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侯凱
鄭州大學漢字文明研究中心 “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協(xié)同攻關創(chuàng)新平臺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竹簡中,存在一些臣下稱君為“女(汝)”的情況,過去學者們大多認為臣下稱君為“汝”不合情理,故主張“女”讀為“諾”或“如”。然而,在《詩經(jīng)》《尚書》《逸周書》等傳世文獻中,尚保留一定數(shù)量的臣下稱君為“爾”“汝”的材料,結(jié)合出土文獻如清華壹《祭公之顧命》祭公稱周穆王、清華陸《管仲》管仲稱齊桓公、清華玖《成人》成人稱王為“汝”以及清華叁《說命上》傅說稱武丁為“爾”等實例,嘗試對先秦時期臣下稱君為“爾”“汝”的現(xiàn)象重新加以揭示。
上博五《姑成家父》簡9—10云(釋文采取寬式,下同):
公慍(1)慍,簡文作“恩”,陳劍先生讀為“慍”,見陳劍: 《〈上博(五)〉零札兩則》,《戰(zhàn)國竹書論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90頁。,無告,告強門大夫,強門大夫曰:“女出(2)出,整理者釋為“此”,連上讀,陳劍先生釋為“出”,改屬下讀,見陳劍: 《〈上博(五)〉零札兩則》,《戰(zhàn)國竹書論集》,第190頁。內(nèi)庫之囚(3)囚,簡文作“”,陳劍先生讀為“囚”,見陳劍: 《〈上博(五)〉零札兩則》,《戰(zhàn)國竹書論集》,第191頁。?!币?4)已,簡文作“”,尉侯凱釋為“已”,參看尉侯凱: 《上博五〈姑成家父〉新釋(二則)》,《江漢考古》2017年第4期,第124—125頁。而予(5)予,簡文作“余”,季旭昇先生讀為“予”,見季旭昇: 《上博五芻議(下)》, 簡帛網(wǎng),2006年2月18日。之兵。(6)按:“女出內(nèi)庫之囚”是強門大夫?qū)x厲公的回答,“已而予之兵”是晉厲公接受強門大夫意見后采取的具體行動。以往學者因“已”字不識,多將“已而予之兵”一句看作是強門大夫的話,恐不確。強門大夫率,以釋(7)整理者將“以釋”二字連上讀,陳劍先生改屬下讀,見陳劍: 《〈上博(五)〉零札兩則》,《戰(zhàn)國竹書論集》,第191頁。長魚矯,賊三郤,郤锜、郤至、苦成家父立死,不用其眾。
女,整理者讀作“如”。(8)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五)》,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48頁。陳劍先生改讀為“汝”。(9)陳劍: 《〈上博(五)〉零札兩則》,《戰(zhàn)國竹書論集》,第191頁。陳偉先生提出,“這段話是強門大夫?qū)柟f的,大夫稱國君為‘汝’,不免可疑”,“女”應讀為“諾”。(10)陳偉: 《〈苦成家父〉通釋》,《新出楚簡研讀》,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35頁。冀小軍先生主張“如”可解釋為“當如是”之“當”。(11)冀小軍: 《〈苦成家父〉補說》,簡帛網(wǎng),2006年6月13日。周鳳五先生認為“強門”“夫”下均有兩短橫,“夫”下短橫表示“大夫”合文,“強門”下短橫似屬誤衍。(12)周鳳五: 《上博五〈姑成家父〉重編新釋》,《臺大中文學報》第25期,2006年,第17頁。沈培先生從之,認為“曰”后面的話應當是厲公所言。(13)沈培: 《上博簡〈姑成家父〉的一個編聯(lián)組位置的調(diào)整》,《語苑擷英(二): 慶祝唐作藩教授八十壽辰學術(shù)論文集》,北京: 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7年,第326頁。后來,他又否定了這個觀點:“采用這樣的看法,其實主要就是為了避免讀‘女’為‘汝’而造成的不合理情況?,F(xiàn)在看來,說簡文‘重文符號’為‘誤衍’,帶有很大的猜測性,難以證明?!边M而認為冀小軍先生的意見值得注意,但不贊成“如”訓為“當”,而應訓為“不如”,表示委婉的建議語氣。(14)沈培: 《由上博簡證“如”可訓為“不如”》,《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2輯,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54—155頁。
上引各家意見中,以沈培先生之說最為后出,影響一度很大,(15)參看徐在國: 《上博楚簡文字聲系(一—八)》,合肥: 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444頁;高佑仁: 《〈湯處于湯丘〉札記六則》,田煒主編: 《文字·文獻·文明》,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89—91頁;單育辰: 《清華陸〈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釋文商榷》,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 《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上海: 中西書局,2019年,第125頁。因此有必要略加辨析。傳世文獻中“如”作“不如”解時,前人多把“如”視為“不如”之省?!豆騻鳌冯[公元年:“母欲立之,己殺之,如勿與而已矣?!焙涡葑ⅲ骸叭缂床蝗?,齊人語也?!?16)《公羊傳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本,第4770頁。顧炎武以為“此不必齊人語”,《左傳》僖公二十二年“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成公二年“若知不能,則如無出,今既遇矣,不如戰(zhàn)也”,昭公十三年“二三子若能死亡,則如違之,以待所濟。若求安定,則如與之,以濟所欲”,昭公二十一年“君若愛司馬,則如亡”,定公五年“不能如辭”,定公八年“然則如叛之”,諸“如”字皆“不如”語急之省,引《左傳》僖公二十二年正義“如猶不如,古人之語然,猶似敢即不敢”為證。(17)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 《日知錄集釋》,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808—1809頁。劉淇亦謂:“如之訓不如,猶可之訓不可,省文也?!?18)劉淇: 《助字辨略》,《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95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86頁。俞樾、黃侃均持相似看法。(19)俞樾: 《古書疑義舉例》,北京: 中華書局,1956年,第26—27頁;黃侃: 《經(jīng)傳釋詞箋識》,《量守廬群書箋識》,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17頁。沈培先生承認“如”訓為“不如”只是語用上的現(xiàn)象,很可能是古人在記錄語言時因為“不”發(fā)輕音而將其忽略不計造成的,見沈培: 《清華簡〈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校讀五則》,《漢字漢語研究》2018年第4期,第53頁。姚堯先生通過梳理《左傳》中“如”和“不如”的文例后認為,“如”絕大多數(shù)與否定詞“勿”“無”“弗”連用,即提出否定性的建議,表示不要做某事(“如”所引出的建議多為消極性的,只為避免某事,較少正面的建議),而“不如”沒有這種傾向?!叭纭倍嘤糜趯ξ慈?、假設的情況提出建議,“不如”則用于對已然或必然情況提出建議?!叭纭迸c“不如”的功能和語意有分工,二者不是“如即不如”的關系。(20)姚堯: 《“如即不如”考辨》,《漢語史研究集刊》第15輯,成都: 巴蜀書社,2012年,第241—253頁。吳瑞東先生也對顧炎武“語急省”的觀點提出異議,他認為“如”訓“不如”的用例均出現(xiàn)在表示給對方建議的對話中,即便有所“語急”,也不可能略去否定性成分“不”字。此“如”可理解為“哪里比得上”“怎能比得上”,是一種帶有反問的語氣,但語氣弱于真正的反問句。(21)吳瑞東: 《“語急省”辯證二例》,《福建江夏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第90—97頁。概言之,“如”非但不是“不如”之省,它甚至無法具備“不如”的義項。
《姑成家父》中強門大夫?qū)x厲公說“女出內(nèi)庫之囚”,“出內(nèi)庫之囚”既非消極的建議,又是一件必然發(fā)生的事實,因此“女”不能讀為“如”訓為“不如”。況且無論將“如”解釋成“不如”還是“當”,它們表示的都是建議而非肯定的意見,從下文“已而予之兵,強門大夫率”看,“女出內(nèi)庫之囚”一句顯示的態(tài)度已然十分堅決,如此“已而予之兵”才有著落。綜合各方面考慮,“女出內(nèi)庫之囚”之“女”,仍以陳劍先生讀為“汝”的意見最為可信。學者們之所以將“女”讀為“諾”“如”等,主要是對強門大夫能否稱晉厲公為“汝”這一現(xiàn)象持懷疑態(tài)度,如果我們能在先秦文獻中找到臣下稱君為“汝”的直接證據(jù),那么這個疑問自然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南宋學者洪邁《容齋隨筆》卷十五“呼君為爾汝”條云:
東坡云:“凡人相與號呼者,貴之則曰公,賢之則曰君,自其下則爾汝之。雖王公之貴,天下貌畏而心不服,則進而君公,退而爾汝者多矣?!庇柚^此論特后世之俗如是爾,古之人心口一致,事從其真,雖君臣父子之間,出口而言,不復顧忌,觀《詩》《書》所載可知矣?;雨悺逗榉丁?,對武王而“汝”之?!督鹂g》策祝,周公所以告大王、王季、文王三世祖考也,而呼之曰“爾三王”,自稱曰“予”,至云“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殆近乎相質(zhì)責而邀索也?!短毂!穲笊现?,曰“天保定爾,俾爾戩谷”,《閟宮》頌君之詩,曰“俾爾富(當作“熾”)而昌”“俾爾昌而熾”,及《節(jié)南山》《正月》《板》《蕩》《卷阿》《既醉》《瞻卬》諸詩,皆呼王為“爾”?!洞竺鳌吩弧吧系叟R女”,指武王也?!睹駝凇吩弧巴跤衽?,指厲王也。至或稱為“小子”,雖幽、厲之君,亦受之而不怒。嗚呼!三代之風俗,可復見乎?晉武公請命乎天子,其大夫賦《無衣》,所謂“不如子之衣”,亦指周王也。(22)洪邁: 《容齋隨筆》,北京: 中華書局,2005年,第195頁。
《詩》《尚書》由于成書年代較早,且地位崇高,后人一般不敢輕易改動,因此保留了不少臣下稱君為“爾”“汝”的材料,除洪氏列舉的《尚書·洪范》箕子稱周武王、《詩·大雅·大明》周人稱周武王、《民勞》召穆公稱周厲王為“汝”外,典籍中至少還有以下幾個例證(臣下稱君為“爾”的情況詳后):
(1) 《尚書·太甲下》伊尹申誥于王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于汝志,必求諸非道。”(23)《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349頁。
(2) 《尚書·洛誥》:“公曰: 已,汝惟沖子,惟終。汝其敬識百辟享,亦識其有不享。享多儀,儀不及物,惟曰不享?!笨装矅鴤鳎骸耙押?,汝惟童子,嗣父祖之位,惟當終其美業(yè)。奉上謂之享。言汝為王,其當敬識百君諸侯之奉上者,亦識其有違上者。奉上之道多威儀,威儀不及禮物,惟曰不奉上?!?24)《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457頁。
(3) 《管子·牧民》:“御民之轡,在上之所貴。道民之門,在上之所先。召民之路,在上之所好惡。故君求之,則臣得之。君嗜之,則臣食之。君好之,則臣服之。君惡之,則臣匿之。毋蔽汝惡,毋異汝度,賢者將不汝助。”房玄齡注:“汝,君也。”(25)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 《管子校注》,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第17頁。
以上伊尹稱太甲、周公稱成王、管子稱其君(應為齊桓公),均使用了第二人稱代詞“汝(女)”,說明臣下稱君為“汝”在春秋以前還是一種比較常見的現(xiàn)象。
除傳世文獻外,清華簡等出土材料中也有不少臣下稱君為“汝”的例證,如清華壹《祭公之顧命》簡15—17云:
公曰:“嗚呼,天子,丕則寅言哉。女(汝)毋以戾茲罪辜,亡時遠大邦,女(汝)毋以嬖御塞爾莊后,女(汝)毋以小謀敗大作,女(汝)毋以嬖士塞大夫卿士,女(汝)毋各家相而(乃)室,然莫恤其外?!?26)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 中西書局,2010年,第174—175頁。
今本《逸周書·祭公》作:“公曰:‘嗚呼!天子,我不則寅哉寅哉!汝無以戾□罪疾,喪時二王大功,汝無以嬖御固莊后,汝無以小謀敗大作,汝無以嬖御士疾大夫卿士,汝無以家相亂王室而莫恤其外?!?27)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 《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935—938頁。兩相對讀,可知祭公確實可稱周穆王為“女(汝)”,這是臣下稱君為“汝”最直接和顯豁的證據(jù)。
又如清華陸《管仲》簡27—30:
桓公又問于管仲:“為君與為臣孰勞?”管仲答曰:“為臣勞哉!”不勞而為臣勞乎?雖齊邦區(qū)區(qū),不若蕃箅,不谷余日三之,夕三之,為君不勞而為臣勞乎?”管仲曰:“善哉!女(汝)果若是,則為君勞哉!”(28)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陸)》,上海: 中西書局,2016年,第113頁。
簡文中的“女”,因為后面有“果若是”的限定,故不能讀為“如”,又因為前面已有“善哉”的感嘆詞,因此也不能讀為“諾”,那么,“女”在簡文中大概只能讀為“汝”。這表明作為臣下的管仲,可以徑稱其國君齊桓公為“女(汝)”。
清華玖《成人》簡29—30記錄了成人對王說的一段話:
成人曰:“后,朕盡告女(汝),吉兇不易,恪茲(29)茲,簡文作“”,整理者讀為“哉”,趙平安先生讀為“茲”,見趙平安: 《〈成人〉篇“市”字的釋讀及其相關問題》,《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第38頁。毋怠,毋敗朕刑,以循繩下尤。眾惟辨飭,惟物觀之?!?30)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黃德寬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玖)》,上海: 中西書局,2019年,第156頁。
成人是王的臣下,他自稱曰“朕”,而對“王”稱“女(汝)”,除了反映他的地位、身份比較尊貴外,也說明臣下稱君為“汝”在西周末期尚很普遍。(31)據(jù)筆者研究,成人應該是為周穆王制定刑書的呂侯之名,參看拙作《〈成人〉“王”為周王說》,中國古文字研究會第二十三屆年會論文,河南開封,2020年10月。
再如上博二《魯邦大旱》簡1、2:
魯邦大旱,哀公謂孔子:“子不為我圖之?”孔子答曰:“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唯之何哉?”(32)哉,簡文作“才”,整理者讀為“在”,俞志慧先生讀為“哉”,見俞志慧: 《上博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二題》,《上博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研究續(xù)編》,上海: 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515頁??鬃釉唬骸笆裰獢V鹿?33)鬼,整理者釋為“視”,黃德寬先生釋為“”,認為是“鬼”字異體,見黃德寬: 《戰(zhàn)國楚竹書(二)釋文補正》,《上博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研究續(xù)編》,第439頁。也,(34)本句的標點,整理者原在“事”下斷句,陳偉先生改與下文“鬼也”連讀,見陳偉: 《讀〈魯邦大旱〉札記》,《上博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研究續(xù)編》,第117頁。不知刑與德,女毋愛珪璧幣帛于山川,正刑與(35)正,簡文作“政”,劉樂賢先生讀為“正”,下“政”字同,“德”字殘缺,劉樂賢先生據(jù)下文補,見劉樂賢: 《上博簡〈魯邦大旱〉簡論》,《文物》2003年第5期,第61頁。
女,整理者讀為“如”。(36)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06頁。沈培先生亦謂“如”應訓為“不如”,“如毋愛珪璧幣帛于山川”,言孔子要求魯哀公不如不要愛惜珪璧幣帛于山川。(37)沈培: 《由上博簡證“如”可訓為“不如”》,《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2輯,第157頁。將“如毋愛”譯為“不如不要愛惜”,語義頗嫌重復,恐難成立。結(jié)合上下文意看,孔子告誡魯哀公,提出“女毋愛珪璧幣帛于山川”的舉措,這是十分肯定的意見,而非含蓄委婉的建議。此“女”應改讀為“汝”,是孔子對魯哀公的一種稱謂。
上博七《吳命》簡4記載:
孤使一介使(38)使,整理者釋為“吏”,復旦大學讀書會讀為“使”,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學生讀書會: 《〈上博七·吳命〉校讀》,《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3輯,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64頁。,親于桃逆勞其大夫,且請其行。荊為不道,謂余曰:“女(汝),周之孽子(39)孽子,整理者釋為“菊是”,復旦大學讀書會釋讀為“(孽)子”, 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學生讀書會: 《〈上博七·吳命〉校讀》,《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3輯,第266頁。
簡文開頭自稱曰“孤”,可知說話者的身份是吳王,下文“荊為不道,謂余曰:‘汝,周之孽子……’”,其主語則為楚國大夫。吳王雖然不是楚人的國君,但身份畢竟有上下之別,楚人徑稱吳王為“汝”,說明“汝”的使用已突破單個國家的范圍,它甚至通行于昔日的國際場合(這里的“汝”沒有輕賤的含義,詳下文)。
既然傳世文獻和出土材料中有大量臣下稱君為“汝”例證的存在,那么將上博五《姑成家父》簡9“女出內(nèi)庫之囚”中的“女”讀為“汝”,視作強門大夫?qū)x厲公的一種稱謂,不僅邏輯簡捷明了,而且十分吻合當時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
通過對典籍和出土文獻的考察,還可以發(fā)現(xiàn),在商、西周、春秋乃至戰(zhàn)國時期,臣下不但可以對君稱“汝”,還能稱君為“爾”“乃”“而”“若”等,例如(上引洪邁列舉的臣下稱君為“爾”者已除外):
(1) 清華叁《說命上》簡2—3:“王乃訊說曰:‘帝抑爾以畀余,抑非?’說乃曰:‘惟帝以余畀爾,爾左執(zhí)朕袂,爾右稽首?!?40)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上海: 中西書局,2012年,第122頁。
(2) 《詩·大雅·抑序》:“抑,衛(wèi)武公刺厲王,亦以自警也。”其詩曰:“誨爾諄諄,聽我藐藐?!编嵭{:“我教告王口語諄諄然,王聽聆之藐藐然?!?41)《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1199頁。
(3) 《詩·周頌·武》:“嗣武受之,勝殷遏劉,耆定爾功?!?42)《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1288頁。
(4) 《詩·魯頌·泮水序》:“泮水,頌僖公能修泮宮也?!逼湓娫唬骸笆焦虪柂q,淮夷卒獲。”(43)《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1320頁。
(5) 《尚書·伊訓》:“嗚呼!嗣王祇厥身,念哉。圣謨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爾惟德,罔小,萬邦惟慶。爾惟不德,罔大,墜厥宗?!?44)《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345頁。
(6) 《尚書·西伯戡黎》:“(紂)王曰:‘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嬉练?,曰:‘嗚呼!乃罪多參在上,乃能責命于天。殷之即喪,指乃功,不無戮于爾邦?!?45)《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375頁。
(7) 《尚書·立政》:“今文子文孫,孺子王矣。其勿誤于庶獄,惟有司之牧夫。其克詰爾戎兵,以陟禹之跡?!?46)《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495頁。
(8) 《晏子春秋·雜上》:“景公正晝,被發(fā),乘六馬,御婦人以出正閨,刖跪擊其馬而反之,曰:‘爾非吾君也?!珣M而不朝?!?47)吳則虞: 《晏子春秋集釋》,北京: 中華書局,1982年,第315頁。
(9) 《逸周書·大戒》:“周公曰:‘於!敢稱乃武考之言曰: 微言入心,夙喻動眾,大乃不驕,行惠于小,小乃不懾。連官集乘,同憂若一,謀有不行。予惟重告爾?!?48)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 《逸周書匯校集注》,第564頁。
(10) 《尚書·益稷》:“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墼唬骸幔 碓唬骸踩曛?,惟幾惟康,其弼直,惟動丕應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49)《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297頁。
(11) 《左傳》定公十四年:“夫差使人立于庭,茍出入,必謂己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殺而父乎?’則對曰:‘唯,不敢忘?!?50)《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4672頁。
(12)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王乃大怒,曰:‘伍員果欺寡人!欲反?!谷速n子胥屬鏤劍以自殺。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若初欲分吳國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讒誅我。’”司馬貞索隱:“而,汝也。父,闔廬也。若,亦汝也?!?51)《史記》,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第2092頁。
(13) 《孟子·梁惠王上》:“(孟子)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 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踉唬骸羰瞧渖跖c?’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后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后必有災?!?52)《孟子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5809頁。
以上傅說稱武丁、衛(wèi)武公稱周厲王、周人稱武王、魯人稱僖公、伊尹稱太甲、祖伊稱紂王、齊國受刑之人稱景公為“爾”,周公稱成王為“乃”“爾”,禹稱舜為“乃”“汝”,吳人稱夫差為“而”,伍子胥稱夫差為“而”“若”,孟子稱齊宣王為“若”,雖然用字略有差異,但均為第二人稱代詞,且“若”“爾”“而”與“女(汝)”古音相近,常可通用。(53)有關例證參看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 《古字通假會典》,濟南: 齊魯書社,1989年,第397—398頁“而與若”“而與汝”條,第549頁“爾與而”“爾與女”“爾與汝”條?!缎栄拧V詁》:“而、乃、爾、若,汝也。”胡承珙曰:“而、乃、爾、若四字不獨訓女,字亦皆通作女?!焙犁疲骸岸?、乃、爾、若、汝并一聲之轉(zhuǎn),古通用?!敝祢E聲亦言:“五字一聲之轉(zhuǎn),皆借為爾。”(54)遲鐸: 《小爾雅集釋》,北京: 中華書局,2008年,第57頁。上引《史記·勾踐世家》中子胥既稱夫差為“而”,又稱之為“若”,清華壹《祭公之顧命》祭公既稱周穆王為“汝”,又稱其為“而(乃)”,即為支持此說的重要書證。
李家浩先生曾謂:“在戰(zhàn)國時代的楚國方言里,‘爾’‘汝’似乎還不用來表示賤稱?!?55)李家浩: 《九店楚簡“告武夷”研究》,《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李家浩卷》,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28頁。張玉金先生指出,在春秋時代,至少是在春秋的早中期,第二人稱代詞“爾”“女(汝)”還不是賤稱,而是通稱。(56)張玉金: 《西周漢語第二人稱代詞有無謙敬功能》,《西周漢語代詞研究》,北京: 中華書局,2006年,第109—119頁;張玉金: 《春秋出土與傳世文獻第二人稱代詞研究》,《中國文字研究》第11輯,鄭州: 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9—28頁。通過上文的分析,可把“爾”“汝”在書面語中用作通稱的年代下延至戰(zhàn)國時期,《孟子·梁惠王上》中孟子稱齊宣王為“若”,是其明證。上文所征引的出土文獻,其寫定年代大多在戰(zhàn)國中后期(有些傳世文獻也可作如是觀),表明當時的人們?nèi)匀粓孕拧盃枴薄叭辍钡戎皇峭ǚQ。(57)何樂士先生認為“爾”用于禮貌、尊敬和友好的場合,“女”用于隨便、不敬甚至責難、咒罵的場合,見何樂士: 《〈左傳〉語法研究》,開封: 河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64頁。洪波先生認為“爾”是通稱,無尊崇、親近或輕賤意義,“女(汝)”是賤稱形式,表示輕賤意義,“而”是親密稱形式,表示親近意義,見洪波: 《先秦漢語對稱代詞“爾”“女(汝)”“而”“乃”的分別》,《語言研究》2002年第2期,第36頁。錢宗武先生認為“‘汝’多用于表示親熱和尊重的語境,‘爾’多用于表示謙恭或訓誡的語境”,見錢宗武: 《今文尚書語法研究》,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13頁。按三說似皆可商,“爾”“而”“女(汝)”等古音頗近,典籍中也有不少它們之間互相通假的例證,恐怕不能因字異而強分褒貶。如果這些第二人稱代詞已有貶義,簡文的編纂者或抄寫者大概不會把它們繼續(xù)用于臣下對君主的稱呼。
胡偉先生曾對九店楚簡、上博簡《昔者君老》《彭祖》、睡虎地秦簡、馬王堆帛書、居延漢簡等出土文獻進行考察,認為第二人稱代詞“爾”“汝”“而”“若”在戰(zhàn)國至西漢時期的老百姓實際口語中一直都是通稱形式,只有在文人或士大夫言語對稱中,“爾”“汝”才有謙敬功能。(58)胡偉: 《戰(zhàn)國至西漢出土文獻第二人稱代詞謙敬功能研究》,《河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第62—66頁。胡先生推斷“爾”“汝”“而”“若”在戰(zhàn)國至西漢時期一直都是通稱,這是十分可信的,但他對《孟子·盡心下》“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的理解存在偏差,繼而得出“爾”“汝”在戰(zhàn)國時期已有輕賤含義的錯誤結(jié)論。為了彌合《孟子》與出土文獻之間的“抵牾”,只好認為“爾”“汝”表賤稱的情況只存在于士大夫、文人的言語對稱中,老百姓的實際口語中“爾”“汝”則一直都是通稱形式,顯于情理有悖。為方便討論,先把《孟子·盡心下》中的相關表述抄錄如下:
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也。(趙岐注:“爾汝之實,德行可輕賤,人所爾汝者也。既不見輕賤,不為人所爾汝,能充大而以自行,所至皆可以為義也?!?(59)《孟子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6046頁。
學者大都據(jù)此認為“爾”“汝”在戰(zhàn)國時期已有輕賤含義,(60)參看楊伯峻、何樂士: 《上古漢語語法及其發(fā)展》,北京: 語文出版社,1992年,第104頁。但孟子這里強調(diào)的是“實”而非“爾”“汝”,德行卑劣的人,為他人所輕賤,至以“爾”“汝”相指斥,而自己卻能安然受之,此即所謂“爾汝之實”,不是說“爾”“汝”二字就有輕賤的含義。焦循早已點明:“‘爾’‘汝’,為尊于卑、上于下之通稱。卑下者自安而受之,所謂實也。無德行者為有德行者所輕賤,亦自安而受之,亦所謂實也。蓋假借‘爾’‘汝’為輕賤,‘受爾汝之實’,即受輕賤之實,故云‘德行可輕賤,人所爾汝者也’,非謂德行可輕賤專在稱謂之‘爾’‘汝’也?!?61)焦循: 《孟子正義》,《諸子集成》本,上海: 上海書店,1986年影印本,第592頁。焦氏說“爾”“汝”是尊于卑、上于下的通稱,顯然是不對的,但他明確指出孟子此言“蓋假借‘爾’‘汝’為輕賤”,“非謂德行可輕賤專在稱謂之‘爾’‘汝’”,誠為卓見。上引《孟子·梁惠王上》中孟子尚能對齊宣王稱“若”,而“若”與“爾”“汝”以音近可通,那么此時“爾”“汝”等字本身應該沒有輕賤的含義。
形成或草創(chuàng)于戰(zhàn)國時期的各類典籍中,士大夫以上階層對“汝”的使用相對比較普遍,《呂氏春秋·應言》有云:
魏令孟卯割絳、汾、安邑之地以與秦王。王喜,令起賈為孟卯求司徒于魏王。魏王不說,應起賈曰:“卯,寡人之臣也。寡人寧以臧為司徒,無用卯。愿大王之更以他人詔之也?!逼鹳Z出,遇孟卯于廷。曰:“公之事何如?”起賈曰:“公甚賤于公之主。公之主曰:‘寧用臧為司徒,無用公?!泵厦胍?,謂魏王曰:“秦客何言?”王曰:“求以女為司徒。”(62)許維遹: 《呂氏春秋集釋》,北京: 中華書局,第502—503頁。
又如《戰(zhàn)國策·燕策二》:
蘇代自齊獻書于燕王曰:“臣之行也,固知將有口事,故獻御書而行,曰:‘臣貴于齊,燕大夫?qū)⒉恍懦迹怀假v,將輕臣;臣用,將多望于臣;齊有不善,將歸罪于臣;天下不攻齊,將曰善為齊謀;天下攻齊,將與齊兼鄮臣。臣之所重處重卵也?!踔^臣曰:‘吾必不聽眾口與讒言,吾信汝也,猶刬者也。上可以得用于齊,次可以得信于下,茍無死,女無不為也,以女自信可也。’”(63)諸祖耿編撰: 《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南京: 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1602—1603頁。
魏王稱孟卯為“女(汝)”,只是用來代指對方,很難說“女(汝)”就有輕賤的含義。燕王稱蘇代為“汝(女)”,不僅沒有輕賤的意思,甚至還蘊含親昵的成分。(64)與《戰(zhàn)國策·燕策》記載相似的內(nèi)容又見于馬王堆帛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蘇秦自齊獻書于燕王章”,獻書于燕王者為蘇秦,與《燕策》不同。帛書中燕王謂蘇秦“魚(吾)必不聽眾口與造言,魚(吾)信若,遒(猶)龁也。大可以得用于齊,次可以得信,下笱(茍)毋死,若無不為也”,見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裘錫圭主編: 《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集成(叁)》,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206頁?!堆嗖摺分醒嗤醴Q蘇代為“女(汝)”,而帛書中燕王稱蘇秦為“若”,這既是“女(汝)”“若”通假的一個佳證,又可以證明 “女(汝)”“若”在戰(zhàn)國時期仍然沒有貶義。這充分表明,“汝”字在戰(zhàn)國時期士大夫以上階層的口吻中依然沒有輕賤的含義。
為什么戰(zhàn)國以前的臣下可以稱君為“爾”“汝”呢?上引洪邁嘗歸結(jié)于“古之人心口一致,事從其真,雖君臣父子之間,出口而言,不復顧忌”,即早期先民質(zhì)樸率真,臣下稱君為“爾”“汝”,只是用來代指對方,原無輕蔑之義,故天子、國君也不以為忤。梁玉繩在解釋《詩》《書》中臣下屢以“爾”“汝”呼君的現(xiàn)象時也說:“蓋古之君臣尚質(zhì),不相嫌忌,所謂‘忘形到爾汝’也?!?65)梁玉繩: 《瞥記二》,《清白士集》卷十九,清嘉慶刻本,第18頁。當然,有些大臣年老位尊(如伊尹之于太甲、周公之于成王、祭公之于穆王、管仲之于齊桓公、孔子之于魯哀公),他們用“爾”“汝”稱呼君王,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那么,如何看待許多先秦典籍沒有臣下稱君為“汝”“若”“爾”“而”的記載呢?筆者以為,由于先秦典籍大多經(jīng)過漢代學者的整理,故而摻雜了一些后世的思想觀念,臣下以“爾”“汝”等第二人稱稱呼君王的情形可能遭到了改寫,如《國語》《左傳》等書,幾乎查檢不到任何臣下稱君為“爾”“汝”的例證。當時間進入戰(zhàn)國以后,君主集權(quán)顯著加強,等級觀念愈發(fā)深入人心,從之前的“百姓諸侯稱天子,國人卿大夫稱諸侯,亦畢恭畢敬,絕不成名”,(66)虞萬里: 《先秦動態(tài)稱謂發(fā)覆》,《中國文字研究》第1輯,南寧: 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99頁。發(fā)展為臣下對國君稱君、王、君王,再演變?yōu)椴桓抑背馄渖矸荩_始稱“左右”“足下”(如《戰(zhàn)國策·燕策二》:“望諸君乃使人獻書報燕王曰:‘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順左右之心,恐抵斧質(zhì)之罪,以傷先王之明,而又害于足下之義,故遁逃奔趙。’”(67)諸祖耿編撰: 《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第1612—1613頁。所謂“左右”“足下”,皆用以代指燕王)、“陛下”(蔡邕《獨斷》卷上:“陛下者,陛,階也,所由升堂也。天子必有近臣執(zhí)兵陳于陛側(cè),以戒不虞。謂之陛下者,群臣與天子言,不敢指斥,故呼在陛下者而告之,因卑達尊之意也。上書亦如之。及群臣庶士相與言殿下、閣下、足下、侍者、執(zhí)事之屬,皆此類也?!?68)蔡邕: 《獨斷》,《叢書集成新編》第28冊,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年,第29頁。)。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更對字詞、稱謂的使用作了嚴格規(guī)定,“左右”“足下”等又被淘汰,“陛下”逐漸成為群臣對皇帝的專用稱謂。這就容易令后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以致于在潛意識中認為先秦時期的臣下也不能以“爾”“汝”等第二人稱稱呼天子或國君,從而給正確認識這一“特殊”現(xiàn)象制造了不小的難度。
在上博簡和清華簡中,臣下對君主的稱謂其實比較多樣,如《鮑叔牙與隰朋之諫》二大夫稱齊侯為“公”,《曹沫之陣》曹沫稱魯侯為“君”,《姑成家父》強門大夫稱晉厲公為“汝”,而在《魯邦大旱》中,孔子既稱魯侯為“公”,又稱其為“汝”,《祭公之顧命》祭公既稱周穆王為“天子”,又稱其為“汝”,又稱其為“而(乃)”,《管仲》管仲稱齊桓公為“君”,又稱其為“汝”,《成人》成人稱王為“后”,又稱其為“汝”,可見當時臣下對君王的稱呼似有一定的隨意性。差可類比的是,戰(zhàn)國時期的國君一般自稱“寡人”“孤”,卻又以“我”“吾”等第一人稱代指自己,如《國語·吳語》:“吳王夫差乃告諸大夫曰:‘孤將有大志于齊,吾將許越成,而無拂吾慮?!?69)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 《國語集解》,北京: 中華書局,2002年,第539頁?!秶Z·越語上》:“越王句踐棲于會稽之上,乃號令于三軍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國子姓,有能助寡人謀而退吳者,吾與之共知越國之政?!?70)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 《國語集解》,第567頁。《戰(zhàn)國策·燕策一》:“王曰:‘子聞之,寡人不敢隱也。我有深怨積怒于齊,而欲報之二年矣。齊者,我讎國也,故寡人之所欲伐也。’”(71)諸祖耿編撰: 《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第1532頁?!肮讶恕薄肮隆蹦酥t稱,“公”“君”“天子”“后”則為尊稱,而“汝”“而(乃)”與“吾”“我”性質(zhì)相似,都是通稱。
應該承認,到了戰(zhàn)國的中后期,臣下已經(jīng)很少再用“爾”“汝”等稱呼君王,《韓非子·難三》中期對秦昭王曰:“今足下雖強,未若知氏,韓、魏雖弱,未至如其晉陽之下也。此天下方用肘足之時,愿王勿易之也。”(72)王先慎撰,鐘哲點校: 《韓非子集解》,北京: 中華書局,1998年,第378—379頁?!稇?zhàn)國策·齊策一》:“楚將伐齊,魯親之,齊王患之。張丏曰:‘臣請令魯中立?!藶辇R見魯君,魯君曰:‘齊王懼乎?’曰:‘非臣所知也,臣來吊足下。’魯君曰:‘何吊?’曰:‘君之謀過矣。君不與勝者而與不勝者,何故也?’”(73)諸祖耿編撰: 《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第513頁。中期稱秦昭王為“足下”,又稱其為“王”,張丏稱魯君為“足下”,又稱其為“君”,以及上引《戰(zhàn)國策·燕策二》望諸君(樂毅)稱燕王為“左右”,為“足下”,皆系下對上的敬稱。臣下對國君的稱謂在戰(zhàn)國時期由通稱變?yōu)榫捶Q,是君臣依附關系強化的反映。
但是,臣下不再以“爾”“汝”等稱呼帝王,不代表這些第二人稱馬上就有輕賤的意味,正如胡偉先生所指出的,“爾”“汝”“而”“若”“乃”在西漢時期的馬王堆帛書、尹灣簡、敦煌簡、居延簡、張家山簡中都是通稱,無謙敬功能。(74)胡偉: 《戰(zhàn)國至西漢出土文獻第二人稱代詞謙敬功能研究》,《河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第65—66頁。就筆者所見,“爾”“汝”由親昵引申出輕賤的意思,大概是從魏晉以后開始流行的,《世說新語·排調(diào)》有言:“晉武帝問孫皓:‘聞南人好作爾汝歌,頗能為不?’皓正飲酒,因舉觴勸帝而言曰:‘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帝悔之?!?75)余嘉錫箋疏,周祖謨、余淑直、周士琦整理: 《世說新語箋疏》,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918頁。魏晉時期的江南人喜歡制作“爾汝歌”,反映出“爾”“汝”已有調(diào)謔、輕視的意味,所以晉武帝在聽到孫皓新編的歌曲時會感到不悅。《魏書·陳奇?zhèn)鳌芬嘣疲骸把判宰o短,因以為嫌,嘗眾辱奇,或爾汝之,或指為小人?!?76)《魏書》,北京: 中華書局,2017年,第1995頁。既謂“嘗眾辱奇,或爾汝之”,說明此時“爾”“汝”的輕賤意味已經(jīng)相當明顯?!额伿霞矣枴ぶ渭摇芬卜Q:“河北人事,多由內(nèi)政,綺羅金翠,不可廢闕,羸馬悴奴,僅充而已。倡和之禮,或爾汝之。”(77)顏之推撰,王利器集解: 《顏氏家訓集解》,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60頁。河北一帶不重禮儀,夫婦應答時至以“爾”“汝”互稱,故為顏之推所譏。綜而言之,大約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以“爾”“汝”稱呼他人已變成一種極不禮貌甚至帶有侮辱性質(zhì)的行為。
人們在閱讀出土文獻時,往往習慣于用后世的思想觀念去“認識”早期的歷史文化,因而容易產(chǎn)生一些誤解。如果能將傳世文獻中的有關記載加以查檢、分析,并結(jié)合出土文獻進行仔細考辨,對于重新揭示上古時期的某些特殊現(xiàn)象,無疑具有十分積極的意義。
附記:本文蒙匿名審稿人提出寶貴的修改意見,并賜告若干有價值的材料,謹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