不氣惱,朝她擺擺手,自己抽出紙巾擦起來。青山把酒瓶舉到我跟前,梗著脖子說,沒錢把事辦成了,那才叫本事。他這話就像一根引線,一下把我身體里的熱情點燃了,我舉起瓶子跟他碰了一下,鄭重地說了句,我加入。然后仰頭把瓶里的酒一飲而盡。
二
凌濤在北京出事了。這是“中間人”在電話告訴我的。中間人叫向峰,是凌濤手下一個項目經(jīng)理,屬于他的“心腹”。向峰簡單地跟我說了下經(jīng)過,大體是因為同行競爭。凌濤的項目被人背后“捅了刀子”,凌濤氣不過,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把人打傷了,被人扭送到了派出所,拘留了。事情不大不小,后來托人運作,說交了保釋金后找人擔保,就可以放人。我這次進京就是當凌濤的擔保人。我們經(jīng)理首先想到了您,說你們關系鐵,您又是公職人員,信譽好,所以麻煩讓您來當擔保人。向峰在電話里不無討好地說。他這討好顯然不光是為我,主要還是凌濤。由此可見,凌濤在北京混得不錯的傳言并不假。
其實當年我們“縣城四人組”里最有錢的是凌濤,他可是名副其實的富二代,只是跟一般的富二代不同,他固執(zhí)、倔強,甚至傲氣十足,身上看不出富二代的影子。凌濤的父親是我們縣城赫赫有名的地產(chǎn)商。當時縣城民間流傳著一個“富豪排行榜”,凌濤的父親一直穩(wěn)坐前三的寶座。只是后來凌濤的父親干得越來越大,據(jù)說承攬下西氣東輸?shù)墓こ虂?,公司總部便移師北京,只給縣城留下傳說。凌濤雖是富二代,但命運卻有些不濟。他四歲那年母親得病去世,父親很快給他娶了后媽,第二年生下了同父異母的弟弟。因為父親太忙,凌濤在母親去世后,便跟著外祖父母在鎮(zhèn)上生活。外祖父母怪罪女婿再婚太早,不念女兒情分,跟他心生嫌隙,便經(jīng)常在凌濤耳邊說他父親的壞話,搞得翁婿關系、父子關系都很糟糕。所以雖然父親在縣城叱咤風云,但與他并無多大關系,他一直跟著祖父母過著清貧的生活(據(jù)說凌濤父親也多有生活資助,但都被外祖父母拒之門外了)。凌濤身上孤傲的個性與外祖父母的教育有很大關系。我與凌濤就是一起在鎮(zhèn)中心小學讀書時認識的,我們又一起進入鎮(zhèn)中學讀書,并最終成了鐵哥們。當時我經(jīng)常邀請他放學后到我家一起做作業(yè),留下他一起吃飯?;蛟S是環(huán)境造就的,凌濤是身上透著內(nèi)向和謹慎,臉上很少有笑容,是個快樂不起來的男孩兒。我母親就經(jīng)常感嘆,這個凌濤哪像是大款的兒子?。苛铦偸切氖轮刂氐?,還帶著一種心不在焉。這也表現(xiàn)在了他的學習上,他對學習沒多大興趣,上課總是精神不集中,成績一直處于中下。初中畢業(yè)時,他選擇了讀技校。據(jù)說當時他爸爸曾想花錢運作讓他讀高中,可被他拒絕了。對此我曾經(jīng)勸過他,說還是前途要緊,結果一聽我提他父親他就立馬大發(fā)雷霆。那是我們認識以來他唯一一次對我發(fā)脾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見他動怒,真有雷霆之勢,看著他漲紅的臉、鼓脹的眼球,我都有些后怕,正想跟他和解,他卻甩身走掉了。當然這并不影響我們的感情,第二天他便主動來找我玩,只是我自此也明白了一個道理,打死也不能跟他提他父親,那是他的禁忌。
我讀的高中和凌濤讀的技校都在縣城,隔著一條街,但高中功課緊張,實行封閉管理,凌濤學習和實踐各占一半,經(jīng)常去企業(yè)實習,我們見面的機會并不多。為了照顧我,我媽從鎮(zhèn)上搬到縣城來陪讀,從她回鄉(xiāng)時帶回的一些關于凌濤父親的傳言中,我也知道了一些他的情況。畢竟外祖父母年紀大了(后來相繼去世了),無力供養(yǎng)凌濤在縣城的學習生活,所以凌濤的花費主要是他父親承擔的。凌濤父親還給他買了套房子,買了輛好幾萬的摩托車送給他,總之,他們父子關系已經(jīng)緩和了,凌濤回歸父親的家庭,過起了衣食無憂的生活。這些消息讓我安心了許多。進入高三,學習節(jié)奏更趨緊張,我的注意力幾乎全部集中在高考沖刺上,無暇去想他了。臨近畢業(yè)的一天下午,學校傳達室通知我說校門口有人找我,我跑過去一看,竟然是凌濤。他的樣子讓我大吃一驚,他穿著一身臟兮兮的工作服,蓬松著頭發(fā),嘴邊一圈黑乎乎的胡須,手里提著一個黑色布袋。我先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正要問他怎么回事,他把手里的布袋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里面是一件夾克、一部相機和一個信封,衣服和相機都是新的,信封里有五百塊錢。他告訴我,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工作了,在城郊一家機械加工廠里,這些東西都是他攢錢買的,知道我快畢業(yè)了,這些東西都用得著。我眼窩一熱,再次緊緊地抱住他。我們又談了一會兒,他告訴我,其實并不像外界傳言那樣,他跟他的父親的關系并沒有緩和,房子車子是買了,但他都沒要。他有工作了,而且身強力壯,他相信靠自己的能力一定生活得很好的。說著,他做了個曲臂加油的動作。要上課了,我只得跟他惜別。加油,考個好大學,有個好前途。他朝我擺擺手。轉(zhuǎn)過身后,我立刻淚流滿面。畢業(yè)時同學老師拍照,相機幫了很大的忙,至今我還把它當寶貝一樣珍藏著。
高考沒發(fā)揮好,我只考上了省內(nèi)一所普通二本,畢業(yè)后就留在了濟南。這期間我跟凌濤恢復了聯(lián)系——主要是通過手機,見面的機會也不多。關于他父親的話題我們沒再提起過,不過我也知道,他其實就像影子一樣一直環(huán)繞在凌濤身邊,而且比之以前,他們的關系也在逐漸緩和。凌濤雖然工作早,但并不順利。他先進的那家機械加工廠干了幾年就倒閉了。后來他進入縣城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干的是找項目跑業(yè)務的工作,而且很快就混到了副經(jīng)理的位置。一次休假回家時我特意約他出來吃飯,向他表示祝賀,他這才告訴我事情的原委,這也是很多年后我們第一次談起他的富豪父親。原來那家建筑公司是他父親的一個朋友開的,他進入那家公司工作以及很快被提拔都是他父親的關系。他還告訴我,雖然他頭頂這個公司副經(jīng)理的頭銜,其實收入還不如街頭烤串的。因為建筑行業(yè)競爭十分殘酷,越是規(guī)模小的公司越是舉步維艱,公司一直徘徊在倒閉的邊緣。而且正是因為父親的關系,他才不敢輕易辭職,怕被父親看扁了。自己沒學歷沒技術,似乎啥都干不好,他不想給父親留下這樣的印象。他還破天荒地提起了他同父異母的弟弟,說弟弟名牌大學畢業(yè)后,被父親送到國外學習建筑學,顯然是為了讓他接班做準備。此時的凌濤在我面前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眼睛里沒了銳氣,言語里也不再是傲氣十足,多了許多無奈與哀怨。其實當時我的狀態(tài)也好不到哪里去,雖然在省城濟南落了腳,但離著站穩(wěn)腳跟還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工作生活的壓力搞得我心情郁悶,感覺眼前一片迷茫。望著眼前頹然的凌濤,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勸他,只有陪他悶悶地喝酒。
凌濤就是那個時期認識的青山。用凌濤的話說,青山身上跟他有很多相似點。農(nóng)村家庭出身,沒學歷,沒技能,只能在縣城的街頭瞎混。他倆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打臺球,他倆就是在臺球桌上認識的,后來經(jīng)常在一起切磋球技,就發(fā)展成了好朋友。青山比凌濤性格外向,沒啥心事,一門心思想做生意發(fā)財,后來他自己整了個小吃車,在縣城最繁華的商業(yè)街賣炸串,收入還可以。但他不滿足,覺得沒面子,便攛掇凌濤一起搞個“大生意”,在知道了凌濤的身世后,他甚至鼓動他去找他的富豪爸爸開口要錢,當然被凌濤嚴詞拒絕了,兩人還差點因此翻了臉。不過凌濤最終還是被青山說動了心,當然不是去找他父親要錢,而是搞“大生意”。用他的話說,不能再這么渾渾噩噩地混下去了,得干出點什么來,以證明自己的人生不那么失敗。他們做了一番功課之后,最終選定了進軍羽絨服行業(yè)。
事實證明——至少在當時看來,凌濤和青山的選擇是正確的。那年冬天,我們的羽絨服大賣場開業(yè)了。按照我們提前商定的方案,因為我跟凌濤要上班,就由青山擔任賣場的經(jīng)理,全權負責賣場運營管理,李青江負責銷售,算是銷售經(jīng)理。我們?nèi)顺苑旨t,李青江拿工資。當然賣場開業(yè)前我們還做了不少功課,包括去濟南參觀大賣場,了解人家的經(jīng)營情況,專門給青山和李青江報了那種學習經(jīng)營管理的培訓學校,當然招聘培訓服務員、進貨鋪貨之類的工作就更多了。那段時間——其實包括后來的經(jīng)營過程——主要是青山和李青江在忙,其次是凌濤,我雖然在縣城省城之間來回奔忙的頻率高了不少,但也就是打打下手。很快,青山和李青江都表現(xiàn)出超常的商業(yè)天賦,幾乎到了讓我和凌濤瞠目結舌的地步。青山性格中有種吊兒郎當?shù)某煞?,但在工作中轉(zhuǎn)換成了拼勁兒和闖勁兒,遇事不怕,也極富耐心,再棘手的問題(比如同行的惡意競爭或鄰居商鋪之間的摩擦)都能穩(wěn)妥處理掉。有一次與競爭對手大打出手,都鬧到派出所了,等凌濤聞訊趕到時,人家已經(jīng)握手言和了。李青江正像凌濤當時所預料的那樣,身上有一股尋常城市女孩兒所沒有的愣勁兒和韌勁兒,工作中也是遇事不怕,更主要的是不怕苦不怕累,就說進貨吧,每次她都親自去對接供貨商,一件件地挑選,而且還跟工人一樣打包、運回、鋪貨,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親力親為,常常累得滿頭大汗。我看了都有些不忍,但她反而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感激之意,仿佛是我們給了她在縣城立足和施展抱負的機會。不得不提的是,李青江變化頗大,我每次與她見面都感覺她像變了一個人。這種變化不僅表現(xiàn)在她身上的衣服越來越時尚得體、臉上的妝容(工作需要她必須每天化妝)越來越精致且恰到好處,還表現(xiàn)在她的眼神、氣質(zhì)以及內(nèi)在的流露,是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我看來,完全融入縣城的李青江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城市姑娘,但她又多了一種城市姑娘所沒有的剛?cè)嵯嗉拥臇|西。這些變化自然也沒逃過凌濤的眼睛。有一次我倆在賣場的休息廳里聊天,望著外面忙忙碌碌的李青江,凌濤的眼睛里多了一層蜜意,嘴里不無遺憾地感嘆道,她要不是青山的女人,我一定會把她追到手。我的心猛地抽動了一下,我知道那是對凌濤的話產(chǎn)生的共鳴。
意料之中,那年冬天我們“發(fā)財了”,賺回了全部本錢,年底促銷結束后,我們?nèi)烁髂玫搅藘扇f元的分紅。按照凌濤的計劃,錢不能全分了,明年還要擴大規(guī)模,加大投入。我們深表贊成。再說了,這個數(shù)字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是不可想象了。而為了表達對李青江的感謝,青山說再另外給她包一個五千塊錢的紅包,我跟凌濤也表示贊成。那天晚上,我們決定好好慶祝一下。我們沒去路邊攤,而是選擇了縣城最高檔的桃源大酒店,奢侈了一下。自然,我們都喝得酩酊大醉。那年冬天格外冷(這也是我們羽絨服賣得紅火的原因之一),但我們身體里都有一團火在燃燒,青山甚至光起了膀子。從酒店里出來后,我們四個人肩并著肩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忘我地大呼小叫著。我相信當時我們都有同一種感覺,那就是縣城的高樓大廈都縮小在了我們的腳下,我們成了勝利者。在一處小公園的草坪上,我們肩并肩躺下來,望著滿天的星光繼續(xù)吐著酒氣說著醉話。青山突然站起身,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給你們唱首歌吧。我們一起鼓掌歡呼。青山站起身,煞有介事地做出手拿話筒的動作,忘情地搖擺著身體唱起來:“鴻雁,天空上,對對排成行……”我感覺身邊飄來陣陣茉莉花的香氣,我知道那是李青江身上的味道(她喜歡用茉莉花香的化妝品),便閉上眼睛,讓自己沉浸在香氣的環(huán)抱中。
三
第一眼看到凌濤,他給我的感覺是完全沒有我預想中的那種落魄,相反還是我上次在老家縣城見到的那副模樣——容光煥發(fā)志得意滿。他一身嶄新的筆挺西裝,時尚利落的發(fā)型,胳膊下面夾著一個真皮格子皮包,腕上的金表熠熠閃光,就好像他身后不是拘留所,而是一家美容院。向峰急忙迎上去接包,樣子極為恭敬。向峰的確是凌濤值得信賴的“心腹”,這大半天都是他在忙活,先去北京南站接了我,然后帶我吃了午飯,之后就馬不停蹄地帶著我來到拘留所辦了保釋手續(xù)。手續(xù)很簡單,就是讓我簽個字而已??吹轿液?,凌濤先上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后打量著我問,這是啥表情?不認識我了?放心吧,哥們兒進去待了兩天也不會變成壞人的。我也實話實說,你這樣子可不像待過拘留所的。他臉上浮現(xiàn)出狡黠的笑容,放心吧,咱有關系,都打點過了。我點點頭說,那就好。他又深吸了口氣說,其實這擔保人也不是非找你不可,我就是想讓你來一趟。為啥?我不解地問。因為……我想你了,上車。說著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轉(zhuǎn)身拉開車門鉆了進去。我鼻尖酸了一下,急忙低頭鉆進了車里。
凌濤先讓向峰開往一家洗浴城,說為我接風洗塵,也順便洗洗身上的晦氣。霧氣蒸繞之中,凌濤給我講了一個有關洗浴的故事,那也是他剛來北京時洗浴的經(jīng)歷。那次是他做東,請一個合作伙伴洗浴,他在對方的幫助下賺得了進京后的第一桶金。當時他還沒有進洗浴城的概念,原本以為答謝人家就是吃頓飯,然后送個禮品卡啥的,洗浴的要求是人家提出來的,這倒讓他眼前一亮,用他的話說是“學了一招”,送禮還可以以這種形式。雖然是他做東,但因為沒進過這么豪華的洗浴城(其實我們縣城也有洗浴城,但檔次決不可同日而語),一進門他就蒙圈了,自始至終都迷迷糊糊的。當時給他按腳的小妹長得很好看,年齡也著實小,按著按著他便生出了惻隱之心,問人家多大了,是哪里人。女孩兒一一作答。當他得知對方才十六歲時更是同情心泛濫,問人家為啥不上學了,說要是因為沒錢的話他可以出錢供她上學。結果把人家女孩兒惹惱了,丟下他跑走了,引得屋里的人都哈哈大笑,尷尬自不必說了。他邊講邊哈哈大笑,似乎在說別人的故事,末了他問我,知道這叫啥嗎?我搖搖頭。他收住笑,一字一頓地說,這就叫初次進京綜合征,很多來北京打拼的人都犯過這個毛病。唉,沒辦法啊,北京是首都啊,跟它一比,我們小縣城算啥?感嘆完之后他又深有感觸地說,有些人犯了這個毛病之后,解決不了,只得灰溜溜地回去了;有些人堅持住,把病治好了,就留了下來。我就屬于后者,不過……真不容易。他嘆了口氣。
從洗浴城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向峰問是不是定家酒店吃飯,凌濤擺擺手,定啥酒店?找個路邊攤兒,我們?nèi)ゾ殧們?。我笑道,你這大老遠地把我召到北京來就讓我吃路邊攤兒?路邊攤怎么了?路邊攤兒也是北京的路邊攤。說完他嘆了口氣,青山和李青江才來北京那兩年,我們聚會的時候就找個路邊攤兒,別說,吃得真有滋味。這是我倆之間第一次出現(xiàn)關于青山和李青江的話題,因為有向峰在場,我沒說什么。凌濤也隨之沉默了。路邊攤位于一個城墻根下面,板凳馬扎,煙火繚繞,吃客大都是穿著隨意的年輕人,有男有女,很有些小城練攤兒的感覺。凌濤特意點了我們家鄉(xiāng)的泰山啤酒。他握著酒瓶頗有感觸地說,這酒去年才進入北京市場,他現(xiàn)在逢酒局必點它,而且還向朋友們大力推薦,用他的話說,如今這酒在北京的銷售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勞。但說歸說,我們并沒有喝得酩酊大醉,一向酒量超人的他幾杯酒下去就有了醉意,而我則端著杯子橫豎喝不出那種熟悉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因為“練攤兒”在我倆心里已經(jīng)成了一塊難以面對的禁忌地帶,最終我們匆匆結了賬離開了。
凌濤讓向峰把汽車開上了高架路,并打開了音響,里面播放的是汪峰的《北京,北京》。凌濤設置成單曲循環(huán),然后跟著唱了起來。此時已是后半夜,路上車輛稀少,遠處城市的霓虹高樓散射著耀眼的光芒,但無一不是在暗夜中靜默著,與汪峰那高入云霄但又安穩(wěn)敦厚的音樂意境十分吻合。跟著唱了幾個循環(huán),凌濤終于停下來。他靠在椅背上,眼望著窗外,用一種極為沉渾的聲音說,當年進京后不久,每次聚會喝完酒,我們?nèi)齻€都會爬上高架路,一邊沿路高歌一邊迎著風奔跑,我唱《北京,北京》,青山唱他的《鴻雁》,李青江就在后面跟著跑。那時候我們也遇見過其他年輕人,三三兩兩的,喝多了唱歌、奔跑,他們跟我們一樣,進了北京興奮,不對,是亢奮。當時我還老想到你。凌濤把目光轉(zhuǎn)向我。想到我啥?想到也把你拉來,那我們的“縣城四人組”就成“京城四人組”了。我笑道,為啥不叫我?我可能真辭職來了。凌濤卻搖搖頭說,不行,你可是我在縣城的根啊,你來了,我的根就沒有了。我笑說,你都在北京扎下根了,還稀罕縣城的根。凌濤繼續(xù)搖著頭,這哪算根啊,頂多算個杈兒。北京的天空啊,杈兒多的是,這地下的根啊,可稀罕了。我說,好吧,我就當你的根好了,記得以前你可是我的根啊,這就叫風水輪流轉(zhuǎn)吧。凌濤拍了拍我的肩說,所以我們是鐵哥們嘛。這時候幾輛敞篷跑車叫囂著沖過去,凌濤的目光追上去,說,那時候也有賽車族,都是富二代,跟我們不一樣。當時我就夢想著有一天也要開上自己的車在上面奔馳。青山的夢想是想去《星光大道》,報了好幾次名,一次也沒過。其實他那水平不比我們高多少,就是喜歡而已。至于李青江的夢想,你一定想知道吧,可惜她從來不說,我也問過,沒問出來。
聽到李青江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雖說從我們的“縣城四人組”解散后,我再未跟青山和李青江見過面,也很少聯(lián)系,但有凌濤在,我對他們這幾年的行蹤變化還是大體知道的。凌濤在北京立住腳(他父親的背后支持起了很大作用)之后,倆人便先后來投奔他。一開始都跟著凌濤干過一陣子,因為凌濤那時候公司并不穩(wěn)定,他們的日子也并不順暢。青山在凌濤公司承接的建筑工地上干過一陣安裝工,之后便辭職進入了餐飲行業(yè),他雖說有在縣城烤串的經(jīng)歷,但廚藝只能算個二把刀,在正規(guī)餐廳就是給大廚打下手,干不下去了也去烤串店烤過串。后來他想自己弄個燒烤車,跟凌濤借過錢,不知什么原因也沒做下去,后來便離開了北京。走的時候也沒跟凌濤說一聲,兩人也再未謀面,等于是半失聯(lián)了。李青江跟凌濤倒有聯(lián)系,但也有快兩年沒見過面了。至于原因,用凌濤的話說是不好意思,拉不下臉來。因為她能有今天,凌濤“功不可沒”。
據(jù)凌濤講,到京城之后,李青江做過許多工作,當過酒店服務員,給飯店刷過盤子,幫人推銷過化妝品,甚至還賣過房賣過車,也做過賣衣服的老本行,但北京畢竟不比縣城,要求高,競爭慘烈,由于沒學歷沒經(jīng)驗加上不適應,她做了很多工作都不順利,吃飯租房都成了問題,還經(jīng)常遭遇“咸豬手”,惱得她都想回老家了,就在這時候,有了轉(zhuǎn)機。一次,凌濤帶她去應酬,一個老板看上了她。老板年屆五十,家資雄厚,外表儒雅,內(nèi)心風流,他直截了當?shù)叵蛄铦岢鰜斫榻B李青江給他當“情人”。凌濤有些抵觸,無奈老板極為急切,有種不到手不罷休的架勢,凌濤不好跟他翻臉,便找李青江商量,沒想到李青江遲疑了半天,最終還是答應了,這倒把凌濤閃了一下。用凌濤的話說,自此李青江過上了錦衣玉食的貴夫人生活,他們再也沒見過面。當時我聽說這事以后,對凌濤頗有微詞,覺得是他“害了”李青江。凌濤嘆了口氣說,雖然有這么層意思,但也不能完全這么認為,因為在北京這種情況多的是。外地人來京城打拼十分艱難,必須“有所長”,錢、學歷、本事、人脈總得占一樣,啥也沒有只有死路一條,而李青江的“所長”便是她的顏值——讓男人心動的顏值,而她現(xiàn)在的條件,別說是老家縣城了,就是京城的女孩也沒多少能比得上的。如果不走這條路,她十有八九是在縣城的某個小飯館端盤子或者在街上擺地攤,也或者早就嫁人生了一大堆孩子了。我想辯駁,但最終還是沒張開嘴。
四
在凌濤的安排下,第二天晚上我與李青江見面了。見面地點是李青江定的,在三里屯曼哈頓酒店。凌濤把我送到酒店門口,望著上面通體閃光的玻璃樓贊嘆道,真豪華啊,這地兒我都沒進去過。下面就是大名鼎鼎的三里屯大街。進去吧,別讓人家等急了。他擺擺手,將真皮格子挎包塞到胳膊底下,消失在人流里。今晚是我跟李青江單獨“約”,凌濤說這是李青江授意的。說這話的時候他眼神里含義復雜,有羨慕嫉妒,也有調(diào)侃戲謔。其實一直以來,對于跟李青江的關系,凌濤、我,還有青山,我們都心知肚明,而具體這種感覺是什么,似乎又說不清楚。
如今李青江已經(jīng)改名為李晶如,也就是說她已經(jīng)切斷了跟當年那個趕鴨子的鄉(xiāng)村女孩兒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徹底變成了城市姑娘——再進一步說應該是北京女人。想到這里我竟有些傷感,覺得有一段歲月就像一陣風一樣從我眼前掠過,消失不見了,而這段歲月恰好是我最喜歡的。觀光電梯緩慢上行,外面繽紛的霓虹燈光打在電梯的玻璃外墻上,像一朵朵煙花綻放、消失,無聲無息,這無疑又增添了我心里的傷感,等走出電梯時,我眼里竟有些淚水了。站在約定的包房門口,我沒有急于推門,而是先擦干淚水,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推開門,一股茉莉的幽香迎面而來,這是一種我熟悉的味道,也是李青江特有的味道。我突然覺得,或許那段歲月并沒有消失,她只是以另一種姿態(tài)隱匿了起來,只要我需要,她能隨叫隨到。想到這里,我心里又好受了一些。李青江一身白裙迎上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有些疑惑,覺得她又換上了當年那身裙子——沒錯,那一次她就是穿著一身白裙,裹挾著一襲茉莉香氣,對了,還有水晶項鏈,我特意朝她的脖子上看了看,果然有一串水晶項鏈在熠熠閃爍,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項鏈也是當年那根。我心頭立刻升起一層暖意,眼角似乎又有淚要流出,我強忍住笑道,你這啥意思啊,回憶往事嗎?她臉上浮出一層帶著興奮的笑意,看起來,當年的情景你都還記得呢。我點點頭,沒再說話。這種情形下,這是一個讓人尷尬的話題,我不想在上面停留太久。她顯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拉起我的手說,我們還有一晚上的時間呢,邊喝邊聊吧。房間陳設很簡單,一套布藝沙發(fā),中間是一個雙人餐桌,上面擺著兩個酒杯和兩碟堅果。餐桌對面是一面落地玻璃墻,外面北京城的燈火海洋盡收眼底。李青江徑直把我拉到玻璃墻跟前,望著下面的三里屯大街說,看吧,北京城最熱鬧的地方,有多少人夢想著在這里有一席之地。你已經(jīng)做到了。我脫口而出。她看了我一眼,隨即笑道,我想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沒有炫耀的意思,包括來這里吃飯,的確,這里很難約上,而且價格不菲,但我這樣做我只是想讓你了解一下現(xiàn)在的我,別無他意。挺不錯。我由衷地說。還記得我們當年的夢想嗎?一時間我更加迷惑了,我不知道她這番話或者說她今天的舉動與我們當年的夢想有什么關系,再說了,我怎么不記得當年我們有什么夢想?而且即便有的話,我也不記得跟她談起過啊。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夸張,把她給逗樂了。她笑著拉著我走向餐桌,坐下聊吧。
我們在餐桌前相對而坐,李青江先征求我的意見,喝白酒還是紅酒?我說,紅酒吧。我并不怎么想喝酒,也完全沒有一醉方休的打算?;蛟S是環(huán)境陌生的緣故吧,我完全找不到熟悉的感覺,包括面前的李青江,可不是嘛,她已經(jīng)不是李青江了,而是李晶如。李晶如倒酒的工夫,服務生送來了菜,六個,量都不大,但很精致,海參鮑魚燕窩都有。李晶如端起酒杯,輕輕地搖晃著說,這紅酒的勁兒可不比白酒差,喝多了照樣醉人哦。她的眼神里帶著笑意,閃著銀光,我急忙避開說,那就少喝點吧。那怎么能行,老朋友久別重逢,喝少了豈不讓人笑話?說著,她一仰頭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我也只好一飲而盡。這就對了嘛。她的眼神帶著贊許,笑意十足,再次倒上酒,舉起來說,當然,我們還有很多話說,不能喝得太快了,容易醉。我摸著微微犯暈的頭說,這酒勁兒真挺大的。怕不完全是酒精的作用吧?李晶如抿著嘴說。我尷尬不知所言。問你個問題吧。她岔開話題。我點點頭。這些年來,想過我嗎?我默默地點點頭。她也點點頭,其實我能感覺得到,心有靈犀,在這種事情上特別靈。只是可惜啊,你有你的小學老師,我永遠沒機會了?!靶W老師”是我的妻子,她的職業(yè)就是一位小學老師。我說,其實人這一生失去的機會很多,你只要把它當成其中一個就好,不要刻意放大。你當年也說過這話。她朝我舉起酒杯。我點點頭,笑說了句“初心未改”,然后跟她一起碰杯,一飲而盡。對了,你剛才說當年我們的夢想,我怎么不記得了呢?這次我主動挑起話題。當年我們是沒說過。她搖搖頭,但是明擺著嘛,我們都有一顆征服世界的心,想做人上人,飛到天空之上,俯瞰蕓蕓眾生。我點點頭說,這倒是。沒想到當年你不言不語的,總結得倒挺好。她笑了笑說,你覺得夢想實現(xiàn)了嗎?我想了想說,說不上,其實后來我也沒想過那么多,就覺得平平淡淡地生活就挺好。她卻搖了搖頭說,其實當年在我們看來,從你考上公務員的那天起,你的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而我們的生活還是一團糟。聽到這話我沒有興奮之感,甚至連欣慰都沒有,而是心頭掠過一陣銳痛。我很清楚,我們“縣城四人組”出現(xiàn)裂隙并最終解體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她繼續(xù)說,我們?nèi)嗽诳h城混不下去了,最終選擇闖北京,其實就是為了實現(xiàn)未完成的夢想。
接下來主要是李晶如在說了,她從夢想說起,說她懷揣著夢想進入京城之后,卻事事不如意,甚至都開始灰心了,是那個選擇讓她看到了希望。她覺得對于一個除了顏值一無所有的外鄉(xiāng)女人來說,這是一個翻身乃至實現(xiàn)夢想的好機會,于是便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接受——她坦言當時的猶豫是做出來的,并不是她的真實想法。而且那個男人除了年齡大之外別無缺點,對她溫柔體貼,而且家里家外都處理得十分妥當,從沒出過麻煩。總之,她的日子過得順風順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不肯要孩子,哪怕她承諾孩子生下來完全不需要他照顧也不肯。說到孩子,她嚶嚶地哭起來,像個無依無靠的棄兒。她還說一開始她沒想這么長遠,想著等過去眼前的難關再想別的辦法,比如找個哪怕條件差一點兒的、年齡相仿的男人嫁掉,尤其是當她確定他不要孩子的立場永遠不可能改變之后??伤l(fā)現(xiàn)自己根本做不到。一來因為家里的父母常年有病,藥罐子就是個無底洞,弟弟在上大學,接下來還要討老婆,處處需要錢。更重要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它表面看起來很美,其實就是個泥沼,自己已經(jīng)陷進去了——陷到這里了——她指指自己的脖子,想爬都爬不出來了。說完她又笑起來,似乎在說一個很大的笑話,笑容里還帶著未干的淚光。
她又說到了凌濤和青山,原來他們之間竟有那么多秘密,都是我聞所未聞的。她先說的青山。她說她當年跟著他從村里出來進縣城的時候,是打算給他當老婆的,他們兩家大人也是這么打算的,為此青山的父母曾去他家里提過親。而且就像我們當時看到的那樣,他們一開始也確實對外界營造的是一對戀人的形象,可事實證明,這是行不通的,他們在一起根本找不到男女之間的那種感覺。他們也不信邪,甚至有一次專門喝了點酒,然后去酒店開房,并借著酒勁兒把自己扒了個精光,可面對對方的赤身裸體,他們卻笑作一團。他們打小就在一條河里游泳,對方的身體對自己來說根本沒秘密可言,更起不了那種感覺,就只好作罷,并約定從此以兄弟相稱。對于凌濤,她也仔細想過,甚至假想過以后嫁給他,她發(fā)現(xiàn)也是不可能的。雖然凌濤從各方面來說是個不錯的結婚對象,但對她來說,凌濤更像是恩人,或者最多是個有親情的哥哥,但絕對做不了戀人。她告訴了我一件她跟凌濤之間發(fā)生的“秘事”。她說有一段時間,應該是在羽絨服賣場生意最好的時候,凌濤對她產(chǎn)生了“愛意”,她能感覺出來,她也曾努力說服自己,說凌濤是各方面不錯的男人,對自己也不錯,就試著去愛他吧??伤l(fā)現(xiàn),無論怎么說也說服不了自己,實在對他產(chǎn)生不了那種感覺,就只好對他的“愛意”視而不見,并盡量躲著他??捎幸惶焱砩?,凌濤突然一身酒氣找上門來,一進門便一把抱住她,嘴里說著想她愛她。李青江使出渾身力氣一把推開,告訴他,在她心里他只是個哥哥,永遠不可能成為別的。凌濤一聽這話立刻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哭起來。李晶如搖晃著絢麗的紅酒杯說,他哭完了,酒也醒了,我們的故事也就徹底結束了,不過到底是尷尬了好長一段時間,不知當時你有所覺察嗎?我搖搖頭。畢竟那時候我回去得少,真沒注意到這個,不過這倒解開了我心里的疑問,就是我有一次回去發(fā)現(xiàn)凌濤對李青江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的變化,看她時眼睛里的蜜意消失了,從那以后我們的話題里也沒再出現(xiàn)過她,當時我一直以為是青山的原因,原來竟有這么一出。這個凌濤。我在心里感嘆一聲。
積攢的話題聊得差不多了,酒也喝了不少,也都有了醉意,我決定起身告辭。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李晶如溫軟的口氣里透著幾分固執(zhí),我們的筵席還沒到散的時候啊,我還有話要問你呢。我說,那就問吧。李青江并未說話,而是舉著酒杯朝我示意一下,然后起身走到落地玻璃前,目光落向下面的流螢燈火。我跟了過去。她說,你怎么不問問我的夢想實現(xiàn)了嗎?我愣了一下,沒錯,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我轉(zhuǎn)念一想,這個問題還用問嗎?未等我開口,李晶如卻嫣然一笑說,我知道你心里的答案,但我要告訴你的是,并非如此!你看下面這些人,當年我們就像他們一樣,仰望天空,想成為俯視大地的人,而現(xiàn)在我們就在高處俯視他們,有沒有成功的感覺?我搖搖頭。她點點頭,這就是了。正所謂,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她字正腔圓,一字不差,聽得我渾身一凜說,《道德經(jīng)》?她笑道,不行嗎?我忙說,不是這個意思。她嘆了口氣說,我就是讀書太少了,所以現(xiàn)在空閑時間多,就經(jīng)常讀書,讀得多了,很多事情就想明白了。李晶如脖頸上的水晶項鏈閃著奪目的亮光,我也瞬間明白她改名字的真正意圖了,心里不由得生出敬服之意,由衷地說,你變了,比起當年你從鄉(xiāng)下到縣城所發(fā)生的變化來,這次變化更大,更好……問你最后一個問題。李晶如打斷我。我點點頭。如果下輩子再見的話,你會娶我嗎?當然!我脫口而出。
五
在朝北京南站的候車室走去的時候,我又回過頭,看了看這個陌生的城市。沒錯,盡管這是我出差常來的城市,而且這次也有幾天的逗留,但它對我來說還是完全陌生的。看來要想熟悉一座城市沒那么容易,而想要征服它更是無稽之談。我想,對于它來說,我應該同這些匆匆忙忙進出站的旅客一樣,不過是一名過客罷了。記得曾在書里看過一句話,人的一生就是由一段又一段的旅程組成,完成這一段再進入下一段,如此往復。這么說起來,對于一段旅程當中的人,是不是只是一名擦肩而過的過客?比如凌濤、李青江還有青山,之于我,他們是不是過客?是,似乎又不是。冥冥之中,我覺得這次京城之旅又好像一次告別之旅,不是告別這座城市(不論是因公還是因私我肯定還會來的),也不是為了告別某人(比如凌濤和李青江,雖然不在一座城市,但我們一定還會有扯不斷的關聯(lián)),而是告別一段歲月,或者告別一段往事。想到這里,我深深地舒了口氣——這幾天的經(jīng)歷未免太壓抑了。我隨著擁擠的人流走向進站口。
坐上北京返回的高鐵上,我又想到了另一個酒局,它跟前一場酒局一樣,也具有非凡意義——而且意義恰好是相對的,這場酒局標志著我們“縣城四人組”開始走向分裂。這場酒局是我攢的,換句話說,對于我們“縣城四人組”的分崩離析,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盡管它的結局早已不可扭轉(zhuǎn)。那是我們的羽絨服廣場開業(yè)后的第四個年頭。經(jīng)過一番努力,我考上了我們縣城的公務員,成了一名科員。用凌濤他們的話說,我是一步登天,而其中緣由只有我知道。其實我內(nèi)心是非常想在濟南混的。當時大學畢業(yè)后,我胸懷一腔熱血,一頭扎進濟南的懷抱,想做出一番成績來,可事與愿違,工作不順利,收入慘淡,再加上接連談了兩個女朋友均以失敗告終,在父母的鼓動之下,我咬牙開始了回歸縣城的“公考之旅”,總的來說,還算幸運,在第一年與之失之交臂后我終于“如愿以償”。
為慶祝我回鄉(xiāng),凌濤他們四人特地舉辦了個歡迎晚宴,李青江顯得尤其激動,話說得最多,酒也喝得不少。此時的她已經(jīng)成了一個性格爽朗、精明能干,甚至還散發(fā)著女總范兒的城市女性,整場酒局由她掌控,我們對她的每一句發(fā)言都歡呼贊成。我們深知,我們能有今天完全要歸功于她。事實上,羽絨服大賣場主要由她一個人經(jīng)營,我跟凌濤繼續(xù)上班,青山本來就興趣廣泛,現(xiàn)在手里有了錢更加如魚得水,經(jīng)?;燠E于酒吧舞廳臺球場,呼朋喚友好不痛快。羽絨服賣場在李青江手里越來越紅火,她成了我們名副其實的“財神爺”,我們對她更加看重——甚至說尊重,出去吃飯都會把她奉為“座上賓”,真真假假地恭維半天。而事實上,在這美好的表面背后,危機正在悄然產(chǎn)生,我們只是沒有覺察到——或是覺察到了而采取選擇性回避罷了。
再說說那段時間我的生活吧。應該感謝命運之神的眷顧,我之前一直處于低谷的生活開始逐漸走上坡路。工資穩(wěn)定了,再加上大賣場的分紅,足夠我在縣城有著不錯的生活,相親對象越來越多,大有上趕著的架勢,而且大都是體制內(nèi)的人,這自然讓凌濤和青山羨慕不已,說我“踩了狗屎運”。我知道他們話里多少有些嫉妒的成分,但更多的還是真心替我高興,畢竟我們的關系在那兒擺著呢。而李青江的表現(xiàn)則有些模棱兩可,她有時候會說出兩句祝福的話來——主要是在凌濤和青山面前,但更多時候是漠不關心。其實她這樣我是能夠理解的,因為自從我回到縣城之后,我們的關系就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而這,只有我倆心知肚明。
那就說說我倆的關系吧。其實——怎么說呢,之前我在濟南工作的時候,就對她有了牽掛。說白了,就是我開始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兒,只是因為有青山在(后來凌濤又加入進來),我只把這種喜歡藏在心里。但喜歡這種東西就像小苗,你越想把它壓住,它越要千方百計地探出頭來。它甚至一度影響到了我的生活。比如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想回去,但一想到回去并不能跟她單獨相處,也就只好作罷。再比如我與幾任前女朋友相處的時候,會有意無意地拿對方與她作比較,這也是導致我的幾段感情并不順利的原因之一。而對于這種“喜歡”今后的走向,我其實并不清楚,我也一直采取避諱的態(tài)度。一開始避諱的是青山,以為他跟李青江青梅竹馬,但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這么回事,沒想到這時候凌濤又插在了前面。至于凌濤跟李青江是個什么情況、發(fā)展到什么程度,我并沒有親眼見過,又不好直接問,只能通過觀察揣測知道他已經(jīng)由對她的暗自喜歡到了要采取行動的地步,而青山跟李青江關系的“真相大白”無疑又起到了助推劑的作用。我也只好讓這種“喜歡”偃旗息鼓——盡管這是一種很痛苦的感覺。后來趕上我備考公務員,注意力轉(zhuǎn)移,也就不再去關心了。只是我沒想到,當我考試成功回縣城工作時,凌濤卻對我說他跟李青江沒什么關系了,他甚至還開玩笑,說老天爺是要成全我倆。不過他也特別提醒我,追之前要仔細想想有沒有娶人家的打算,人家可是個好姑娘。聽了凌濤這句話我也不禁捫心自問:我有娶人家的打算嗎?答案當然也是否定的。而就在我進退兩難之際,發(fā)生了我跟她那一夜的故事。
那應該是我回縣城工作大約半年之后的一天,是個周末,因為之前好久沒去賣場了,我決定去看看——當然要是說特意去見李青江也未嘗不可。此時正值秋季,羽絨服賣場還沒開始。按照青山的安排,除了冬季,其他三個季節(jié)賣女士時裝。這曾遭到李青江的反對,她說女裝競爭太殘酷,我們的賣場不具備優(yōu)勢,不如干脆把賣場租出去,收取租金就完事。青山死活不同意,說一年一租很麻煩,而且每次都要進行重裝修,費用也不少。我跟凌濤覺得兩人的說法都有道理,也就不便過問,青山畢竟是總經(jīng)理,最終還是依了他的建議。而事實證明,這個建議是錯誤的。女裝樣式多,容易過時,不好把握,而我們的賣場面積大,進貨量大,占用資金多,幾年下來出現(xiàn)了大量壓貨。這些壓貨如果低價處理,等于白扔,損失很大,李青江不舍得,只好每年補充一下新樣式,維持基本經(jīng)營。好在還有每年冬季賣場的營業(yè)額罩著,總體上還算過得去。而所謂的基本經(jīng)營,說得再貼切一點就是慘淡經(jīng)營。我到達賣場的時候,里面完全沒有周末商場里該有的熱鬧景象,偌大的廳里沒有一名顧客,幾名服務員躲在角落里竊竊私語,總之,看上去冷清至極。我直接去了后面的辦公室,李青江正抱著手機玩游戲,看到我進來,她顯出幾分尷尬說,來視察啊,也不提前下個通知,我們好準備一下。我笑說,咋準備?邀請群眾演員嗎?她聳聳肩說,不知道,反正現(xiàn)在這場面,我感覺挺對不住你們的。我急忙擺擺手說,千萬別有這種想法,不論怎么說,這個賣場還是你付出最多,該說感謝的是我們。李青江嘆了口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又問道,今天怎么突然大駕光臨?我用開玩笑的口氣說,想你唄。李青江的臉唰地一下紅了,她躲閃著我的眼神,氣氛更加尷尬了。我急忙沒話找話地說,要不晚上一起吃個飯吧。她慌亂地掏出手機說,那我通知他倆。我按住她的手說,別通知了,就我倆。她迅速地將手抽走,說了聲,那你先坐,我去給你沖茶。然后就轉(zhuǎn)身出去了。其實房間里有消毒柜,里面有水杯和茶葉,我想她出去應該是穩(wěn)定一下情緒吧。果不其然,幾分鐘之后她返回,看起來就平靜了許多,氣氛也就不那么尷尬了。我們聊了會兒天,云天海地啥都聊,她問起了我在濟南工作生活的情況,而且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我笑著問她,是不是感覺縣城小了,想去大城市混了,她嘆了口氣說,我倒是想去,得有這個本事啊。我便笑著說,還是不要了,我這剛回來你就走了,太說不過去了吧。她便又顯出幾分慌亂來,我急忙岔開話題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也是為了避開凌濤和青山,我們選了一個僻靜的飯館,進了一間包房。整個過程我們彼此心照不宣。而在去之前,李青江換了一身衣服,里面是一件白色蕾絲長裙,外面是一件藍色披肩,渾身散發(fā)著濃郁的茉莉清香。包房空間不大,很快被茉莉香氣填滿了,我暈暈乎乎的。幾乎整個晚上,我都被這種香氣裹挾著,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我一直處于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以至于當李青江提出讓我去她家坐坐的時候,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當然,時隔多年之后再回想那天晚上的經(jīng)歷,可以坦白地說,所謂的茉莉花香、酒精的作用不過是借口罷了,而我當天晚上的真實意圖就是想跟李青江“更進一步”。李青江當時租住的是小區(qū)的單元房,面積不大,但被她布置得溫馨舒適。進屋之后,她張羅著給我沏茶,我等不及了,將她一把拉進懷里,貪婪地吮吸著茉莉花香和酒精混合的味道,讓自己的身體徹底進入一種巔峰狀態(tài)。她顯然并不比我清醒多少,任我肆無忌憚地表演,甚至還迎合著我,嘴里發(fā)出呢喃細語。我倆就像運動場上兩個默契的混雙運動員,按照各自的角色,恰到好處地配合對方,分寸適度地進取騰挪,很快便赤裸相對了。我以一種平生從未經(jīng)歷過的驕傲姿態(tài)在她面前立著,嘴里甚至發(fā)出一種痛快的笑聲。我也聽到了她的笑聲,看到了她臉上的笑容,只是讓我沒想到的是,她的笑容里竟然淚光閃爍。我心頭掠過一絲痛,問她怎么哭了,她抹了把臉上的淚水,搖搖頭說,我是高興,你知道嗎?我這輩子只愛過一個男人,那就是你,我想我以后也不會愛上別的男人了,但我不后悔,哪怕你回頭娶了別的女人,我也不后悔。她這番話猶如一個響雷,炸得我一個激靈,我一下子清醒過來,身體里的熱浪也急劇退去了。她感覺到了,想再次把我抱緊,我急忙推開她,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不能這樣,我不能這樣對你。她沒再堅持,顯然也清醒了許多,她用手指擦去臉上的淚痕,默默地撿起地上的衣服,走進房間。我快速地穿好衣服,推開房門沖進了夜色之中。
大約半年之后,我訂婚了,跟縣城實驗小學的一位老師,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妻子。凌濤、青山、李青江向我表示祝賀,都包了個大大的紅包,李青江還特意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這半年多來,李青江一直表現(xiàn)得很平靜,這讓我對她充滿了感激,但我又無法把感謝之言說出口,只有在心里默默祝福她。為了表示感謝,我特意攢了個局,地點定在了桃源大酒店。酒店的前身是政府招待所,改制后一路高歌猛進,迅速成為全縣規(guī)模最大、裝修最豪華的一家五星級酒店。我選在這里做東,也是想了又想的。一來是想隆重表示一下我的謝意,二來我想跟他們商量一下,從賣場預借一部分資金。訂婚之后就要準備婚房,父親不久前動了個大手術,花費不小,訂婚前前后后也花去不少,而我自己沒什么積蓄,經(jīng)濟陷入了困頓。我做東,席間使出渾身解數(shù)勸酒,一來是想完成我們不醉不休的一貫目標,另外還想借著酒勁兒說出借錢的想法。我終于等到機會說出口之后,原本熱烈的氣氛卻一下冷卻下來,青山和李青江的表現(xiàn)最為反常,幾乎是同時拉下了臉。我跟凌濤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只聽李青江冷冷地說,賬上沒錢了,虧空還不少,今年的賣場能不能開起來還不知道呢。怎么會這樣?我跟凌濤同時驚問。我們的話音剛落,只見青山一下跪在地上——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是喝多了滑到地上去了,朝我們作揖道,兄弟們對不住了,我賭錢輸了大頭,把賣場搭進去了。那天晚上,青山和李青江怎么回的家我不知道,我只記得我跟凌濤相互扶著肩在冷風里走了很長時間,這感覺很像我們當年肩并肩走在小鎮(zhèn)的街頭,末了,他告訴我他要去北京混了。
從高鐵站出來,我去地下停車場取了車,直接奔縣城的市場街。這些年縣城變化挺大的,面積擴出了一半之多,繁華地段高樓林立,完全不輸大城市。只是市場街作為老城舊物越來越受冷落了,像一位遲暮的老人,只能獨自垂淚暗數(shù)過去的輝煌。按照政府規(guī)劃,市場街很快就會被一處現(xiàn)代化的新小區(qū)取代。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那里了,更沒想到青山竟然會“深藏其中”。這是李青江告訴我的,他們一直有聯(lián)系。青山在北京的時賭癮又犯了,找李青江借錢,她沒借,而是把他送進了派出所。青山被判了半年刑,出來后,李青江把那筆沒借給他的錢送給他,讓他回縣城做生意。
青山開的是一家拉面館。此時正值半下午,店里沒有顧客,門口的拉面鍋飄著淡淡的熱氣。我一進門,一個頭戴廚師帽、身系圍巾的男人走出來,是青山,他胖了一圈,臉上油光很重,一副典型的廚師模樣。我叫了他一聲,他一愣,也很快認出了我,眼睛里立刻閃現(xiàn)出亮光來,他想給我一個擁抱,但看了看油膩膩的雙手說,還是免了吧。我喉頭哽著東西,直到跟他面對面坐下來才說出話來,挺好的嘛,又當老板了。他哈哈一笑說,可不是嘛,從老板到老板,咱不虧。我說,干嗎不去找我?他說,這不一直忙,還沒得閑。不過你在明處,可沒逃過我的眼睛,又升了一級,是吧?我說,我去北京走了一圈兒,剛回來,凌濤和青江都見了,都挺好的。這時候從里間出來個跟青山一樣打扮的女人,朝我們笑著。青山指了指說,我老婆,懷孕了。我正要起身打招呼,青山朝她擺擺手,女人很聽話地折回屋里去了。青山指指頭,家里介紹的,這里有點毛病,不過長得不賴,能干,省心。我點點頭說,孩子出生告訴我一聲,我要包個大紅包。青山點點頭,沒問題。我又問他,還唱歌嗎?他搖搖頭,不唱了,不過現(xiàn)在老在想歌詞。我不解地問,啥歌詞?青山立刻晃著腦袋唱開了,鴻雁,天空上,對對排成行。他又突然停下來問我,知道后面有句啥嗎?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疑惑地搖搖頭。天空有多么遙遠。青山又唱了一句,然后站起身說,餓了吧,我去給你做碗面,嘗嘗哥們兒的手藝。青山搖擺著肥碩的身體朝后廚走去,樣子很滑稽,像只企鵝,當然,也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