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虹羽
晚上八點多的時候,天上劈下一個響雷,濃云翻滾。黃時雨正準備夜宵,這樣女兒下了晚自習九點回家剛好吃上。她看著就要下雨,拿起傘急匆匆出了門。
驅(qū)車到女兒就讀的高中,校門口被接孩子的私家車圍得水泄不通。找了幾圈,只在兩三百米外的路邊有個勉強能停進去的車位。黃時雨停了車,拿著傘去校門口等待。她沒能擠進核心站位,只得在稍遠的角落站著張望。
雷聲大雨點兒小,適才落了幾滴,這就停了。
放學鈴響,幾分鐘后,陸續(xù)有學生出來。
又等了一會兒,只見女兒和一個男生有說有笑地往外走。一出校門他倆就牽起手,很親昵的樣子。女兒眼里只有那個男孩,走到這邊也完全沒看見媽媽。黃時雨不自在地咳了幾聲,女兒這才看見她,有些慌亂地將男孩的手甩開,抱怨地問道:“媽……你怎么來了?”
黃時雨假裝沒看見男孩。她也是從十五歲過來的,這個年紀有喜歡的男生太正常了。她舉了舉手中的傘,“怕下雨?!?/p>
“都說過你不用來接我,就算下雨了,我也可以打車。”
“晚上打車不安全?!?/p>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女兒正值叛逆期,黃時雨沒跟她正面理論。那個男生已悄悄走掉。黃時雨說:“車停得有點兒遠,跟我過去取吧?!?/p>
到了車上,女兒坐在后排發(fā)呆。黃時雨不知如何開口,想了想說:“還有兩個月就中考了?!?/p>
“嗯?!?/p>
“這個時期的話,還是應該以學業(yè)為重……”真是土掉牙的老生常談。
“媽,你都看見了唄?”
黃時雨想說的一大段話被噎了回去。她承認,“是看見了。我其實就想說:第一,要保護好自己;第二,不要影響學習?!?/p>
女兒在后座“嘁”了一聲,沒答話。
沉默了一會兒,女兒冷不丁說:“學習差不多過得去就行了吧。媽,你讀了那么好的大學,現(xiàn)在呢?掙得還沒我爸一半多。工作又閑,天天在家圍著我轉(zhuǎn),搞得我很壓抑?!?/p>
一股氣從黃時雨心中涌起。但現(xiàn)在的她,確如女兒所言,不過是一個因為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孩子,所以只能找到低工資的工作,反過來還要被孩子嫌棄掙得不多的庸碌中年人罷了。不管說什么話反駁,都顯得可悲又可笑,還不可信。
到了家,黃時雨接著做準備到一半的夜宵。端上桌后,叫女兒出來吃。女兒吃完,洗漱好,回房間關(guān)上了門??焓c了。黃時雨本來想再找女兒談談,最后還是作罷,回了主臥。
每天差不多要她睡著后,先生才回來。說是公司加班,誰知道是不是在公司玩游戲,或者別的。倒無所謂,黃時雨覺得他不在家更自在些。
第二天早上,女兒要錢。
黃時雨第一反應就是不給。她每個月給女兒固定額度的零花錢,并不算少,怎么也超過平均水平了?!吧现懿皇莿偨o了你這個月的嗎?”
女兒沒反駁,但垮著臉,又不說話了,整個早餐都一言不發(fā)。直到出門,她爸問她要多少,直接掏了錢給她。
平時不管孩子,卻莫名其妙跳出來插一腳。黃時雨慍怒,“要就給???哪有你這樣的,有這錢怎么不給家里?”
先生和稀泥,“她要的又不多,別這么小氣嘛?!?/p>
黃時雨上前欲理論。
女兒說:“你就是掙得少,才這么一百兩百的都要計較!”
說完,“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走了。黃時雨定在原地,半天順不過氣來。最后罵了句“媽的”但無濟于事。
孩子爸說:“別老動氣,剛做完乳腺結(jié)節(jié)手術(shù)?!?/p>
他公司上班晚下班晚,說完就去刷碗了。
黃時雨換了衣服,去上班。
他倆通勤都不開車。乘坐公共交通的成本遠低于開車,還更便捷。
黃時雨坐地鐵,望著對面車窗上映出的身影發(fā)呆。四十多歲,算不上老吧,但離年輕時的一切已非常遠了。為什么要過著這樣的生活?如果不過這樣的生活,又能過怎樣的生活呢……
她想著這些,或許又沒有在想。只是慣常地任由這些思緒在腦海里攪和,一團亂麻,也沒有解。突然,地鐵中的光線暗下來,一個溫柔、沉穩(wěn)而富有磁性的男聲響起——
“嗨,小姐大人。您要出門去工作了嗎?”
地鐵車廂內(nèi)變成了別墅庭院的場景,這是全息投影廣告。剛才那個聲音的主人,一名穿著禮服的優(yōu)雅男子現(xiàn)形——標準的二次元美男,當然,這也是全息投影——筆直站在庭院門口,微微俯身,臉上掛著笑容,“小姐大人放心出門工作吧,家里的一切我會打理好?!鳖D了頓,垂下視線,幽藍的眼瞳斜看向一旁,并不坦誠卻溫柔地說,“我想您能……能早點回來?!?/p>
陽光、庭院、優(yōu)雅執(zhí)事以溶解特效散去了,場景切換為通用模板,若干二次元男子形象依次展現(xiàn),什么類型都有。畫外音念出廣告詞:“‘戀人系統(tǒng),你的精神家園。7.0版本正式更新,帶一名戀人回家吧!”
文案中規(guī)中矩,但配上頂尖的技術(shù)與美術(shù)表現(xiàn),整個廣告有足夠強的氛圍。黃時雨在心中默默評價。
廣告結(jié)束后,公司LOGO露出。黃時雨看著圖標下那行小字,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沒法不在意。
她默念出這行小字:“萌動互娛”。
這是2041年。萌動互娛的雛形成立于2025年,起初是光核科技集團下設的“萌動工作室”。經(jīng)過十六年的發(fā)展,它早已從集團獨立出來,成為當今的人工智能巨頭,主打游戲娛樂交互方向。
到站了。
黃時雨往站外走。從昨天到今天都很糟,但對于一個中年人來說,只要沒有出意外,就算不上真的太糟。黃時雨嘆了口氣。
她現(xiàn)在是一家小型廣告公司里的文案策劃,這些年沒有做出過什么一鳴驚人的案子,公司也不是業(yè)內(nèi)頭部。但她四十四歲了,這個年紀只要不被裁,還能拿著穩(wěn)定的薪水,就該感恩戴德。
在踏進公司所在的寫字樓前,一名男子攔住了她。
“黃女士,請留步?!?/p>
黃時雨瞥了瞥這名男子,記憶里沒有這個人。她很快判斷這是一名推銷,“抱歉,我趕時間?!?/p>
“只耽誤你幾分鐘……”
“我沒錢。”黃時雨早過了不好意思暴露囊中羞澀的時期。想起女兒對自己的態(tài)度,在說出這幾個字時,她甚至有種自暴自棄的痛快,“如果你是想向我推銷什么產(chǎn)品,就不必了?!?/p>
“我是于烽?!?/p>
“于烽……”怎么可能不記得這個名字呢?但黃時雨不想表現(xiàn)出自己記得。她做了個疑惑的表情,重新仔細打量他。他的模樣依稀可辨,想來十六年不見了,一時沒認出也很正常。但他的神態(tài)和眼神無比疲憊,整個人像干癟的茄子,這是她沒認出他的主要原因。
“就是海燕之前的男朋友?!蹦凶优曼S時雨不記得他了,解釋道。
“哦,是你啊。那,找我有什么事嗎?”黃時雨盡量表現(xiàn)得已經(jīng)完全放下了。
“本來想找海燕的,但見她有些困難。你知道的嘛,她在那種蚊子都飛不進去的豪宅里。而且,她應該不想見我?!?/p>
黃時雨看了看表,“我快遲到了?!?/p>
“那我就直說了。當年那件事,你們一定都很不甘心吧?!?/p>
何止是不甘心……黃時雨控制著情緒,“就算不甘心,所以呢?”
于烽說:“幾年前,我被萌動踢開了。我也不甘心?!?/p>
“噢,所以你想找我們一起,”黃時雨說出這個自己都覺得可笑的猜想,“再成立一家公司,跟萌動搶蛋糕?那你當年何必那么做?!?/p>
于烽沉默。
該不會還猜對了吧,黃時雨失笑,“不可能了。且不說市場已完全是萌動的天下,我們也……我們也不是當年的我們了?!?/p>
“如果能回到那一年呢?”
“……???”
“我是說,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如果能回到那一年呢?”
黃時雨最終還是請了半天假,和于烽坐進一家咖啡店,聽一些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言論。她狐疑地審視于烽,動用自己所有的邏輯去問詢。
“你的意思是說,你發(fā)明了回到過去的辦法?”
“可以這么說,但并不完全是。只有標記了信標的人,才能回到過去被標記的那個時間點。打個比方,就像游戲讀檔,讀檔的前提是你得先有存檔。只要有存檔,就能回溯重來?!?/p>
“你說的回到那一年,是指哪一年?”
“2025,萌動成立的那一年。我們要回到它成立前夕?!?/p>
“這意味著你在當年標記了信標,這種穿梭時空的技術(shù),你在2025年就發(fā)明了?為什么捂到現(xiàn)在才用?”
“那年我只研究出了如何存檔,但沒找到讀檔的方法。我是今年才成功讀檔的?!?/p>
“你讀過檔了?”
“讀過了?!?/p>
“那你大可以自己回去改變歷史啊,一個人掌握著這一切的秘密,撈得更多,干嗎還來找我們?”
“我試過了,但我一個人能量太小,什么都改變不了?!?/p>
“等等……”黃時雨整理著思路,“如果你有了‘存檔的技術(shù),這么多年來,你一定不止存了一個檔吧?只要打游戲的人都知道,有些boss打不過,或者打不出想要的結(jié)局,可以靠讀檔大法,在若干關(guān)鍵節(jié)點都存檔,一遍遍重來,最后總會磨過去的。”
“是的,從2025年發(fā)現(xiàn)了標記信標的方法后,我存了很多檔。但讀檔需要一些……成本??傊?,我不足以獨自去改變一切,所以需要你們?!?/p>
“你找過李北了嗎?”
“沒有。我最先找的你。”
“你想先說服我,再讓我去說服她們?!?/p>
“嗯?!?/p>
“但你如果打聽過我們這些年的生活,就該知道,我們已經(jīng)好幾年沒聯(lián)系了?!?/p>
“你們情誼還在的。無論什么時候重聚,都會再回到親密無間的狀態(tài)?!?/p>
“這倒是。”想到她們,黃時雨臉上浮現(xiàn)出微笑。
“那你答應我了?”
“這太瘋狂了……我還有些問題,等我想想……于烽,你說的是,要有信標的人才能回去,所以那一年,你也標記了我們?你還標記過其他人嗎?”
“沒有。呃……確實是沒有。如你所知,我太貪婪了。我總希望自己獨掌秘密,所以后來的存檔都只標記了我一人。但我失敗了,相信我,但凡有一點兒成功的希望,我都不會來找你們?!?/p>
“你還挺有自知之明?!?/p>
“好在,在一切開始之前的那個晚上,我標記了我們四個。我,你,李北,還有海燕。如果我們四個一起回去,回到最初,回到萌動成立之前……這可能是我,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一起搏一次吧,就算沒成功,也無非是過著跟現(xiàn)在一樣的日子。我們都沒有什么可輸?shù)模绻A了,萌動大廈頂層辦公室里,如今坐著的就是我們!”
真是一段充滿激情的演說,黃時雨差點兒就信了。不過中年人哪有這么好騙,“說實話,我建議你去看看精神科,或者心理科。這不是罵你,我真心這么建議。被萌動踢開,你沒受什么刺激吧?”
“我能理解你這么想,但你嘗試一下,總不吃虧。”
“我這么久沒和李北還有海燕見面,再去找她們,卻是給她們說這種事,你猜她們會怎么想我?都不如推銷個面膜靠譜?!?/p>
“我知道。但……包含了除我之外的其他人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存檔,只有那一個。我們四人必須一起回去,少一人都不行。幫幫我吧,也是幫助你們……”
“不如這樣,”黃時雨半開玩笑道,“你今天標記我一下,到了明天,你讓我回到今天,我就信你?!?/p>
黃時雨以為于烽做不到,必然會推脫,但于烽立馬答應了,“沒問題。成功后,你幫我跟海燕和李北說說?!?/p>
這下倒輪到她騎虎難下了。她遲疑半晌,“好吧,那就試試?!?/p>
于烽住在一個安保措施嚴密的中高端小區(qū),看來他在萌動的那些年還是掙了不少錢。既然財務自由了,卻仍想著要扳回這局,真是人心不足。
黃時雨跟他進了家。
房子很大,光客廳就得有六七十平方米了,但沒什么奢靡的享樂之物。整個客廳被一臺形狀詭異的巨大裝置填滿。
于烽拿出一只外形看著像是數(shù)碼相機的東西,給黃時雨拍了照。
“它就是‘存檔機器,這樣就算標記了?!庇诜橐贿叢僮饕贿呎f,“至于那臺大家伙,是讀檔時用的?!?/p>
黃時雨看了看自身,沒任何變化?!斑@就行了?那我可以走了?”
“嗯,明天來這里……對了!沒必要等到明天!我們馬上就可以驗證?!?/p>
黃時雨想了想,明白了于烽的意圖,要了把剪刀把自己衣服下擺剪出幾個破洞,“可以了?!?/p>
于烽指了指位于裝置中心的一間密閉小屋,“進去吧。”
小屋里響起嗡嗡的轟鳴,各種顏色的光流動變幻。黃時雨集中注意力盯著每一處動靜,但好像全麻一樣,不知怎么就斷片了一瞬,再恢復意識,已經(jīng)在小屋外了。
于烽正拿著存檔相機給黃時雨拍照,說:“這樣就算標記了。至于那一堆大家伙,是明天讀檔時用的?!?/p>
黃時雨觀察著于烽,他確實是幾分鐘前的狀態(tài)。最關(guān)鍵的是,她衣服上剪出的破洞沒了,完好如初?!耙呀?jīng)試過了,我信你了?!?/p>
于烽了然,“看吧!都是真的。而除了穿梭者,別人不會知情?!?/p>
“你讓我們和你一起做這個事,你想得到什么?”
“如果成了,我要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權(quán),你們仨百分之五十一。”
黃時雨不置可否,邁步到門前準備離開,“我會先去找她們。之后再聯(lián)系你?!?h3>2
周六清晨,黃時雨坐在高鐵上,去幾百千米外的一個小城。
她知道,她不在,先生只會帶著女兒打一天游戲,吃垃圾食品外賣。但她想開了,任由他倆擺爛一天又死不了。這就行了。
她跟家里說是自己要加班。先生說:“嚯,什么公司啊,發(fā)那點兒工資還想讓人加班?”但也沒再多問。
高鐵像一條巨蛇,在驚蟄回春的大地上飛馳前行。她先去找李北。
李北、盛海燕和她,是大學期間的好友,但她們不在一個系。李北是數(shù)學系的天才,一米七八的身高,短發(fā),一張厭世而不羈的臉。在漫展上反串COS禁欲系男神,排隊來看她的粉絲能繞場館三圈。
兩小時后,高鐵在一個小站???。站臺很新,卻沒什么人。黃時雨下了車,踏進這個陌生的城市。
這是她第二次來。
上一次還是十幾年前,那時她剛懷孕,李北剛定居這里。
小城比十幾年前新,柏油公路縱貫東西南北,在綠化帶隔出的規(guī)整空間里,一座座住宅樓呈方陣型排開。但路上的行人大多在五六十歲以上,沒有年輕人。
憑借精準的導航,黃時雨沒費什么工夫就找到了李北工作的社區(qū)。她走進居委會辦事大廳,一眼看見了坐在內(nèi)室角落的李北。她正對著一臺電腦發(fā)呆,還是那張厭世的臉,但浮腫嚴重,不羈已經(jīng)沒了。仍舊是短發(fā),卻是那種最普通的中年女性常見款式,軟塌塌貼在頭皮上。
黃時雨對坐在臺前接待的辦事員說:“您好,我找李北。我是她的朋友。”
辦事員意外道:“李北還有朋友呢?”隨即意識到自己失言,客氣又敷衍地笑了笑,轉(zhuǎn)頭朝角落喊,“李北,朋友找?!?/p>
李北扭頭看過來,見來人是黃時雨,眼神躲閃了一瞬。之后起身,一瘸一拐走向這邊。
“你怎么來了?”她淡淡地問。
黃時雨拉她到一旁,“確實有事找你。方便跟我出去聊聊嗎?”
李北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不方便走太遠。就在門外路邊,行嗎?”
黃時雨同意。兩人一前一后出門,她刻意去看李北的手,但李北將手插在衣服兜里。
她們在路邊的綠化帶里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
“前幾天,于烽來找我……”
“他還有臉?”
“現(xiàn)在情形不同往日,雖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他搞出一個神奇的裝置。”黃時雨挑著重點信息,給李北說了來龍去脈。
李北問:“你信他?”
“技術(shù)是真的,我試過了。但對于他的目的,他要得到什么,我不信。不過,我們這回防著他就行,只要利用那個技術(shù)……”
沉默了一會兒。
“時雨,你看看我。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已經(jīng)沒有重來一遍的心氣了?!?/p>
“就因為你現(xiàn)在這樣,所以才更要重來一遍!”黃時雨提高了音量,“我為什么先來找你,為什么同意于烽回到2025年讓一切重來,難道我真的是為了發(fā)財,為了干倒那個狗屁萌動互娛嗎?萌動的事,我們是不甘心,但再來一次我們是不是就真的能成功,那根本無所謂。就算我們?nèi)耘f做不成事業(yè),仍舊干不翻萌動,至少你可以不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數(shù)學系的天才,計算機系研究生,算法大神,現(xiàn)在呢……”
李北的手就沒從衣兜里離開過。但不用再看了,黃時雨又不是不知道。她們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沒多久,李北就出了事。她在街上偶遇兩名醉漢欺負一個女孩,上前幫女孩解圍,之后跟醉漢扭打在一起。一雙手被醉漢用酒瓶砸成粉碎性骨折,腿也傷了。
那雙手纖細修長。作為COSER的李北,曾被粉絲稱作“手控福音”,而作為一名程序員,那雙手在鍵盤上靈巧地翻飛,她們創(chuàng)業(yè)項目的一行行代碼,全都由那雙手實現(xiàn)。
現(xiàn)在呢,黃時雨沒說出后面的話是,現(xiàn)在,李北在一個社區(qū)居委會,負責維護居民登記系統(tǒng)。哪怕她的手只剩食指能用,也足以勝任這份工作。這是在見義勇為中雙手廢掉后,政府給李北安排的閑職。
“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嗎?”李北盯著地面,“這里大家都挺照顧我,我沒什么不滿的?!?/p>
“我沒立場替你覺得不好,但我還是……替你惋惜。李北,你再想想,下周六,我在這個地址等你過來,等到晚上八點。”黃時雨把于烽家的地址發(fā)到了李北手機上。
李北沒有拿出手機點擊確認,由始至終,她的手都插在兜里。
“那我走了?!秉S時雨告別。
“一起吃個午飯嗎?”李北問。
“不了,我趕回去,下午還要找海燕?!?/p>
“她……”李北想說什么,但沒說出口,“幫我給她帶好?!?/p>
回程的高鐵上,黃時雨琢磨著李北最后沒說出口的那句話。她應該是想問海燕會怎么決定吧,畢竟那是四個人共同的節(jié)點,缺了誰都無法成行。而海燕是他們四人里過得最好的一個,她有什么理由要和大家一起回到過去再折騰一次?
列車進站,直接站內(nèi)轉(zhuǎn)乘地鐵。在搭地鐵去海燕家的途中,黃時雨又遇到了“戀人系統(tǒng)”的廣告投放。這次針對的是男性用戶,主角是一名白發(fā)傲嬌少女。她叉腰站在公寓門口,因賭氣而鼓著腮,“你啊,就盡管加班吧。我是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想你的!”
和十幾年前相比,更逼真的技術(shù)、更精細的建模、更流暢的動作,哪怕只是一個如此標簽化的蒼白人設,也演繹得讓人心動??磥?,資本足以抹平內(nèi)容和技術(shù)上的溝壑。她們曾經(jīng)很擅長內(nèi)容創(chuàng)作,也有獨門技術(shù),但資本有錢,某種程度上,有錢就能做出一切。她們所擅長的,到底有沒有競爭力,到底能不能拿去跟雄厚的資本上演一出蚍蜉撼大樹的好戲?
出了地鐵,換上一輛接駁車,終于抵達盛海燕所居住的近郊別墅區(qū)。
到了她家門口,只見一名優(yōu)雅的老婦人一臉嚴肅地從院中走出。盛海燕披著一條薄羊絨披肩,站在小洋樓門口,恭送老婦人離去。
司機把車滑行到老婦人跟前,下車扶老婦人上車。黃時雨站在一旁,進院也不是,出也不是;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
倒是老婦人先招呼黃時雨道:“新來的阿姨哦?請進吧,我兒媳在,有什么事她給你交代。”
黃時雨看了看自己從頭到腳加在一起不到千元的休閑服,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
好在,老婦人沒多逗留,乘車而去。黃時雨步入院子,盛海燕拉她進了屋。
不愧是嫁了富二代的闊太太,盛海燕保養(yǎng)得很好。明明是同齡人,看上去比黃時雨年輕個七八歲,又因為沒生孩子,身材也沒走形。
剛在沙發(fā)上坐下,黃時雨就看見了茶幾上放的一本冊子,是一家高端醫(yī)院孕產(chǎn)中心的介紹。
黃時雨想裝作沒看見,但盛海燕先開口說:“我婆婆剛拿過來的?!?/p>
“你和那位結(jié)婚時,不是說好了丁克嗎?”黃時雨小心地問。
“他是想丁克,但哪兒拗得過他爸媽???公司是他爸媽的,房子是他爸媽的,生不生,哪由得他自己?!彼D了頓,“但子宮是我的。我生不生,還是我說了算?!?/p>
“你婆婆怎么說?”
“她說我已經(jīng)這個年紀啦,再不生就生不出來了。如果我今年內(nèi)還沒有生育打算,明年她就去找代孕——不用我出卵子的那種?!?/p>
“讓你老公跟別人生個孩子?這樣生出來的孩子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直白點說就是這樣。不過我也沒所謂啦,反正我不生的。別說這些了,時雨,你難得來找我,什么事?”
“我上午去找李北了?!?/p>
“她……還好嗎?”
“我覺得她過的生活配不上她。但她自己覺得還可以?!?/p>
“這種事吧,如人飲水,冷暖自知?!?/p>
“海燕,我覺得你過的生活,也配不上你。”
“哦,是嗎?那你覺得我配過什么樣的生活呢?”
黃時雨環(huán)視了這個挑高近十米的大客廳一圈,問:“你還畫畫嗎?”
“不畫了。漫畫家嘛,又窮又累?!笔⒑Q嘤瞄_玩笑的語氣反問,“你是覺得我要過那種又窮又累的生活才配?”
但黃時雨沒有笑。她認真而惋惜地說:“我只覺得你是海燕,不該做這籠中鳥?!?/p>
盛海燕,美術(shù)系的異類,別人都畫“正經(jīng)的藝術(shù)”,只有她天天畫二次元美男的性感同人圖,被粉絲稱作“菩薩下凡”。后來她開始畫原創(chuàng)漫畫,從大四到畢業(yè)后的三年,連載了四年完結(jié),雖然沒有火到人盡皆知,也積累了一眾忠實讀者。
三人一起創(chuàng)業(yè)后,她自然而然負責了項目中所有美術(shù)的部分。黃時雨筆下那些性格各異的角色,在盛海燕的畫里終于有了清晰的面目??上鼈儭麄儭]有機會被其他人看見、喜愛,就在硬盤中死去,永不再見天日。
“籠中鳥嗎?”盛海燕起身走到窗邊,“……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如果有機會再選一次呢?”黃時雨說了于烽的事。
盛海燕愣了半晌,才問:“他要什么條件?”
“如果成了,他要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權(quán),我們仨百分之五十一?!?/p>
盛海燕笑出聲,“像他的風格。這么多年,他還是這樣。知道我們的底線,但會在我們的底線上爭取最大值。挺好,他如果不要這么多,我倒懷疑他是不是另有目的了。”
“那你來嗎?”
“我會想想?!?/p>
該說的都說了,黃時雨起身離開。她躊躇著走到門口,才鼓足勇氣又說:“海燕,其實是我自己不甘心,是我自己想重來一次?;蛟S李北和你都滿足于現(xiàn)在的生活,但我不……”
言盡于此,再說下去也沒意思,會變成沒完沒了的抱怨和倒苦水。每個人走上什么路,說到底也是由自己的一次次選擇筑成,不怨別人,不足與人道。
黃時雨擺擺頭,“算了,不說了。下周六,我等你們。”
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憶過那段日子了。并不是那段日子被遺忘、蒙塵,而是因為它太過珍貴,于是將它藏在心底,仿若連回憶都是對它的褻瀆。這一周,黃時雨終于可以將它從心底的角落捧出,貪婪地、不加節(jié)制地回想。
自從在大學的ACGN①社團相識,黃時雨和李北、盛海燕就成了最好的朋友。畢業(yè)后,黃時雨在一家游戲公司做了三年編劇。這期間,盛海燕作為自由漫畫家,完結(jié)了她最重要的作品;李北則讀了計算機碩士,并拿到幾項技術(shù)專利。
二十五歲那年,她們重新聚首,決定干票大的。
那是2022年,虛擬偶像產(chǎn)業(yè)仍處于起步階段,雖有一些向泛用戶擴散的嘗試,但技術(shù)仍未成熟,總體不溫不火;以角色為賣點的二次元游戲賽道則“卷”得飛起,各游戲廠商投入大量資金和人才進行游戲角色設計,創(chuàng)造一個角色會涵蓋性格、外貌、語音、背景故事、動作、演出等方方面面。這些角色不再是游戲中執(zhí)行玩法的工具,而是資本家的搖錢樹,是玩家的心動對象。玩家花大量金錢養(yǎng)成角色,建立好感度,它們——不,他們——撐起了一部分當代人的情感。當代人在現(xiàn)實世界愛無能,不婚不育,但會真情實感地喜歡那些由數(shù)據(jù)筑成的角色。
甚至有人宣布和虛擬偶像結(jié)婚,和購買的虛擬偶像手辦同吃同住。
作為三名深諳此道的愛好者及相關(guān)行業(yè)從業(yè)者,黃時雨她們產(chǎn)生了一個創(chuàng)業(yè)計劃:將虛擬角色與用戶深度綁定定制,為每一名用戶提供可以全天候陪伴的虛擬角色。這便是“戀人系統(tǒng)”的雛形。
彼時,黃時雨在網(wǎng)站寫文,盛海燕把漫畫版權(quán)授予了一家大平臺,李北則把專利賣了,三人都有了能夠維持基本生活的收入。她們成立了雨燕北工作室,一頭扎進開發(fā),花一年時間做出了可以展示的程序。
那是一個虛擬男角色,黃時雨為他創(chuàng)作了完整的人設和故事線。盛海燕為他繪制了精美的外形,做了3D建模,將各種表情、動作微調(diào)到完美。李北突破了幾項AI算法技術(shù),讓虛擬角色以投影的形式存在,并能更自然地和用戶交互。
之后,她們卡在了實體產(chǎn)品制作這一步。這并非什么新技術(shù),但三人此前完全未接觸過。彼時,盛海燕的男友于烽恰巧有些這方面的人脈,在于烽的引薦下,她們跑了若干工廠,廢了七八件樣品,終于在又磨了一年后,將這個角色制作為“玻璃罩中的小人兒”,成為可以拿在手中與之交互的實體存在。
憑借這份demo①產(chǎn)品和一份商業(yè)計劃書,她們收到了光核科技集團的邀請,進行關(guān)于合作可能性的商談。
光核科技集團旗下有多項產(chǎn)業(yè),目前其游戲部門風頭正勁,主攻二次元市場,爆款產(chǎn)品玩家遍布全世界。游戲中每推出一名新角色都能引發(fā)網(wǎng)絡熱議,甚至登上熱搜。
周一的下午,她們坐在公司明亮的會議室里,來與她們會面的是集團副總裁、游戲事業(yè)部負責人劉總,以及公司拳頭產(chǎn)品的制作人。
劉總和制作人詳細傾聽了她們的創(chuàng)業(yè)思路,并不時對技術(shù)細節(jié)發(fā)問。她們一一解答,眼看著聊得十分投機。
末了,劉總卻來一句,“你們的產(chǎn)品很好,但不會有市場?!?/p>
黃時雨被這一句打蒙了,一時氣結(jié),又不知如何反駁。李北風輕云淡慣了,但此刻臉上也露出些許費解。
只有盛海燕,長期奮戰(zhàn)在跟網(wǎng)友戰(zhàn)斗的第一線,處變不驚地露出微笑,“那您找我們聊這么半天,是因為很閑嗎?”
劉總大笑,“當然不是?!彼D了頓,“這個產(chǎn)品想法很好,但歸根結(jié)底,它能不能賺錢,最重要的是有沒有IP支持。你們原創(chuàng)的人物設計,沒有IP基礎,怎么賣給別人?”
這確實是個問題,她們并非全然不知。為此,黃時雨和盛海燕早就在發(fā)力,這次雖然只拿出一個人物,但背后相關(guān)的故事,兩人已開始小說和漫畫的創(chuàng)作,目前也有一定的粉絲積累了。但跟大IP相比,的確是有差距的。這需要時間、人力、金錢去打造和運營。
盛海燕說:“不投入就不會形成大IP,不是大IP就無法獲得資本的投入。這不成悖論了嗎?”
劉總道:“確實如此,所以現(xiàn)在的公司在投資新IP時都很謹慎,但現(xiàn)成的東西就不一樣了,我們的游戲有IP基礎。你們?nèi)齻€加入我們公司吧,我們會給你們專門設立一個部門來做這件事,把我們游戲里那些高人氣角色做成這樣的產(chǎn)品。在我看來,它本質(zhì)上還是手辦,會跟人交互的手辦?!?/p>
三人從沒想過這種結(jié)果。她們一直是以創(chuàng)業(yè)的姿態(tài)做這件事,給游戲角色做周邊產(chǎn)品不是不行,但她們想要的是以商務合作的形式展開。她們的野心,是作為獨立工作室,跟其他任意公司合作,給所有的ACGN產(chǎn)品中那些令人難忘的人物做這種“次世代手辦”,并打造屬于自身的IP,而不是作為某一家公司的掛件,進行新業(yè)務試水。難道她們付出了兩年,只是為了得到面試機會來光核科技集團上班嗎?
她們對視一眼,統(tǒng)一了彼此的想法。海燕起身,“這個提議并不符合我們的預期。事實上,還有其他的公司想跟我們商談合作的事,因為貴司目前在二次元游戲領域極具實力,我們才先來與您商談,并帶著足夠的誠意。既然如此,我們會再綜合比較其他公司的條件,考慮后給你們答復?!?/p>
確實還有幾家公司邀請她們面談,可談完結(jié)果都不太理想。她們開始懷疑,她們做了兩年的這個產(chǎn)品,是不是真的不好呢?
——不是的。
沒有不好。時間已經(jīng)證明了,以她們的思路為雛形起步的“戀人系統(tǒng)”,經(jīng)過多次形態(tài)的迭代更新,早已成為當今最賺錢的文娛項目。那年她們處處碰壁,既是因為疫情下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不好,資方投資都很謹慎;又因為她們都是年輕小姑娘,資本不斷提出嚴苛的條件,以為她們能夠步步退讓;更因為她們社會經(jīng)驗太少,都只想著如何把產(chǎn)品做成,卻不懂人心險惡。
很多事,成了是因為天時地利,不成是因為陰差陽錯。
就這樣回憶著那些往事,一周過去了。
約好的周六傍晚,黃時雨先到了于烽所在的小區(qū)。兩人在小區(qū)旁的館子里吃晚飯,同時等不知會不會來的盛海燕和李北。
于烽說:“我知道你們恨我?!?/p>
當然恨,恨得想起來就惡心。但黃時雨說:“沒有,你太看得起自己了?!?/p>
于烽掛起癩皮狗一樣的笑容,舉起啤酒杯,“不恨更好,那祝我們合作愉快?!?/p>
黃時雨早看透于烽這副嘴臉。當年,于烽是物理系的高才生,長得也不賴,自視甚高。大伙兒畢業(yè)后,他一路讀到博士,但見到同學要么在企業(yè)掙到高薪,要么創(chuàng)業(yè)發(fā)財,自己卻還得看導師臉色行事,是窮學生一個,所選的研究方向又半天出不了成果,眼看就要肄業(yè),心態(tài)漸漸失衡。他最終選擇鋌而走險,偷走她們?nèi)说男难?,賣給光核科技集團,拿到職位,拿到股票,賺到讓他財富自由的錢。
但現(xiàn)在,她們又必須靠他才能回到過去,讓這一切從未發(fā)生。
李北和盛海燕會來嗎?
有那么一瞬,黃時雨希望她們還是別來了。就算重來一次能改變結(jié)局,難道要把這十幾二十年的日子重新過一遍嗎?日子總不會一帆風順,那些難以跨過的坎,不是現(xiàn)在這些,也會是別的一些什么。又要再熬幾次嗎?
但就在這時,盛海燕來了。
盛海燕一到,就和于烽針鋒相對,完全不給于烽留面子。于烽暗示黃時雨幫他說點好話,黃時雨沒理。她不停拿出手機看時間,都快八點半了。李北不來了嗎?那就讓這場鬧劇結(jié)束在這里好了。
那年,和幾家公司的談判都進入了瓶頸,拖著拖著,又過了一年。這一年,她們繼續(xù)完善產(chǎn)品,中途又跟光核科技集團碰了兩三次,雙方始終沒達成一致。
但光核的態(tài)度越來越軟化,后面幾乎同意了她們提出的所有條件。雙方在網(wǎng)上都談好了,說是公司正準備投資合同,邀她們兩周后去公司現(xiàn)場簽約。
在約定的簽約日上午十點,她們接到光核科技集團通知:不打算投資她們了,所有已在進行中的合作、未來可能的合作,全部取消。
她們一下全蒙了,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能接受光核的說法:集團再次評估了她們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認為沒有前景。
接連的打擊,令她們喪失了全部信心,終于放棄。
幾個月后,當時還在和于烽戀愛的盛海燕發(fā)現(xiàn)了端倪。是于烽,在約定的簽約日前一晚偷拿到李北開發(fā)的機密技術(shù),給了光核。她和于烽大鬧一場,但終究于事無補。于烽就此成為她們的仇人,而放棄了這項事業(yè)的她們,各自滑向人生的B面。
雖然未開口明說,黃時雨認為——她相信盛海燕也如此認為,李北是她們之中最慘的一個。那么耀眼的她,因為一場見義勇為,整個人生軌跡完全改變。一想起李北,黃時雨就熱血往頭頂冒,絕不能就這么算了!可是……
她在心底嘆了口氣,抬頭望向街口。
黑夜之中,一個蹣跚的身影漸漸顯現(xiàn)。
黃時雨心中為之一振。
因腿腳不便,那個身影走得不快。雙手還是插在兜里。明明是高個子,卻完全和“挺拔”這個詞扯不上關(guān)系。
身影越來越近。
黃時雨忍不住揮手高喊:“李北,這里!”
她心如死灰很久了,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心中都不會起波瀾。但這一刻,她感覺熱淚像要從心中流出。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可以在街上大跳大喊嗎?她不管了。她跳起來雙手交叉揮舞,生怕李北看不見。
李北并沒有因黃時雨的激動加快腳步,還是那么不緊不慢地走著。
她終于走到了所有人面前,看了看大家。
“抱歉,遲了些。既然都來了,我們就開始吧?!?h3>4
回到過去幾乎是一瞬間的事,讓人有些轉(zhuǎn)不過神。從體感上說,你前一秒還是一名四十多歲、人生失意的中年人,下一秒,你的靈魂仍舊如此,卻來到了十六年前的2025年,擁有了一具二十八歲的軀殼。
她們互相打量彼此年輕的容顏。李北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別過頭待了一會兒。
于烽在一旁得意地拍大腿,“看吧,成了?!?/p>
夏日晚風,街邊的燒烤攤,矮木桌,小塑料凳。他們四人圍坐在一起,桌上是尚有余溫的烤串兒。這就是當年的情景,在和光核科技集團簽訂合同的前夜。他們準備材料一直忙到九點多,于烽提議請大家下樓吃夜宵。
心情和當年完全不一樣了,沒人動桌上的食物,它們很快變涼。盛海燕說:“于烽,我想起來了,你請我們吃這頓飯,不僅用你那個什么機器拍了合影,那天你還拼命勸我們喝酒。當時我只以為是你不懂事愛胡鬧,沒想到你全都計劃好了。想把我們灌醉,好偷材料是吧?”
“結(jié)果你們不是都不喝嘛,說怕耽誤明天?!?/p>
“但你還是趁我睡著把材料偷走了?!?/p>
“海燕,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當時年輕,考慮問題不成熟……我不會再這么做了。這次你們的敵人不是我,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把這些年失去的,從萌動手中搶過來嗎?”
“別套近乎?!笔⒑Q嗬淅涞囟⒅诜?,“你把手機交出來,今晚你隨便睡,但我們會輪流盯著你,不介意吧?”
大家回了出租屋,是當時黃時雨和李北合租的一套兩室一廳。于烽睡沙發(fā),留一個人在客廳盯他,另兩人到臥室睡覺。
黃時雨醒得早,負責盯黎明前這一段。
五點過,天光一點點變亮。屋里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像死去的記憶。
餐桌在客廳的一角,黃時雨坐在桌邊,打開筆記本電腦,瀏覽過去的文檔。
原來那些年,自己寫了那么多……她一邊看,一邊回憶當時的心境,甚至忍俊不禁。誰能抗拒想象中的完美戀人呢,誰能抗拒喜歡的角色活過來在身邊陪伴自己生活呢?當時的她們?yōu)槭裁床荒茉僮孕乓稽c兒,被資本拒絕、簽約不順利,總以為是自己不夠好,就沒想過會是別人的問題。
等大家都睡醒,吃過早飯,她們又再次整理確認了資料。
沒人提,但每人心里都很忐忑。十點鐘還會接到那個取消簽約的電話嗎?
黃時雨緊張得不停地上廁所,半小時去了三次。到底在期待著些什么啊,難道還不明白沒有期望才不會失望這個道理嗎?還是因為這件事太過離奇,超越常識,因此讓人有了不切實際的期待呢?
十點了。十點零一分。十點零二分。十點零五分。
電話沒有來。
歷史被改變了!
她們沒像年輕女孩那樣歡呼雀躍,只是彼此點了點頭,眼中泛起亮光。
李北一直謹慎地進行著最后一次程序自檢測試,這么多年沒碰相關(guān)內(nèi)容,此時雖然回到完好的身軀,技藝卻生疏了,輸入口令都小心翼翼。但過了十點這個時間之后,她明顯輕盈了,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起來。
盛海燕整理完項目的全部畫集,去洗了頭。二十八歲的她一頭黑色長發(fā),漂亮又靈動。
黃時雨也檢查完了所有策劃案和文檔。
其實她們不用再檢查一遍,這些內(nèi)容早在昨日,曾經(jīng)的她們就準備好了,只等著今天去跟光核科技集團簽約。但她們初來乍到,好像不再檢查一遍,就不夠誠意。
中午,她們叫了外賣。吃完后,帶上材料,叫了輛網(wǎng)約車,準備出發(fā)。
電話是這時響起的。一個陌生號。
黃時雨下意識地認為是網(wǎng)約車司機,接起來就說:“師傅您稍等哈,我們已經(jīng)在下樓了,馬上就到。”
對面頓了頓,“那個,請問是雨燕北工作室嗎?”
黃時雨整顆心猛地往下一沉,不好的預感。她定了定神,“啊,對,是我們?!?/p>
盛海燕在前方催促,“時雨,快點兒呀,車不是在等我們了嗎?”
黃時雨擺擺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大家看著黃時雨的臉色,明白過來。
黃時雨捏著手機,像捏著一坨沉重的鐵。對面說:“你們好,我是光核集團劉總的秘書,這邊打電話呢,是非常抱歉地通知你們一聲,經(jīng)過公司高層連夜緊急商議,決定暫緩與您方的投資簽約流程。有什么消息,我會及時跟你們溝通的。隨時保持聯(lián)系?!?/p>
一長段話,一套標準說辭,一氣呵成,讓人連置喙的余地都沒有。
但這是第二次了,不能像第一次那樣愣住,被動地說“哦,好”。黃時雨趕緊打起精神,搶在對方掛電話前說:“可以請問一下是什么原因嗎?還有我注意到您說的是‘暫緩流程,那流程什么時候會再次推進呢?”
“這是公司的戰(zhàn)略規(guī)劃調(diào)整,遇到這種情況的不止你們一家呢。我們劉總是非常認可你們能力的,但公司要調(diào)整未來的投資策略,也算是不可抗力?!?/p>
黃時雨不愿掛電話,她不想又死得不明不白,說是死纏爛打也好,她纏著對方追問原因,但最后還是沒能問出什么,電話被掛斷了。
其他人緊張地看著她。
電話又響了。黃時雨趕緊接起來,“喂,您好?”
這次卻是真正的網(wǎng)約車師傅,“我等你們半天了,你們到哪兒了?!”
“啊,我們不用車了,稍等我取消一下訂單。對不起?!?/p>
說完“對不起”,黃時雨在樓道里蹲下來哭了。為什么她們被人放鴿子,就連一句“對不起”都得不到?
她想起了自己的人生。之前的她逃避這個現(xiàn)實,刻意不去想自己的失意,因為她的生活雖然談不上好,但也絕不壞,是大多數(shù)普通中年人過的日子,所以她就催眠自己說,就該是這樣,大家都是這樣,活著就是這樣。但現(xiàn)在呢,自從有了重來的機會,內(nèi)心隱藏的欲望清晰地顯露出來,她明白了,她根本不喜歡之前的人生,簡直太討厭了。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很快跟家里介紹的條件合適的相親對象結(jié)婚,年齡剛好適合生育,于是趕在三十歲前懷孕生了孩子。一切都踩在無可挑剔的節(jié)點,日漸被生活裹挾,便放棄了寫作,只是上班、帶孩子,偶有閑暇也沒精力創(chuàng)作,而是看些垃圾短視頻消磨時間。和先生之間沒有感情,也沒有大矛盾,離婚太麻煩也沒必要,跟誰不是搭伙過呢。這樣的人生,與其說是活著,不如說是在等待死去。爛透了。
爛透了!
卻是李北最先過來安慰她。李北蹲到黃時雨身旁,拍拍她肩膀說:“沒關(guān)系。又不是第一次經(jīng)歷了?!?/p>
黃時雨抬頭,透過眼淚,不太好意思地看著李北。
李北接著說:“能改變固然很好。不能改變,無非就是和之前一樣。”
可是,你怎么能跟之前一樣?黃時雨在心里問,她沒力氣問出口了。
“是啊?!笔⒑Q嗤刈?,“我們又沒什么好輸?shù)?。?/p>
可是,明明賭注最大的就是你。如果輸了,可能連之前優(yōu)渥的闊太太生活都要失去。
黃時雨拭去眼淚,深呼吸,止住哭泣。她呀,既算不上慘,賭注又算不上大。她是最沒有資格哭的。她在不甘心些什么呢?
接下來的日子,她們自然又試著聯(lián)系光核科技集團爭取了幾次,但并未扭轉(zhuǎn)集團高層的決策。于烽托人打聽,得知就在簽約那天上午,他們自己的程序組攻克了之前沒能解決的技術(shù)問題,于是緊急叫停了對雨燕北工作室的投資。目前,光核科技集團內(nèi)部已經(jīng)立項這個所謂的次世代手辦,或者說“虛擬戀人”的項目,代號“萌動”。
改變了一些,又什么都沒能改變。
幾個月一晃而過,來的時候還是夏天,轉(zhuǎn)眼間秋天都結(jié)束了。昨夜一場風雨,今天樹葉就掉了個精光。但她們還沒徹底偃旗息鼓,所有人心中都吊著最后一口氣,那就是,這一年的冬天要來了。
這一年的冬天,12月3號,是李北見義勇為的那天。
她們就是彼此在這個城市的朋友,沒有其他相熟的人可以邀約同行了。她們也猶豫過還要不要去,但最終選擇了去。12月3號這天晚上,她們一起去了那條街,再加上于烽。李北記得,上次對方是兩名男性,那么這一次,他們四個應該沒問題。
她們想了很久要不要揣把剪刀在身上,最后決定還是別帶。帶銳器很可能只會讓事態(tài)更為失控。畢竟她們已經(jīng)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到時只要一有苗頭就及時報警。
為了萬無一失,她們在出發(fā)前還讓于烽給存了個檔,想著即使失敗,也可以讀檔重來。
當時于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們以為是存檔的成本比較高,于烽舍不得。盛海燕說于烽你別磨磨唧唧的。于烽就沒說什么,拿了存檔照相機出來一聲不吭完成了一系列操作。
一開始,事情的發(fā)展和上次一模一樣。不同的只是上次李北是一個人,這次有他們四個。女孩被兩名醉漢搭訕,女孩不理,醉漢就去摟抱女孩,兩邊起了沖突。
黃時雨這個時候已經(jīng)拿手機報警了。他們一起站出來把女孩護到身后,斥責那兩名男子。
醉漢拎著酒瓶就要打上來。雖然黃時雨他們?nèi)硕?,但畢竟都是沒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的紙老虎,只得硬著頭皮應付,盡量拖延時間等警察趕到??僧斔麄兒湍莾擅頋h扭打在一起,都沒占著便宜之時,又有兩個男的走過來了。
原來他們一伙是四個男人,之前其中兩人去上廁所了。兩人回來見自己的同伴正跟人扭打,當下便操起酒瓶沖過來。
黃時雨心下一慌,想跑但已經(jīng)跑不掉了。她倆擋在被欺負的那個女孩前面,李北又擋在她倆前面。黃時雨和盛海燕把李北死死往后拽,但敲碎的酒瓶再次扎進李北雙手。面對四個男人,李北很快招架不住。倒是于烽出人意料地勇了一回,他撞開幾個男人,又擋到了李北前方,頭上很快挨了幾下,血從腦門往下流。
終于聽見警笛聲,警察趕到了。
滋事的四名男子被警察帶走,黃時雨他們?nèi)チ思痹\。
處理完傷口,于烽要留觀有沒有顱內(nèi)出血,李北的手要等著明天做骨科手術(shù)。黃時雨和盛海燕守在床邊。四人待在昏暗的急診病房,一言不發(fā)。
沉默了好一陣,盛海燕問:“于烽,你睡著沒?”
于烽說:“沒有?!?/p>
盛海燕說:“要不然讀檔重來一次?”
于烽卻悶了一陣,才說:“讀檔技術(shù),按正常的時間點來說的話,我是在十幾年后才能突破難點,又花兩三年找材料和制作調(diào)試機器,才真正投入使用。也就是說,即便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了技術(shù)原理,但要把那臺機器做出來,至少需要一年。而且,之前我有錢,可以搞到很多貴重零件。但現(xiàn)在,我們連錢也沒有。那臺機器的成本——就算我做過一次,有了經(jīng)驗,能避免很多浪費和返工,但沒有個上千萬,是不行的?!?/p>
原來這就是于烽欲言又止的原因。黃時雨問:“所以,沒有讀檔的機器,無論我們存多少檔,都毫無意義?”
“……對。”
“我們?nèi)绻朐僦貋?,就得等讀檔的機器造出來,至少好幾年,甚至十幾年后,等和之前的時間線重疊了,才可以?”
“不?!庇诜槁冻鲆粋€詭異的笑,黃時雨從來沒在一個笑容中看到過如此的嚴肅、滄桑、絕望。他額頭還裹著繃帶,讓這個笑顯得更為瘆人。于烽搖了搖頭,“比你、比你們想象的要更糟?!?/p>
“你什么意思?”黃時雨不由得提高音量。對面床的老太太看過來,黃時雨只得壓著嗓子,“你把話說清楚,別說一半?!?/p>
于烽臉上帶著那種笑,“有沒有想過,如果這一次我們永遠掙不了上千萬,再也造不出那臺讀檔機器了呢?”
“再也……造不出?”
“而且,我現(xiàn)在終于可以確認了。我先要糾正你們一個錯誤的概念,不存在‘上一次的時間線和‘這一次的時間線……我的那臺機器并不能改變時間線,我們?nèi)耘f在之前那一次的時間線上?!?/p>
“什么叫你現(xiàn)在可以確認?你之前不確認的是什么?你之前隱瞞了什么信息?!”
“我之前不確認的是,時間線究竟能不能改變?!?/p>
“那你為什么現(xiàn)在就確認時間線不能改變了?如果不能改變,那我們是怎么回事,我們經(jīng)歷的這些算什么?按照上一次的時間線,我現(xiàn)在應該已經(jīng)跟相親的男人快結(jié)婚了,但這一次我根本沒按我父母的要求去相親,明明就改變了!就算不提這些小事,那像你說的,之前的時間線上你造出了讀檔機器,這一遍卻有可能根本造不出來,這么大的事,走向完全不一樣,怎么能說無法改變?”
“因為它不重要。因為它什么都改變不了。所以它是不是被制造出來,根本無所謂。明白了嗎?”
“于烽,你是不是撞壞腦子了?”
“沒有!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這個我想不通的問題,終于想通了!原來如此!我所有的疑問都解開了!時間才是最偉大的主人,我們都是它的奴隸……”
大家思索著于烽說的那些。
過了一會兒,盛海燕說:“這樣吧,于烽,既然你確認了什么都改變不了這一點,干脆讓我們回去吧。我們也別費這勁兒了?!?/p>
“你說的回去是指,回到我們這次讀檔前,2041年,對嗎?”
“廢話,要不然呢?”
于烽搖搖頭,“回不去了?!?/p>
原來這才是今晚的終極核彈。黃時雨突然回想起在公司樓下被于烽攔下那日。當時于烽看起來歷經(jīng)滄桑,像個干癟的茄子。哪怕他被萌動一腳踢開,也解釋不了那種滄桑。
黃時雨想到一種可能性。
這太可怕了,她不愿相信這是真的。她試探著問:“于烽,你是不是,已經(jīng)讀過很多次檔了?”
“對啊?!庇诜檠鲱^靠在病床的枕頭上,呆滯地望著天花板,“你不是問過我,像我這么貪婪的人,怎么會來找你們一起做這件事?我明明應該獨享這個秘密,用讀檔大法一遍遍重來,總有一次我能成功,站上巔峰……你沒看錯我,你們應該都清楚,我的確是這樣的人。我根本沒有變好,也沒有良心發(fā)現(xiàn)。我是這樣做了,我起碼讀了二十多次檔……”
“只能往過去回檔,而一旦回檔,在它之后的所有存檔就被‘洗掉了,因此無法再往后跳,對不對?”黃時雨聲音發(fā)顫地問。
“是的。比如你從2041年回到了2031年的存檔,2031年的你想再跳回2031年之后的某個存檔是不可能的,因為它們都不存在了。你只能一天一天把這十年過完,重新過到2041年?!?/p>
“你讀了快二十次檔……”
“短的幾天,長的幾年,最長的一次是十一年。如果回到讀檔機器還沒做出來的時候,我就得重新制作它。我做過五次了。所有這些加在一起,我重新過了六十多年的日子,兩萬三千九百二十五天。按我度過的時日來計,我已經(jīng)是一名一百多歲的老人?!?/p>
“那我們現(xiàn)在如果想回到2041年……”
“沒有別的辦法,就是重新度過這些日子?!庇诜槠届o地說。
盛海燕舉手一個耳光就要扇下去。但快扇到于烽臉上時,她停下了?!澳阋呀?jīng)得到了懲罰。而且,我也不想把你真的扇成腦震蕩。于烽,如果你腦子沒壞,你他媽就好好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辦法?!你既然知道真相是這樣,為什么還要把我們卷進來?你是不是不拖我們墊背,不一而再地坑我們,就渾身難受?我們欠你?!”
“我沒想過要坑你們。我也說了,我是經(jīng)歷了這一次的事,才想通所有關(guān)節(jié)的。現(xiàn)在最希望你們發(fā)達的就是我,我快瘋了,你們是我的最后一搏,是我最后的機會。我怎么會再坑你們?”
“那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情況?你給我們解釋清楚,從頭開始解釋!”
當年,于烽私底下聯(lián)系了光核科技集團,得知光核其實比較看好她們那個項目,但認為這個項目的重點并非技術(shù)突破,而是內(nèi)容和IP。光核他們不缺內(nèi)容和IP,至于技術(shù),他們組建了攻堅部門,有信心能夠拿下。誰知研發(fā)了快一年,卻怎么也做不出李北的效果,這才慢慢松口,同意了雨燕北的簽約條件。但光核也私下向于烽許諾,如果他能把技術(shù)拿過來,會給他超過百萬的年薪,以及公司股份分紅。
于烽猶豫許久,到底貪欲占了上風,這才在最后簽約那天偷拿了她們的技術(shù)材料當投名狀。得到了技術(shù),光核科技集團當即終止了對雨燕北工作室投資的簽約合作流程。
之后的十幾年,于烽在光核科技集團總共賺了幾大千萬。除了買房外,他倒沒怎么享樂,把賺來的錢全部投入了讀檔機器的研發(fā)。這不是因為他熱衷于科學探索,而是讀博時的研究方向,現(xiàn)在讓他看到了實現(xiàn)的可能,而一旦在這方面獲得突破,將能滿足他更大的野心和欲望。他早已造出保存某幾個人物在某個時間點狀態(tài)切片的“存檔相機”,一旦讀檔機器問世,他幾乎可以在這個世界為所欲為,掌控、操縱一切。
事實卻并非如此。
經(jīng)過二十余次的回溯,于烽推測出一些規(guī)律:他的“讀檔機器”只能在一條時間線上往回跳躍,但并不能讓人跳去另一條。對于一條時間線而言,所有過去已成為不可更改的既定歷史,好比一棵麥子,過去是唯一的一根桿,未來才是散開的穗。而未來正不斷變?yōu)檫^去,這是無數(shù)可能性朝唯一確定性坍縮的過程,不可逆,不可更改。
如果這個推測是真的,于烽引以為傲的發(fā)明就沒有任何用處了。他心中抱著另一絲僥幸,希望這個推測是錯的,之所以每次回溯沒能改變事態(tài)的發(fā)展,是因為他一個人的能量不足以撼動歷史的車輪。但如果要叫上另外相關(guān)的人,也就是黃時雨她們,意味著得回到一切的開始,他還沒加入光核集團、沒賺到錢的那年。這風險實在太大,像適才所說,如果沒有錢,甚至做不出讀檔的機器,那么他將失去所有重來的機會——
這的確是他的最后一搏。
現(xiàn)在他確認了,他們確實無法跳出這條時間線,歷史也確實無法更改。這一次他們可能做不出讀檔機器,這恰恰說明了讀檔機器的無關(guān)緊要,有或沒有都影響不了什么。
雖然,他重新過了六十幾年,也不想再重來了,但只能認命。這一次是怎樣就怎樣,買定離手,愿賭服輸。
黃時雨明白了今天于烽怎么會一反常態(tài)地勇敢,擋在她們前面,頭上還挨了幾瓶子。他不是在幫她們,他是不甘心,不甘心他的推測變?yōu)樯w棺定論,不甘心這一次終究也改變不了歷史,甚至往對他來說更糟的方向滑去。他是在反抗命運,反抗自己竟被時間當作無足重輕的小卒,他是發(fā)財或是落魄,對這條時間線來說不重要,對這個世界不重要。
黃時雨呢,她是不是和之前的先生結(jié)婚不重要,是不是生了之前的女兒不重要。所有不重要的細節(jié)都可以隨意更改,重要的節(jié)點卻無法撼動。
但這一切也說明了另外的事實:
她們的創(chuàng)業(yè)很重要。她們本可以改變世界的,只是在這條時間線上沒有發(fā)生,所以就再也不會發(fā)生。
李北的手很重要。她可以通過它們對世界產(chǎn)生影響,但因為被毀了,影響沒能發(fā)生。所以就再也不會發(fā)生。
該為此歡欣嗎?她們的重要性被偉大的時間承認了。該為此沮喪嗎?因為重要,所以無論怎么努力,這條時間線都無法再改變了。她們拿到了回到過去的車票,到頭來這車票卻是一張廢紙。她們只能向人生的深淵墜去,墜得更深,摔得更痛。該怪她們的妄想與貪念嗎,還是該贊揚她們都是如此孤注一擲的賭徒?
每個人都在發(fā)生著激烈的內(nèi)心活動。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人說話。
倒是今晚一直話很少的李北,冷不丁開口道:“我覺得是可以改變的?!?/p>
于烽疲倦地反駁:“我試過二十多次了,用過很多辦法,改變的都只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大方向改不了的。時間總有辦法讓一切陰差陽錯地錯過,它會修正我們努力制造出來的偏差。”
“我沒懷疑你說的那些經(jīng)歷的真實性,你得出的結(jié)論我也相信是對的,過去的確無法改變。但你也說了,未來尚未坍縮,還處于向無數(shù)可能性發(fā)散的狀態(tài),對吧?”李北反問。
聽到李北的話,黃時雨腦海中閃過一絲亮光。
于烽也像明白了什么。
李北接著說:“你太執(zhí)著于過去,反而忽略了未來。如果我們沒有這次回溯,正常時間中的我們,明天會是什么樣,會做什么呢?我應該還是會去居委會上班吧,每天都是如此,干到退休,然后死去,又或者在退休前就因為疾病或意外死去。這是我本來會有的未來。
“未來的確有無數(shù)可能性,但如果看不見它們,其實就只有一種可能性。因為對于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來說,每個抉擇的關(guān)口都已經(jīng)過去了:出生,高考,第一份工作,婚姻……剩下的日子一眼能望到頭,其他的可能性,我們根本看不見。就像一條路,本來有無數(shù)分叉,但如果你只能看見直走的那條,那么它有沒有分叉、有多少分叉,又有什么意義?
“而我們這次回溯的意義就是,我看見那些路了?!?/p>
“看見那些路了……”黃時雨呢喃著重復李北的話。
“于烽,我沒說錯吧?”李北追問,“我們的回溯其實只發(fā)生在一瞬,當我們過到和出發(fā)那一刻相同的時間,整個世界的時間線才會往前推進。因此,之后尚未發(fā)生的一切,都算作未來,對不對?”
“好像是這樣,但我沒專門驗證過,我不確定……”
“有可能性就夠了?!崩畋笨戳丝袋S時雨和盛海燕,“起初我并不想來的,但當我決定要來,就做好了不到最后一刻不放棄任何可能性的準備。如果我們現(xiàn)在就放棄,那我們就成了時間的囚徒,被困在這里坐十幾年的牢。而如果我們想做點兒什么,不是為了改變過去,是為了讓真正的未來發(fā)生改變,那我們就并非什么都沒得到,而是偷來了時間,有了十幾年去準備這件事。”
振聾發(fā)聵。
李北伸出包扎著紗布的手,“我的確沒法像之前那樣寫代碼了。但好在時間足夠長,慢慢寫也來得及。這一次,你們還愿意和我一起合伙嗎?”
“我愿意?!秉S時雨伸出手說。
“我也愿意。”盛海燕的手和她們疊在一起。
“那我呢?”于烽問。
“你?”盛海燕白他一眼,“自己愛干嗎干嗎吧,你也可以去追尋你的未來。等出了院,我們就不要再聯(lián)系了。我們不用你的時間機器了,不管這一次你還能不能把它做出來,我們都不用了?!?/p>
“別這么小心眼嘛,過河拆橋啊……”
“你那也不是橋,是個坑。裝作是個橋,人上來了,底破了,給人掉河里了?!?/p>
兩人一斗嘴,之前死氣沉沉的氣氛消解了大半?;蛟S于烽對未來也有了新的打算,他并不是真的那么介意被拋下。
黃時雨拉了拉海燕,既然是再也不聯(lián)系之人,便沒必要爭個對錯輸贏。她換上稍正式的語氣對于烽說:“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的時間機器?,F(xiàn)在機器沒了,也沒能把萌動抹去,我們的合作到此結(jié)束吧?!?/p>
于烽擺擺手。罷了。
2041年。
每三年一屆的“未來已來”杯創(chuàng)業(yè)項目大賽已進行到第五屆。該比賽由國家牽頭、五家頂尖投資機構(gòu)主辦、數(shù)十家投資機構(gòu)協(xié)辦,目前第一屆、第二屆、第三屆比賽中的前三名項目里,均誕生了已成功上市的企業(yè)。這項比賽成為國內(nèi)優(yōu)質(zhì)項目孵化的搖籃,能在該比賽中得到評委的認可,對創(chuàng)業(yè)團隊而言是莫大的榮耀,也意味著他們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
六月,主辦方公布了五十個入圍項目。又經(jīng)過五十進二十五、二十五進十的兩輪選拔,最終敲定了十強項目名單。
其中一個項目備受關(guān)注。
這個時代和二十年前一樣,流量為王,甚至愈演愈烈。十強項目的創(chuàng)業(yè)團隊均得到大量曝光,各路自媒體為了搏眼球,對一些具有話題性的標簽窮追猛挖。
該項目的創(chuàng)業(yè)團隊,由三名“40+”的未婚女性組建。她們的產(chǎn)品名為“陪伴系統(tǒng)”,針對用戶群是獨居老人。在老齡化人口基數(shù)越來越大的當下,獨居老人的生活問題本就是社會長期熱議的焦點。一些八卦賬號的互聯(lián)網(wǎng)考古,又挖出了李北大學時期COSPLAY的照片、盛海燕的同人及原創(chuàng)漫畫作品、黃時雨的游戲同人網(wǎng)絡文學……典型的“老二次元”了。各種標簽加起來,她們不被關(guān)注都很難,甚至連主流媒體都跟進了這波流量,對她們進行了一次較為正式的訪談。
記者:“能談談你們項目的特色嗎?”
回答該問題的,是一名高個子短發(fā)女性:“相信大家都很熟悉‘戀人系統(tǒng),但‘戀人系統(tǒng)更多的是針對人群的情感需求。我們的產(chǎn)品在解決情感需求的同時,更希望能解決老年獨居生活的實際問題。它仍然可以按照顧客的喜好定制形象、性格,但不局限于人類角色,還可以是寵物、幻想生物,甚至是魔怪……只要顧客喜歡,一切皆可定制。除了擺在家中與主人互動外,它更重要的功能是:自帶數(shù)個重要的人體感應傳感器,并與全屋智能系統(tǒng)關(guān)聯(lián),隨時監(jiān)測主人的健康狀況,在主人的身體出現(xiàn)緊急問題時自動呼叫救護?!?/p>
記者:“你們知道幾十年前,日本有一個很火的女子漫畫家組合,叫作‘CLAMP嗎?有人認為無論是她們的行為,還是她們創(chuàng)作的作品,都在創(chuàng)作一種女性烏托邦。你們有意效仿她們嗎?”
黑色長發(fā)、清麗漂亮的女性答道:“CLAMP是我很尊敬的前輩,我小時候就看過她們的漫畫作品,也受到了她們?nèi)A麗畫風的影響。但我們選擇一起創(chuàng)業(yè),沒有結(jié)婚、生育,并不是效仿誰刻意做出的行為。只是人生自然而然如此發(fā)展,我們便順其自然地接受罷了。”
記者:“那你們想過要結(jié)婚組建家庭嗎?”
這是一個很沒水平的問題,爛俗到已經(jīng)沒人想吐槽了。每一名成功或不成功的女性,在接受訪談時,最后總會被問到婚育相關(guān)的話題。記者不是不明白,只是作為“主流”媒體,有些問題總要下意識問問。
沒想到的是,意興闌珊的記者不經(jīng)意看到,那名中發(fā)齊肩、相貌平平的女性,似乎被這個問題觸動,臉上表情變幻莫測。
記者趕緊將話筒遞到她面前。
她還沒開口就哽咽了,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將情緒暫且壓下去,緩緩答道:“我在夢中、在另一種可能性中……是有過家庭的。我設想過另外那種生活,有一名相親結(jié)婚的先生,生下一名女兒。她童年時期非??蓯郏斘移v時,會過來幫我捶腿。她每天都黏著我,想著我。我下班回家,無論多晚,她都會第一時間沖上來將我抱住。后來她慢慢長大,我好像無法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和她的距離越來越遠。她到了青春叛逆期,幾乎成了一個討厭的孩子……是挺討厭的,常常讓我生氣。但哪有叛逆期的孩子不討厭的呢?我自己叛逆期時也是那樣。我非常愛她。非常愛她……這些都是夢里的事了。在現(xiàn)實里,我沒有相親,也沒有結(jié)婚。所以我不會有一個這樣的女兒。永遠不會再有一個這樣的女兒……”
她再也說不下去,掩面失聲痛哭起來。記者有些疑惑,她來采訪前做了十足的準備,并未查到這名黃女士有過女兒的相關(guān)記錄。但黃女士在說那段話時,感情真摯,像極了一名失去女兒的母親,令人幾乎想跟著她哭出來。
采訪視頻放出后,人們對黃時雨的這段表達褒貶不一,但無疑引發(fā)了更多的討論,獲得了更多的流量與曝光。有人認為,黃時雨這段對家庭和女兒的向往式想象,和她們團隊不婚不育的行為嚴重不符,感覺是在演。但沒人能說出她演這一段的動機,怎么分析都很奇怪。
黃時雨沒做任何回應。
今天是決賽的日子,十強項目將進行路演答辯,最后根據(jù)評委打分,角逐出金銀銅獎。
后臺人頭攢動,每個團隊都在為自己的項目做著最后的準備。
一名男子混了進來。
他似乎不屬于任何一個團隊,不怎么起眼,帶著一身與年齡極為不相稱的滄桑與倦怠。他像幽靈般穿過人群,徑直走向“雨燕北工作室”的籌備展臺,但又在還有幾米遠的距離停下了。
他等著。等到黃時雨暫時離開展臺,去衛(wèi)生間時,他走了過去,叫住黃時雨。
“嗨?!?/p>
黃時雨認出他是誰后面色微變,沒有理會,埋頭往前走。
男子卻窮追猛打,跟在黃時雨身旁說:“我終于還是又做出那個機器了?!?/p>
“我叫保安了?!秉S時雨說。
男子舉手投降,“我說完這句就走。你想不想再來一遍?這一遍,你們?nèi)匀豢梢宰觥惆橄到y(tǒng),參加這個比賽,迎接你們的未來,這一切都不會變。但于你個人而言,卻能改變另一件事——你可以把你的女兒再次帶來這個世界?!?/p>
黃時雨邁步的節(jié)奏亂了一拍。
后臺廣播通知:“7號項目,雨燕北工作室準備候場。”
黃時雨迅速進入洗手間,甩開剛才聽到的那些話,對著鏡子補了補妝。
出去時,男子還等在外面,殷切地對她說:“時雨,考慮一下吧!只要你提出來,她們一定愿意幫你的。我的條件很低,讓我參與你們的項目,我只要百分之十……”
黃時雨朝保安招手,“他不是參賽選手,一直在這里影響騷擾我?!?/p>
兩名保安走過來,要查驗男子的證件。男子拿不出來,只好被“請”了出去??斓介T口時,他還扭頭對著黃時雨喊:“真的,你考慮一下。我手機號沒變,隨時聯(lián)系我!”
黃時雨做了三次深呼吸。
走回她們的展臺,盛海燕和李北已經(jīng)做好了上場的準備。她們叫黃時雨:“快呀,馬上就該我們了。”
黃時雨點頭,“好,我們走。”
路演舞臺是輕度賽博朋克風格,所有演示采用全息投影的方式呈現(xiàn)。
她們開始介紹項目:“陪伴系統(tǒng)1.0”。
這個時代,虛擬的東西包圍著真實的我們。我們用真實的血肉之軀,在真實的世界中生存,卻將情感,甚至更多體驗交付給虛擬出來的一切。
那么,虛擬是否能回饋我們以真實,真正地在實際上給予我們幫助?
舞臺下面,是可容納三千人的會場?,F(xiàn)場座無虛席。除主辦方工作人員及評委外,聽眾形形色色,來自各行各業(yè)。
站在舞臺上看觀眾席,會有一種恍惚感。你會覺得視線無法聚焦,像是在看虛空。
盛海燕是整個演示的主講人。她講述的時候,黃時雨站在一旁,眼神在會場中流浪著。
突然,游離的視線在一名女孩小小的臉上聚焦了。
那個女孩看上去十五歲的樣子,那張臉,黃時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差點兒就要沖下舞臺去抱住那個女孩。但這時女孩朝旁邊伸出手,上下嘴唇輕碰,做出了“mama”的口型。黃時雨這才看見,女孩旁邊還坐著一名中年女性。面對女孩伸過來的手,中年女性塞進去一瓶水。女孩拿到水,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所有動作這么自然,是母女相處的那種自然。
她突然非常釋懷,原來,并不是她的女兒對這個世界不重要,而是她的女兒很重要,但她是不是她的女兒,不重要。
黃時雨鼻子發(fā)酸,但她沒有失態(tài)。
她已經(jīng)是一名成熟的中年人了,也不是第一次做中年人了。
這條時間線收束于此,一切都沒什么遺憾,至于未來,仍然沒人能預測會發(fā)生什么。但無論是什么,黃時雨都于此刻獲得了足夠的勇氣,去面對每一種可能。
盛海燕的演示即將結(jié)束,接下來的環(huán)節(jié)就是黃時雨主講了。
她重新將自己的視線焦點打散,把注意力集中到舞臺上。在過去的十幾年里,這場演講她已演習了上百次,每一個詞都鐫刻于心。
她邁出輕盈的步子,走向舞臺中間,走向下一個明日。
【責任編輯:尾 巴】
①ACGN為英文Animation(動畫)、Comic(漫畫)、Game(游戲)、Nove(小說)的合并縮寫。
①產(chǎn)品的樣片、示范、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