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璐

(黑龍江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0)

中國古代常用“黃泉”一詞來代指死后的世界。美籍華裔學者巫鴻著有《黃泉下的美術》，對中國古代墓葬進行了研究,書名中以“黃泉”作為墓葬的代名詞。那么“黃泉”一詞究竟源自何處?《左傳》記載鄭武公因與其母結怨,遂言“不及黃泉,無相見也”[1]14,意為不死不復相見,這是“黃泉”的最初出處。從視覺層面來講,古代中原地區(qū)以黃土為主,打泉井至深時水呈黃色,而人死后往往埋于地下,于是人們便將死亡與“地下的黃色泉水”聯(lián)系在一起,“黃泉”概念開始萌芽。后來隨著陰陽五行學說的發(fā)展,人們認為“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對應了“西、東、北、南、中”五個方位,五個方位又對應“白、青、黑、赤、黃”五種顏色?！巴痢北闶恰暗亍?故中央為“地黃”,從而衍生出“泉在地中”的“黃泉”,“黃泉”的空間概念進一步加強。經過這一番演變之后,“水”與“死亡”之間產生了強烈的關聯(lián)性,作為“死亡”代名詞的“黃泉”開始廣為流傳。

實際上,漢畫(1)漢畫最初單指漢代畫像石,后來擴展到漢代畫像磚、壁畫、帛畫、畫像鏡等。參見黃雅峰《關于建立漢畫學的思考》,載于《浙江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第193頁。中有許多與水和死亡有關的圖像,但由于水的特殊性使其不易被直接刻畫出來,往往需要借助相關的載體來代指,于是“舟”“橋”和“漁獵”等圖像常與“水”搭配出現(xiàn),雖不見水,卻處處有水。

一、地下黃泉與引渡之舟

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中,土地往往給人踏實的安全感,而水則更多意味著流動和不安。從《詩經》中可知,中國古代先民已經認識到江河、舟、橋等元素常與離別、求而不得和失去有關,如《詩經》中的“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2]27與“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2]17表達的都是求而不得的煎熬情緒,并隱含著將要失去的憂慮。再如“譬彼舟流,不知所屆,心之憂矣,不遑假寐”[2]87，描繪了父親被兒子放逐之后無處可去的悲慘境遇。一些借水與舟描寫愛情的詩句也多以女子翹首期盼情人或丈夫,男性卻不能如約而至或者背信棄義的情節(jié)為主,幽怨色彩往往要重于浪漫色彩。“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被镜於酥髱浊曛袊藢τ谒母星榛{,即水是不停流逝的,會把人帶往一個未知的地方,而面對這一切的人卻無能為力。

《后漢書·張衡傳》載:“玄冥,水神也?！盵3]1078“冥”代表的是死亡和陰間,水神玄冥是居住在寒冷北方掌管死亡的神。在漢代墓葬繪畫中,玄冥變成了由龜蛇組合而成的玄武,經常單獨或者與朱雀、青龍、白虎組合出現(xiàn)于墓室的四壁上,具有鎮(zhèn)墓辟邪、保佑靈魂的作用。以馬王堆漢墓為例,在地下黃泉的構圖部分便出現(xiàn)了玄武圖像。湖南長沙西漢馬王堆漢墓中出土的大量文物是解讀西漢人生死觀的重要線索,其中在馬王堆1號墓墓主內棺棺蓋上覆蓋有一幅精美的T字型帛畫(如圖1),描繪了眾多人物和場景。

圖1 馬王堆1號墓T字型帛畫白描圖[4]5

這幅帛畫可分成四個層次來解讀,從上到下依次為天界、世俗世界、祭祀場面和黃泉。第一層是天界,天界中心是女媧大神,兩側分列月精蟾蜍和日精金烏,周身環(huán)繞著神鳥、蛇、龍等神獸,下方有兩個神人把守天界入口,設有一道天門關卡;第二層是世俗世界,以墓主為中心,身后列有一字排開的三個侍女,身前跪著兩個男逝者,當是墓主生前景象的重現(xiàn);第三層為墓主裝殮之前的祭祀場面;第四層畫面中出現(xiàn)的一對玄武是解讀“地下黃泉”的關鍵點。在第四層畫面中,最為顯眼的是兩條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的大魚,魚通常生活在水下,那么將這個環(huán)境理解為水下便是合情合理的。除了大魚還有其他元素,如上文提到的玄武,玄武呈對稱圖案分列畫面兩側,每只玄武背上都站著一只鴟鸮。兩條大魚的尾部各站著一只羊形怪獸。《搜神記》記載了“定伯捉鬼”的故事,認為鬼在被人吐唾沫之后會變成羊,說明鬼和羊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轉化,所以馬王堆1號墓中的羊形怪獸很可能象征著“亡靈”或者“亡靈使者”。此外,“站在魚背上的兩腿下蹲雙手做托舉狀的人物被猜測為陰間鬼官土伯”[5]。玄武、鴟鸮、羊形怪獸、土伯都是陰間的象征,雖未直接描繪出水,但整個畫面仿佛處處充斥著寒冷潮濕,加之第三層的祭祀場面，我們完全可以把第四層畫面解讀為“黃泉”。

馬王堆1號墓出土的帛畫并不是關于黃泉的特例。湖南長沙陳家大山戰(zhàn)國楚墓出土了一幅“龍鳳人物帛畫”(如圖2),畫面中央是墓主,墓主腳下有一彎月形狀之物,學界普遍認為這是“招魂之舟”或者“引魂之舟”,墓主乘此舟可駛向冥河水界。

圖2 陳家大山戰(zhàn)國楚墓龍鳳人物帛畫白描圖[6]116

另一幅湖南長沙子彈庫1號墓出土的“人物御龍帛畫” (如圖3)中墓主乘的則是由鯉魚護航的龍舟。

圖3 子彈庫楚墓人物御龍帛畫白描圖[7]86

這兩幅戰(zhàn)國時期的帛畫早于馬王堆漢墓,說明漢代以前便有了以“水”來表達“死后世界”的意象。西漢之后墓葬中的帛畫數(shù)量逐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畫像石,人們開始將對死后世界的想象刻畫在畫像石之上。

畫像石的廣泛出現(xiàn)當與其材質有關,石頭堅硬的性質更易長久保存,使人們將其與靈魂永生聯(lián)系在一起。漢代畫像石中有若干類表達靈魂引渡的圖像,“胡漢交戰(zhàn)圖”(如圖4)是其中的一類。“胡漢交戰(zhàn)圖”是學術界對兩隊人馬交戰(zhàn)圖像的統(tǒng)稱,嚴格來說，這種說法并不準確,因為一些學者認為這是漢人和胡人的交戰(zhàn)場景,另外一些學者則認為這是人與鬼之間的交戰(zhàn)場景。值得玩味的是，這類交戰(zhàn)場景多出現(xiàn)在橋上,并且橋下有舟出現(xiàn)。如果把兩隊人馬理解為人和鬼,那么畫面便可理解為保護墓主的衛(wèi)隊在同想侵擾墓主靈魂的惡鬼進行戰(zhàn)斗。橋下劃船者又該如何解釋呢?筆者認為劃船者不屬于兩隊人馬中的任何一方,而是引渡墓主進入仙界的第三方勢力——“引路人”。從整體畫面來看,橋上正在發(fā)生一場戰(zhàn)爭,橋下水中也有許多落水者在掙扎,似乎無論處于橋上還是落入水中都身處險境。反觀橋下劃船者則顯得置身事外,說明其并沒有參與到戰(zhàn)爭之中,是旁觀者的角色,似乎在等待戰(zhàn)爭結束后引領死者進入一個和平的世界。筆者猜測這個世界就是死者所追求的仙界,乘舟前往仙界,遠離苦難。

圖4 沂南北寨村漢墓胡漢交戰(zhàn)圖[8]44

由此,黃泉中舟的功能和意義便顯現(xiàn)出來。在人類日常生活中，舟最基本的功能是承載和引渡,這種功能在黃泉中依然沿用,畫像石中的舟與馬車具有相同的功能,是承載、引渡靈魂到達“彼岸”的工具;其次,由于這些圖像出現(xiàn)在招魂幡帛上,使其帶有了招魂幡的“招引”功能。黃泉之舟引領靈魂去往正途,保證靈魂不被邪祟侵擾。

二、死亡語境下橋的隔絕與溝通功能

如果說“舟”是引渡靈魂的媒介,那么“橋”則兼具隔絕與溝通的功能,有時還會獨立出一個展示空間,起到強調的作用。關于漢代畫像石中與橋梁有關的圖像,李亞利在《漢代畫像中的建筑圖像研究》中已經作出了十分詳細的統(tǒng)計:“根據(jù)建筑結構可分為梁橋、拱橋和組合橋三種,根據(jù)題材可分為故事圖、漁獵圖、過橋圖和戰(zhàn)爭圖四類。其中故事圖由與君權神授有關的‘升鼎圖’,忠義思想下的‘豫讓刺趙襄子圖’和為孝復仇的‘七女為父報仇圖’三個主題故事組成?！盵9]171-177

這些圖像中的橋基本取自現(xiàn)實生活中的橋梁原型,橋梁的形制多樣,結構精巧。在故事類的橋梁圖像中有時會標注橋梁的名稱,這些橋梁多為當時為人所熟知的橋梁,如泗水橋、汾水橋和渭水橋等,在這里筆者想重點強調一下渭水橋。在和林格爾漢墓中室進入后室的南邊券門頂上,繪有一幅“七女為父報仇”的圖畫(如圖5)。畫中繪一長橋,在橋上木柱朱欄下的榜題是“渭水橋”,在橋上通過的車馬之間還注有“長安令”三字,說明這座橋便是漢長安的渭水橋,是借渭水橋來表現(xiàn)“七女為父報仇”這一歷史故事。和林格爾漢墓壁畫中的渭水橋并不是特例,在山東省蒼山縣東漢元嘉元年墓的前室西壁有一幅表現(xiàn)一隊車馬駛過一條河的圖像,相關的題記寫道:“上衛(wèi)(渭)橋,尉車馬。前者功曹后主簿,亭長騎佐(左)胡使弩。下有深水多魚(漁)者。從兒刺舟渡諸母?！盵10]50渭水在秦漢時期十分著名,流經都城長安城北?！啊度o黃圖》上說秦始皇兼并天下以后,把國都定于咸陽,引渭水穿過都城以象征天河,架橫橋南度以象牽牛星。橫橋是秦代創(chuàng)設的,漢代承襲秦代的制度,這就是壁畫中所繪的渭水橋?！盵11]36西漢時期,渭水將都城與北岸的皇陵分隔開來。在皇帝出殯下葬入皇陵之前,聲勢浩大的送葬隊伍要經過渭水橋到達對岸的陵區(qū),渭水橋因此成為劃分生與死的標志性建筑。

圖5 和林格爾漢墓壁畫中的渭水橋[11]36

那么該如何解讀漢代畫像石上所描繪的豐富的橋上活動呢?在研究與橋有關的圖像時,可從現(xiàn)實和宗教兩方面入手。以橋梁圖像中的故事圖為例,升鼎圖、豫讓刺趙襄子圖和七女為父報仇圖都以真實事件為原型,“升鼎”可以在《史記》和《漢書》中找到相關記載,“豫讓刺趙襄子”則被記錄于《戰(zhàn)國策》和《呂氏春秋》之中,唯有“七女為父報仇”未見于文獻,但由于多個墓葬皆出土過構圖基本相似的七女為父報仇圖,我們可以推測“七女為父報仇”應當是在漢代確實發(fā)生過且廣為流傳的真實事件。既然是真實事件,那么橋梁的出現(xiàn)應當是其中的構成因素。

漢代墓葬中常將一些歷史故事和人物描繪在畫像石中,如孔子見老子、二桃殺三士等,都沒有太多宗教意義。雖沒有什么特殊意義,但在圖像表達上起到了強調橋上之人和場景的作用。出行圖和戰(zhàn)爭圖中的橋梁兼具了隔離和溝通的功能。在出行圖中,橋上經常有車馬經過,橋起到了最基本的“溝通”功能,是連接兩岸的工具,當為世俗生活的寫照。但是在一些出行圖中,車馬似乎正從一個空間前往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空間。以河南南陽新野樊集畫像磚(如圖6)為例,畫面的左上角有一些姿態(tài)奇特并略帶詭異色彩的類人生物仿佛在追逐橋上疾馳的一隊人馬,畫面右下角則有兩個雅致鞠躬的侍者在迎接車隊,天上還有飛翔的神人。筆者將該畫面解讀為惡鬼在追逐承載墓主亡靈的車隊,墓主的車隊正疾馳著奔向仙界,似乎只要過了這座橋,便能從恐怖的鬼界來到寧靜的仙界。畫面中的橋既隔絕了鬼界與仙界,也連接了鬼界與仙界,能否跨過這座橋成為了墓主能否成仙的關鍵。

圖6 新野樊集畫像磚[12]504

胡漢交戰(zhàn)圖也具有這種含義。前文筆者已經解釋了學者們對于胡漢交戰(zhàn)圖的兩種解讀,既可能是漢人與胡人交戰(zhàn),也可能是墓主的衛(wèi)隊與陰間鬼卒交戰(zhàn)。如果解讀為漢人與胡人交戰(zhàn)則是對漢與匈奴戰(zhàn)爭的真實記錄,說明戰(zhàn)爭記憶烙印在漢朝人的意識中，以至于在死后也要把戰(zhàn)爭畫面記錄在墓葬中。另一方面,這類繪畫也帶有一定的炫耀功績的意思。也許墓主生前曾親歷了胡漢戰(zhàn)爭并建立功勛,所以希望把生前的榮耀以圖像的方式在墓葬中重現(xiàn)。若將胡漢交戰(zhàn)圖解讀為第二種含義,其中的橋梁則與新野樊集畫像磚中的橋梁具有相同的意蘊,即橋梁既是擺脫陰間通往仙界的通道,也是隔絕兩界的界限。

沂南北寨村的胡漢交戰(zhàn)圖與新野樊集的車馬出行圖在構圖上有所區(qū)別：沂南北寨村胡漢交戰(zhàn)圖中是鬼卒攔住了墓主的車馬,車馬在岸上尚未上橋；而新野樊集車馬出行圖中墓主的車馬已經上橋,鬼卒在車馬后方緊追不舍,且車馬前方有仙人接引。兩圖在構圖上相同的是橋下都有舟在行駛。雖然兩圖在構圖上有差異，但在主旨上并沒有本質的區(qū)別,表現(xiàn)的都是墓主靈魂在進入仙界之前所遭遇的艱難險阻,說明漢代人認為升仙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但只要有一定的媒介,從一個世界進入到另一個世界的愿望是可以達成的,因此人們才不惜花費大量金錢來營造墓室。

中國民間一直流傳著“奈何橋”的傳說:人死后在投胎轉世之前要經過奈何橋,橋上有一老婦人名喚“孟婆”,孟婆會給死者一碗湯,喝了這碗湯,死者就會忘掉生前的一切,重新轉世輪回。無獨有偶,在意大利威尼斯也有類似的傳說:當?shù)胤彩且獔?zhí)行死刑的人都要經過一座橋去往行刑地,罪犯自知死期將至，往往走在橋上時會發(fā)出連連嘆息,這座橋因而被人們稱為“嘆息橋”。由此可見,東西方對死亡文化的理解在“橋”上達成驚人的一致。

三、漁獵圖像的現(xiàn)實寫照與祭祀意義

除了代表死亡和陰冷的黃泉,水有時也象征著溫暖和蓬勃的生命。早在先秦時期,人們便有群體性的祓禊沐浴活動?！叭绿一ㄋ轮畷r,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于溱洧兩水上,執(zhí)蘭招魂續(xù)魄,祓除不祥也?！盵13]68-69這便是最早的祓禊活動,意在招魂引魄。到漢代的時候,祓禊的清潔功能逐漸加強,目的在于去除污垢、預防疾病,并逐漸演化成為每年農歷三月三日的“上巳節(jié)”。三月是桃花盛開萬物滋長的季節(jié),和煦的春風一改黃泉與死亡帶給人的陰冷恐怖氣氛。人們通常會在三月臨水祓禊的時候順帶組織祭祀高禖和男女相會等活動,《太平御覽》曾援引《月令章句》中關于高禖的記載:“高禖,神名也。高猶皋也,禖猶媒也……所以祈子孫之祀也?！盵14]193據(jù)此可知,高禖是一位掌管生育的神,祭祀高禖的目的在于祈求子孫繁衍昌盛。在漢代墓葬畫像石中高禖圖像出現(xiàn)的頻率較高,證實了史料中的記載。如果說祭祀高禖是宗教活動,男女相會則是世俗生活,男女由此認識異性、結為夫妻,達到繁衍子嗣的目的,使得祓禊活動具有了宗教和世俗雙重含義。由于水在這些活動中具有重要作用,水便成為了潔凈、繁衍與祥和的代名詞。

除了沐浴活動,漁獵活動也給人們帶來了收獲的幸福感。在漢代畫像石中有許多漁獵活動,這些漁獵活動的表現(xiàn)形式多樣生動,有釣魚、叉魚、網魚、魚鷹捕魚等等。捕魚者多乘舟捕魚,往返于水榭亭臺和橋梁之下,構圖極具畫面感,生動寫實。為了方便研究漁獵圖像,漢代畫像石中四類漁獵圖像各舉一例(如圖7、圖8、圖9、圖10):

圖8 山東微山兩城鎮(zhèn)叉魚圖[16]130

圖9 山東微山兩城鎮(zhèn)網魚圖[16]131

圖10 山東鄒城黃路屯魚鷹捕魚圖[17]68

不難發(fā)現(xiàn),這幾幅漢代畫像石中的漁獵圖像多出土于山東省。為何山東省的漁獵圖像如此之多？其原因當從山東省的地形特征和地區(qū)文化來談。山東省由半島和內陸兩部分構成,半島突出于渤海、黃海之中,同遼東半島遙相對峙,內陸則地跨淮河、黃河、海河、小清河和膠東五大水系,水資源比較豐富。在這種地理環(huán)境下,漁獵在山東地區(qū)甚為普遍,是人們重要的生產生活方式之一。墓葬中的畫像石和隨葬品往往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寫照,漢朝山東地區(qū)的人就把日常熟悉的漁獵生活帶到墓葬之中,使得這一地區(qū)漁獵圖像較為豐富。人們通過漁獵活動,滿足了對食物的需求,由此可以把這種漁獵圖像解讀為對富裕生活的復刻和向往,帶有祈求五谷豐登、年年有余的意味。此外,魚常與女性生殖崇拜聯(lián)系在一起,這源于兩條魚結合在一起的形態(tài)與“女陰”的輪廓相似,“從內涵來說,當時的人類知道女陰的生育功能,因此這兩方面的結合使生活在漁獵社會的先民將魚作為女性生殖器官的象征”[18]169,加之魚產籽數(shù)量極多,古人相信魚象征著多子多福,故而魚往往作為一種祥瑞圖像出現(xiàn)在墓葬中。

山東是魯國故地、孔子故鄉(xiāng),是中原地區(qū)經濟和文化最為發(fā)達的地區(qū)之一,其對“禮”的追求和強調也體現(xiàn)在墓葬畫像石中。畫像石中的漁獵活動往往并非構圖中的唯一主體,畫面中除了進行漁獵活動的漁夫,還有站在水榭亭臺和橋上的觀看者,端坐的觀看者才是畫面的中心。在這種構圖中,常用亭臺隔離出一個較高的區(qū)域來凸顯墓主身份的尊貴,強調了身份等級差異的“禮”。這種對于禮的訴求也體現(xiàn)在祭祀活動中。祭祀的重要意義在《周禮》中表述為：“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菑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盵19]478由此可見祭祀對于國家和民眾的重要性。之所以說狩獵是祭祀的前奏,一方面是因為它是天子選拔隨祭人員的方式,“天子將祭,必先習射于澤。澤者,所以擇士也。已射于澤,而后射于射宮,射中者得與于祭,不中者不得與于祭”[19]819;另一方面狩獵活動也為祭祀提供了肉類祭品。在這里需要強調祭祀的犧牲并非只有牛、羊、豬,“祭典有之曰:國君有牛享,大夫有羊饋,士有豚犬之奠,庶人有魚炙之薦”[20]533,可見魚類也是祭祀品之一。山東滕州崗頭鎮(zhèn)西古村中不僅有捕魚的場面,也有庖廚中懸掛肉類和魚類的場面(如圖11)，加之畫像中央還描繪了西王母和百戲雜伎的圖像,這種綜合構圖可解讀為墓主在祭祀西王母。這就解釋了為何漢代畫像石中存在著許多與漁獵有關的圖像,這些圖像一方面是世俗生活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也暗喻著宗教祭祀活動。

圖11 山東滕州崗頭鎮(zhèn)西古村以魚祭祀圖[21]82

既然有祭祀活動,那么墓主想要祈求的是什么呢?筆者認為應從西王母信仰入手。關于西王母的記載,在戰(zhàn)國時便已經出現(xiàn)在《列子》等文獻中,從《山海經》中的記載來看,西王母的形象經歷了從半獸半人到完全人形化的過程,最終定型為憑幾而坐且蓬發(fā)戴勝的貴婦人形象,漢代及后世的墓葬壁畫和銅鏡等器物上的西王母形象基本沿襲了這一模式?！痘茨献印酚涊d:“譬若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22]67嫦娥偷吃西王母的不死藥升天的傳說由此流傳開來,可見西王母的神權之一是主掌生死長生。西王母信仰的突然興盛是在西漢末年：“(建平)四年春,大旱。關東民傳行西王母籌,經歷郡國,西入關至京師。民又會聚,祠西王母?；蛞钩只?上屋、擊鼓、號呼,相驚恐。”[23]342在這場災難中,人們爭相祭祀西王母以求平安,可見西王母的另一個神性是辟邪趨福。在確定西王母具有掌管長生和辟邪趨福的強大神力之后,便可以解釋為何山東滕州漢代畫像磚中會出現(xiàn)以漁獵祭祀西王母的場面。

總而言之,漁獵圖一方面反映了墓主希望生活富足的世俗心態(tài),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墓主祈望自己在死后靈魂不被邪祟打擾,得到神的庇護以升天成仙。

四、余論

其實《左傳》中鄭武公與其母的故事還有下半段,鄭武公因思念母親而打破自己先前“不及黃泉,無相見也”的誓言,聽從潁考叔建議 “闕地及泉,隧而相見”[1]14。由此可見“黃泉”這個詞會隨著人的主觀目的而發(fā)生詞義的轉變。同樣,“水”與“死亡”之間的聯(lián)系也在不同圖像中具有不同的意義。

由于水是無形的,往往需要以舟、橋與漁獵圖像作為載體。在墓葬語境下,舟、橋、漁獵圖像既有共性的含義,也有各自特有的含義。它們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常見的事物,墓葬畫像石中出現(xiàn)的這些題材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復刻,起到裝點、豐富死后世界的作用。同時,它們具有很強的象征意味,舟擔負著“引渡”墓主靈魂的職責,幫助死者從“此生”到達彼岸;橋則扮演著隔絕和溝通的角色,一方面橋作為一種“界限”將兩種空間劃分開來,保證彼此互不干擾,另一方面橋又是兩種空間往來轉化的通道,可以通過橋從一個空間到達另一個空間,所以漢代畫像石中經常有承載墓主靈魂的車馬從橋上經過的畫面;漁獵圖則凸顯了祭祀意義,在與西王母圖像組合之后,表達了墓主希望通過祭祀神靈達到長生升天的目的。

水與死亡之間的關系是中國傳統(tǒng)生死觀的一種體現(xiàn),反映了人們恐懼死亡、渴望擺脫死亡得道成仙的心態(tài)。漢畫把漢代人的死亡觀念記錄了下來,成為我們了解歷史的一個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