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碩
在《紅樓夢》中,李紈是一個存在感不強的人物。十年前我第一遍讀《紅樓夢》時,甚至對她都沒什么印象。去年為了給學生開講座,又溫此書一過,深嘆曹公才力之廣,如江如海,千人千面,躍然紙上。而閱歷的增長,也讓我對以前沒有措意的一些人物,理解更深了。李紈即其一也。
原書第四回是這么介紹李紈的:“所以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于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問不聞,惟知侍親養(yǎng)子,閑時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通觀全書,賈府管家大權的第一次交接,是從賈母到兒媳王夫人;第二次交接,按理該從王夫人到兒媳李紈,但實際卻落入了王夫人內(nèi)侄女、邢夫人兒媳王熙鳳手中。鳳姐越俎代庖,身為那邊的人,管著這邊的事,于是乎李紈只好“不聞不問”了。李紈既不得翁姑歡心,則所謂“侍親養(yǎng)子”,實偏指“養(yǎng)子”而言。賈蘭為賈政長孫,理當受寵,其實則否。與眾星捧月的賈寶玉相比,賈蘭是徹底的邊緣人。其出場每與最不討喜的賈環(huán)一道,已可窺見其地位。如第二十二回集中刻畫:“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么不見蘭哥兒?’地下女人們忙進里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并沒叫他去,他不肯來。’女人們回復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拐孤!’賈政忙遣賈環(huán)和個女人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邊坐了,抓果子給他吃,大家說笑取樂。”從趨炎附勢的“眾人”的輕視中,李紈隱含怨氣的回答中,都能看出賈蘭的不受寵。這是從李紈母子的處境說。從大環(huán)境看,冷子興第二回就說了,賈府“架子雖沒很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那么想要翻身,長遠看,只有指望兒子這一條路。明乎此,再看李紈“養(yǎng)子”的具體表現(xiàn),即督促賈蘭用功讀書。如第二十六回,賈寶玉見賈蘭射鹿,就問他:“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么?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可見其用功惜時,與寶玉的游蕩無度,正相對照。
李紈青春守寡,書中曾隱晦地寫到其性壓抑。第三十九回:“平兒一面和寶釵湘云等吃喝著,一面回頭笑道:‘奶奶,別這么摸的我怪癢癢的?!钍系溃骸皣唵?!這硬的是什么?’平兒道:‘是鑰匙。’李氏道:‘有什么要緊的東西怕人偷了去,這么帶在身上?……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做什么?’”此處看似隨意點此一筆,細味之,可知李紈的壓抑極深,真可哀可嘆。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對性、對錢的扭曲態(tài)度,可以看成是自由狀態(tài)下的李紈。而身處賈府的李紈,沒有這樣表現(xiàn)的機會,因此曹公此處真可謂力透紙背!而此節(jié)后半段“總鑰匙”云云,對鳳姐的嫉妒之意顯然,這嫉妒的背后,必然是深怨。因為這位置本該是她李紈坐的,利益本該是她李紈得的!同時,此節(jié)也能看出鳳姐勢焰熏天,幾無避忌。短短數(shù)十字,內(nèi)涵如此豐富,小說寫到如此,真可驚鬼神。
緊接此段又寫:“‘老太太的那些穿帶的,別人不記得,他(鴛鴦)都記得。要不是他經(jīng)管著,不知叫人誑騙了多少去呢!’……鳳丫頭就是個楚霸王,也得兩只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他就得這么周到了?’平兒道:‘先時賠了四個丫頭來,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個孤鬼兒了?!钡谄呤?,正面寫了賈璉欲合謀于鳳姐,向鴛鴦借當。正合此處李紈的話?!都t樓夢》的一大妙處,就在首尾貫通,如常山之蛇??芍颂幚罴w的“誑騙”,正對鳳姐等人而發(fā)。言語中似乎連平兒也怪上,強調(diào)“總鑰匙”的實際即鳳姐貪贓的掩護。這深層的心態(tài),還是嫉妒。平兒一看話風不對,立刻自辯,表示自己在鳳姐手下難做人。結合鳳姐一貫的妒與狠,如害死尤二姐、防備平兒等表現(xiàn)看,同來的四個陪嫁丫頭,其余三個的死或者走,幾乎可以肯定與其有關。而這些都伏下其日后被休的結局。
李紈既然不在其位,不得謀其政,為了自身和兒子考慮,她也不能坐以待斃,她的對策是想盡辦法刮錢。第四十五回,寶玉等人要辦詩社,推李紈組織,李紈竟跑去敲鳳姐竹杠。結果是鳳姐的狠勁又一次體現(xiàn):“鳳姐笑道:‘虧了你是個大嫂子呢!姑娘們原是叫你帶著念書,學規(guī)矩,學針線哪!這會子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yè)’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兩銀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里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有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來陪著他們玩玩兒,有幾年呢?他們明兒出了門子,難道你還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挑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個河落海干,我還不知道呢!’”鳳姐這一大篇話,徹底揭破了李紈的窮苦“人設”,暴露了李紈冷漠的本相。正如上文所言,其對錢、對人的扭曲態(tài)度,完全不亞于曹七巧。則其貪財固然是為日后賈府敗亡作儲備,而如果按弗洛伊德的力比多轉化說,這與其性壓抑也未必沒有關系。而此處還是曹公慣用的“一扣雙鳴”,鳳姐的“機關算盡”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勞心過甚,伏其死事。最終,鳳姐被逼不過,出了五十兩,供李紈帶寶玉等人辦詩社,然而四十九回:“李紈道:‘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里來。……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管五六兩銀子也盡夠了?!鞭D過頭,又令寶黛諸人出錢,此貪婪冷漠可見。環(huán)境固然不能決定一個人成為什么樣的人,但被邊緣的處境、被壓抑的欲望和對賈府命運的悲觀,可以說都在不同程度上,加固了李紈的處世原則。
也正因此,才出現(xiàn)第六十三回行酒令時,李紈抽中梅花簽,且云:“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苯Y合第五回李紈的判詞與曲,知賈蘭有朝一日“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這正是他埋頭苦讀的回報,而正當賈府敗落之時。既然“不問廢與興”,對賈府的敗落,必然是袖手旁觀了。這其實是李紈冷漠的一貫表現(xiàn)。而從曹雪芹看來,賈府起碼在經(jīng)濟上待她不薄,她知恩不報,困在自己的苦難里,故論定她為“陰騭不積兒孫”。我們讀《紅樓夢》,不一定要接受曹公的看法,分析李紈這個戲份較少的形象,可以看到她的言行是有性格支撐的,是有大小環(huán)境為動因的,整個形象有血有肉。這樣的人物都鮮活如此,“主要人物”那就更不用贅言了。此書之偉大,真是常讀常新。
(作者單位: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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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礪鋒講宋詩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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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礪鋒講宋詩課》,莫礪鋒著,平裝32開,鳳凰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定價4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