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彥冰

(西安石油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065)

西晉太康二年(281)，汲郡(今河南衛(wèi)輝縣)人不準(zhǔn)盜掘戰(zhàn)國魏襄王的墓，得到了竹書數(shù)十車，其中有《穆天子傳》。根據(jù)王隱《晉書》的記載，《穆天子傳》出土?xí)r用古文小篆寫成，共五篇。荀勖等人整理時改為當(dāng)時的隸書抄錄，把題目改為《穆天子傳》，并把同墓出土的“雜書”《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作為第六篇，這樣一共是六篇，或作六卷。汲冢出土的七十五篇竹書基本上都在后世散佚了，只有這篇《穆天子傳》基本完整地保存了下來，這是很值得慶幸的事。說是基本完整，是因為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上記載《穆天子傳》全書八千五百一十四字，而清人洪頤煊《校正穆天子傳序》說只有六千六百二十二字，比宋本少了近兩千字。

周穆王名姬滿，是西周第五代天子。他在位五十五年(前976-前922)，是西周歷史上在位最長的君王?！妒酚洝ぶ鼙炯o(jì)》說“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穆王立五十五年崩”，據(jù)此，他享年一百零五歲，恐怕不準(zhǔn)確?！吨鼙炯o(jì)》只記載了穆王征犬戎而祭公謀父勸諫而不聽、諸侯不睦而穆王作《甫刑》教導(dǎo)之事，并沒有寫他西行的事。但《史記》其他篇章有零星記載他西游的事，《秦本紀(jì)》：“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繆王，得驥、溫驪、驊騮、騄耳之駟，西巡狩，樂而忘歸。徐偃王作亂，造父為繆王御，長驅(qū)歸周，一日千里以救亂。”[1]《趙世家》：“造父幸于周繆王。造父取驥之乘匹，與桃林盜驪、驊騮、綠耳，獻之繆王?？娡跏乖旄赣餮册?，見西王母，樂之忘歸。而徐偃王反，繆王日馳千里馬，攻徐偃王，大破之。”[2]其他史籍有類似的記載?！蹲髠鳌氛压暧涊d楚國右尹子革的話說：“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盵3]《天問》：“穆王巧梅，夫何為周流？環(huán)理天下，夫何索求？”[4]講的也是周游天下事?？梢?，周穆王確實是一位喜愛遠(yuǎn)游的君主。

《穆天子傳》成書的時間，學(xué)術(shù)界有不同意見?，F(xiàn)代學(xué)者楊寬的意見最有代表性。根據(jù)楊寬《西周史》的論證，《穆天子傳》是魏國史官根據(jù)河宗氏口頭流傳很長時間的其先祖故事，即柏夭引導(dǎo)周穆王西游而編寫的，其成書當(dāng)在戰(zhàn)國階段，“同時又確認(rèn)其中既具有西周史料，又反映發(fā)了先秦中西交通及其沿途部族分布的史跡。”[5]它的基本骨干材料是西周的，所以，楊寬把它作為西周的史料加以研究。這也是我們把《穆天子傳》作為西周御游文學(xué)的主要理由。

《穆天子傳》的性質(zhì)，自從《四庫全書總目》認(rèn)為其“夸言寡實”，“如后世小說野乘之類”，而列入“小說”類之后，現(xiàn)代學(xué)者基本沒有疑義。雖然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其真實可信，但其中某些地名、史實的真實性，并不能成為否定它是小說的根據(jù)，這在早期雜史雜傳小說中是常見的現(xiàn)象，因為小說就是脫胎于史傳。

《穆天子傳》共六章，全書用干支紀(jì)年紀(jì)時法記載周穆王西行的經(jīng)歷，主要寫沿途與各部族首領(lǐng)的會面，宴飲奏樂，賞賜貢獻，釣魚狩獵，祭祀占卜等。這次西行，從成周(洛陽)出發(fā)，渡黃河而北上，到達(dá)今山西境內(nèi)的太行山，然后轉(zhuǎn)而西行，經(jīng)漳水和钘山(今河北西南)，過了隃之關(guān)隥(今山西雁門關(guān))，到達(dá)河宗氏(今河套一帶)。到這里后，配備了精良的駿馬，由河宗氏首領(lǐng)伯夭作向?qū)ВL途西行，直到昆侖山(今新疆阿爾泰山)。其中寫得最有小說氣象的是三部分：與河宗氏會見，與西王母會見，盛姬葬禮。

河宗氏的所在地在今內(nèi)蒙古河套地區(qū)，這里土地肥沃，水草豐茂，自古以來是養(yǎng)馬的好地方。而河套地區(qū)經(jīng)冬至春，往往冰凌成災(zāi)，夏季亦河山泛濫，是祭祀黃河的重要場所?！赌绿熳觽鳌氛f這里是“河伯無夷之所都居”，河伯就是黃河之神，無夷是黃河之神的名字。河宗氏，正是奉祀河神的部族，其首領(lǐng)名伯夭。穆王到了這里，要參加隆重的祭祀河神儀式。傳文詳細(xì)地描寫了祭祀典祀：

癸丑，天子大朝于燕然之山，河水之阿。乃命井利梁固，聿將六師。天子命吉日戊午。天子大服：冕袆、帗帶、搢曶、夾佩、奉璧，南面立于寒下。曾祝佐之，官人陳牲全五□具。天子授河宗璧。河宗伯夭受璧，西向沉璧于河，再拜稽首。祝沉牛馬豕羊，河宗□命于皇天子。河伯號之帝曰：穆滿，女當(dāng)永致用旹事。南向再拜。河宗又號之帝曰：穆滿，示女舂山之珤，詔女昆侖□舍四，平泉七十，乃至於昆侖之丘，以觀舂山之珤，賜女晦。天子受命，南向再拜。

己未，天子大朝于黃之山。乃披圖視典，周觀天子之珤器，曰：天子之珤、玉果、璿珠、燭銀、黃金之膏。天子之珤萬金，□珤百金，士之珤五十金，庶人之珤十金。天子之弓射人，步劍牛馬，犀□器千金。天子之馬走千里，勝人猛獸。天子之狗走百里，執(zhí)虎豹。柏夭曰：征鳥使翼，曰□鳥鳶，鶤雞飛八百里。名獸使足，□走千里，狻猊□野馬走五百里，邛邛距虛走百里，麋□二十里。曰：柏夭既致河典。乃乘渠黃之乘，為天子先，以極西土。[6]

雖然由簡文殘損，有的句子意思不完全清楚，但大意還是明白的。典祀非常隆重，天子盛服，有巫祝佐之。天子把祭品授予河宗伯，伯夭沉璧于河，又沉牛馬豕羊。祭典達(dá)到高潮，伯夭已成為河伯的化身，對天子說：“穆滿，女當(dāng)永致用時事”“穆滿，示女舂山之珤”。姬滿，管理天下的大事就交給你了；你想去昆侖山，那就去吧，讓你看那里的珍貴寶貝！顯然，伯夭傳達(dá)的是河伯的旨意，儀式具有巫術(shù)性質(zhì)。伯夭“致河典”于穆王。所謂河典，晉代郭璞解釋說是“河圖”，河圖上標(biāo)示的山川地理道路之外，也標(biāo)有大量的名馬珍禽寶藏的產(chǎn)地。穆王得到河圖，不僅他沿著黃河而上的西行具有合法性，并能會得到河神的保護。

祭河儀式，是穆王西行的真正開始。穆王最初出發(fā)，隨從者為“七萃之士”，郭璞注說：“皆聚集有智力者為王之爪牙?！敝链?，則換上了全新的御者、駿馬和獵犬：

乃命正公郊父受敕憲，用伸八駿之乘，以飲于枝洔之中，積石之南河。天子之駿：赤驥、盜驪、白義、踰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狗：重工、徹止、雚猳、□黃、喃□、來白。天子之御：造父、三百、耿翛、芍及。曰：天子是與出□入藪，田獵釣弋。[7]

當(dāng)然還有“六師”，聲勢極為浩大。在穆王的前段行程中，沒有出現(xiàn)八駿。他得到八駿，應(yīng)當(dāng)就是到河宗氏之后。得到八駿之后，穆王的心情異常高興，他“以飲于枝洔之中，積石之南河”，這就如同漢武帝得到汗血天馬之后，夜不能寐，欣然命筆作了《天馬歌》。穆王又感覺這樣的良馬遠(yuǎn)游，是不是有損于大德：“天子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辨于樂，后世亦追數(shù)吾過乎！”幸虧我國歷史上從不缺少諂媚逢迎之人，“七萃之士”的一番鼓簧，讓天子“嘉之，賜以左佩玉華也”，穆王內(nèi)疚的心情便去了九霄云外。

穆王在河宗氏的這段經(jīng)歷，也透露了這樣的一個信息：西周建國不足百年間，生產(chǎn)力得到了很大提升，尤其是車馬技術(shù)有了大的變化。而這個改變的契機是中原文化技術(shù)的車與河宗氏的良馬的有機配合。在《列子·周穆王》中，對八駿及御夫有更為具體的描寫：

命駕八駿之乘，右服驊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義。主車則造父為御，泰丙為右。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踰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柏夭主車，參百為御，奔戎為右。馳驅(qū)千里，至于巨搜氏之國。巨搜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8]

馬是我國早期重要的交通工具，在政治、軍事、經(jīng)濟和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在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前，馬與車總是連在一起的。先秦兩漢的文獻，如《詩經(jīng)》《周易》《爾雅》《說文解字》等，對馬的種類、膚色、年齡、形態(tài)的分辨非常細(xì)致，就是馬的重要性的表現(xiàn)。戰(zhàn)爭中，馬的優(yōu)良與否，往往決定戰(zhàn)爭的勝負(fù)。周武王伐商的景況，《詩經(jīng)·大明》有生動的描寫：“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駿馬奔騰，戰(zhàn)車煌煌，戰(zhàn)斗的總指揮姜太公，雄姿英發(fā)，氣勢飛揚。百年過去了，雄才大略的穆天子終于在河宗氏找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千里馬，對于急于想拓展疆宇，交通異域的周天子，是何等欣慰的事呀！

雖然穆王因為這次西游浪費了大量人力物力而內(nèi)心產(chǎn)生了自責(zé)：“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辨于樂，后世亦追數(shù)吾過乎？”但異域的奇麗壯觀，再加之有了駿馬良御，這位周天子還是毅然決然地踏上了他的西行之旅。一路上，有奇木異獸，高山叢林。在昆侖之阿，觀看了黃帝之宮，瞻仰了雷神豐隆的墓地。沿途各方國貢獻山珍異饌。穆王興致愈隆，他登舂山懸圃，游群玉之山，玄池奏廣樂，然后“至于西王母之邦”。與西王母會面，是傳文寫得最精彩的一節(jié)：

吉日甲子，天子賓于西王母。乃執(zhí)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好獻錦組百純，□組三百純，西王母再拜受之。乙丑，天子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曰：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遠(yuǎn)，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fù)來。天子答之曰：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復(fù)而野。西王母又為天子吟曰：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為群，於鵲與處。嘉命不遷，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將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翱翔。世民之子，惟天之望。天子遂驅(qū)升于弇山，乃紀(jì)丌跡于弇山之石而樹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9]

這一段是先秦文學(xué)中最富有詩情畫意且充滿浪漫色彩的篇章，穆天子和西王母賦詩言志，互拆情愫，是三千年前華夏文化與西域文化交流碰撞的最強音。這段描寫，既與周禮規(guī)定的賓主會見儀式相吻合，也與至今天山腳下男女對歌互唱的情景相類似。西王母的《天子謠》歌唱天地蒼茫，意境宏廓?！皩⒆訜o死，尚能復(fù)來”，如果你回去還不死的話，希望你再來。直面生死，沒有一點隱晦和委婉，活脫脫游牧民族的錚錚女人形象躍然于紙上。穆王的答歌也干凈利落，斬釘截鐵：“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復(fù)而野”，放心吧，我一定會看你的，三年以后，你等著吧！也是一個遠(yuǎn)行萬里的周代男子漢擲地有聲回答。但周穆王的確撒了一個友善的謊，迢迢萬余里，豈能說來就來的？所以唐代詩人李商隱頗為惋惜地批評：“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

“周穆王拜見西王母”畫像石，現(xiàn)存于滕州市漢畫像石館

“西王母之邦”在什么地方呢？學(xué)者的意見很分歧。顧頡剛認(rèn)為穆天子西征只到今甘肅河西走廊，所以“西王母之邦”也就在河西走廊。(1)顧頡剛的說法引自史為樂《穆天子傳的作者》一文，該文收入譚其驤主編《中國歷代地理學(xué)家評傳》第一冊，山東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7頁。顧實在《穆天子傳講疏》中認(rèn)為“西王母之邦”在今伊朗德黑蘭西北部。[10]丁謙《穆天子傳考證》認(rèn)為在亞述帝國(今地中海東部、波斯灣西北部的廣大地區(qū))。[11]當(dāng)代學(xué)者根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與傳世文獻的空間距離進行研究，認(rèn)為“西王母之邦”在今新疆境內(nèi)?？脊艑W(xué)家馬雍和王炳華在《阿爾泰與歐亞草原絲綢之路》一文中寫道：

我們結(jié)合考古資料來考察 《穆天子傳》和 《山海經(jīng)》 關(guān)于昆侖山及其相連諸山的記載，感到只有把這些山定為阿爾泰山的若干山峰才能相符?！赌绿熳觽鳌诽岬嚼錾缴嫌小包S帝之宮”和某種高大的墓葬，山中還有沼澤、泉水，有虎、豹、熊、狼、野馬、野牛、山羊、野豬和能夠攫食羊、鹿的大雕。其他先秦文獻也大多把昆侖描寫為一座有神奇的宮殿的仙山。從現(xiàn)代考古發(fā)現(xiàn)的資料來看，只有阿爾泰山才有許多古代部落留下的文化遺跡。例如，本文上面所提到的那種大型石冢表明當(dāng)時這里的居民的文明已有很高的水平。顯然，那些關(guān)于昆侖山的神話乃是對阿爾泰山區(qū)古代文明的夸大。至于今天的昆侖山和祁連山迄今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古代文明遺跡足以構(gòu)成神話的素材。何況，它們的地理位置與自然環(huán)境也與古代文獻的記載不能相符?！赌绿熳觽鳌匪鑼懙穆猛臼菑陌柼┥街卸蔚臇|麓越過山口，經(jīng)該山西麓再沿黑水西進。黑水應(yīng)當(dāng)指額爾齊斯河上游。在這里有一處宜于畜牧的平原，居住著以垔璽鳥韓氏為名的部落。旅程由此再往西，經(jīng)過一個山口，來到了西王母之國。這里有著被神話化的瑤池，可能指齋桑泊而言。(2)馬雍、王炳華：《阿爾泰與歐亞草原絲綢之路》，刊于張志堯主編《草原絲綢之路與中亞文明》，新疆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1994年版，第7頁。

當(dāng)然《穆天子傳》有歷史的要素，也有神話傳說，完全等同于具體地名，也還可以討論。馬雍和王炳華的說法既考慮到古代文獻的記錄，考慮到古人騎馬的行程，也考慮到近數(shù)十年的考古發(fā)現(xiàn)。所以，在諸多說法中，可能更接近史實。以現(xiàn)在里程計算，穆天子從出發(fā)地到“西王母之國”，也有一萬五千多里，在公元前10世紀(jì)，真是一個偉大的壯游了。

第六篇“盛姬葬禮”也寫得文學(xué)味很濃。盛姬是盛國姬姓女子，穆天子西游之初娶為妾，并隨從穆王西行。她在隨行田獵中染上風(fēng)寒，多方救治無效而死。傳文把盛姬的葬禮過程，包括殯斂、祭祀、哭喪、吊唁、出殯、下棺、贈謚等，鋪排描寫得很細(xì)致，可以說巨細(xì)無遺。如寫哭的場面：

祭□祝報祭觴大師，乃哭即位，畢哭，內(nèi)史讀策而哭，曾祝捧饋而哭，御者□祈而哭，抗者觴夕而哭，佐者承斗而哭，佐者衣衾佩□而哭，樂人陳琴瑟□竽籥管而哭。

哭者七倍之，踴者三十行，行萃百人。女主即位，嬖人群女倍之。王臣姬姓之女倍之。宮官人倍之，宮賢庶妾倍之。哭者五倍，踴者次從。曰：天子命喪，一里而擊鐘止哭。曰匠人哭于車上，曾祝哭于喪前，七萃之士哭于喪所。曰小哭，錯踴，三踴而行，五里而次。曰喪三舍至于哀次，五舍至于重璧之臺，乃休。[12]

哭得天昏地暗，類擬的描寫還有一些，都是鋪排開來大肆渲染，營造悲傷的氣氛和宏大的場面。在先秦文學(xué)中，以這樣的手法描寫葬禮，找不出第二篇文章來。因為穆天子真的愛這位盛姬，從她生病到死亡入葬的過程中，多次寫到他的情感活動，如“天子憐之”“天子哀之”，葬禮結(jié)束之后，穆王還多次記起盛姬而哀傷，“永念傷心，乃思淑人盛姬，于是流涕”，七萃之士勸他寬心，而“天子哀之，乃又流涕”。郭璞解釋說：“聞此言，愈更增感也?！睂懙煤芨腥恕?/p>

《穆天子傳》中還多處寫周王西行途中的狩獵。如“季冬甲戌，天子?xùn)|游”“飲于留祈。射于麗虎”“天子夢羿射于涂山”“天子四日休于濩澤，于是射鳥獵獸”“仲秋丁巳，天子射鹿于林中”“仲冬丁酉，天子射獸，得麇麕豕鹿四百有二十，得二虎九狼，乃祭于先王，命庖人熟之”“天子臨于軍丘，狩于藪”“戊戌，天子西游，射于中□方落草木鮮”。狩獵，在先秦時候就是一種軍事訓(xùn)練，春秋以前主要是對“射”和“御”的訓(xùn)練。《左傳》記載，朝廷的狩獵一年有四次，“春蒐，夏苗，秋獼，冬狩”。[13]大規(guī)模的狩獵活動，周人叫“大蒐禮”。楊寬《西周史》考證，當(dāng)時的“大蒐禮”主要目的是：檢閱和訓(xùn)練軍隊，建置和變更軍制，選定和任命將帥，處制違法者，救濟貧窮。[14]《穆天子傳》中數(shù)次舉行大規(guī)模的狩獵活動，除了向邊遠(yuǎn)諸侯炫耀武力外，也與周人的講武傳統(tǒng)一脈相承。

狩獵，首先需要良馬。傳文中多次記載各方國酋長向穆王獻良馬的事：卷一記漰人獻良馬二十六，卷二記珠澤獻食馬三百、赤烏獻食馬九百、曹奴獻食馬九百、群玉獻良馬若干、鄄韓獻良馬一百野馬三百，卷三記智氏獻野馬四十食馬四百，卷四記西膜獻食馬三百、文山獻良馬十駟、巨搜獻馬三百、犬戎獻良馬二十四，卷五記陖翟獻良馬百駟。穆王這次出行隨從有造父這樣優(yōu)秀的相馬御馬專家，精心挑選優(yōu)良馬的品種是其任務(wù)之一。當(dāng)然，穆王這次出行，收獲良馬最多的還河宗氏，不僅獲得“八駿”隨其西行，而且在河宗氏舉行了規(guī)模最大的狩獵活動。這次狩獵，是在與河宗氏結(jié)盟，并舉行了盛大的祭祀儀式之后進行的。一方面向河宗氏等方國展示了周朝的強大國力，同時也為其西行獲得更多良馬等寶藏資源得到更為合法的理由。

另一次寫得成功的狩獵活動是在“西王母之國”舉行的，這是周天子的最后一站。經(jīng)過一路西行，方國酋長不斷貢獻良馬寶物，穆王及其六師收獲滿滿：

天子三月舍于曠原，天子大饗正公、諸侯、王，勤七萃之士，于羽琌之上，乃奏廣樂?！?。六師之人翔畋于曠原，得獲無疆，鳥獸絕群。六師之人大畋九日，乃駐于羽陵之□，收皮效物，債車受載。天子于是載羽百車。己亥，天子?xùn)|歸，六師□起。[15]

在廣闊的原野上，穆王以盛大的宴會犒勞嘉賓。酒足飯飽之后，王之六師在廣袤的草原上縱橫馳騁，車駟飛揚?！傲鶐熤讼桀庇跁缭?，這里用了一個“翔”字，生動地描述了御者高超的技藝和車馬的精良。一個武力超強的大國，一個威勢無比的天子，逼真地展現(xiàn)在諸侯面前。周穆王以他舉世無雙的西游行為，不僅讓華夏民族與西方各部落的交流更為流暢，而且得到了更為精良的馬種，為周王朝的強大做出了貢獻。

然而，穆天子以舉國之力進行的這次西游，極大的消耗了國家的財富。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在《八駿圖》詩中曾感慨萬千地寫道：“瑤池西赴王母宴，七廟經(jīng)年不親薦。璧臺南與盛姬游，明堂不復(fù)朝諸侯。白云黃竹歌聲動，一人荒樂萬人愁。周從后稷至文武，積德累功世勤苦。豈知才及四代孫，心輕王業(yè)如灰土。”[16]雖對穆王西游的理解不無偏頗，但統(tǒng)治者的荒淫奢侈，好大喜功，確實是人民的災(zāi)難。

綜上所述，《穆天子傳》作為中國最早的御游文學(xué)，通過聯(lián)想與想象，用神話與史實相滲透的方式，即虛實結(jié)合的手法，描寫了一次經(jīng)歷數(shù)年、行程萬里的盛大西行，塑造了穆天子、西王母、伯夭、盛姬等一批人物形象，展現(xiàn)了三千年前黃土高原、河西走廊、天山北麓奇異的風(fēng)土人情、自然物產(chǎn)、山川地貌。它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是久遠(yuǎn)的，“穆王西游”“穆王八駿”“瑤池歌詠”，從此成為華夏文化的重要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