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松
在廬山冰期之后還有一個更晚的冰期,在此冰期中,長江中下游雖無冰川發(fā)育,但在氣候上有所反映,而在中國西部地區(qū)則有冰川作用……屬晚更新世,以云南大理蒼山的冰磧物為代表。
—— 360百科
我有朋友。我沒有朋友。
這種意識就像鐘擺,晃到左邊,感覺沒有朋友,擺到右邊,則感覺還是有的。比如現在,我躺在沙發(fā)上,看著投影機放的電影,這是我今晚看的第四部。晚上沒吃飯,也不餓。我喜歡電影,但要是想不起來,也可能很久都不看,想起來,就會一次看幾部。
就這樣,到了午夜??赐炅四遣?07系列里的。以前看沒看過,我忘了。接著看《傲慢與偏見》。我以前對簡·奧斯汀無感,倒是她的書信選還不錯。據說馬克·吐溫看《傲慢與偏見》時,想把奧斯汀從墳墓里挖出來,用她的膝骨敲打其頭骨??筛?思{說馬克·吐溫是個平庸作家,歐洲四流。我喜歡馬克·吐溫,更喜歡??思{,他們都有資格毒舌。我則是那種永遠也說不出刻薄或惡毒話的人。不過,估計等我進了墳墓,也會有人想拿我的膝骨敲打我的頭骨的。比如阿寧,我多年的朋友。
她比我小五歲,還很年輕,這意味著可以試錯。她喜歡試錯。不試你怎么知道錯沒錯呢?她不僅這樣說,還會這樣做。而在試之前,她又偏偏要跟我商量,覺得我理性。要是我勸阻,那她大概率會去做的。我就像是她的助推器,我的反對聲,會讓她沖向前方。我還單身的時候,她沒事兒就問我,為什么非要單著呢?像你這樣的,隨便抓一個,都不會差的。等我有了男友,她又說,為什么偏要有個男人呢?一個人不是也挺好的嗎?當時我們住在首都的一家賓館里。聽說我來出差,她特地飛過來小聚。我剛洗過澡,她不動聲色地扯掉了我的浴巾,把我拉到了門口的穿衣鏡前,跟我并肩站在那里。廊燈的強光打在我赤裸的身體上。她從睡袍側兜里掏出香煙,給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劃著火柴都點上。這個場景讓我印象深刻。過了一會兒,她若有所思地說道,你看,你是裸著的,我是包裹著的,這就是差別。轉身回到床上,她揚聲說,你太瘦了,我也是,這可不是什么優(yōu)點。
那天晚上,我耐心地勸她,不要去那個遙遠的西北城市。結果她隨即就訂了機票。我知道她是會反著來的。或許,我應該什么都不說,那樣她就會猶豫不決了。那時我們認識有幾年了。初次見面,是在那場持續(xù)了三個多小時的談判中,我們分屬甲乙方。中場休息時,我到外面抽煙,她也出來了。點了支煙,她側目打量我。我覺得你不錯,她說著,就轉到了我的對面,歪著腦袋看我,食指跟中指夾著燃了半截的煙,有些生硬地翹在側面。咱們屬于天然的朋友,她說,你不覺得嗎?我說我沒朋友的。她說那從現在起,我就是了。這種自以為是,意外地打動了我。晚上我就住到了她的房間里。
當時我?guī)У臅?,是??思{的《八月之光》,看了幾天,那個去找男人的女孩還在馬車上晃悠呢。??思{用了一百來頁就寫她在馬車上這樣晃了很久,卻能吸引你看下去。后來她把書拿了過去,翻了翻,問我,寫什么的?我就說,一個打工的女孩去找男人的事,她懷孕了。這么厚的書,她拿著它晃了晃,就寫了這么點事兒?我抽著煙,沒回答。她告訴我,自打上次那個男友突然離她而去之后,她都幾年沒談戀愛了。她覺得,一直這樣,也沒什么不好……再后來,我感覺自己開始社恐了,跟人打交道都困難了。
我們是朋友哦,第二天道別之前,她這樣跟我確認道,至少我把你當朋友了。我禮貌地表示了贊同,當然,不然我能初次見面就跟你睡一張床嗎?她略帶嘲諷地看了看我說,最好別用這種口氣,別這么禮貌,這會讓我不自在的……我們是朋友。嗯,我點了點頭,當然。她過來擁抱了我一下說,我喜歡這樣的感覺,簡單明了,我受不了任何社交的感覺出現在朋友之間。
我們并不是一類人。我不想掩飾這個看法,她也不介意。這是顯然的啊,她善于找證據,你看,你抽的是玉溪,烤煙型的,而我呢,抽的是中南海,混合型的;你從來不換煙,只抽這一種,我呢,經常換,只要是混合型的,就都可以,這就是區(qū)別。后來,我們之間就無話不說了。比如她跟父母關系不好,與他們各奔東西有些年頭了,平時很少聯系。而她的父母呢,據說是那種永遠不可能分開卻又不?;ヅ暗臓顟B(tài)。她爸被撤了職,就是她媽舉報的。我們都有過一些短暫的異性關系,關系的有無,全憑一時的感覺??偟膩碚f,我們觀點比較一致的就是,沒啥意思。
她飛到那個西北小城,住了一個月才回來。那人幾乎虛構了一切??墒?,既然這樣,為什么她還要住那么久呢?她說,我又當真了。他說妻子因車禍成了植物人,而他要照顧一對很小的雙胞胎和偏癱的老母親,房子抵押給了銀行,車也賣了,還欠著債。他帶她去了醫(yī)院,隔著重癥監(jiān)護室門上的小窗,眼含熱淚地把里面那位插滿管子的女人指給她看。她當晚就給他轉了筆錢。他在電話里痛哭流涕。不過,她說,我真的是個天生的偵探。有一天中午,他在酒店里睡著了,她就拿起他的手機,輸入記下的密碼,點開微信,發(fā)現里面有個名字是“1”,看聊天記錄,是空的。然后她又去看那個“1”的朋友圈,設置的是三天可見,但她還是看到了幾張照片,雙胞胎的。其中一張里,剛好露出他的背影,扶著一輛雙座童車,標注的文字是:兩個寶貝,一個冤家,一輛新車。隨后她又找到他母親的微信,發(fā)現他們在爭論要買哪里的房子,他母親說去過這里那里的。次日,她先是查到了他單位那個處室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對方說沒這個人。隨后她又去了那家醫(yī)院,當然,那個植物人跟他也沒關系。
余下兩周,她就重新找了家賓館,閉門不出。他找不到她,就每天打電話懺悔,所有的謊言都是為了愛。聽到這話,她放聲大笑。后來她就不接他的電話了。他就發(fā)微信,編故事。她拉黑了他。他又發(fā)短信。她把他的手機號也屏蔽了。對她講的這些事情,我沒做評價。后來,有天半夜里,她打來電話,平靜地告訴我,一個壞消息,懷孕了。也有個好消息,那個人渣,還錢了,然后還打公用電話給她,發(fā)毒誓,兩個月內離婚。她說好,我等。當天下午,她就去了醫(yī)院。我感覺,她說,我做掉的,不是孩子,而是他。
我結婚了。跟一個結過兩次婚的工程師,比我大二十歲的新加坡華人。蜜月旅行,選在古巴。他問我理由。我說那里的感覺,就是很老,很舊,我沒去過。我?guī)Я藘杀靖?思{的小說,還帶了本《卡彭鐵爾作品集》,里面收了《消失了的足跡》和《光明世紀》。在飛機上,我先看后者。長途飛行中,我是從來都睡不著的。即使看這種復雜而又奇怪的書,也沒有困意。他在旁邊斷斷續(xù)續(xù)地睡。后來,有次醒來,他側著頭,看我拿著的書上寫的是什么。當時我正用筆在一段話下劃上線:“我們必須提防那些漂亮話,提防那些漂亮話虛構的美好世界。咱們這個時代被廢話壓垮了,樂土就在人們自己身上?!彼@人有個優(yōu)點,就是很少會隨口點評什么。這真的是我最看重的品質,不像過往的那些男人,無一不喜歡隨時點評別人,對你做的事指手畫腳。我看了他一眼,他點了點頭,似乎在表達某種認同。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決定跟他在一起時,我曾問過他,知道我為什么會選你嗎?他想了想,搖搖頭。我說,你安靜,話少。其實不止這些,還有其他的因素,比如,他從來不用推特、微博之類的,微信也只是用來談工作,從不發(fā)朋友圈。他愛干凈,家里永遠一塵不染。他不抽煙,但不介意我抽煙,還特地買了各式各樣的煙缸,放在茶幾上,電腦桌上,床頭柜上,廚房,洗手間,還有陽臺上。我們平時也不怎么閑聊,通常都是各自對著電腦做自己的事。他喜歡燒飯,喜歡做咖啡,堅持親手磨咖啡豆。他還喜歡紅酒,存了很多不同國度的上好紅酒。另外,他還喜歡不聲不響地出現在我背后,看我在做些什么,我回過頭去看他,他就翹翹嘴角,聳聳肩說,你繼續(xù),我看看,沒事的。然后他會順手把那個裝滿了煙蒂的白瓷煙缸倒干凈,重新放了紙巾在里面墊上,再加點水,這樣好清理。
要說矛盾,也不是沒有。我喜歡歌劇,而他則近乎反感。后來我才知道,他小的時候,母親是個歌劇迷,至愛普契尼,《圖蘭朵》是播放頻率最高的。那時,他感覺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家里都會大聲播放這部歌劇。甚至在她跟他父親發(fā)生爭吵甚至沖突的時候,整個房子里都響徹《圖蘭朵》的樂曲和歌聲。偶爾,他們都精疲力竭了,母親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而父親則不知躲到了哪里,那部歌劇剛好放到《今夜無人入眠》那一段,他會聽得入迷,然后淚流滿面。直到后來,發(fā)生了他父親酒后跳樓這種事,家里的歌劇聲也沒有消失過。長大以后,任何歌劇的聲音,或是普契尼、圖蘭朵這種字眼,都會讓他本能地厭惡。不過還好,我不喜歡普契尼。我喜歡馬斯卡尼,我對他說,這會不會讓你覺得好些?他笑了笑,表情略顯不自然。從那以后,我就戴著耳麥聽歌劇了。
他對我有種依戀感,這讓我有點不適應。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有過那么多的感情經歷,還有這樣的依戀感,我有些理解不了。當然我也不會去碰這個話題。晚上睡覺時,他喜歡蜷縮在我的側面,把頭依在我的臂彎里。而我不喜歡仰著睡,就不得不等他睡熟之后,再把手臂小心地抽出來,轉過身去睡。我喜歡一個人睡。更讓我不能適應的,是我發(fā)現他不希望我經常外出,去會朋友、參加飯局。他從沒說過什么,是我猜出來的。他每天不管怎樣,都會準時回家做飯。我要是有約回不來,會提前告訴他。可等我回來時,發(fā)現他做了豐盛的菜。我就說,我不回來吃的時候,你就不要多做了。我知道他是不吃剩菜的,做多了只能倒掉。這樣提醒了幾次,他依然故我,我也就明白了,這是一種態(tài)度。我能做的,就是盡量減少晚上外出。
除了看專業(yè)書,他看得最多的,就是天文書跟科幻小說。它們裝滿了一個小書架。我的那個大些的書架并排放在旁邊,放的都是文學、音樂類的書。在陽臺上,有臺專業(yè)級的天文望遠鏡,是他的,他經常在那坐觀天象。他不大喜歡跟人談論自己的愛好,跟我也一樣。我能感覺到,他是樂在其中的。這就可以了。有時,他坐在那里對著望遠鏡出神,我就窩在旁邊的小沙發(fā)里,抽著煙,借著那落地燈的淡黃色光,看我的福克納。這種默契的氣氛里,其實也隱藏著某種距離感,兩人之間,就像隔了層薄薄的玻璃。遇到天朗氣清,一輪滿月懸在空中,銀光灑滿陽臺的時候,我就會把落地燈關了,看著他那被淡淡清光包裹的身形,想象月球表面的環(huán)形山……有時,我還會想象一艘宇宙飛船,我們是里面僅有的兩位宇航員,正在遠離地球,遠離月球,甚至遠離整個太陽系,周邊只有無限深邃的真空寂靜。那種情境里,我能做的,就是再點上支煙,然后看著煙霧慢慢升騰,籠罩在他的頭上。
我們并不是朋友,阿茜在電話里說。我們認識十三年了,現在她通知我,不是朋友了,以后不是,以前也不是。我能說什么呢?我說你這樣講,我真的無話可說了。我是很平靜地說的。她沉默良久,最后說道,現在才是真實的,不好意思,我覺得由我來戳破更合適些,在你眼里,我不過是個笑話……以后,你可以隨意地笑了,再也不需要顧慮什么了……你知道我的一切,我卻沒有意識到你經常在笑,還把你眼里的笑意誤會成善意?,F在,你能在電話里對我放聲大笑嗎?我想聽聽,然后再掛斷電話……這樣會有種儀式感,你應該能理解的,對吧?得體如你,在這樣的時候,真實地笑一次吧。
你說的這些,我說,我會記得的,會好好想一想。沉默片刻之后,她掛斷了電話。我就把手機關了,來到陽臺上,坐在那個小沙發(fā)里抽煙。他不在家,兩天前回新加坡去了。當時已是午夜。十月下旬的微涼夜氣里,天空中懸著一輪滿月。據說滿月時,人跟動物都容易煩躁甚至情緒失常??砂④缯f話時是那么的冷靜,沒有任何情緒。我為什么要關了手機呢?這可不是我的習慣。說明我在意了,她的話刺到了我的痛點?其實,自從一周前從她那里回來,我就不想去琢磨她的心思了?,F在也不想。
后來,我開啟了那臺據說口徑有127mm的望遠鏡,坐在椅子上,低下頭,右眼對準鏡頭。以前我從沒看過它。這個黑色的像半截火箭筒似的東西,就是他說的深空望遠鏡。我對天文沒興趣,也不想為了跟他有默契而去關注這個領域,但我還是被呈現在眼前的高清晰度月球景觀震驚了。那個月球,是如此的清晰、古老,跟它投給地球的銀光似乎剛好構成了兩個極端。這種震撼甚至讓我緊張,就好像我看的是什么不應該看到的東西。我取來手機,重新開啟,沒去看微信里累積的信息,而是去搜索月球的相關資料。
那些小小的環(huán)形山沒什么可意外的,只是更加清晰了,清晰得有些詭異。還有它們附近的山脈,看上去就像是誰用深灰色油彩反復堆涂的痕跡。但我確實不知道哪里是月海。我記得以前偶然在網上看到的月球圖片里,有一張清晰度比這臺望遠鏡所見低些的,環(huán)形山都比較小,而在月面上方,有幾簇很大的暗痕,就像粗糙水泥地面上的水漬,或者說摩擦后留下的痕跡,它們彼此相連,形狀不規(guī)則,只有最右側的那片,有點像銀杏樹葉。這個深灰色的球體,在那個黑暗的背景下顯得極度冷漠,就這樣,它在那里已有幾十億年了。阿茜發(fā)來了一條微信。我繼續(xù)查看網頁上的月球信息,有段文字讓我印象深刻:
因為月球的自轉周期和它的公轉周期是完全一樣的,所以地球上只能看見月球永遠用同一面向著地球。自月球形成早期,地球便一直受到一個力矩的影響導致自轉速度減慢,這個過程稱為潮汐鎖定。亦因此,部分地球自轉的角動量轉變?yōu)樵虑蚶@地公轉的角動量,其結果是月球以每年約38毫米的速度遠離地球。同時地球的自轉越來越慢,一天的長度每年變長15微秒。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我跟他說起要去大理休假時,他有些不置可否。我也只是讓他知道而已。我說阿茜想我了,讓我過去陪她幾天,剛好我也想休息一下。他這才像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似的,微笑道,好的。這應是那天晚上我們唯一的對話。訂好了機票,午夜前我就上床睡了。
凌晨三點多,我醒了。他沒在床上,也沒在電腦前。在黑暗中爬起來,我來到客廳里。燈是關著的,但投影機亮著,聲音很低,幕布上播放的是BBC的宇宙探索系列節(jié)目,這是他經常會看的。隔開陽臺的落地窗簾上,有對面燈光勾勒出的身影。我挑開窗簾,拉開了陽臺的玻璃門。他扭頭看了一眼,繼續(xù)低頭看望遠鏡。我說你怎么還不睡呢?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悠悠地說道,在看土星呢。我拿起小沙發(fā)上的那盒煙,抽出一支點上。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但有很多星星,小小的。抽完那支煙,我就回去睡了。在沉入朦朧夢境的過程中,我想到了土星的圖像,它很美,跟它相比,月球真的沒什么可看的。我還想到,有次跟他一起看那個BBC節(jié)目時,里面提到過美國發(fā)射的探測器,旅行者,1號,2號。
去大理的過程跟以往沒什么不同,只是這次我約了阿寧。我們約定在大理機場會合。自從那件事之后,她每天下班就宅在家里,周六周日,她甚至連床都不想起。說服她跟我一起出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跟她說過阿茜,好多年的朋友,人特好,好客,又擅長美食,我每年都要去她那里兩次。那里的環(huán)境倒也沒什么,主要是在她家里跟住旅館完全不一樣,甚至比在我家里還舒服。她現在是個畫家,沒事就到蒼山洱海邊畫點畫,賣給游客。這種活法,是我羨慕的。不過,對于阿寧來說,似乎做出這個出發(fā)的決定,就已經要把能量耗盡了。
在那個很小的候機大廳里,她戴著墨鏡,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裙,面無表情地拉著黑色拖箱走在人流里,像是剛參加完葬禮。她那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我估計要是有人說,你可以回去了,她肯定會轉身就走的。遠遠地,我就朝她揮手。她歪了下腦袋,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等出租車時,我掏出煙,點了支。她晃了晃頭說,我只想睡覺。昨晚她幾乎沒怎么睡,一直在想著找個借口,跟我說她來不了了。就這樣,直到天亮,她也沒能給我發(fā)出那條編好的微信。后來在床上躺到上午十點多,她才說服自己,起身出發(fā)了。她的眼皮有些浮腫,沒涂口紅的嘴唇有些干癟。她這種狀態(tài)我還是頭回見到。我都不敢碰她,生怕她會爆炸,像個充氣過度的氣球。
一切都過于熟悉了。出租車行駛在狹長彎曲的公路上。陽光透過車窗,照耀著我的臉龐,讓我有點恍惚。我在微信里跟阿茜不時聊幾句,她在買菜,等我們到了,就可以做晚飯了。不過,她沒提老陳在做什么。若是以前,她肯定會說一下他在忙什么的。他們結婚也有十來年了。老陳很溫和,跟我也成了好友。他們有一條狗。他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早晚出去遛狗。有段時間,我很同情他。那還是兩年前,阿茜認識了一位著名指揮家的兒子,狂熱的馬勒愛好者,五十來歲,身患多種疾病,但用她的話說,就是渾身上下散發(fā)著貴族藝術家的氣質,非常有紳士風度,會作曲、寫詩,熱愛繪畫。當老陳看到那幅從美國快遞來的水彩裸體畫,并認出那個女人體就是阿茜時,她就跟他坦白了,我愛上了他。畫得不錯,老陳點了點頭,仔細觀賞著那幅畫。這個瞬間,她莫名地感動了,擁抱了他,淚流滿面。后來,他給那幅畫裝了框,掛在了臥室里。從那以后,每當他們家的音響里播放馬勒的交響樂,而她又在客廳里畫畫時,他就會出去,帶著馬勒。
出租車停在那條小路的盡頭。車子前面不遠處,有個人,牽著狗。我叫醒了阿寧。她整個人就像散了架子,好不容易才重新組裝起來。出租車走了,我們拉著拖箱,站在那里。老陳微笑地看著我,又看了看阿寧。我都在這兒等了半個多鐘頭了,他說,看你們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呢,真有這么累嗎?他又看了眼阿寧。那副墨鏡幾乎遮掉了她的半張臉。她點了下頭,嘴角抽搐了一下,算是回應了,只是那表情就跟含蓄地表達節(jié)哀順便差不多。我這才注意到,她不知什么時候涂過了口紅,黑色的。
馬勒溫順地靠在阿寧腿邊,嗅她的大腿。她有點緊張。老陳笑道,它這是在表示喜歡你呢,你看它就不去挨著別人。他沖我擠了下眼睛。我說是啊,我總是叫它廢柴嘛,它是記仇了。他大笑,對它叫道,馬勒,差不多就得了,不要沒完沒了。這是條柴犬。我們走在那條細長而又不平坦的小路上,拖箱不時發(fā)出咕咚咕咚的響聲。十月下旬了,這里下午四點多的氣溫有些微涼的感覺。到了晚上,氣溫會降到十幾度,要是坐在客廳里,是要加件衣服的。馬勒在前面輕快地小跑,不時回頭望一眼我們。我跟老陳走在前面,阿寧跟在后面。周圍那些看不到的鳥偶爾不叫時,就會立即現出那種其實從未消失過的寂靜。不像在城市里,哪怕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也還是會感覺到各種聲響在不遠處飄蕩。這寂靜,就像無邊的透明體,無論是什么聲音,對于它來說,都不過是小小的泡沫。在這里,任何時候,只要你停下腳步,就能感覺到這寂靜的深邃與廣闊。
我問老陳,阿茜最近怎么樣?他看了我一眼,她啊,好著呢,最近在拼命地畫畫,多數都是大畫,你到了就知道了。我說她給我發(fā)過一些作品的照片,還有創(chuàng)作亢奮時的自拍照,我就說,你這狀態(tài)真讓人羨慕。她說,我現在就是瘋狂地畫,所有的瘋狂都是彩色的,不是嗎?!我跟她說,我要記下這句話,沒準哪天就用在廣告文案里呢。她就笑,那我可是要版權費的!說實話,她的這種狀態(tài),還是很有感染力的。聽我這么說,老陳出了會神,喃喃自語道,感染力。
走進他們家的院子,我聞到了什么花的香味。馬勒興奮地上竄下跳,阿寧下意識地躲避著。老陳把我們的拖箱放在一邊,請阿寧坐在那個長方形實木餐桌旁邊。我去了廚房。門關著,里面沒有什么聲響。我輕輕扭動門把手,開了道縫。進來吧,阿茜的聲音。我推門而入。她坐在圓形草墊上,仰望著我,手里有支煙。我隨手就把門關上了。她看了看我,像喝多了似的,眼神迷離。煲了湯,她沮喪地說道,冰箱里還有些冷菜,我沒力氣燒菜了,累了……我知道你是不會介意的,可畢竟還有你的朋友……其實我只是想見到你,跟你好好聊聊,我最近糟透了……老陳沒跟你說嗎?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我搖了搖頭,他要跟我說什么?蹲下身去,我拿了支她的薄荷煙,點上了。我從不抽這種煙。他在外面待了幾天了,她冷笑道,帶著馬勒,都是后半夜才回來,然后就是睡到中午才起來,又出去……他說這是為了讓我安心畫畫。我都要被他氣死了。聽說你今天就到了,他昨晚不到半夜就回來了,但也還是睡到了中午……瘋了。我看著她,過了一會兒說,我餓了。她有些恍惚地看了看我,忽然就笑道,哎我都忘了要吃飯了。她的性格,就像變幻莫測的多面體,每一面都很真實。我見她還在看我,就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吃完飯,我還要看你的畫呢。她站起身來,忽然又問道,我是不是像個瘋子?我說我喜歡你這種瘋勁兒。她嘆了口氣,用力掐了掐我的右臂,我忍著痛,擁抱了一下這個豐滿的女人。
晚餐確實過于簡單了。在吃飯的過程中,阿寧幾乎沒說話,阿茜也只是隨便吃了點,喝了半碗湯,就在那里默默地抽煙。只有我跟老陳一直在閑聊。其實他平時話也不多,今天卻講了很多茶館里的事。他開心時,會有些孩子氣。阿茜在沉默中一直觀察阿寧,而阿寧則低著頭,似乎只是在重復一個動作,手機屏幕暗了,就點一下,讓它亮起來。后來,阿茜顯然不想再聽下去了,就起身去了那幅正在畫的大畫前,看了很久,也沒動筆。那幅油畫上,畫的是盛開的山茶樹,在深藍色的底色襯托下,滿樹猩紅妖冶的山茶花,卻沒有一片葉子。
老陳的話音突然就停住了。沉默了片刻,他露出苦思冥想的神情。之前他臉上的那種微紅消失了。你們也該休息了,他忽然說道,然后就端那個砂鍋,朝廚房走去。我也把桌上的幾只碗摞到一起,收攏那些筷子,帶去了廚房。收拾完畢,在帶我們上樓之前,老陳順手把幾盞大燈都打開了。阿茜回頭看了一眼我們,又轉過頭去,繼續(xù)看那幅畫。其實根本不需要老陳帶我們上樓,我對這里太熟了。到了房間,他客氣了幾句,就出去了。阿寧則是直接就倒在了那張大床上,說她要先睡一會兒。我換了身寬松的絨衣,找出手機充電器,下了樓。
阿茜還在那幅畫前站著,手里多了支油畫筆。她在調色板上調出純黑的顏色,在那山茶樹的枝干上仔細地涂抹著。我坐在她側后方的椅子上,抽著煙。等到她把那些枝條都涂成了黑色,已是晚上八點多了。外面包裹著寂靜的黑暗。在明亮的大燈照射下,那些黑色的枝條顯得有些詭異。她放下畫筆和調色板,走到畫前,仔細看了看,然后又退遠些看。她嘆了口氣,唉,不對。我說這樣就很好了啊。她也不回頭,幽幽地說道,那要是我把那些花朵也畫成黑色的呢?我想了想說,也不是不可以。
哈,我說什么你都會贊同的。說完,她轉過身來,拉了把椅子,坐到了我對面。她摸著手指上粘的黑顏料,像在自言自語,老陳,幾天前,跟我發(fā)火了,他這種向來溫吞吞的人,竟然也會有發(fā)火的時候……至于原因,你想都想不到。我有天心情不好,就打了馬勒,是用掃把打的,其實并不重,只是馬勒被嚇壞了,一通亂叫亂跳,老陳就怒了,說我冷血,然后就把我一個人丟在家里,自己帶著馬勒出去了。后半夜回來,他就睡到了你們那個房間里。第二天中午,他一聲不吭地帶著馬勒又走了。后來我就半夜去了那家茶館,看到他坐在角落里,低著頭,玩手機里的數獨游戲。我坐到他旁邊,跟他說話,他也不理我。在那坐了半個來小時吧,我就跟他說,要是你想跟我離婚,咱們明天就去把手續(xù)辦了吧。他突然抬起頭,對我怒目而視。我也沒理他,起身就走了。我知道他不想。
我正想跟她說點什么,手機卻響了。我略帶歉意地跟阿茜說,我老公,我先跟他說幾句。我走到了客廳門口,跟他說話。今天過來的情況,這邊的天氣,阿寧的疲憊嗜睡,晚餐,還有阿茜的畫,尤其是那些大幅的。他說他是傍晚到的家,處理完工作上的事,就收拾了衛(wèi)生,正看一本新出的科幻小說,是個加拿大作家寫的,內容是關于未來某個時代里人類發(fā)明了一種太陽風帆飛船,可以飛出太陽系,人類組建了考察團隊,有對即將分手的科學家夫妻被選中了。他剛看了幾十頁。我說那你先看吧,等我回去也看看。
她揚頭笑道,你們真是恩愛啊,讓我聽著都羨慕。你看,像你這種向來對婚姻、家庭甚至愛情都興趣不大的人,卻偏偏就會有這么好的運氣……而像我這樣的人,卻要飽受煎熬,跟烙餅似的,翻過來掉過去,兩面都糊了,還在翻著。不過你能來,我真的挺高興的,只是沒想到你會帶朋友來……要是你一個人來,該多好啊,咱們可以睡在一起,像以前那樣,一直聊到天亮??墒沁@次就不行了,我只能跟老陳睡了,他又不想跟我睡在一起的。你看,多一個人,就都亂了?,F在的年輕人,也真是有個性,比如你那個朋友,她為什么要把嘴唇涂成黑色呢?
話題轉得有些突然。我就說,哦,她平時就是這樣的,不是涂那種純紅的,就是涂這種純黑的。她忍不住笑道,你是想說,我跟她有緣嗎?我的畫上,有紅的山茶花,黑的枝條,跟她的口紅愛好剛好配上?不過我確實是在見到她之后,才決定把那些枝條涂黑的,怎么樣,你看著效果是不是很強烈?其實我極少會用到黑色,這是所有的顏色里我最不喜歡的,主要是覺得這種顏色比較臟,你看,我把那些枝條都涂黑了之后,是不是整個畫面都顯得很臟?
我側過頭去,又看了看那幅畫。我說真沒覺得這樣就顯得臟了,反倒是視覺效果更強烈了。說完,我就起身來到那幅畫前,指著那些黑枝條說,這種筆觸特別好,每筆都有頓挫感,讓這些枝條有了種金屬的質感,我喜歡。她沒有回應,甚至都沒有轉過頭來看我,而是繼續(xù)著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我坐過的那把椅子。等我重新坐下,她才繼續(xù)說話,表情似乎比之前輕松了一些。她說還是你這種做創(chuàng)意的人敏感,甚至能讀出作者都沒想到的東西……哦,對了,你推薦的那本《八月之光》,我看完了……應該說是翻完了。說實話,我不太喜歡這種題材,尤其是不喜歡那個女主人公,當然,你的大神,他的寫法也是我不能喜歡這本小說的原因,推進得太慢了,讓我看著就著急,繞來繞去的,原地打轉,當然我這些都外行話,作為普通讀者啊,我確實欣賞不來這部杰作,還有點反感……你不要不高興啊,我還特地搜了一下他,結果就看到了納博科夫的惡評,哈哈,他說??思{寫的是玉米桿兒編年史,就是土嘛。當然我也不喜歡納博科夫,他那本《洛麗塔》,挺變態(tài)的……不過看他惡評??思{,我忽然對他就有了些好感。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我也笑了,就跟她說起馬克·吐溫惡評簡·奧斯汀,福克納又惡評馬克·吐溫的事。她聽了也哈哈大笑,拍著手說,有意思,我喜歡……好吧,看來哪天我也要看看馬克·吐溫了,我也不喜歡奧斯汀,寫的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完全沒有才華,談個戀愛都要把財產掛嘴邊,完全沒有想象力,也沒什么情調。我的那位就說過,英國人哪里懂什么小說,只有法國人才會寫小說,影響了全世界,唯獨沒能影響到英國人。怎么樣,是不是也很毒舌?你別看他五十幾歲的人了,毒舌起來,渾身都發(fā)光。
我知道她說的是哪位,于是就順勢問起他們怎么樣了。她忽然又沉默了。過了幾分鐘,她才又有些興奮地說道,他啊,每天都說自己快要死了。真的,他就是在視頻里這么對我說的,他感覺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其實我早就習慣他說這些了,都說了一年多了,不還是活著嗎?他就是希望我能多安慰他,隨時安慰他,可他不知道,每次安慰他之后,我都要大哭一場。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當時我還在美國,在他那幢大房子里,他經常就像瘋了似的,光著身子在房子里到處走,為了哄他穿上衣服,我不知要費多少口舌,他就跟個孩子似的,任性極了。可是,只要他穿上衣服,就完全不一樣了。他給我講解馬勒,分析不同版本的微妙差別,他最喜歡的是伯恩斯坦的版本,其次是阿巴多的,他不喜歡他老爸的,在他看來,指揮馬勒正是他父親所有作品中最失敗的。哦對了,你知道他喜歡叫我什么嗎?中國的包法利夫人。真是太毒舌了,我再怎么著,也不至于那么傻吧?他就很嚴肅地告訴我,這說明你完全不懂福樓拜,更不懂包法利夫人,她其實是個藝術家,跟藝術家一樣充滿了狂熱的想象力……他說你還記得我送你的那張巴黎老地圖嗎?我說我當然記得這個禮物,當時我不是還把它攤開在桌子上,跟你一起指認那些熟悉的地方,說我的印象嗎?你還哈哈笑個不停。他說是啊,我笑的就是包法利夫人也干過同樣的事。我真是服了他,完全就是個老頑童。
手機震動了一下,亮了。我也醒了。早上六點剛過。老陳發(fā)來微信,跟我去遛狗吧。
昨晚我是午夜上的樓,阿茜說還要再畫一會兒。在我們結束聊天之前,她講的最后一個關于那個老男人的故事,是他為自己經常尿不出來或尿不干凈而難過的事。他跟她說,這就是老天在提醒一個男人,你完蛋了,你就要完蛋了。他說每當這個時候,他的腦海里都會響起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說著他還哼唱幾句開頭的旋律,然后搖晃著腦袋,嘆息著說,這種音樂,配上我的那些尿液,真是絕了。聽她說完這些,我就沉默了。最后我隨便又說了兩句,大概男人都這樣的吧,據說畢加索晚年有幅看上去表情恐怖的自畫像,就是在他發(fā)現自己喪失性能力之后畫的。阿茜聽我這么說,就露出鄙夷的神情,笑道,畢加索啊,太壞了,其實他骨子是個很庸俗的人,根本不懂什么是愛情,只在乎肉體,不管什么女人,在他眼里就是肉體,他要吃了她們,保持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夠變態(tài)的。
昨晚我回到房間里時,阿寧還在沉睡,只是已換了睡衣,蓋著被子,嘴唇顏色是淺淡的。而此時的她,已不再蜷縮著身子,是仰面躺著的,雙臂張開在兩側,就像漂浮在水里,頭發(fā)散開在腦袋周圍。我躡手躡腳地來到洗手間,洗漱完畢,穿了件厚衛(wèi)衣,把風帽戴上,就出了門。老陳帶著馬勒,正在不遠處的路口等我。除了遠處的天空已經見亮了,透露安靜而又純凈的藍色,這附近的一切都還是黑著的,老陳也是黑影,馬勒則是跑來跳去的小黑影。
我們往山那邊走。沒走出多遠,不遠處的山頂上,忽然就露出來一抹太陽,我正瞇起眼睛凝神觀望的工夫,就已是帶著光暈的小半個太陽了,散射出耀眼的白光。我戴上墨鏡,停下腳步,看了會兒。很快地,整個太陽就出來了。當它的光芒在黑色低矮的山頂上破開了光的豁口時,我才注意到,它那微紅暗黃的光暈已然向周圍鋪展開了,洇染了很大一片原本是暗藍色的天空。
馬勒興奮地圍著我們跑前跑后。我們走得輕松,但并不快,都沒怎么說話。直到看見那片柿子林時,老陳才開了口。他覺得,阿寧似乎有點怪怪的,從到了之后,就沒怎么說過話,沒精打采的,有點像大病初愈的樣子。我說還沒愈呢,這次帶她來,也就是希望能讓她好一些,不過,我現在覺得,可能也不會有什么效果……這種事,別人也幫不上什么,還得靠她自己。他就說起最近剛過世的一位朋友的事,是我見過的一位酒吧駐場歌手,上個月初,死在了家里,心梗,在這邊也沒什么親人,被發(fā)現時,已經死了三天了。我想起以前老陳說過這個人的事,沒上過學,本來是在藏區(qū)放羊的,因為嗓子好,會唱民歌,十七歲那年被人叫到縣城的酒吧當歌手,后來又輾轉了幾個地方,結了婚生了個女兒,但他過慣了無拘無束的日子,平時也總是喝酒到很晚才回家。再后來就發(fā)生了地震,等他半夜里跑回家,發(fā)現那幢樓已是廢墟,老婆孩子都沒了。老陳說這個人還來家里吃過飯,特別能喝酒,喝多了就反復念叨一句話,一個人啊,不好。
一個人呢,其實也沒什么不好的。我說著,點了支煙,看了看不遠處的小山谷,那里流淌著一條小溪。老陳笑道,那你還不是也結了婚?我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是說一個人挺好就不能結婚,這是兩回事兒。就算我結了婚,也還是認為一個人沒什么不好……相對于現在這種穩(wěn)定的二人世界,我其實更喜歡一個人的狀態(tài),所以我喜歡出差,四處走走,一個人,真的很自在。老陳搖了搖頭道,你這樣說,是自相矛盾的,你不覺得嗎?我說一點都不矛盾,我跟我那位也聊過類似的話題,他也認同我的觀點,兩個人在一起,拿了個證,也就是個形式。他也覺得一個人挺好的,兩個人也就是有個伴兒……我們在一起時很安靜的,聊天都不多。說到這里,我忽然就沉默了。
其實我很想問老陳,為什么要這樣跟阿茜鬧情緒,何必呢,除了都不開心,還能怎樣?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走出柿子林,我們來到了下面的小溪邊。老陳笑道,你還記得上次你來的時候,還在這里洗腳來著?這時候,太陽已升起來了,曬得身上暖暖的,甚至感覺有點熱了。他說你要不要再試試,只是這水現在還有點涼。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說著就坐到溪邊一塊大石頭上,然后脫掉運動鞋和襪子,把一只腳的腳尖伸到清澈的溪流里試了一下,發(fā)現那種涼還是可以接受的,就把兩只腳都放入了水中。老陳拿著手機,給我拍照,后來還拍起了視頻。馬勒在我身旁的淺水處撒著歡跳來跳去。我低頭看著溪水泛著亮光流過足面,感覺很愜意。過了一會兒,我抬起頭,看著正在拍視頻的老陳,我說你不會是要拍個關于洗腳女人的長視頻吧?他搖搖頭,繼續(xù)拍攝。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在返回的途中,我們都沒怎么說話。穿過那片柿子林時,我才對老陳說,你整天那么晚才回去,也不是個事兒???他看著在前面跑來跑去的馬勒,過了會兒才說,至少這樣我會舒服些吧。他忽然又看了我一眼,然后繼續(xù)看馬勒。她說得對,他說道,她要是舒服了,我就不舒服,我舒服了,她就不舒服,我們就像個蹺蹺板,你懂的,就是這樣的狀態(tài)……我是直到最近才想明白的,她覺得什么都是她的,一樣不能少,那我呢,我也并沒有讓她真的少了什么,我只是想自己一個人多待一會兒,在外面,這樣也沒什么不對吧?就像演戲那樣,她想當主角,那就當好了,但我可以做個劇務,而不用去做個二號配角……我是個很好的劇務,我是稱職的,盡力做好幕后工作,讓她可以把那出戲演得盡興……但劇務也是需要休息的,對吧?
老陳出去買菜了。我沒想到我們在外面走了那么久,到家里時已是九點多了。阿茜站在臺階上,看著我們遠遠地回來,還揮了揮手。來到客廳里,我就聞到了新鮮的油彩味兒。阿茜說她八點不到就起來畫畫了。她去泡茶,我來到了那幅畫前,忽然發(fā)現,她把那些山茶花的三分之一都涂成了黑色。然后我就上了樓。阿寧還在睡著。我也沒叫她,換了件衣服,又下了樓,坐到那個大桌子旁邊喝茶。阿茜坐在對面,手里夾著燃了一半的煙,另一只手點著桌面上的手機屏幕。
你看,她說道,但并沒有抬頭,你來了,老陳特別開心,竟然要主動燒飯了,我已經很久都沒吃過他燒的東西了。過了幾分鐘,她又接著說道,我忽然就覺得啊,畫畫這事兒,我真是缺少天賦,以前只是畫畫水彩,還沒這么覺得,現在畫油畫了,這種感覺就出來了,特別受打擊……實際上,早在美院讀書的時候,老師就坦白地告訴我,你不適合畫畫,因為你沒有耐心,想法倒是很多,你可能更適合做觀念藝術,裝置啊,影像啊,你的感覺還是有的。他可能想象不到,他的話,當時對我的打擊有多大。我開始恢復畫水彩的時候,其實心里想的就是要證明給他看,我是可以畫畫的??晌耶嬘彤嫑]多久就意識到,他可能是對的。你看那幅畫吧,被弄成了這個樣子,完全不成樣子,還臟兮兮的。我對自己的畫,怎么樣都行,就是不能臟兮兮的。
我只好勸她,還是不要急著下結論,既然你畫水彩那么好,畫油畫也不應該差的,只不過是材料上需要有個適應時間而已。我說的是實話。我以前聽過一些畫家朋友聊過材料的問題,雖說我是外行,但道理還是懂的。我說我可以拍幾張你的畫,發(fā)給他們,請他們提些建議。她說還是不要了,自己看著都覺得羞愧,再發(fā)給別人,豈不是自找丟人現眼?我說我真沒覺得這幅畫有什么不好的,即使你又增加了黑色,也還是不影響什么,畫面的感覺甚至更強烈了,我也沒覺得有什么臟兮兮的感覺,你不要太敏感了,當然,這是你的作品,我也沒有發(fā)言權,但我覺得你也不要對自己苛刻到這種地步。
她的表情里閃過一絲尷尬,但隨即就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哎,不說我那破畫了,說說你的幸福生活吧!說實話,這種情緒與話題的快速轉換,還是讓我有點詫異的。哪有什么幸福生活啊,我笑著晃了晃頭。我跟我那位啊,是半年就過成了老夫老妻的狀態(tài),除了安靜,就是安靜,大家互不打擾,各做各的事。她也笑了,我說錯了嗎?難道你不幸福嗎?我說拜托,這個世界除了幸福跟不幸福,還有很多狀態(tài)呢,比如我這種。那是你的世界,她說,在我的世界里,只有這兩種,要么幸福,要么就不幸福,當然還有兩種都有的時候。我沖她擺了擺手,因為她在盯著我看,眼神里有種奇怪的笑意。她站起來,又來到那幅畫前。她說,你那位朋友,不是要睡到中午吧?哦,我說,我去看看她。我上樓梯時,聽到她在那里說道,看來我得對它搞點破壞了。
陽光在窗簾上留下斑駁的碎影。那布滿山茶花圖案的暗紅窗簾應該是最近才換的,我上次來時,這里掛的還是米色的有雛菊花紋的。等我適應了房間里的暗度,才發(fā)現阿寧其實是醒著的。她躺在那里,默默地注視著我。啊,我說我以為你會睡到中午呢。她說我倒是想,可是你們回來時我就醒了,一直躺到了現在……我聽到你們回來的說話聲,還有那只狗的叫聲,在你們回來之前,下面好像還在大聲播放交響樂,不過當時我還迷迷糊糊的,也聽不清是什么音樂。我笑了,肯定是馬勒了。她撇了下嘴,不懂,我對這種音樂從來都無感,我寧愿去聽重金屬,那種吵鬧至少是直截了當的,毫不掩飾的,不像這種,什么馬勒的,永遠是拐彎抹角的,用鼻子在喊的,沒意思。我被她的話逗樂了。我說這話真該讓阿茜聽聽,她肯定會爆炸的,啊,神圣的馬勒,竟然會被描述成這個感覺的,這真是只有你才會說出來的話。
她出了會神,點了支煙。我是被她嚇到了,她淡定地說道。我沒聽懂。說起來,她接著說道,也確實是夠詭異的,我四點多就醒了一次,當時感覺特別的餓,因為晚上我也沒吃多少東西嘛,你也知道我最怕餓的,會心慌,而且這次走得匆忙,也沒帶點巧克力什么的,我看你睡得正香,就自己下了樓……打開冰箱,發(fā)現里面除了那鍋湯,什么都沒有,好像剩菜都被倒掉了,我就只好四處找了找,最后終于發(fā)現了一盒泡面,就燒了水,泡上了。等我端著泡面來到餐桌那里坐下,抬起頭看了看眼前,就被嚇了一跳!那里竟然還有個人坐著,因為我只開了另一邊的壁燈,那里跟餐桌這里都是暗的,所以我之前根本就沒有看到那里還有人!我真的差點被嚇死,要是我當時剛吃了口泡面的話,估計會嗆死的,我差一點就被她嚇死了。是阿茜。她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幅大畫,像個木頭人似的。我整個人僵在了那里,手里拿著那個塑料小叉子……你想象一下那個恐怖而又尷尬的場面。
“餓了?”阿茜動都沒動地問道。
“呃,是的?!卑幓卮?。
“招待不周?!?/p>
“沒有啊,我這是老毛病了,晚上總是吃得少,又怕餓,餓就心慌……”
“我沒看出來你是個容易心慌的人?。 ?/p>
“餓了就會的。”
“你不喜歡孩子嗎?”
“不。”
“真可惜……要不要我給你煮兩個雞蛋呢,光吃泡面怎么行?這東西一點營養(yǎng)都沒有的?!?/p>
“哦,不要了,我吃了就上去繼續(xù)睡了?!盇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我嚇到你了?”
“呃,有一點,我下來時沒看到你在……”
“我在這里琢磨怎么處理這幅畫呢……我想用什么顏色把它覆蓋掉,你覺得黑色怎么樣?”
“哦,我不懂畫的……”
“你不是喜歡黑色嗎?我看你來時涂的口紅就是黑的,我覺得你應該是喜歡黑色的,對吧?”
“我只是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才喜歡黑色……”
“嗯,我也是。我是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想到用黑色,不是喜歡黑色,我不喜歡黑色,我覺得這種顏色特別的臟,以前我的畫里從來不會出現黑色,就是這個原因。你能幫我個忙嗎?”
“呃,做什么?”
“我累了,想去睡了,你能不能吃完面,幫我把這幅畫涂成黑色?我把顏料擠好,你只要拿筆慢慢涂就可以了……”
“我想,上去,吃面?!?/p>
“哦,這樣,那我能不能對你說句心里話呢?我發(fā)現,我不喜歡你,一點都不喜歡,從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不喜歡你,你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嗎?你穿著一身黑,還戴著墨鏡,就像來這里參加葬禮似的,有這樣來別人家里做客的嗎?你想不吃,就不吃,想吃,就吃,我讓你幫個忙,你還拒絕,真是夠可以的了……”
說到這里,阿寧臉上閃過詭異而又不安的笑意,你想象不出,我當時是憑著什么樣的勇氣,端著那盒泡面,目不斜視地走過她的身后,上了樓梯,回到房間里的。我進了房間就把門反鎖了。我感覺渾身冰冷,在發(fā)抖。我不想打擾你,就到洗手間里,坐在馬桶上,把這盒泡面慢慢地吃了下去,其實早就冷掉了……說實話,當時我真的有點擔心她會沖上來,踹開門,然后讓我滾蛋。我在那里坐了很長時間,直到感覺到胃里有些不舒服了,我才起來,翻出胃藥,吃了。我本想叫醒你的,跟你說,我得走了,明天一早就走,可是看你睡得很沉,我就算了。躺下去之后,我老是能聽到下面有什么動靜,恍惚間,我甚至有種沖動,想下去,按她說的,把那幅畫都涂成黑色,沒準這樣可能就會改變她對我的看法呢……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我發(fā)現驚恐也是會讓人疲憊的。我是抱著你的胳膊睡著的,你在睡夢中還知道轉過來抱著我,當時我的眼淚差點就涌出來了。
這時候,老陳發(fā)來微信,下來吃飯了。我不知道該怎么描述當時的感覺,所有這一切聽起來是那么的不真實。我試圖安撫一下阿寧,說說阿茜的個性跟感情經歷的關系,可是我感覺自己完全是不知所云。我想換個說法,又找不到。沒關系,我聽到自己故作輕松地說道,她這個人,睡一覺就好了,從來都是這樣的,她可能確實就是被那幅畫搞壞了心情,然后焦慮過度,就變成那樣了,剛好你又在那個時候出現……沒事的,等一會,你就知道沒什么事的……另外,我保證,我們再住兩天就走,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那樣,你就當是幫我一次,好吧?我注意到,她的表情漸漸凝固了,就像一個準備要落荒而逃的人,忽然被告知逃不掉了。
出乎我的意料,最后她又忽然同意下樓吃飯了。我們整理了一下房間,就一起下了樓。從客廳里那套發(fā)燒級音響中傳來強烈的交響樂聲。是我熟悉的,馬勒的《大地之歌》。我在這里不知聽過多少遍,伯恩斯坦的那個版本。我聽到了定音鼓的急速敲擊聲,還有隨后急轉直下的短暫安靜里那低緩沉郁的旋律的浮現??蛷d里靠近廚房那一側的投影幕布上,正在播放的就是伯恩斯坦指揮這首交響樂的現場。與此相對應的,是餐桌上擺滿了剛燒好的菜,豐盛得讓人驚訝。阿茜早就坐在那里了,正拿著手機對著那些菜拍照。我們坐在她的對面后,她滿臉笑容地看著我,天吶,你看這些菜,是不是太豐盛了啊,我真的被驚到了,老陳這手藝,完全可以當廚師了,你看這些菜多好看,簡直就是熱情洋溢??!
老陳端著最后一道菜從廚房里出來的時候,我都有點擔心了,他那副滿面春風的樣子會令阿茜不快的??墒前④邕€在不住地夸贊他的手藝,我也跟著夸了他幾句。阿茜說,你看,還是你有面子,能讓他出手,我是沒這個福份的,今天也是沾了你的光啦,你要多吃點,讓他也高興高興。我注意到,阿寧早就開始大口吃了。老陳給她盛了碗飯,很快就吃光了,問她要不要添,她嘴里咀嚼著食物,點了點頭。經過這個晚上,她也是餓壞了。
老陳吃得很少,在那里自己喝著白酒,也不怎么說話。后來,阿茜說你一個人喝,多沒意思,我來陪你吧。就給自己也倒了杯白酒,喝了起來。不知不覺中,我竟然就吃撐了。這時候,老陳忽然站了起來,走到音響那里,把聲音關掉了。這樣,就只剩下投影幕布上的畫面了,那個瘦瘦的白發(fā)蒼蒼的伯恩斯坦,還在那里投入地指揮著,沒有任何聲音,看上去怪怪的,就像他正沉浸在幻覺里。
阿茜微笑地看了看他,端著酒杯,來吧,干一杯,為了伯恩斯坦。老陳看都沒看她一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笑道,你看我們家老陳吧,這種時候,可能是你很少能看到的一面了,特別像個男人,像個殺手……我喜歡他這個樣子。她發(fā)現阿寧的那碗飯又吃光了,就露出有些夸張的驚訝表情,你的飯量,真是了得,不過這樣對你的身體是有好處的,你要是天天都這么個吃法,身子肯定不會那么病歪歪的了……我早就說過,人都是有很多面的,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露出哪一面,你說是不是呢?她看著我。我只好點了點頭,微笑道,這個我同意,確實就是這樣的。她又喝干了一杯酒,我喜歡你的笑意,一直都特別喜歡,只是沒跟你說過而已,你的那種笑意,是從眼睛深處浮上來的,特別動人,我就經常被打動,你看,我一直都沒跟你說起過吧,不過今天我得說出來了……因為每次想到你眼睛里的笑意,我就會感慨萬千,浮想聯翩。我就想,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這眼神,如此的動人。
說完這些,她忽然就沉默了。沒有人再說話。這沉默一直持續(xù)到這頓飯結束。老陳收拾完餐桌,就問我今天有什么打算,想到哪里轉轉?我說今天起早了,要上去睡一會,補一覺才行。他想了想,坐在那里歪著腦袋,看了看我,又低下頭去看手機了。阿茜抽著煙,注視著桌面。然后我就叫上阿寧,一起上樓,回到了房間里。關上門,阿寧就跑到洗手間里,狂吐了起來。我尷尬地站在洗手間門外,有點不知所措。后來,我聽到了沖馬桶的水聲,又聽到她在洗手池那里洗臉和反復漱口的聲音。我說你沒事吧?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地說道,沒事。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
她從洗手間出來時,看都沒看我一眼,就回到床上,躺下了。我走過去,坐在床沿,點了支煙,遞給她。她搖了搖頭說,不抽了,我還在惡心,真的被惡心到了,不能不吐,雖然這樣有點對不住老陳的辛苦。我抽著煙,來到窗前,把那道窗簾完全拉開了。樓下的院子里,老陳在逗馬勒。它總是那么的興奮。我聽到背后的阿寧平靜地說道,你真的要再等兩天?我猶豫著,沒有回答。那好吧,她說,那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這兩天,我不會再下樓了,吃飯的時候,你給我?guī)c上來就可以了,要是老陳問,你就說我身體不舒服。我想了想,說,好吧。我猜她一定在注視著我的后背,但我沒有轉過身去。
那兩天,有種莫名的安靜。白天里,阿茜都是早早就出去了。我跟老陳坐在那個餐桌前,面對面地,也不知道聊了些什么,沒頭沒尾的。從他的神情里,我感覺到某種類似于絕望的東西。但我并不想問。什么都不要問,我想,不問就不會有任何事情發(fā)生,我的精力已經在過去的一天里耗盡了。哪怕是老陳忽然說起那個指揮家老兒子的事,我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也不做任何回應。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嘲諷的意味,尤其是在談及他偶然看到那個老頭子給阿茜發(fā)來的裸照時,他甚至用了“可憐”,他覺得一個老年人的身體,除了讓人看了惡心和可憐,實在也引發(fā)不了其他的感受了,那個瘦骨嶙峋的衰老中的身體,松松垮垮的,能下墜的都在下墜,而那雙瘦得露骨的手里,還舉著阿茜畫的那張水彩裸體自畫像。
當時已是黃昏了。我忽然感覺后背一陣發(fā)冷。我知道得有點多了。我希望這個世界沒有另一面,只有表面的東西,能看得到的,有限的那些,我不想知道任何秘密,再聽下去,我可能會跟阿寧一樣,跑回房間就對著馬桶嘔吐。我不知道阿茜會在什么時候忽然回來,想到她看到我們時會有什么樣的表情,我就很不自在。于是我打斷了老陳的話頭,說我累了,想上去睡一會兒。此前還在出神地講述的他,愣在了那里。我沒等他再說什么,就起身上樓了。阿寧還在睡覺。我到洗手間里洗了個澡,把水溫開得很高,熱到我渾身的皮膚都發(fā)紅了。后來,我躺在床上,在床頭燈下看那本《八月之光》。我完全不知道那些文字究竟寫了些什么,我只是看著,一行行地看下去,一頁頁地翻過去。
吃晚飯的時候,阿茜也沒有回來。老陳只是簡單燒了幾個素菜,我也只是簡單地吃了點,就夾了些菜在一碗飯上,給阿寧帶了上去。整個吃飯過程沒超過二十分鐘。不過為了避免尷尬,我還是隨便跟老陳聊了幾句,主要是工作上的一些麻煩事,他也給了些建議。他其實知道我并不想說這些,甚至知道我并不想說話。這種場面,在最后的時刻,還是會讓我有些歉意的,對他?;氐椒块g里,我給他發(fā)了條微信,說我心情不大好,但又不知道說什么,所以,只能說聲抱歉了。他過了很久才回復,沒關系,我懂的,不說,比說好。我說我已訂好了明天下午的機票,但我們會在早上就出發(fā),車子也約好了,會來這里接我們去機場。他回復,好的,那我就不送你們了。我回復說,不用,你自己保重。
聽我說要提前一天離開,阿寧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只是哦了一聲,然后又轉過身去睡了。我又給我那位發(fā)了條微信,告訴他明天晚上就到家了。過了一會兒,他回復,我明天中午就出差了,大概要去一周,只能等回來再見了。我回復他,好吧。我看書看到午夜才睡。我做了些夢,后來是忽然就醒了的。旁邊的阿寧還在沉睡中。直到早晨,我都沒能再睡著。等到阿寧也醒來時,已是上午九點多了。我看著她說,昨晚夢到了你。她出了會兒神,夢到了什么呢?我想了想說,夢到你在微信里給我發(fā)來好長的一段文字。她有些詫異,我嗎?我哪里會發(fā)那么長的文字,我都是短短的,哪里有那么多話要說呢?
上午九點鐘,我預約的出租車準時到了,停在了院門外。司機從車里鉆了出來,朝院子里張望著。這是個又矮又瘦還有些禿頂的老年司機。我們梳洗之后,收拾好行李,就下了樓??蛷d里沒有人。我猶豫了一下,又重新上樓,來到阿茜的房間前,敲了兩下門。里面沒有任何聲音。我就叫了她的名字,也沒有回應。我擰動那個把手,門開了,里面沒有人。我下了樓,給阿茜發(fā)了條微信,我們走了,給你添麻煩了,抱歉。到了樓下,我發(fā)現阿寧戴著墨鏡,正在朝另一邊凝視著。我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就看到了阿茜一直在畫的那幅畫,它現在是黑色的了,完全被涂黑了,像一塊正方形的黑板,只是上面涂的油彩明顯過厚了,有些地方近乎堆積油彩的狀態(tài),根本不像是畫上去的,而是直接把油彩擠上去的。我跟阿寧對視了一下,就拖著行李箱出去了。來到院門外,司機幫我們把行李箱放到后備廂里的時候,阿寧跟我說,抽支煙再走吧。我點了點頭。她點著煙之后,深吸了一口,似乎有話要說。我看著司機鉆進車里,等她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卻什么都沒有說。
坐在出租車里,望著外面流動的景色,我又想起了那個夢。在夢里,我們出了機場,阿寧鉆進了出租車,連聲招呼都沒打就走了。隨后她在微信里發(fā)來了長長的一段文字,我隱約記得,她說,你對于一切都是無動于衷的。而在隨后的一個夢里,我只記得白茫茫的無邊無際的冰原,還有被厚厚的冰雪覆蓋的山脈。后來,我還做了另一個夢,我在家里,一個人,看投影幕布上正在直播的登月過程。AFE3AC2F-3F52-4C9D-BDDE-E709A904FAC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