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浪
《角斗場的〈圖蘭朵〉》
田浩江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22年6月
田浩江與多明戈在歌劇《麥克白》中。
田浩江先生的新著《角斗場的〈圖蘭朵〉》,我翻到一半就把書評的題目寫下了。
我是個挑剔和苛刻的讀書人,一般新書到手都是研究好了該讀哪幾章,當然是根據(jù)序言跋語和簡介,再根據(jù)對作者學養(yǎng)的把握開始翻閱——停留——再翻閱——再停留,覺得這部著作里我需要得到的信息和思想(如果有的話)我都得到了,這書就算讀完了。
所以我的閱讀速度第三快,第一是蘇琦(《財經(jīng)》雜志副主編),第二得留一個位置,然后排到我。
然而這本書我是一口氣讀完的,先讀《大都會試唱記》那一段,覺得值得繼續(xù)關注這個人、他的文字和歌劇藝術(shù),前前后后跳著讀完,“闔”卷有益。
這是個真實版的《北京人在紐約》的故事。當姜文近30年以前演繹那個小說改編的電視劇的時候,有幾百個“王啟明”們懷揣夢想跑到大洋彼岸學音樂,因為那時候純粹的西方藝術(shù)你不到“西方”的靴子里去,連癢都搔不到。不過幾十年下來,真能站立在國際舞臺光環(huán)里面的中國音樂人,一雙手可以數(shù)下來。
所以不“裝”、不添油加醋地講這些非虛構(gòu)故事,比看“姜文”來勁。
在任何一個音樂平臺上,男低音都是稀缺資源。音質(zhì)渾厚且能夠支持某個高音的男低音更是聲樂領域的瑰寶。詩人根子就是上世紀70年代中央樂團的一塊瑰寶。因為真低,他演唱《黃河頌》時嚴大師會把D調(diào)降為C調(diào)。
與田浩江擦肩而過的時候,根子不會注意到這個同樣喜歡寫作的年輕人,那時田還在合唱隊。他跟著根子的方向走向大洋彼岸,但是根子后來當了編輯,田繼續(xù)在男低音的舞臺上,越唱越紅。
不過本書令人驚訝的是歌唱家的文字功力。余華說,“如果他的嗓子功夫與筆下功夫交手,后者不但不落下風,還可勝出一兩個回合?!庇嗳A是小說家里的段子手,這番評判是公允之論。要我說,一個有故事而且會講故事的人或許能寫有趣的文字,不過要將每篇文字的結(jié)尾寫得回味悠長,這確實是文學功夫。
哲學家喜歡寫結(jié)構(gòu)復雜的長句,散文家下意識地寫形象感性的短句。歌唱家呢——“煙柱不慌不忙地旋轉(zhuǎn)而上?!薄锖平Y(jié)束他對大都會劇院導演奈特的描述時,雋永如歌。
北京小西天一號院大門。
為什么要看歌???那些經(jīng)典劇目全世界每天都在上演著。即使你花巨資打造那些靠送票贏得人氣的劇目,還是比不了日前第500場《茶花女》一票難求。
是經(jīng)典、大師和人類的共情與文明。
小澤征爾、帕瓦羅蒂、多明戈……這些名字對于音樂愛好者永遠是神一般的存在。講述“神”的故事就是“神話”,與“神”同臺歌唱的經(jīng)歷中把“神”還原成人,就是從“神話”到“信史”的過程。
帕瓦羅蒂告別晚會致辭時的淚光,還有在后臺對演出差池歌者的安慰;演出威爾第的歌劇之前,在國家劇院的化妝室,74歲的多明戈問:“你說我為什么還站在舞臺上?”然后從男高音改成男中音的大師拍著作者肩說了些他們行業(yè)的“黑話”。還有大歌劇院的生態(tài),經(jīng)紀人與歌者的相輔相成、相愛相殺,在舞臺上與幕后,藝術(shù)家們“藝術(shù)”與非藝術(shù)的行跡——這些細節(jié)的好看很大部分緣于歌唱家們都不吃文學這碗飯,而評論家們也沒吃過舞臺這碗飯,于是唱男低音的散文家誕生了。
有些“神話”就是因為沒有專業(yè)人士站在身邊而傳播的。比如說“小澤征爾從來不看譜”,他指揮的作品總譜都吃在肚子里,真的,看他的視頻,連譜架都不用。
然而排練時,大師是用總譜的,小澤的總譜上有密密麻麻的各色注記,紅色標音樂處理,藍色標呼吸和重音,意大利文原譜上還有日文歌詞翻譯,有時為了強調(diào),大師親自用紅筆手描加粗。作者聽聞大師助手說,大師每天早上5點起來背譜,365日無輟。所以在排《波西米亞人》時,大師會為一首兩分三十秒的詠嘆調(diào)中的一個“漸慢”,跟作者切磋“在第幾拍怎么慢”?然后記在總譜上。
從此再看李心草不用總譜指揮時就確定地知道,天才們也會仔細看譜子,不過是記憶力比一般人強大。
書看到最后才發(fā)覺作者是我的“鄰居”,這是他跟李陀盤道時相互發(fā)現(xiàn)的,而我跟陀爺該算是一個院兒的。小時候我家樓對面遙遙地就是小西天一號院的七號樓,總政文工團的人住在那里,隔著院子間的胡同,總聽到那邊“米米嗎嗎”的練聲,男參女差高放低收。那邊樓的下一代里出了蘇小明,出了胡玫,出了薛飛,還出了田浩江等等,當然屬于“熏陶”。
不過作為鄰居,經(jīng)常有歌聲琴聲無論時空不期而至,也不都是些舒適的經(jīng)歷。只是幾十年后我在合唱團里,某著名女中音歌唱家說我的聲音“像寇家倫”,估計是也被熏著了。
關于音樂的血緣傳承,我最近在另一篇文章中說“音樂家的誕生需要傳承,這是古今中外文化史都證明了的。這不僅因為音樂專長需要敏銳的聽覺天賦,還需要對抽象樂理的深切、精湛理解,對樂器的熟練掌握并基于此著意于樂器的制作,還有在實踐基礎上對音樂風格和曲目推陳出新”——我是說2400年前的曾侯乙家族的。
在這種家庭里,哪怕拉手風琴的,也會唱歌劇。就是做他們的鄰居,得有些聽覺耐力。
(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