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嬋
[摘要]國內外部分民眾、媒體人和學者認為:抗戰(zhàn)記憶在毛澤東時代不被中共鼓勵、甚至遭到打壓;抗戰(zhàn)記憶在1976年毛澤東時代結束后,才因中共的刻意培育得以興盛。但中共的檔案、官方媒體等史料顯示:在1976年前的中國,得益于中共的支持,抗日戰(zhàn)爭被很好地記憶著?,F(xiàn)階段抗戰(zhàn)記憶的興盛并非源于1976后的中共培育,而是抗戰(zhàn)記憶在我國自然演化的結果。
[關鍵詞]抗戰(zhàn);記憶;愛國主義;新中國
[中圖分類號]D23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1763(2022)04—0136—05
ReconsiderationoftheEvolutionaryHistoryofCPCs
RemembranceoftheSecondSinoJapaneseWar
YANGChan
(SchoolofHumanities,ShanghaiJiaoTongUniversity,Shanghai200240,China)
Abstract:Somepeople,mediaprofessionalsandacademics,bothinsideandoutsideChina,arguedthatthememoryoftheSecondSinoJapanesewarwasnotencouragedorevensuppressedbytheCPCgovernmentduringtheMaoistEra;theCPCstartedtofosterthewarmemoryaftertheendoftheMaoistErain1976.However,accordingtothearchivesandofficialmediasoftheCPC,thewarmemorywaswellpreservedinChinabefore1976thankstothesupportoftheCPC.Thewarisrigorouslyrememberednowadays,andthisisaresultofanaturalevolutionaryprocess.
Keywords:theSecondSinoJapaneseWar;remembrance;patriotism;PRC
一引言
2020年9月3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5周年的談話,點燃了中華民族關于那場殘酷戰(zhàn)爭的集體記憶。在這次“九三”談話之前,習近平總書記以及中共歷代領導人也曾在多種場合講述抗戰(zhàn)記憶。但是關于中共抗戰(zhàn)記憶的演化史,在國內外部分民眾、媒體人和學者間流行著一些錯誤的看法。本文首先對這些看法進行總結,然后再對其進行駁斥,旨在客觀展現(xiàn)中共講述抗戰(zhàn)記憶的演化歷史。
二關于中共抗戰(zhàn)記憶演化史的錯誤看法
這些錯誤看法可作如下歸納:在毛澤東時代的中國,抗日戰(zhàn)爭曾被“遺忘”,一是為了建立和維持與戰(zhàn)后日本政府的友好關系,中共需適度打壓有關日軍暴行的記憶。二是國民黨在抗戰(zhàn)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與其相關的抗戰(zhàn)記憶是禁忌。三是悲慘的抗戰(zhàn)記憶會影響中國人民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斗志,因此不被中共鼓勵。在1976年毛澤東時代結束后,中共才開始通過愛國主義教育運動去刻意培育抗戰(zhàn)記憶,使其得以興盛。
相關互聯(lián)網(wǎng)文章、非學術論著及學術論著眾多:JamesReilly.ChinashistoryactivistsandthewarofresistaneagainstJapan:Historyinthemaking[J].AsianSurvey,2004(19):276-294;HeYinan.Thesearchforreconciliation:SinoJapaneseandGermanPolishrelationssinceworldwarII[M].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09;WangZheng.Neverforgetnationalhumiliation:Historicalmemoryinchinesepoliticsandforeignrelations[M].ColumbiaUniversityPress,2012;鳥居民.「反日」で生きのびる中國江沢民の戦爭[M].草思社,2004.
但是如果仔細研讀中共政府的檔案、官方媒體等相關史料,就會發(fā)現(xiàn)以上看法并不準確。比如《南京大屠殺為何被國人遺忘了35年?》一文說:“直到1979年3月,……當年中學歷史課本中,首次記載南京大屠殺?!盵1]但在1979年前,新中國歷史課本是記載過南京大屠殺的,人民教育出版社1960年出版的《高級中學課本中國現(xiàn)代史》,就提到了南京大屠殺及30萬受害民眾這個數(shù)字,而相關的教學參考書則提供了更多細節(jié)[2]。此文還說:“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沒有人去祭奠南京大屠殺同胞。”但事實是,早在1949年南京解放后的第一個“七七事變”紀念日,中共南京地方政府組織南京市民舉行集會追憶南京大屠殺,這些追憶活動還被媒體廣泛報道,比如,1949年7月7日刊登于《新華日報》的《紀念七七痛憶南京大屠殺》一文。此后,關于南京大屠殺的記憶也總在“七七”“九一八”等抗戰(zhàn)相關紀念日,以及其他相關場合被喚起。比如1965年第一屆中日青年友好大聯(lián)歡期間,一百多名日本青年受邀訪問了南京;南京地方干部為他們舉辦了幾場南京大屠殺相關的展覽和受害者座談會,相關記錄能在南京市檔案館中查到[3]。
再如,利用《人民日報》全文數(shù)據(jù)庫,對其1946年至今刊登的文章進行統(tǒng)計梳理后,筆者發(fā)現(xiàn),中共自抗戰(zhàn)勝利后就積極紀念“七七”“八一五”“九三”“九一八”“一二·九”這五大抗戰(zhàn)相關日,并非1976年后才開始的。
請參考筆者專著:ChanYang.WorldwartwolegaciesinEastAsia:ChinaRememberstheWar[M].Routledge,2018.本文的很多論述都參考了《人民日報》《新華日報》的相關文章,這些文章的具體信息也請參考此專著。
如果任由上述錯誤看法占據(jù)輿論高地,我國的抗戰(zhàn)宣傳工作將會受到極為負面的影響。因為這些看法實際都指向一個偽命題,即中共政府為了各種功利目的使中國人民遺忘或記起抗戰(zhàn)歷史,抗戰(zhàn)記憶的興盛源于中共的操控,而非民族記憶的自然傳承。這個偽命題抹殺了中共講述抗戰(zhàn)記憶的正當性,使得我們越宣傳紀念抗戰(zhàn),就越容易遭到反感和批判;它也忽視了我國紀念抗戰(zhàn)的國內需求,使我們一宣傳抗戰(zhàn),就會被認為指向日本,引發(fā)中日矛盾。
在全球紀念二戰(zhàn)風潮方興未艾等背景下,應該讓國內外相關人士和民眾知曉:現(xiàn)階段中國抗戰(zhàn)記憶的興盛并非源于后毛澤東時代中共政府的刻意培育,而是抗戰(zhàn)記憶在我國自然演化的結果。而達到此目標的關鍵,則是向他們展示1976年前我國抗戰(zhàn)記憶的真實圖景。為此,筆者將在以下三部分中詳細說明:在1976年前,中共并沒有因為“中日關系”“國民黨”“悲慘情緒”這三大因素而打壓抗戰(zhàn)記憶,抗戰(zhàn)也并沒有被遺忘。
三抗日記憶與中日關系
1976年前后,特別是1982年中日第一次教科書事件前的中日關系,多被相關論述簡化為“中共政府尋求建立與保持與日本的友誼”??墒聦嵣希@一時期的中日關系卻復雜得多。在1972中日復交之前,兩國尚未實現(xiàn)邦交正?;偌由蠔|亞的冷戰(zhàn)體系,中共政府與日本多屆保守政府之間的關系是不好的。但與此同時,中共政府也積極維持與“友善”且真心反省日本侵華罪行的日本人(包括少數(shù)親華的政府官員)和民間團體的友好往來。只是,這種友好在中日政府交惡的大背景下只是片段式的存在。在1972-1982年,中國與日本的政府間及民間關系總體上來說是好的,但也有不好的時候。
中共在處理對日交往工作中的抗戰(zhàn)記憶問題時,一直遵循一種兩分法的原則——將絕大多數(shù)善良的日本人民和一小撮邪惡的日本軍國主義者分開來——在1982年前即是如此。
這種兩分法源于抗戰(zhàn)期間中共關于殘忍日本侵略者和善良日本人民的認知:受到共產(chǎn)國際運動的影響,中共認為日本也存在帝國主義政府和受其壓迫的人民間的對立;而野坂參三這樣的左翼人士來到中國、援助中國抗戰(zhàn),則給中共帶來了對“日本人民”的真實體驗。[4]戰(zhàn)后日本的發(fā)展則進一步印證了中共關于殘忍日本軍國主義者和善良日本人民的認知。首先,戰(zhàn)后日本失去所有殖民地,不再是一個帝國主義國家,并且最初被美國占領繼而受到美國的諸多控制,中共有足夠的理由認為戰(zhàn)后日本普通老百姓所遭受的苦難也很多。其次,戰(zhàn)后日本的反日美安保協(xié)定等和平運動,也顯示了日本普通民眾反對軍國主義者的決心和力量。最后,戰(zhàn)后大多數(shù)來到中國訪問的日本人,也就是中共領導人接觸的大多數(shù)日本人,都是親華人士,也真心實意地為日本侵略罪行反省,這些日本人多屬在野黨派團體或民間團體,也就是站在日本保守政府對立面的“日本人民”。
這個兩分法其實有兩層含義:一是日本人民不應該為日本軍國主義者在戰(zhàn)爭期間所犯暴行受責備;二是那些被定義為日本軍國主義者的日本人應當受到譴責。得益于兩分法的兩層含義,無論中日關系好壞,中共都無須打壓抗戰(zhàn)記憶。因為,當日本政府顯示出復活軍國主義苗頭,中共需要對其進行警示抨擊的時候,抗日記憶是助力;而當發(fā)展與日本人民友誼的時候,抗日記憶不會成為一個障礙。相關史料也能證明這一點。
首先,當日本保守政府顯露出軍國主義化傾向、中日關系低迷的時候,“日本軍國主義”一詞在《人民日報》的新聞標題中出現(xiàn)的頻率則會提升。中共話語體系中的日本軍國主義者有兩類,第一類包括老牌軍國主義者、日本帝國主義者、日本侵略者等“過去的”軍國主義者,即那些參與或支持過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日本人;第二類是“現(xiàn)在的”軍國主義者,也就是戰(zhàn)后企圖復活軍國主義的日本人。譴責過去與現(xiàn)在的日本軍國主義者并不是空泛的口號。中共政府還開展了一系列運動,曝光了很多日本戰(zhàn)時的侵華罪行,也揭露了日本戰(zhàn)時思想與行為在戰(zhàn)后日本復活的大量證據(jù)。這些運動可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1949-1954年,以群眾運動為主,包括“反對美國釋放日本戰(zhàn)犯”運動、“揭露日本細菌戰(zhàn)罪行”運動、“記住艱苦的抗日戰(zhàn)爭和反對美國重新武裝日本的計劃”運動。第二階段從1957年開始到1962年結束,多為大型群眾運動,比如其中一場“支持日本人民反對日美安保條約、批判日本軍國主義暴行”的運動,在1960年5月9日從北京開始,隨后在全國33個城縣開展,到當年5月15日止,全國有近九百萬人參加。第三階段從1964年開始至1972年結束,此階段運動注重宣傳攻勢,以揭露日本軍國主義復活的證據(jù);除了日本的軍事性建設以外,當時被揭露的證據(jù)和我們現(xiàn)在頻繁聽到的證據(jù)類似,如右翼教科書、靖國神社、右翼電影等。
其次,在1972年中日復交前,即使存在那些片段式的友好往來,中共也沒有回避抗戰(zhàn)記憶問題。中共領導人接見來訪日本人或其他外賓時會因為貿易、臺灣問題等議題而間接地涉及抗戰(zhàn)記憶。[5]更為重要的是,中共領導人時常與日本訪問者直接談論抗戰(zhàn)歷史。當然,很多時候他們只是輕觸此話題,以便驅散那些為日軍暴行而有負罪感的日本人的不安,或者聯(lián)合親近新中國的日本人共同反對日本保守政府。中共領導人談論抗戰(zhàn)歷史,有時也是為了提醒那些不是特別友好的來訪者日本還欠著中國一筆歷史血債,以便在對日外交工作中占據(jù)主動地位。[6]比如,在1972年中日復交談判之前,田中角榮首相派遣一批不那么贊同中日復交的日本官員來到中國,希望訪中之行能夠改變他們的看法。周恩來總理在1972年9月18日接待了他們。在會面開始時,周總理掃了這些右翼官員們一眼,緊接著問他們:今天是什么日子?這些官員們無法回答總理的突然提問。周總理則接著表示:41年前,“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在41年后的今天,兩國人民的雙手緊握在一起。這是歷史的轉折,新的時代終于來到了。這些日本官員大受感染,紛紛表示要為中日和解奉獻力量。[7]而當日方?jīng)]有展示足夠的為侵華罪行反省的誠意時,中共領導人也會毫不掩飾地表達他們的不滿。還是以1972年復交談判為例。訪華的田中角榮首相在晚宴中,將日本侵華戰(zhàn)爭輕描淡寫地說成是給中國人民造成的“麻煩”,惹怒中方參宴者。中共領導人據(jù)理力爭,迫使日方妥協(xié),并在中日復交公報中,用更加誠摯的方式,表達了日方的反省之意。[8]
最后,在1972年中日復交后,中日關系確實得到了空前改善。但是,中共對日本軍國主義復活的警惕性并沒有隨之消失。比如有一個叫作青嵐會的日本團體,在1973年成立后,總是在日本各地大肆開展美化侵略及企圖復活日本軍國主義的活動,中國的官方媒體會時不時報道其動向并對其進行批判。而且,抗戰(zhàn)記憶并不只與中日關系有關,還與中國國內的事務緊密相連,如,1974年開展“批林反孔”運動時,在反對“克己復禮”教條的旗號下,中國民眾關于日軍暴行的口述回憶大量涌現(xiàn)并被媒體廣泛報道。簡而言之,1972年是中日關系的一個分水嶺,但它對于中國抗戰(zhàn)記憶的影響卻并不那么的重大。
綜上所述,抗戰(zhàn)記憶在1982年前并沒有因為中國對日交往工作而受到打壓,而是被中國政府默認、甚至明確承認的。談完了外交領域,下面再來看看在中國內政領域的抗戰(zhàn)記憶問題。
四正面戰(zhàn)場記憶
除了在對日外交領域,前述的兩分法還在其他場合起過重要作用。比如,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國民黨中的頑固派、中間派和進步派等各個派別所表現(xiàn)出的抗日與反共兩面性是不同的,因此,共產(chǎn)黨對國民黨不同派別聯(lián)合及斗爭的策略有所不同,但都以維護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為重,并且都是以對抗日、對人民是否有利為原則的。[9]中共這一區(qū)別對待國民黨不同派別的態(tài)度也延續(xù)到了新中國對國民黨軍人抗日的記憶上。
新中國政府給予投身于抗日及民族解放事業(yè)且無反動行為的國民黨將士應有的榮譽及撫恤。比如,1950年10月15日,《人民日報》刊登內務部規(guī)定:1911年辛亥革命以來在各次斗爭中犧牲的將士,包括1931年至1937年在抵抗日本侵略斗爭中陣亡的將士,應被授予革命烈士稱號,“因參加抗日戰(zhàn)爭犧牲的八路軍,新四軍及其他人民抗日部隊官兵,國民黨官兵(包括空軍)確因抗日陣亡者也包括在內。但在此期間因參加反共內戰(zhàn)而死者不在內”。各地方政府也出臺了相應的烈士認定規(guī)定和程序。
根據(jù)這些文件、規(guī)定和程序,很多愛國的、抗日的、無反人民行為的國民黨抗日陣亡將士被授予烈士稱號,其家屬也作為烈屬受到新中國政府撫恤。比如,國民黨著名將領張自忠、佟麟閣、趙登禹在1952年被新中國政府追認為烈士,其烈士證書由毛澤東主席親自授予。為了紀念他們的抗日功績,北京市有三條路分別以這三位國民黨抗日愛國將領的名字命名,當時正式以當代人物命名的北京街道也只有這三條。很多國民黨抗日陣亡普通士兵也被授予了烈士稱號。比如國民黨空軍飛行員巴清正在1938年武漢空戰(zhàn)中殉國,南京市政府在1952年1月16日授予其烈士稱號,其遺屬也收到了新中國政府頒發(fā)的“革命犧牲軍人家屬光榮紀念證”,能享受相應的優(yōu)待撫恤政策。[10]
在1976年前的中國大陸,也不乏對那些不真心抗日或在抗戰(zhàn)期間積極從事反共反人民活動的國民黨人的批評。比如,1976年前的中小學教科書有很多對國民黨在抗戰(zhàn)初期的大潰敗及進入相持階段后的反共反人民行為的描述。一些國民黨愛國將士也會“現(xiàn)身說法”,通過口述回憶的方式,對國民黨的抗戰(zhàn)不力進行批判。比如,杜聿明的《中國遠征軍入緬對日作戰(zhàn)述略》毫不隱諱地批評了蔣介石、地方軍閥以及傲慢的盟軍在造成遠征軍作戰(zhàn)失利方面所起的作用。但值得注意的是,杜聿明的回憶錄也肯定了國民黨將士為抗日所做的犧牲和努力。[11]杜聿明的這篇回憶錄被政協(xié)《文史資料選輯》收錄。
1959年,周恩來呼吁搜集和保存1898年戊戌變法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期間的歷史研究資料。中國政協(xié)成立相關的委員會開始搜集資料,并將這些資料陸續(xù)出版。除了杜聿明的回憶錄外,蔣光鼐、蔡廷鍇、戴戟、張治中、宋希濂等國民黨愛國將士的抗戰(zhàn)回憶錄也被收入這套史料集中。
總的來說,在毛澤東時期,中共褒恤了不少國民黨抗日烈士及其遺屬,也宣傳了國民黨愛國將士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的英勇事跡;但是,對于國民黨因為自身腐敗而造成的抗戰(zhàn)失利,以及在抗戰(zhàn)期間的反共反人民行為也給予了應有的批評。因此,國民黨參與了抗戰(zhàn),所以抗戰(zhàn)記憶在毛澤東時代成為禁忌的說法也是不準確的。
五抗戰(zhàn)記憶中的悲慘情緒
1976年前中共認為抗戰(zhàn)記憶的悲慘情緒會影響中國民眾的斗志,因此不鼓勵抗戰(zhàn)記憶的這種說法也是不準確的。首先,當時的國歌、中小學教科書、國家級博物館等具有強烈官方象征意義的領域,都在積極講述抗戰(zhàn)記憶。對它們講述的內容進行分析,可以提煉出當時中共“官方抗戰(zhàn)記憶”的核心,那就是中共領導下的悲壯人民戰(zhàn)爭?!氨笔侵泄补俜娇箲?zhàn)記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元素:中華民族過去經(jīng)歷了這種“悲”,浴血重生,能更好地建設新中國。下面以我國國歌為例,對抗戰(zhàn)記憶“悲慘情緒”的重要性進行說明。1949年9月25日,毛澤東主席與周恩來總理召見相關專家討論國歌、國徽事宜。會議主持者馬敘倫提議,用誕生于抗戰(zhàn)烽煙中的《義勇軍進行曲》作為國歌,得到與會者的響應。但《義勇軍進行曲》的詞作者田漢卻認為“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這樣喚起民眾悲慘記憶的歌詞已經(jīng)過時,應該對其進行修改。但其他與會者大多認為原詞更能夠激發(fā)民眾的情緒和感情,最后毛主席拍板決定用原詞。[12]新中國政府還在1949年11月15日通過《人民日報》向民眾解釋了為什么不修改喚起悲慘抗戰(zhàn)記憶的歌詞:“采用《義勇軍進行曲》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現(xiàn)時的國歌而不加修改,是為了喚起人民回想祖國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艱難憂患,鼓舞人民發(fā)揚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愛國熱情,把革命進行到底?!?/p>
其次,從地方層面來看,在那些遭到日軍殘酷暴行的地方,關于日軍暴行“悲”的記憶往往在當?shù)亓鱾髯顝V。一位日本記者本多勝一對這些地方的抗戰(zhàn)記憶進行過詳細記錄。1971年6月,為了解日本在侵華戰(zhàn)爭期間的暴行,以及中國人民對日本軍國主義復活高度警惕的歷史及心理原因,本多來到中國,沿著當年日軍侵華的路線訪問了東北、上海、南京和潘家峪等地,接觸了很多日軍暴行的幸存者。比如,在遼寧大石橋,本多通過采訪當?shù)刂袊?,得知日本南滿洲株式會社曾在那兒開發(fā)過礦石,很多中國工人被奴役致死或者被活活打死,這些工人的尸體被倒入附近的坑內,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三個大的“萬人坑”。其中一個萬人坑被改造成了紀念館,本多訪問后,深受震撼。同樣,發(fā)生過潘家峪慘案的潘家峪村內,也建了四個葬有1230位死難者的墳包和一些紀念設施(包括紀念塔、供有死難者牌位的祠和一個講述慘案始末及放置相關照片、物品的展示廳);一棵被日軍燒毀卻又長出新枝的樹也被村民細心地保護著。來到潘家峪的訪問者,包括本多,能夠非常直觀地了解日本軍隊在此犯下的十惡不赦的罪行。此外,村民對潘家峪慘案始末的記憶很深,都可以隨時向來訪者詳細介紹當年的慘狀。[13]
最后,悲慘的抗戰(zhàn)記憶還見于1982年前各類“憶苦”活動中。中共的“憶苦”活動在新中國成立前就已開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憶苦”的終極目標是“思甜”,感激新中國的好;但每次“憶苦”活動的具體目標卻不盡相同。在憶抗日戰(zhàn)爭的“苦”方面,有的以批判美國和日本為目標,有的以“批林批孔”為目標,有的以鼓勵工人克服三年困難時期的諸多問題為目標,有的以鼓勵民眾參加“以糧、鋼為中心的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為目標,還有的則以階級教育為目標。以下以階級教育為例,對抗戰(zhàn)記憶相關的“憶苦”活動進行具體說明。1959年廬山會議后,階級斗爭被新中國政府重新重視。在這之后,旨在批判三座大山(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的階級主義教育在1963年至1966年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逐漸開展,并在“文化大革命”中達到高潮?!皯浛唷被顒与S之在各地盛行。三座大山之一的日本帝國主義在侵華戰(zhàn)爭時期帶給中國人民的苦難,是這些“憶苦”活動中的重要部分,比如,與南京大屠殺及日軍在南京周邊犯下的其他罪行相關的記憶資料(如照片、口述史等)常被用于南京的階級教育活動中。除了讓群眾講述自己在抗戰(zhàn)時期的苦難外,全國各地還積極舉辦階級教育展覽,并興建了一批展示中國人民在抗戰(zhàn)時期苦難過往的紀念館,前述的萬人坑紀念館就是一個“階級教育基地”。
總之,在毛澤東時代,“悲”是中共官方抗戰(zhàn)記憶中的一個重要元素,在某些地方甚至是最重要的元素。本節(jié)提及的南京大屠殺、萬人坑、潘家峪慘案等日軍暴行,在國家級博物館、學校教科書和各類群眾運動中都被頻繁提及,而被當時的中國人民所熟知。
如: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中國革命軍事文物鑒賞[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仇滿萬人坑[M]//北京市教育局中小學教材編寫組.北京市中學課本(語文):第七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六結語
綜上所述,在1976年前,得益于“將絕大多數(shù)善良的日本人民和一小撮邪惡的日本軍國主義分開”的原則,中共沒有必要為了維持中日友好而壓制日軍暴行相關的記憶;中共也公正地評價了國民黨抗戰(zhàn)的功和過,也宣傳了國民黨愛國將士的抗戰(zhàn)功績;中共也十分尊重抗戰(zhàn)記憶中的悲慘情緒。在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得益于中共的支持,抗日戰(zhàn)爭被很好地記憶著?,F(xiàn)階段中國抗戰(zhàn)記憶的興盛并非源于后毛澤東時代中共政府的刻意培育,而是抗戰(zhàn)記憶在我國自然演化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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