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世一
(華東師范大學外語學院 上海 200241)
認識論是一個傳統(tǒng)的哲學話題,探討個體的知識觀。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1632—1704)在其著作《人類理解論》中提出了著名的“白板說”,即人的大腦是處于一種白板(tabula rasa)的狀態(tài),“沒有一切標記,沒有一切觀念”。人類所有的知識都是“通過經(jīng)驗逐漸獲得的”。在各種知識當中,十分重要的一點便是關于“我是誰”或“我成了誰”這一問題。英國作家笛福筆下的魯濱孫·克魯索一角的荒島求生歷程,似乎對這個問題進行了很好的解答。
《魯濱孫歷險記》是丹尼爾·笛福所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講述了主人公魯濱孫·克魯索(Robinson Crusoe)出海航行,途中遭遇風暴后漂流至荒島的求生故事。在魯濱孫的荒島故事中,經(jīng)驗不僅讓他在荒島上收獲重生,更讓他成了自己“第二人生”的書寫者和荒島的殖民統(tǒng)治王者,使得荒島成了他劫后余生的見證。
從詞源學上來看,英語“時間(time)”一詞的詞根是da,意為分割(divide)。因此,時間或時間點就可以用來將每一個人的人生劃分為不同的階段,每一階段都有一段時間的延續(xù),并有屬于這一時間段的個人身份。在笛福的筆下,“9月30日”作為一個重復出現(xiàn)的時間點,將魯濱孫的人生劃分為了不同的階段:他出生、離家出走、被俘為奴、成功出逃、登陸荒島……隨著“9月30日”這一時間點的反復出現(xiàn),魯濱孫·克魯索的人生似乎被不斷地翻新。
在經(jīng)歷海難后,船上的所有同伴葬身大海,魯濱孫孤零零一人在荒無人煙的島嶼上醒來,這時的他儼然已經(jīng)是死里逃生,或死后重生。1632年9月30日出生的英國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代表人物魯濱孫早已在海難中喪生,開啟孤島生活的魯濱孫已經(jīng)全然褪去了昔日的文明身份,他經(jīng)歷了“文明之死”。在1659年的同一天,他在一個荒島上收獲重生。
如果說當他作為嬰兒時的第一次出生是由父母及親友見證的,那么,27年之后的重生則是由他自己記錄,而記錄的方式是用小刀在木樁上刻字。在登島約十至十二天后,魯濱孫尋找到了一個巨大的木樁,用刀在上面劃刻上了一個大大的十字,用以標記他第一天登島的日子。此后,每一天他都會在木樁上劃上一個刻痕來記錄時間,漸漸地形成了自己的日歷,用以計算星期和年月。
英語中日歷(calendar)一詞的詞源可以追溯到“拉丁語calendarium,或calends,意為賬簿(account-book),即賬目到期之日”。因此,記錄時間以形成日歷的過程其實也正是描述與報道個人人生的過程,而魯濱孫選擇的描述方式就是畫十字。這似乎也可以用來解釋為什么在他的1632年第一次出生和1659年重生之間雖然也有諸多的事情發(fā)生在9月30日,但這些事件在重要性方面都略顯遜色,這大概是因為這些9月30日都沒有被記錄下來吧。這些刻滿劃痕和十字標記的木樁實際上成了魯濱孫在荒島上的第一本人生錄,木樁以及上面的印記早在后來出現(xiàn)的墨水和紙張之前就起到了記載他的第二人生的重要作用。
另一個比較有趣的點在于這一記錄的源頭是一個十字標記,這似乎不是作家笛福的隨意為之。在故事開篇中就有提到魯濱孫的原名為魯濱孫·克洛依茲奈爾(Robinson Kreutznaer),后來因為這一名字在英文中的發(fā)音較為困難才改名為魯濱孫·克魯索?!霸诘抡Z中,Kreutznaer(或Kreuz)一詞即為十字形(cross)”。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魯濱孫刻進木樁里的不僅是一個圖形,更是他自己。這個十字即是時間的記錄,又是他自己的形象化身。這個承載著十字標記的木樁也就成了他的人生記錄,記載著資產(chǎn)階級文明下的魯濱孫已故后在荒島上開啟的來世人生。更重要的是,這個劃刻在物體上的日歷,向他證實自己在荒島上的存在和重生。當木樁上的計時開始的時候,他的重生也就啟動了。因此,記錄時間這一舉動標志并促動著他的重生,這一外在的行為經(jīng)驗使他認知到自己已和以前截然不同。在那個來自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魯濱孫·克魯索死亡之后,他的大腦和心靈處于白板的狀態(tài),隨著第二人生開啟,這塊白板也即將被他在島上接下來的經(jīng)歷和體驗所著墨。
如果說魯濱孫對時間的記錄表明他記載自己人生經(jīng)歷行動的開始,那么,當他后來收獲鋼筆、墨水和紙張之后,他記日記的行為就顯得更加理所當然了。
笛福所創(chuàng)作的這部小說內(nèi)容有一個奇怪的地方,那就是魯濱孫的日記內(nèi)容和小說其他章節(jié)的情節(jié)出現(xiàn)了重復。換言之,魯濱孫將他的荒島故事講述了兩遍,在書中他自己也承認這一現(xiàn)象。雖然兩遍敘述的情節(jié)內(nèi)容大致相差無幾,但是,二者有一個很大的區(qū)別,即日記中的每一則敘事都會由一個具體的日期引出,這個日期是他的日歷上一個確切的、真實存在的時刻。所以,他的日記向讀者敘述的不僅僅是時間,更是關于時間的一切經(jīng)歷與經(jīng)驗,而那一個個的時間點串聯(lián)起了從1659年9月30日他第一次登陸海島一直到他落筆的每一個瞬間。當他閱讀起自己的日記之時,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儼然已經(jīng)成了自己第二人生的敘述者。
敘述者魯濱孫的敘事對象只是他的日記嗎?顯然不是,整本由第一人稱寫作的小說都可以說是他個人的敘事。笛福向讀者呈現(xiàn)的實際上是魯濱孫·克魯索的自述人生,且這一人生故事貫通今昔,隨著“9月30日”這一日期的反復出現(xiàn),他出生,離開家人,開始遠航,淪為奴隸,成功逃跑,登陸荒島……
此外,魯濱孫的敘述還關乎未來。一個很恰當?shù)睦泳褪窃谒龅街移托瞧谖逯?,他先在夢中收獲了這一仆人:“他朝我跪了下來,看意思是要我救救他;于是我把他領到梯子跟前,要他爬上去,隨后他跟我進了洞穴,成了我的仆人?!?/p>
這是典型的唯心主義,物質是意識的產(chǎn)物,夢中之物在現(xiàn)實中成了真實的存在。魯濱孫先在睡夢中“初遇”星期五,投射出了這位仆人的形象,后來就真的遇到了他,并讓他效忠于自己。這樣一個物化的過程給魯濱孫的敘述增添了一抹虛構式小說的色彩,他通過為自己創(chuàng)造故事來試圖塑造未來。
至此,魯濱孫在他的敘述中融匯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這也就使得他的敘述成了一本完完整整的自傳。他并非講述他人的故事,亦非只是選取生活的片刻來描述。這位作者記錄下的是他荒島重生的完整人生故事,在這一過程中他也就為那個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文明之死的新興資產(chǎn)階級建立了一個新生的身份——第二人生的作者。魯濱孫在他自己的敘述創(chuàng)作中重生成了一個自傳者。
除了描述(account)人生,魯濱孫同時也在估算(reckon)他的人生。如果說描述的行為指的是一種敘說與記錄,那么估算則多了一層評判的意味。在他的自傳中,魯濱孫對他在島上經(jīng)歷的一切予以評價,而評價的結果往往會帶來變化。之后,他便開始了對荒島環(huán)境及生物的改造來落實這些變化。在這一改造的過程中,他再次收獲了大量的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進一步幫助他充實重生后的新認知。
小說《魯濱孫歷險記》歷來被很多讀者認為是一個殖民者的故事,主人公魯濱孫·克魯索踐行著愷撒大帝“我來,我看見,我征服(I come,I see,I conquer?。钡男袆釉瓌t,一步步殖民荒島。但是,如果從認知論的角度來分析,魯濱孫所遵循的指南應該調(diào)整為“我來,我看見,我重建,我如王般統(tǒng)治(I come,I see,I reconstruct and I rule (as a king))”更佳。這一行動鏈的結尾處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個人身份——王。而串聯(lián)起這一系列行動的關鍵,是魯濱孫對荒島的改造。
魯濱孫初登陸海島之時,將其稱之為不毛之地,島上除了他自己之外全然沒有人類的足跡,只有野獸不時出沒。因此,他就毫無懸念地立即成了這片土地的主人。魯濱孫自稱為荒島的“至高無上的君主,對這島國擁有主權”,按照自己的意愿對荒島進行了改造。
出于生存的目的,魯濱孫改造荒島的首要任務與對象就是食物。手持火槍,魯濱孫很快就捕獲了魚、海龜?shù)葎游?,圈養(yǎng)山羊,為自己提供肉類和羊奶。此外,他還積極開墾農(nóng)業(yè),通過實驗與測試,探索出最適合播種的季節(jié)。魯濱孫現(xiàn)在儼然成了一位農(nóng)業(yè)專家。在書的后半部分,當他若干年后決定離開海島之時,他已經(jīng)能夠在西班牙人的幫助下成功地存下了約220蒲式耳大麥和相當比例的稻谷。
此外,魯濱孫還搭建防御所,添置家具,修補裁衣,伐木造船。在小說中,魯濱孫甚至把他在英國大陸的家復刻到了海島的居所。身處其間,抬眼望去,他看到了自己親手制造的椅子、桌子、架子、掛鉤、陶罐……家中無一物是出自或假借他人之手。
在完成了以上所有的荒島環(huán)境改造之后,魯濱孫·克魯索終于可以如同王一般安居于他的王國之中。王國內(nèi)所有的東西都是由他親手創(chuàng)造的,都是反映了他的個人意愿。他位于權力的中心,決定著所有事情存在的方式和模樣。此時,荒島上的每一個產(chǎn)出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魯濱孫:你是你自己的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環(huán)境的主人,更是這片海上王國的王。
除了用以供食的動植物,魯濱孫在荒島上還飼養(yǎng)了鸚鵡、狗、貓,并培養(yǎng)了仆人星期五,而對這些家畜和星期五的統(tǒng)治則進一步鞏固了他荒島之王的新身份。
王者力量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在于王發(fā)布的至高無上的指令。魯濱孫稱自己為荒島的君王與主宰。這種王者的優(yōu)越感很好地體現(xiàn)在了餐桌上:“看看我的臣仆們是怎么伺候我的,鸚哥活像是我的寵臣……(狗)照舊匍匐在我的右面……(兩只貓)都巴望我時不時地特別開恩,隨手給它們吃點什么?!?/p>
魯濱孫稱鸚鵡、狗和兩只貓是他的家人,圍坐在他的身邊和他共進晚餐,但是這個家庭模式卻顯然帶著殖民主義的色彩。在殖民主義理論下,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的關系類似于父母和孩子。在《獨立宣言》中就曾做了相似的類比,認為維系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紐帶是來自“同種同宗的血緣(common kindred)”。在殖民的范疇內(nèi),成為家屬意味著這樣一種家庭的比喻意,即孩子對父母的順從是所有殖民統(tǒng)治的基礎。所以,魯濱孫將動物們比做自己的家屬的同時,就默認了它們?nèi)缤槒牡暮⒆臃谈改敢话闶谭钏约海鳛楦改?,也是殖民統(tǒng)治的王,他手握大權,將孩子與仆人的命運握在手中,他能夠主宰它們的生死存亡。
類似的關系也可以在他和星期五的相處中看到。魯濱孫將星期五從食人族手中救出之后,為他提供衣服和食物,教他語言和技能,這個過程與父母教養(yǎng)孩子別無二致。但是這個孩子沒有叫他“父親”,而是稱其為“主人”,且這個稱呼是“父親”魯濱孫指定的。可見,這位“父親”比起血緣關系,更加看重權力。魯濱孫對星期五奴化的教育可以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下面僅以命名為例進行詳細分析:
在書中,魯濱孫解釋道這一取名只是為了標注他拯救星期五的日期。這樣的解釋似乎合情合理,沒有任何權力與殖民意識的體現(xiàn)。但是如果回顧一下他記錄時間的過程,我們會發(fā)現(xiàn),雖然他很重視對日期的記載,但是有的時候卻會弄混做禮拜的日子,忘記標注禮拜天。這樣一個因為自己的失誤而無法確定具體日期的人,卻要依照這個錯誤的日歷來給他人命名,實在是有點站不住腳。所以,與其說魯濱孫給星期五命名的依據(jù)是可靠的日期記錄,不如說是完全按照他自己內(nèi)心的日期編排。換言之,在殖民模式下,被殖民者其實是沒有名字的,他只是被同化進了殖民者自己的時間體系中。星期五之所以成為星期五是因為通過這樣的重命名,他可以成為魯濱孫殖民日歷上的一天,進而皈依于他的殖民王國,就如同其他島上的物體和動物一樣。
無論是動物們還是忠仆星期五,他們和魯濱孫之間的關系都反映了王者魯濱孫在他一手創(chuàng)建的荒島王國里的霸權統(tǒng)治。他是大家長,手握大權,決定著孩子們的生死;他也是殖民者,位高權重,號令一眾奴隸與仆人。當他坐在餐桌前,宛如一位王坐在王座上,睥睨座下的孩子和仆人,聽著他們敬稱他為“主人”,享受他們的服侍,賜予他們恩賜,接受他們的感激的時候,他更加堅信自己是他們的王,他至高無上的王權讓這些孱弱微小的生物乖乖服從。
當來自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魯濱孫·克魯索死亡之后,他在荒島上開啟了第二人生。他記錄時間,并把自己印刻進入自己的日歷;他書寫人生,并用文字鑄就新生;他重建荒島,并將自我投射進島上的一草一木一物。最后,所有的這些,他的日歷、自傳、海島王國,都成了他自己的回響,映照著他自己。笛福的《魯濱孫歷險記》實則為大家刻畫了一個人白手起家的故事,他將身邊的一切改造成了他自己的映照,并基于這些映射確立了自身的存在。因此,關于文章開頭的那個認知論的問題似乎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拔沂钦l?”或“我成了誰?”我是我所做的一切,從我所做一切的經(jīng)驗中,我獲得了我的認知。而對于魯濱孫·克魯索來說,這樣一個從經(jīng)驗中確立自己存在與身份的過程永無止境。在書的最后,他返回英國大陸,卻又再次遠航,他的人生旅程也就再次開啟了。航行不止,經(jīng)驗無盡,認知難休,重生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