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敏
山東師范大學(xué)齊魯文化研究院
2020年11月公布的清華簡第十輯中有《四時》一篇,文中載有孟夏十四日“靈星發(fā)章”,季夏十日“靈星昏通”,仲冬二十日“靈星旦章”,整理者解釋為:“靈星,文獻又稱天田星、龍星,主農(nóng)事。簡文對應(yīng)‘織女星’?!?1)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黃德寬主編: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拾)》,上海: 中西書局,2020年,下冊,第129、131、137頁。本文《四時》引文均出自此書,釋文采用寬式。整理者未說明其具體所指,只說簡文對應(yīng)織女星,這一觀點有待商榷。靈星在古代的生產(chǎn)、生活和宗教祭祀中占有重要地位,但其在不同時期所指星宿不同,祭祀時間和祭祀目的亦不同?,F(xiàn)有的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中,靈星最早是指西周初年籍田禮上所祭祀的農(nóng)祥,指大火星,祭祀目的是能示民時,指導(dǎo)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由于歲差的原因,到了戰(zhàn)國時期,籍田禮所祀星宿變?yōu)榉啃?。房星雖是人們祭祀的對象,但并未有“靈星”的稱呼。秦并天下后,繼承各諸侯國原有的宗教祭祀,辰星與參星并提,皆在祠官所常奉之列,辰星指的就是大火星。直到西漢高祖時詔令祭祀的靈星,沿襲的仍是周初以來用后稷配享的靈星,也即大火星。在漢武帝時期靈星所指發(fā)生變化。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夏,天旱,武帝下令祭靈星祈雨,祭祀的時間、目的與孟夏四月“龍見而舞雩”的雩祭混淆了,自此以后靈星就與龍星合體,所以西漢中后期的王充便認為靈星指龍星,祠之目的是祈雨。東漢時期,人們又在龍星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把靈星落實為龍星左角天田星,附會出“主農(nóng)事”等說法。晉唐以后沿襲了東漢靈星為天田星的說法,靈星指大火星的本義便徹底淹沒在歷史中。正因為靈星所指星宿不斷變化,祭祀的緣由層層累積,自西漢中后期開始,人們已難知曉靈星所指、所祀何由,因此,歷代不斷有學(xué)者對靈星問題進行闡釋和考證,如漢王充、蔡邕、應(yīng)劭、張晏,唐張守節(jié),清劉寶楠等。當(dāng)代也有不少學(xué)者關(guān)注和探討靈星問題: 有主張靈星就是大火星,祭祀緣由是示民農(nóng)時,是人們制歷的標(biāo)準(zhǔn)星;(2)龐樸: 《“火歷”三探》,《文史哲》1984年第1期。有認為靈星為心宿中的一組小星,祈雨為主要訴求;(3)田天: 《先農(nóng)與靈星——秦漢地方農(nóng)神祭祀?yún)部肌?,《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3年第8期。有主張靈星是房宿中的一組星,主谷是靈星祭祀的核心含義。(4)于洪濤: 《中國古代星辰祭祀觀念源流考辨》,《農(nóng)業(yè)考古》2019年第3期。眾說紛紜,未有定論,因此靈星問題依然有重新探討的必要。
“靈星”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周頌·絲衣》毛公序,曰:“《絲衣》,繹賓尸也。高子曰:‘靈星之尸也?!?5)《毛詩正義》,阮元??蹋?《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603頁。繹,“謂周公、成王太平之時,祭宗廟之明日,又設(shè)祭事,以尋繹昨日之祭,謂之為繹”。(6)《毛詩正義》,阮元校刻: 《十三經(jīng)注疏》,第603頁。繹賓尸,是正祭之后的次日專門為答謝尸而舉行的再祭。尸,是在祭祀儀式中扮演死去的祖先或天地鬼神接受祭祀者祝福的人,作用就是直觀地充當(dāng)人們感情寄托的載體。既然《絲衣》是周公、成王時繹賓尸時所唱的歌詩,那么排在《絲衣》前面的兩首詩《載芟》《良耜》就是祭祀靈星的詩?!遁d芟》是籍田詩,序曰:“春籍田而祈社稷也?!?7)《毛詩正義》,阮元??蹋?《十三經(jīng)注疏》,第601頁。但詩中未記祭祀靈星之事,對籍田禮記載最詳細的文獻是《國語·周語》,《載芟》和《周語》二者內(nèi)容可互相發(fā)明。列表比較如下:
表1 《詩經(jīng)·載芟》與《國語·周語》籍田禮對照表
《載芟》包含五層意思: 籍田、饁禮、播種、耨獲和祭祖?!吨苷Z》也有相似內(nèi)容一一對應(yīng),可看出兩種文獻描述的是同一件事,屬同一時代,皆是周初籍田之事。既然二者所述的籍田禮是一回事,那么《載芟》序提到的靈星和祭祀情況可從《國語》中尋得端倪?!秶Z》載人們籍田禮上祭祀的星辰是“農(nóng)祥”:
虢文公曰:“古者,太史順時覛土,陽癉憤盈,土氣震發(fā),農(nóng)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廟,土乃脈發(fā)。”(8)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組校點: 《國語》,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5頁。
“農(nóng)祥晨正”是土乃脈發(fā)的星象標(biāo)志,意思是農(nóng)祥星在早晨南天正中的時候,土氣震發(fā),天氣變暖,可以開始一年的耕種了。
虢文公所說的“古者”,可追溯到周初周公、成王時。自那時,太史就根據(jù)“農(nóng)祥晨正”的星象來察看土氣情況,從而確定耕種的時間了。據(jù)學(xué)者研究,籍田禮起源很早,甲骨文中就有商王親自去“觀黍”“受禾”,以及去田里勞作的記載,但這只是籍禮前身,還不是籍田禮,因為西周籍田禮有嚴格的儀式程序。(9)參見韓高年: 《周初藉田禮儀樂歌考》,《詩經(jīng)研究叢刊》第9輯,北京: 學(xué)苑出版社,2005年,第12—13頁。虢文公勸周宣王“修先王之緒”就是傳承周公、成王以來代代相傳的籍田禮。人們之所以祭祀農(nóng)祥,是因為農(nóng)祥晨正是土氣震發(fā)的標(biāo)志,土氣震發(fā)九天之后,才能舉行籍田禮,從而宣告一年的耕作開始。所以說,“農(nóng)祥晨正”正是指導(dǎo)人們春耕的星象依據(jù),這是籍田禮祭祀農(nóng)祥的緣由: 示民農(nóng)時。祭祀農(nóng)祥的儀式是“及籍”前的饗醴,“王乃淳濯饗醴,及期,郁人薦鬯,犧人薦醴,王祼鬯,饗醴乃行,百吏、庶民畢從”,(10)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組校點: 《國語》,第18頁。周王饗醴祭祀的是上帝、祖先和農(nóng)星,《周書·作雒》可證,文中記載周公營造雒邑曰:“乃設(shè)丘兆于南郊,以祀上帝,配以后稷,農(nóng)星、先王皆與食?!?11)李昉等: 《太平御覽》卷五三二《禮儀部十一》引,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第2417頁。今本《逸周書·作雒解》作“乃設(shè)丘兆于南郊,以上帝,配□后稷,日月星辰,先王皆與食”,見黃懷信等撰: 《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33頁。這里的農(nóng)星就是農(nóng)祥。那么,這個“農(nóng)祥”是什么星呢?
“農(nóng)祥晨正”,韋昭注曰:“農(nóng)祥,房星也。晨正,謂立春之日,晨正于午也。農(nóng)事之候,故曰農(nóng)祥也?!?12)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組校點: 《國語》,第16頁。把農(nóng)祥解釋為房星?!秶Z·周語下》更明確提出“辰馬農(nóng)祥”一語,伶州鳩曰:“昔武王伐紂,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黿……月之所在,辰馬農(nóng)祥也,我太祖后稷之所經(jīng)緯也?!?13)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組校點: 《國語》,第138頁。韋昭注“辰馬農(nóng)祥”曰:“房星晨正,而農(nóng)事起焉,故謂之農(nóng)祥。”(14)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組校點: 《國語》,第140頁。農(nóng)祥就是房星,似乎已是定論。但唐代天文學(xué)家一行卻認為是大火星,他在《七日度議》中說:“周初,先立春九日,日至營室,古歷距中九十一度,是日晨初大火正中,故曰農(nóng)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廟。”(15)惠棟輯: 《易漢學(xué)》卷二《孟長卿易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經(jīng)部易類。一行認為,根據(jù)古歷,周初立春前九日,日在營室,距離天正中為91度,這天平旦出現(xiàn)在南天正中的是大火星。那么,“農(nóng)祥”到底是房星還是大火星呢?
1978年隨縣出土的曾侯乙箱蓋有漆文二十字“民祀隹坊(房),日辰于維。興歲之四(駟),所尚若陳,經(jīng)天嘗(常)和”,證明了房星確實是戰(zhàn)國時期人們祭祀的農(nóng)神。(16)王暉: 《從曾侯乙墓箱蓋漆文的星象釋作為農(nóng)歷歲首標(biāo)志的“農(nóng)祥晨正”》,《考古與文物》1994年第2期。武家璧考證這次祭祀房星之事發(fā)生在公元前433年的一次籍田禮上。(17)武家璧: 《曾侯乙墓漆箱天文圖證解》,《考古學(xué)研究(五)》,北京: 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748頁。
我們知道由于歲差的存在,天象的出現(xiàn)每71.6年晚1度。我們可以根據(jù)歲差和公元前433年所祀為房星,然后再比對古距度,推求《載芟》所祀靈星到底是何星?!遁d芟》創(chuàng)作的時間,據(jù)《先秦經(jīng)學(xué)學(xué)術(shù)編年》為周成王八年,即周公攝政七年后歸政成王之年(前1035)。(18)劉愛敏等: 《先秦經(jīng)學(xué)學(xué)術(shù)編年》,南京: 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47—48頁。從公元前1035年到公元前433年,歲差累積602年,天象便晚了約8.4度。二十八宿距度有今、古兩個系統(tǒng),古度見于《開元占經(jīng)》(19)瞿曇悉達: 《開元占經(jīng)》,北京: 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575—602頁。引載的劉向《洪范傳》。今度以《開元占經(jīng)》所載石氏星宿為代表。二十八宿古今距度可列表如下:
表2 二十八宿古今距度表
如果戰(zhàn)國時期的旦中星是房星,那么往后推延8.4度,無論按今度5度,還是古度7度算,則周初的旦中星必定不是房星,而是大火星,這證明了一行的觀點是正確的。
我們搞清了《載芟》籍田禮上所祀靈星為大火星,再來看說出“靈星”一詞的人高子的生活年代?!睹献印分豆珜O丑下》《告子下》《盡心下》三篇皆提到高子,高子與孟子曾當(dāng)面交談過,趙岐注為齊人,孟子弟子,(20)《孟子注疏》,阮元??蹋?《十三經(jīng)注疏》,第2699頁。孟子曾稱高子為“高叟”,年齡或比孟子大。孟子生卒年為公元前372年至前289年,高子也應(yīng)在此一時間段或其前后。關(guān)于清華簡的制作年代,李學(xué)勤先生說:“經(jīng)過測定,這批竹簡成于公元前305±30年。我們大膽猜測一下,如果這批竹簡出自湖北,那么它的制成年代是在白起伐楚(公元前278年)之前?!?21)朱玲: 《“清華簡”是否出自湖北?》,《楚天都市報》2009年10月25日。由此可知,高子的生活時代與清華簡的制作年代大致相當(dāng),則高子所說“靈星”與清華簡《四時》中“靈星”所指應(yīng)該是同一星宿。我們既然證明了高子所說《載芟》籍田禮上所祀“靈星”為大火星,則清華簡《四時》中的“靈星”也應(yīng)是大火星。
史前至春秋戰(zhàn)國的很長一段時間中,大火星都是人們觀象授時和安排農(nóng)事的標(biāo)準(zhǔn)星?!渡袝虻洹酚小叭沼佬腔?,以正仲夏”;(22)《尚書正義》,阮元??蹋?《十三經(jīng)注疏》,第119頁?!断男≌酚小拔逶鲁趸瑁蠡鹬?,種黍菽糜”,“八月,辰則伏”,“九月內(nèi)火”;(23)王聘珍: 《大戴禮記解詁》,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39、43、44頁?!对娊?jīng)·七月》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24)《毛詩正義》,阮元??蹋?《十三經(jīng)注疏》,第389頁。《國語·周語中》有“火見而清風(fēng)戒寒”;(25)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組校點: 《國語》,第68頁。《左傳》莊公二十九年有“火見而致用”,昭公三年有“火中,而寒暑乃退”,昭公四年有“火出而畢賦”,昭公十七年有“火出,于夏為三月,于商為四月,于周為五月”,哀公十二年有“火伏而后蟄者畢”;(26)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北京: 中華書局,1990年,第245、1233、1249、1391、1673頁?!抖Y記·郊特牲》有“季春出火,為焚也”;(27)《禮記正義》,阮元校刻: 《十三經(jīng)注疏》,第145頁?!吨芏Y·司爟》有“季春出火,民咸從之,季秋內(nèi)火,民亦如之”;(28)《周禮注疏》,阮元??蹋?《十三經(jīng)注疏》,第843頁。等等。這些皆是以大火星的晨昏出入來指導(dǎo)農(nóng)時和安排生活的實證。鑒于這些顯而易見的“以火紀(jì)時”的習(xí)俗,有學(xué)者曾提出中國古代確實存在過一部以大火星昏見或晨見為歲首的歷法,名為“火歷”。(29)龐樸: 《“火歷”初探》,《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1978年第4期;馮時: 《殷商歲首研究》,《考古學(xué)報》1990年第1期。龐、馮二人都認為中國古代確曾存在過一部以火紀(jì)時的歷法,它的濫觴約當(dāng)大火處于秋分點的公元前2800年左右,即傳說的所謂堯舜時代。龐樸以火星的昏見為歲首,在夏歷的四月,周歷的六月;馮時以火星的晨見為歲首,在儒略歷的10月下旬和11月上旬之間,當(dāng)中國農(nóng)歷節(jié)氣的寒露至霜降間。
秦并六國之后,接管了各諸侯國原有的宗教祭祀,其中包括祠靈星。據(jù)《史記·封禪書》載:“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河腥?、月、參、辰、南北斗、熒惑、太白、歲星、填星、二十八宿、風(fēng)伯、雨師、四海、九臣、十四臣、諸布、諸嚴、諸逑之屬,百有余廟,西亦有數(shù)十祠?!?30)《史記》卷二八《封禪書》,北京: 中華書局,1982年,第1371—1375頁。這里辰與參并提,《左傳》昭公元年載:“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居于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干戈,以相征討。后帝不臧,遷閼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遷實沈于大夏,主參。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背绞巧绦牵傅木褪谴蠡鹦?。辰的含義有一個變化過程。辰,最初指的是大火星;后大火星和房星聯(lián)稱,稱作“辰馬”;大辰的范圍進一步擴大,指房、心、尾三星,或整個蒼龍宿之體,如《左傳》昭公十七年有“冬,有星孛于大辰”,杜預(yù)注:“大辰,房、心、尾也。”(31)《春秋左傳正義》,阮元校刻: 《十三經(jīng)注疏》,第2084頁。辰又泛指所有的主時之星,《公羊傳》昭公十七年曰:“大辰者何?大火也。大火為大辰,伐為大辰,北辰亦為大辰。”何休注:“大火謂心,伐謂參伐也。大火與伐,天所以示民時早晚,天下所取正,故謂之大辰。辰,時也?!?32)《春秋公羊傳注疏》,阮元??蹋?《十三經(jīng)注疏》,第2324頁。大火、伐、北辰皆是大辰,因為皆是“天所以示民時早晚,天下所取正”的標(biāo)準(zhǔn)星,辰具有了示民時之義。“大辰”含義的演變軌跡可表述為: 心宿—房、心二宿—房、心、尾三宿—整個東方蒼龍區(qū)域—所有示民時之星,反映了人們的認識范圍從最亮的大火星開始逐漸擴展到整個天上星區(qū)的過程。秦實行的是夏歷,《呂氏春秋·孟春》有“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昏參中,旦尾中”,(33)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 《呂氏春秋集釋》,北京: 中華書局,2008年,第5頁。這時,盡管旦中星由戰(zhàn)國時期的房星移到了尾星,但祠官常祀的星宿不是尾星,而是辰星,說明秦沿襲的是祠大火星,而非其他星。
西漢時期,曾有兩次皇帝詔令天下祭祀靈星之事。第一次是高祖八年(前199):“其后二歲,或曰周興而邑邰,立后稷之祠,至今血食天下。于是高祖制詔御史:‘其令郡國縣立靈星祠,常以歲時祠以牛?!?34)《史記》卷二八《封禪書》,第1380頁。高祖下令繼承的是周初籍田禮上祭祀的大火星,以后稷配享,對大火星的祭祀或可溯源到周興邑邰之時。第二次是武帝元封三年(前108):“伐朝鮮。夏,旱。公孫卿曰:‘黃帝時封則天旱,干封三年。’上乃下詔曰:‘天旱,意干封乎?其令天下尊祠靈星焉?!?35)《史記》卷二八《封禪書》,第1400頁。這次祠靈星是在夏天,目的是祈雨,以緩解旱情,實際把靈星看作了龍星?!蹲髠鳌酚小胺察?,啟蟄而郊,龍見而雩,始殺而嘗,閉蟄而烝”,(36)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第107頁。所以龍星歷史上便與祈雨的雩禮相聯(lián)系,而在靈星被釋為龍星后,靈星便也具有了降雨功能。龍,指蒼龍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雩,求雨之祭?!褒堃姡侵^七宿盡出現(xiàn),角、亢兩宿于黃昏出現(xiàn)東方,即可謂之‘龍見’,是時當(dāng)夏正四月,孟夏建巳之月”。(37)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第106—107頁。本來靈星是農(nóng)祥,能示民時,孟春旦中,是春籍田禮時所祀對象,祠之目的是祈社稷;龍星能降雨,孟夏昏見,是雩禮時所祭對象,祭之目的是祈雨。因為漢武帝的這次“令天下尊祠靈星”,靈星的功能和祭祀的時間、禮儀、目的全變了,從此以后,靈星與龍星混為一體。
經(jīng)此一變,西漢中后期的人們已不知靈星何指及因何而祀。王充《論衡·祭義》曰:“靈星之祭,祭水旱也,于禮舊名曰雩?!忽еY廢,秋雩之禮存,故世常修靈星之祀,到今不絕。名變于舊,故世人不識;禮廢不具,故儒者不知。世儒案禮,不知靈星何祀,其難曉而不識,說縣官名曰明星?!餍欠菤q星也,乃龍星也。……春雩廢,秋雩興,故秋雩之名,自若為明星也,實曰靈星。靈星者,神也;神者,謂龍星也。”(38)黃暉: 《論衡校釋》,北京: 中華書局,1990年,第1062—1063頁??芍`星有龍星、明星的說法,明星是就其亮度而言,龍星則是因其功能“靈星之祭,祭水旱也”。祠靈星的本義“示民時”被“祈谷雨”代替,靈星也就演變成了龍星。
東漢時,靈星又由龍星演變成了龍星左角天田星,張晏、應(yīng)劭二人所言便代表了這種說法?!妒酚洝し舛U書》裴骃集解引張晏說:“龍星左角曰天田,則農(nóng)祥也,晨見而祭?!?39)《史記》卷二八《封禪書》,第1380頁。此種說法錯誤有二: 一是龍左角孟夏四月見于東方,是昏見而非晨見;二是農(nóng)祥是晨正而祭,非晨見而祭。晨見東方,星宿高于地平線15度即可見;晨正南方,是星宿與觀察者的連線與地平線成90度。星辰日行一度,從晨初見東方到晨正南天要經(jīng)過75天左右。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卷八《祀典》“靈星”條曰:“俗說: 縣令問主簿:‘靈星在城東南,何法?’主簿仰答曰:‘唯靈星所以在城東南者,亦不知也?!稘h書·郊祀志》高祖五年初置靈星,祀后稷也,毆爵簸揚,田農(nóng)之事也。謹按: 祀典,既以立稷,又有先農(nóng),無為靈星復(fù)祀后稷也。左中郎將賈逵說以為龍第三有天田星,靈者神也,故祀以報功。辰之神為靈星,故以壬辰日祠靈星于東南,金勝木為土相。”(40)應(yīng)劭著,王利器校注: 《風(fēng)俗通義校注》,北京: 中華書局,1981年,第358—359頁。此段應(yīng)劭引《漢書·郊祀志》文錯誤有三: 第一,由《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上》可知,高祖五年應(yīng)為高祖八年;第二,祠靈星的對象是靈星,而非后稷,后稷只是配祭,引文省了靈星,直接寫“初置靈星,祀后稷也”,誤;第三,“毆爵”應(yīng)為“驅(qū)爵”,即驅(qū)雀,驅(qū)趕鳥雀。張晏、應(yīng)劭二人雖都認為靈星是天田星,但對天田星的位置和祭祀目的認識不同: 張認為天田星為龍星左角,而應(yīng)劭引賈逵說天田星為龍星第三星;祭祀目的方面,張晏說是農(nóng)祥,應(yīng)劭說是報功。應(yīng)劭又增加了“壬辰日祠靈星于東南,金勝木為土相”這些干支、五行之類的內(nèi)容。
西晉司馬彪沿用了靈星為天田星的說法,離靈星的最初所指已漸行漸遠。司馬彪《續(xù)漢書·祭祀志》(后人移以補《后漢書》之闕)記載:“漢興八年,有言周興而邑立后稷之祀,于是高帝令天下立靈星祠。言祠后稷而謂之靈星者,以后稷又配食星也。舊說,星謂天田星也。一曰,龍左角為天田官,主谷。祀用壬辰位祠之。壬為水,辰為龍,就其類也。牲用太牢,縣邑令長侍祠。舞者用童男十六人。舞者像教田,初為芟除,次耕種、蕓耨、驅(qū)爵及獲刈、舂簸之形,象其功也?!?41)范曄: 《后漢書·祭祀志下》,北京: 中華書局,1965年,第3204頁。司馬彪把《風(fēng)俗通義》中的壬辰日祠靈星,變成了壬辰位祠之;又增加了靈星舞的內(nèi)容;祭品由漢高祖時的“祠以牛”變?yōu)椤吧锰巍保?一牛一羊一豬。祭祀目的雜糅了主谷、祈雨、教種田多種含義。
唐代以后至清代皆沿承前人說法?!妒酚洝し舛U書》張守節(jié)正義引《漢舊儀》云:“(高祖)五年,修復(fù)周家舊祠,祀后稷于東南,為民祈農(nóng)報厥功。夏則龍星見而始雩。龍星左角為天田,右角為天庭。天田為司馬,教人種百谷為稷。靈者,神也。辰之神為靈星,故以壬辰日祠靈星于東南,金勝為土相也。”(42)《史記》卷二八《封禪書》,第1380頁。此段“(高祖)五年”應(yīng)為高祖八年。張守節(jié)把靈星對應(yīng)龍星、天田星的兩種說法并提,將祭祀靈星的目的祈農(nóng)、報功、求雨、教人種百谷等眾說雜燴在了一起,并未作考辨。清代劉寶楠《愈愚錄》曰:“靈星,即龍星角、亢也,故又曰角星;龍屬為大火,故又曰火星;辰為農(nóng)祥,故又曰農(nóng)祥;又曰天田星;星色赤,又曰赤星;靈通作零,又曰零星。”(43)劉寶楠: 《愈愚錄》卷二,劉臺拱、劉寶楠: 《寶應(yīng)劉氏集》,揚州: 廣陵書社,2006年,第425—427頁。劉氏列出了靈星的六種說法: 角星、大火星、農(nóng)祥、天田星、赤星、零星。其實六種說法實際所指就是兩星: 大火星和天田星,并未超出舊有說法。
綜上所述,靈星主要有大火星、龍星和天田星三種說法,其發(fā)展演變過程可概括為: 大火星—龍星—天田星,祠祀緣由分別是農(nóng)祥—祈雨—主谷?!稗r(nóng)祥”,即農(nóng)事之候,祈農(nóng)、報功是祠靈星最初的緣由;祭水旱則是因靈星被混淆為龍星后而增加的新義;主谷、教種田又是靈星演變?yōu)辇埿亲蠼翘焯镄侵蟮墓δ?。三種說法中,只有大火星之說產(chǎn)生于先秦,可用于解釋清華簡《四時》中的“靈星”,而龍星說和天田星說皆產(chǎn)生在漢武帝以后,與清華簡《四時》中的“靈星”無關(guān)。
對比清華簡《四時》與《呂氏春秋·十二紀(jì)》的星名,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皆屬甘氏星名體系?!端臅r》季秋有“七日二十五時作焉,建星解,白露降”,所記星名中出現(xiàn)“建星”,這與《呂氏春秋》同?!秴问洗呵铩ぶ俅杭o(jì)》載:“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44)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 《呂氏春秋集釋》,第33頁。建星是甘氏二十八星宿體系特有的,說明《四時》與《呂氏春秋》星名皆屬甘氏體系。在戰(zhàn)國中晚期至漢初的文獻記載中,出現(xiàn)了甘氏和石氏兩套二十八星名體系。傳世文獻《淮南子·天文》《史記·天官書》《漢書·天文志》以及出土文獻戰(zhàn)國早期曾侯乙墓漆箱天文圖、云夢睡虎地秦簡《日書》、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五星占》、西漢早期汝陰侯夏侯灶墓圓盤所載二十八宿,皆屬于石氏體系。《呂氏春秋·十二紀(jì)》《禮記·月令》屬甘氏體系。甘、石星名體系的不同表現(xiàn)在兩點: 一是甘氏采用偏南的罰、狼、弧取代石氏體系中偏北的參、東井、輿鬼等三宿;二是甘氏采用“建星”取代石氏“斗宿”的位置。先秦古歷采用冬至日躔在牽牛初度,后來由于歲差的原因,冬至點逐漸離開牽牛星宿進入建星或斗宿所在的區(qū)域,石氏采用的是離牛宿稍遠的斗宿,而甘氏采用的是靠近牛宿的建星,以便能更準(zhǔn)確地標(biāo)示冬至日躔。西漢太初元年制定的太初歷即采用“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月在建星”的新歷元,西漢末年劉歆復(fù)古,作三統(tǒng)歷,廢棄太初歷的二十八宿星名體系,又恢復(fù)了石氏古星名,這就是流傳至今的二十八宿體系,甘氏星名體系遂湮沒不彰。
既然《四時》與《呂紀(jì)》星名體系相同,那么我們可以通過比對兩者星象,來推測《四時》中“靈星”所指何星?!秴渭o(jì)》提到的日躔和昏旦中星可與《四時》比較如下:
表3 《呂紀(jì)》與《四時》日躔和昏旦中星比較
從表3可見,孟夏時,《四時》與《呂紀(jì)》日躔相同: 《四時》“孟夏朔,乃結(jié)于畢”;《呂紀(jì)》也是“孟夏之月,日在畢”。仲夏之月,日躔亦大體一致: 《呂紀(jì)》為“日在東井”,《四時》為“日月合于三井”,三井為軍井、玉井和東井,東井為三井之一。孟冬之月,《呂紀(jì)》為“日在尾”,《四時》為“日月合于赤”,《四時》星象晚于《呂紀(jì)》?!抖Y記注疏》孔穎達正義:“《月令》昏明中星,皆大略而言……又星有明暗,見有早晚,明者昏早見而旦晚沒,暗者則昏晚見而旦早沒,所以昏明之星,不可正依歷法,但舉大略耳?!?45)《禮記正義》,阮元??蹋?《十三經(jīng)注疏》,第1353頁。本著“舉大略”的原則,《四時》與《呂紀(jì)》還是有很高的可比性。因此,比對《呂紀(jì)》“季夏之月,昏心中”和《四時》“季夏十日,靈星昏通”,可推測靈星就是大火星,即心宿二。昏通,即昏中。
由《四時》所載,可斷定靈星應(yīng)是東方青龍七宿之一?!端臅r》記載四孟十四日的星象為:
孟春: 十四日東舍乃發(fā),天帑乃章,征鳥北行。
孟夏: 十四日靈星發(fā)章,青龍趑次。
孟秋: 十日又四日,玄轄昏章……以發(fā)眾蛇。
孟冬: 十四日白帑昏章,北舍發(fā)迄,眾獸以賓。
征鳥,南方星宿;青龍,東方星宿;眾蛇,北方星宿;眾獸,西方七宿。天帑、靈星、玄轄、白帑應(yīng)是四象中的亮星,它們的出現(xiàn)代表著四象即將完全呈現(xiàn)在天空。大火星屬東方蒼龍七宿星象中間最亮的星,而織女星不在黃道中,不屬于東方七宿。即此可知,靈星不可能是織女星。
綜上所述,從《四時》的同時代人高子所說、從靈星的源流,以及與傳世文獻《呂氏春秋·十二紀(jì)》的比對,均可證靈星為大火星。又根據(jù)《四時》所記靈星位置,可知靈星不可能是織女星。因此我們得出結(jié)論: 清華簡《四時》中的“靈星”是大火星,而非織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