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慧

(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河南 鄭州 450001)

《大雅·崧高》是《詩三百》中一首頗具代表性的長篇贊頌詩,作者以激昂明快、質(zhì)樸通俗的筆觸歌頌了申伯輔佐周室、鎮(zhèn)撫侯國的功勞,塑造了一個勤勉篤行、氣概不凡的英雄形象,同時也褒揚(yáng)了宣王選賢授能的明德及其對申伯的感激之情和優(yōu)厚禮遇。全文洋洋灑灑、情真意切,今天讀來,我們?nèi)匀唤蛔υ娭械摹傲畹率ブ鳌焙汀爸宜|賢臣”心生敬仰,同時也為君臣之間的隆情厚誼而感嘆不已。

不過,對于詩中“有俶其城”一句的釋義,前賢時修卻有不同見解,分歧主要在于對句中“俶”字的理解。作為《詩》文訓(xùn)詁的始作俑者,毛亨釋“俶”為“作”,鄭玄沿襲其說,并進(jìn)一步指出“申伯居謝之事,召公營其位,而作城郭及寢廟,定其人神所處”[1]429;唐代,孔穎達(dá)贊同毛、鄭之說,亦以“俶”為“作成”之義[2]1775;及至清代,陳奐亦認(rèn)同毛說,并認(rèn)為“《傳》于《既醉》之‘俶’訓(xùn)‘始’,而此‘俶’訓(xùn)‘作’者,猶上章云‘以作爾庸’也”[3]63。然而,馬瑞辰卻一改舊說,指出:“《說文》:‘俶,善也。’‘有俶’為城繕修之貌,‘善’之言‘繕修’也,從《說文》訓(xùn)‘善’為允?！盵4]991此外,方玉潤亦不拘成說,認(rèn)為“俶”表“始”義[5]554。清末,俞樾則旗幟鮮明地指出:“‘俶’固訓(xùn)‘作’,然凡云‘有’者,如‘有蕡其實(shí)’‘有倬其道’之類,皆形容之辭。訓(xùn)‘俶’為‘作’,則非其義矣?！都茸怼菲罱K有俶’,《箋》云:‘俶,猶厚也?！袀m其城’,亦當(dāng)訓(xùn)‘厚’。城貴其高,亦貴其厚?！秱鳌吩弧衿鋲υ?墻垣猶須厚,而況城乎?故以‘有俶’形容其厚也?！盵6]325

傳之后世,高亨《詩經(jīng)今注》承襲毛、鄭之見,認(rèn)為“俶猶筑也”[7]308,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釋“俶”為“修繕”[8]473,袁梅《詩經(jīng)譯注》亦釋為“修整”之義[9]886,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則釋為“開始作”之義[10]1013。但是,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則以《說文》“俶,善也”為據(jù),釋“有俶”為“俶俶”[11]489,沈澤宜《詩經(jīng)新解》亦釋“俶”為“善”[12]508。

縱觀眾說,可以看出,對于“有俶其城”中“俶”字的解釋,目前大致存在四種不同看法:一種訓(xùn)“俶”為“作”,以為“修筑、建造”之義;一種訓(xùn)“俶”為“始”,以為“開始、起始”之義;一種訓(xùn)“俶”為“善”,卻又變換其義為“修繕”;一種訓(xùn)“俶”為“厚”,以為“厚實(shí)、牢固”之義。在仔細(xì)揣摩上下文語義、“俶”的實(shí)際應(yīng)用以及《詩》文通例的基礎(chǔ)上,筆者以為,“俶”即《說文》所言“善”義,不過古漢語中“善”是一個表意寬泛的詞語,此處應(yīng)具體理解為“高大、壯美”,所謂“有俶其城”即“其城壯美”。這里,筆者不揣淺陋,略為分疏,以就教于方家。

一、 從上下文語義看“俶”的含義

“崧高維岳,駿極于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維申及甫,維周之翰。四國于蕃,四方于宣”,詩人開門見山,以簡練而雄渾的筆法記敘了申伯精貫朝日、氣沖霄漢的非凡氣魄和鎮(zhèn)撫四夷、揚(yáng)威四方的豐功偉績。方玉潤稱其“發(fā)端嚴(yán)重莊凝,有泰山嚴(yán)嚴(yán)氣象,中興賢佐,天子懿親,非此手筆不足以稱題”,“起筆崢嶸,與岳勢競隆”。[5]553在此基礎(chǔ)上,后二章“亹亹申伯,王纘之事。于邑于謝,南國是式……王命傅御,遷其私人”則記敘了周王派遣召伯到謝地為申伯營造城邑一事,同時也初步體現(xiàn)了周王對申伯的殷勤眷注和恩寵倚重。當(dāng)然,結(jié)合歷史背景來看,宣王賜封申伯于謝不僅反映了二人的君臣之誼,同時也體現(xiàn)了維護(hù)政治統(tǒng)治的深層意義。清人李黼平曾指出:“自共和時,荊楚漸張,故召穆公有追荊至洛之役。宣王時,勢當(dāng)又熾,南方諸侯必有畔而從之者,故加申伯為侯伯,以為連屬之監(jiān),一時控制之宜、撫綏之略,皆于此詩見焉?！盵13]222

本章“申伯之功,召伯是營。有俶其城,寢廟既成。既成藐藐,王錫申伯。四牡蹻蹻,鉤膺濯濯”則緊承上文,記敘謝城竣工以及周王賞賜車馬、申伯啟程前往等事情的經(jīng)過。其中,首句“申伯之功,召伯是營”指明申伯的封邑由召伯建造經(jīng)營,一個“營”字高度概括了召伯丈量土地、筑造城邑、安置百姓等種種事宜。換而言之,詩人此處并未對謝城的拓荒、丈量和筑造等進(jìn)行過多的正面敘寫,僅僅是只言片語的交待,其真正目的是以封于謝城——構(gòu)筑謝城——前往謝城——到達(dá)謝城為線索,渲染君臣的深厚之誼和申伯的輔國之功。因此,與前文相承,此處“有俶其城,寢廟既成。既成藐藐”應(yīng)旨在說明謝城建造完畢,并贊美其竣工之時的氣勢風(fēng)貌。清末,經(jīng)學(xué)家胡承珙在箋注本詩二章“因是謝人,以作爾庸”時便曾明言:“‘因謝人以作爾庸’者,即謂用謝人筑謝邑,如《召誥》云‘以庶殷攻位于洛汭’也。此章是方作,下章‘有俶其城’乃既成耳?！盵14]1438具體而言,“有俶其城”應(yīng)與上文“定申伯之宅”“以作爾庸”“徹申伯土田”“召伯是營”等句呼應(yīng),表現(xiàn)謝城落成時的雄偉壯觀和氣象萬千。另外,后文“寢廟既成。既成藐藐”也為我們理解此句“俶”的含義提供了重要依據(jù)?！皩嫃R既成。既成藐藐”,簡而言之,即“寢廟藐藐”,它與“有俶其城”言語方式有別、所指對象不同,卻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一者表示城墻之美,一者表示寢廟之美,從不同方位、不同角度展現(xiàn)了謝城的雄偉氣魄和壯麗風(fēng)貌。“藐藐”既為“美貌”,“俶”亦當(dāng)與之對應(yīng),表示“美”義。

此外,《大雅·綿》篇中,詩人對城池的開鑿、建造及其落成之時的壯觀氣勢也有類似描寫:“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繩則直,縮版以載,作廟翼翼……廼立皋門,皋門有伉。廼立應(yīng)門,應(yīng)門將將。”這里,雖然詩人的筆觸更為細(xì)膩,對修建過程和勞作場面有較多細(xì)致的描寫,且贊美之辭側(cè)重于“門”,然而兩相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其間“作廟翼翼”“皋門有伉”“應(yīng)門將將”與《崧高》“有俶其城,寢廟既成,既成藐藐”顯然有異曲同工之妙,“翼翼”“有伉”“將將”的含義為我們理解“俶”字的意義提供了重要線索。其中,《鄭箋》釋“翼翼”為“廟成則嚴(yán)顯翼翼然”,《毛傳》釋“有伉”“將將”云“伉,高貌”“將將,嚴(yán)正也”[1]361,《孔疏》則分別釋之為“作此宗廟翼翼然而嚴(yán)正”[2]1414、“此皋門伉然而高大也”[2]1416、“此應(yīng)門將將然而嚴(yán)正也”。[2]1417由此可見,三者均是對城郭廟宇氣勢恢宏、莊嚴(yán)肅穆的描繪。于是,以此反觀“有俶其城”,“俶”亦當(dāng)為“嚴(yán)正、壯美”之義。而且,《大雅·皇矣》中,作者在追憶文王伐崇的勝利時,同樣言及“崇墉言言”“崇墉仡仡”,此二句雖屬對崇都城墻的側(cè)面描寫,但《毛傳》“崇城言言然高大”“崇城仡仡然高大”[2]1485的訓(xùn)釋也為我們理解“有俶其城”的含義提供了一定參考。

因此,結(jié)合《崧高》前后文語義以及《大雅》其他詩篇的相關(guān)表述來看,毛亨、鄭玄、孔穎達(dá)、陳奐等釋“俶”為“作”,不僅與上文“定”“作”“徹”“營”諸字意義重復(fù),也與后文“藐藐”不相銜接;方玉潤以“俶”為“始”,則與“其城”意義隔閡,同時也有違上下文間的語言邏輯;馬瑞辰引《說文》以釋“俶”,本即合理,然而因受舊說的影響,又以“繕”釋“善”,不免前后齟齬;俞樾推闡文例、援引《鄭箋》,以“俶”為“厚”,顯然更加明白通暢。不過,細(xì)細(xì)體味,“厚”雖亦可通,卻稍顯拘泥,以《說文》“善也”釋之,并理解為“壯美、壯觀”則更貼合文義、允當(dāng)可信。

二、 從“俶”的使用看“俶”的含義

俶音chù,古音昌母覺部入聲,《說文·人部》:“俶,善也。從人,叔聲?！对姟吩弧罱K有俶’。一曰始也。”段玉裁注:“按:《釋詁》《毛傳》皆曰‘淑、善也’,蓋假借之字,其正字則‘俶’也。淑者,水之清湛也。自‘淑’行而‘俶’之本義廢矣……許引此為‘善’訓(xùn)之證,而今本《毛傳》作‘俶,始也’,《鄭箋》易之云‘俶,猶厚也’,豈許所據(jù)作‘善’,不作‘始’與?《釋詁》曰:‘俶,作也。’《崧高》傳曰:‘俶,作也。’《大田》傳曰:‘俶,始也。’《聘禮》‘俶獻(xiàn)’注:‘古文俶作淑?！谴肆x亦得假‘淑’為之?！盵15]370桂馥義證:“‘善也’者,通作‘淑’。《詩》〈關(guān)雎〉‘窈窕淑女’、〈韓奕〉‘淑旗綏章’,《傳》并云‘淑,善也’;〈抑〉‘淑慎爾止’,《箋》云‘善,慎女之容止’;〈君子偕老〉‘子之不淑’,《箋》云‘為不善之行’;〈燕燕〉‘淑慎其身’、〈鸤鳩〉‘淑人君子’、〈中谷有蓷〉‘遇人之不淑矣’、〈桑柔〉‘其何能淑’、〈鼓鐘〉‘淑人君子’、〈泮水〉‘淑問如皋陶’,《箋》并云‘淑,善也’;《雜記》‘寡君使某,如何不淑’,注云:‘淑,善也。’”[16]687

《爾雅·釋詁》:“淑,善也。”郝懿行疏:“淑者,‘俶’之假音也?！墩f文》云‘俶,善也’,引《詩》‘令終有俶’。一曰‘始也’?！畟m’既訓(xùn)‘始’又訓(xùn)‘善’者,始未有不善,終之為難,故《詩》言‘令終有俶’。以‘俶’為‘善’是必三家《詩》舊說,故許君依以為釋。《毛傳》訓(xùn)‘俶’為‘始’,《鄭箋》訓(xùn) ‘俶’為‘厚’,并與舊說異也。‘俶’通作‘淑’,《詩》及《禮記》‘淑’字毛、鄭俱訓(xùn)‘善’?！镀付Y》之‘俶獻(xiàn)’注‘古文俶作淑’,是皆‘俶’之假借為‘淑’也?！稜栄拧反宋囊嘟铻椤纭?于是‘俶,善’之訓(xùn)僅存于《說文》矣?！盵17]25

由此可見,“俶”古義即“善”,許慎為了兼采《毛傳》,于是又以“一曰始也”附于其后。在“善”的基礎(chǔ)上,“俶”又引申表“始”義,如《書·胤征》:“惟時羲和,顛覆厥德。沈亂于酒,畔官離次。俶擾天紀(jì),遐棄厥司?！薄痘茨献印?“俶真者,窮逐終始之化,嬴垀有無之精,離別萬物之變,合同死生之形。”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文字的音同通用,“俶”表“善”義常常借“淑”為之。于是,久而久之,借字通行、本字被廢,一如王寧所言:“本來為某個詞造了字,但本字未通行,借同音字記錄,同音字反而通行了,本字表意的職務(wù)轉(zhuǎn)移到借字上……本字的職務(wù)轉(zhuǎn)移到借字身上后,由于借字的長期沿用,約定俗成,借字反而變成承擔(dān)這個意義的通行字并為用字者和閱讀者所承認(rèn)”[18]102。流傳后世,人們對“淑”耳熟能詳,對“俶”卻倍感陌生。

《詩三百》中,表示“善”義的借字“淑”共出現(xiàn)22次,大體即如上述桂馥《說文解字義證》中所言,而本字“俶”僅出現(xiàn)4次:

(1)《小雅·大田》:“大田多稼,既種既戒,既備乃事。以我覃耜,俶載南畝。”

(2)《周頌·載芟》:“有嗿其馌,思媚其婦,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載南畝?！?/p>

(3)《大雅·既醉》:“昭明有融,高朗令終。令終有俶,公尸嘉告。”

(4)《大雅·崧高》:“申伯之功,召伯是營。有俶其城,寢廟既成?！?/p>

例(1),《大田》乃“王者西成省斂之詩”[5]438,作者從農(nóng)人的角度,極力描寫春耕秋收的生產(chǎn)生活場景。其中,首章諸句意在表示“田大而種多,故于今歲之冬,具來歲之種,戒來歲之事。凡既備矣,然后事之。取其利耜,而始事于南畝,既耕而播之”[19]157,因而,“俶載”即“開始從事”,“俶”表“始”義。例(2),《載芟》是周王在春耕之時祭祀社、稷二神的樂歌,“有略其耜,俶載南畝”與《大田》“以我覃耜,俶載南畝”幾近一致,“俶”亦為“始”義。例(3),《既醉》乃“祀宗廟禮成,備述神嘏之詩”[20]284,《毛傳》以為“俶,始也”,而許慎《說文》則引此以證“俶”表“善”義。比較二說,正如前人所云,許慎所據(jù)當(dāng)作“善”而不作“始”,抑或許說取自三家《詩》而未擇取《毛詩》。此外,鄭玄雖云“俶,猶厚也”,認(rèn)為“俶”與“厚”意義輾轉(zhuǎn)相通,但結(jié)合前后諸句的箋注——“天既與女以光明之道,又使之長有高明之譽(yù),而以善名終。是其長也……既始有善,令終又厚之,公尸以善言告之,謂嘏辭也”[1]389,鄭玄對“俶”的理解顯然隱含了“善”義。例(4),“有俶其城”與例(1)(2)“俶載南畝”相去較遠(yuǎn),而句中“俶”字與例(3)“令終有俶”中“俶”義相合。而且,結(jié)合借字“淑”的使用來看,將“有俶其城”與“其何能淑”“淑旗綏章”“孔淑不逆”等其他用例加以比較,“俶”表“善”義也是合理可信的。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說文》雖以“善”釋“俶”,但“善”并非一個表意具體、所指明確的釋語,而是一個表意寬泛、意義抽象、使用范圍較廣的泛義詞語。上古漢語中,詞匯量不多,加之事物本身各種屬性的相關(guān)性以及人們認(rèn)知事物的模糊性,詞義的可塑空間較大,一些形容詞的意義界限并不十分明晰?！霸~義系統(tǒng)中同極異類間的共性聯(lián)系現(xiàn)象,在古人那里,由于種種原因,比今天看得更為密切,以至于聯(lián)系著的同一極性的不同義類之間,在一定條件下,往往可以根據(jù)其聯(lián)系開展引申?！盵21]25因此,以“善”為“大”、以“善”為“多”、以“善”為“美”、以“善”為“吉”等語言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如:

(1)《詩經(jīng)·大雅·桑柔》:“涼曰不可,覆背善詈?！?/p>

(2)《詩經(jīng)·鄘風(fēng)·載馳》:“女子善懷,亦各有行?！?/p>

(3)《禮記·中庸》:“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

(4)《管子·小問》:“牧民者,厚收善歲,以充倉廩?！?/p>

(5)《韓非子·詭使》:“夫陳善田利宅,所以戰(zhàn)士卒也;而斷頭裂腹播骨平原者,無宅容身,身死田奪?！?/p>

(6)《莊子·逍遙游》:“夫列子御風(fēng)而行,泠然善也?！?/p>

(7)《荀子·正名》:“名有固善,徑易而不拂,謂之善名?！?/p>

(8)《左傳·成公二年》:“無德以及遠(yuǎn)方,莫如惠恤其民,而善用之?！?/p>

例(1),鄭箋“善,猶大也。我諫止之以信,言女所行者不可,反背我而大詈。言距己諫之甚”[1]423,“善”表“極、甚”義。例(2),鄭箋“善,猶多也。懷,思也。女子之多思者有道,猶升丘采蝱也”[1]78,“善”表“繁、多”義。例(3),上句云“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可見“善”即“吉祥”義。例(4),黎翔鳳《管子校注》云“善歲,謂有年”[22]960,“善”即“豐收”義。例(5),“善田”猶今言“良田”,“善”表“肥沃”義。例(6),陳鼓應(yīng)譯“列子乘風(fēng)游行,輕巧極了”[23]22,“善”表“輕盈”義。例(7),上句云“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可知“善”乃“適宜、合適”義。例(8),李夢生譯“如果沒有德行播及遠(yuǎn)方,不如加恩體恤國民,而好好地使用他們”[24]529,可見“善”乃“穩(wěn)妥、妥善”義。

綜上所述,“俶”古義即“善”,但由于文字的音同借用,人們時常以“淑”代“俶”,久而久之,借字通行、本字廢除,“俶”表“善”義逐漸不為人知。此外,許慎雖以“善”釋“俶”,但“善”在古漢語中是一個內(nèi)涵豐富、用法靈活的詞語,在具體的語言應(yīng)用中,它可以理解為“極其”“繁多”“吉祥”“輕妙”“適宜”“美好”等多種含義。就《大雅·崧高》“有俶其城”而言,“俶”即“善”義,但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善”又指“高大、壯美”。

三、 從《詩》文通例看“俶”的含義

《詩經(jīng)》作為我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受當(dāng)時語言面貌的影響,加之四言詩節(jié)奏韻律方面的限制,行文中存在加字、重復(fù)、倒裝等許多特殊的修辭方式,進(jìn)而形成了大量特殊的句法結(jié)構(gòu)。這些不拘一格、靈活多變的語言結(jié)構(gòu)是《詩》文表達(dá)勻稱美妙而又豐富多彩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后人理解詞義、解讀詩意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有X其X”便是其間普遍存在且在后世引起廣泛關(guān)注的一種特殊結(jié)構(gòu)?？v觀《詩經(jīng)》305篇,我們共發(fā)現(xiàn)22例“有X其X”式的四字結(jié)構(gòu),為便于說明,現(xiàn)依次羅列如下:

(1)《周南·桃夭》:“桃之夭夭,有蕡其實(shí)?！?/p>

(2)《小雅·杕杜》:“有杕之杜,有睆其實(shí)?！?/p>

(3)《小雅·斯干》:“殖殖其庭,有覺其楹。”

(4)《小雅·節(jié)南山》:“節(jié)彼南山,有實(shí)其猗?！?/p>

(5)《小雅·正月》:“瞻彼阪田,有菀其特?！?/p>

(6)《小雅·桑扈》:“交交桑扈,有鶯其羽……交交桑扈,有鶯其領(lǐng)?！?/p>

(7)《小雅·魚藻》:“魚在在藻,有頒其首……魚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鎬,有那其居?！?/p>

(8)《大雅·云漢》:“瞻卬昊天,有嘒其星?！?/p>

(9)《大雅·崧高》:“申伯之功,召伯是營。有俶其城,寢廟既成?！?/p>

(10)《大雅·韓奕》:“奕奕梁山,維禹甸之,有倬其道?！?/p>

(11)《周頌·載芟》:“有嗿其馌,思媚其婦,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載南畝……有厭其杰,厭厭其苗……有實(shí)其積,萬億及秭……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俶其馨,胡考之寧?！?/p>

(12)《周頌·良耜》:“殺時犉牡,有捄其角。”

(13)《商頌·殷武》:“有截其所,湯孫之緒。”

例(1),《傳》云“蕡,實(shí)貌”[1]10,所謂“有蕡其實(shí)”即“其實(shí)碩大”。例(3),《傳》云“有覺,言高大也”,《箋》云“覺,直也”,[1]255雖然二者對“覺”字的理解略有不同,但均將其視為形容詞,“有覺其楹”猶言“其楹高擎”。例(5),《箋》云“阪田,崎嶇磽埆之處,菀然茂特之苗”[1]266,“有菀其特”無疑是指“其特菀然”。例(6),《傳》云“鶯然有文章”,《箋》云“竊脂飛而往來有文章”,[1]320二者均以“有鶯其羽”為“桑扈之鳥煥然多采”。例(7),《傳》云“頒,大首貌”[1]331,“莘,長貌”[1]331,《箋》云“那,安貌”[1]332, “有頒其首”即“其首頒然”,“有莘其尾”即“其尾長長”,“有那其居”即“居處安然”。例(11),一詩之中連續(xù)多次出現(xiàn)這種結(jié)構(gòu),《傳》注“有嗿其馌”云“嗿,眾貌”[1]473,注“有略其耜”云“略,利也”[1]473,注“有厭其杰”云“言杰苗厭然特美也”[1]473,注“有飶其香”云“飶,芬香也”[1]473,進(jìn)而參照后世諸家注解來看,所謂“有嗿其馌”即“饋饟眾多”、“有依其士”即“男子健壯”、“有略其耜”即“耜刃鋒利”、“有厭其杰”即“杰苗美好”、“有實(shí)其積”即“糧食充盈”、“有飶其香”即“美食芬香”、“有俶其馨”即“美酒濃香”。例(13),《箋》云“所猶處也。高宗所伐之處,國邑皆服其罪,更自敕整,截然齊壹”[1]499,可見“有截其所”即“其所截然劃一”。

綜上可知,“有X其X”實(shí)乃一種主謂倒置的特殊句式,“有+形容詞+其+名詞”語義上即相當(dāng)于“名詞(主語)+形容詞(謂語)”。細(xì)細(xì)體味不難發(fā)現(xiàn),“有”“其”雖然不具表意功能,但在句子的結(jié)構(gòu)組織上起重要作用。二者不僅是形成四字結(jié)構(gòu)、調(diào)節(jié)韻律乃至加強(qiáng)語氣的重要途徑,也是形成主謂倒置的形式標(biāo)志?！坝小弊鳛樾稳菰~附加成分,置于謂語前;“其”作為名詞附加成分,置于主語前。

事實(shí)上,從《毛傳》《鄭箋》對“有X”或“X”的釋語——“XX貌”“XX然”中,我們便可看出,毛、鄭二人已隱約將“有”視為一個形容詞標(biāo)記成分;與此同時,毛、鄭二人對“其X”的釋語也暗含了對“其”不表意屬性的判斷。清代中葉,經(jīng)學(xué)大師段玉裁在《詩經(jīng)小學(xué)》中指出:“《詩》言‘有苑’‘有奭’‘有鸧’‘有敦瓜苦’‘有俶其城’,句意皆同。”[25]593雖然段玉裁并未明言“有”的性質(zhì),但他已通過相關(guān)句式的排比歸納,道出“有X”句法結(jié)構(gòu)的一致性,同時也點(diǎn)明了“有”不表意的屬性。之后,樸學(xué)大師王引之在總結(jié)前人經(jīng)驗(yàn)的基礎(chǔ)上,旗幟鮮明地提出:“有,狀物之詞也。若《詩·桃夭》‘有蕡其實(shí)’是也。他皆放此?！盵26]32“其,狀事之詞也。有先言事而后言其狀者,若‘擊鼓其鏜’‘雨雪其雱’‘零雨其濛’之屬是也;有先言其狀而后言其事者,若‘灼灼其華’‘殷其雷’‘凄其以風(fēng)’之屬是也。”[26]50及至今日,向熹則稱諸如“有X”“其X”“斯X”“X思”之類的表達(dá)為“構(gòu)詞性加字”,并指出形容詞加“有”“其”等字以后,增強(qiáng)了描寫性,與重言詞的作用相當(dāng)。[27]333

除卻“有X其X”結(jié)構(gòu)之外,《詩三百》中還存在大量“有X”“有X有X”“有X者X”“有X之X”“有X斯X”之類的結(jié)構(gòu)。其中,“有”均屬王引之所言的“狀物之詞”,作為不表意的附加性成分置于形容詞謂語前,如:

(1)《召南·采蘋》:“誰其尸之,有齊季女?！?/p>

(2)《鄭風(fēng)·女曰雞鳴》:“子興視夜,明星有爛?！?/p>

(3)《邶風(fēng)·谷風(fēng)》:“有洸有潰,既詒我肄。”

(4)《小雅·六月》:“有嚴(yán)有翼,共武之服。”

(5)《小雅·小弁》:“有漼者淵,萑葦淠淠?！?/p>

(6)《小雅·菀柳》:“有菀者柳,不尚息焉?！?/p>

(7)《小雅·何草不黃》:“有棧之車,行彼周道?！?/p>

(8)《唐風(fēng)·杕杜》:“有杕之杜,其葉湑湑。”

(9)《小雅·白華》:“有扁斯石,履之卑兮?！?/p>

(10)《商頌·烈祖》:“嗟嗟烈祖!有秩斯祜?！?/p>

為了便于理解和說明,筆者對形容詞詞頭“有”在《詩經(jīng)》中的使用情況進(jìn)行了全面的調(diào)查和分析,具體結(jié)果見表1:

表1 《詩經(jīng)》中形容詞詞頭“有”的使用情況

由此可見,相同句式的列舉歸納以及對“有”字功能屬性的準(zhǔn)確判斷是我們理解“有俶其城”的重要依據(jù)?！敖?jīng)之有說,觸類旁通,不通全書,不能說一句”[28]203,在貫通三百篇的基礎(chǔ)上,通過相同句式的比較互證,“有俶其城”的結(jié)構(gòu)和意義清晰可見:“有”為不表意的形容詞詞頭,“俶”為表意明確的形容詞謂語,所謂“有俶其城”即“其城俶俶”,簡而言之,亦即“城俶”。

四、 結(jié)語

《詩經(jīng)·大雅·崧高》以夸張而又細(xì)膩的筆法描述了周宣王對申伯的優(yōu)渥寵眷和切切叮嚀,同時也表現(xiàn)了申伯作為一代名臣的勤勉盡責(zé)和卓著功勛。其中,“有俶其城,寢廟既成。既成藐藐”以寥寥數(shù)語概括了謝城竣工后的雄偉壯觀和莊嚴(yán)華麗,其背后所蘊(yùn)含的正是如同《小雅·斯干》“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鳥斯革,如翚斯飛,君子攸躋。殖殖其庭,有覺其楹。噲噲其正,噦噦其冥,君子攸寧”的萬千氣象和崢嶸氣勢。

對于句中“俶”字,前人所言見仁見智卻又略失偏頗。毛亨、鄭玄、孔穎達(dá)、陳奐以“俶”為“作”,方玉潤以“俶”為“始”均有違上下文間的語言邏輯和《詩》文通例;馬瑞辰據(jù)《說文》釋“俶”義,本即合理,卻又以“善”通“繕”,不免前后矛盾,終究未能擺脫舊說的束縛;俞樾貫通全局、立足《詩》文體例,指出“有”乃“形容之辭”、“俶”非“作”義,所言不拘一格、發(fā)人深省,然而因受《鄭箋》的影響,以“厚”訓(xùn)“俶”卻又略顯拘泥。

在斟酌上下文語義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俶”的古義以及《詩經(jīng)》行文通例,筆者以為,“俶”即《說文》所釋“善”義,結(jié)合具體語境,則又應(yīng)理解為“高大、壯美”,因而所謂“有俶其城”即“其城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