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孫山外
在趙敏說想擱淺一段時間前,我只用了兩個故事,就追到了她。
第一個故事,是關(guān)于瘋子的。我大學(xué)學(xué)的心理學(xué),在精神病院實習(xí),遇到一個記憶力驚人且精通俄語的胖子,他和藹可親,下樓梯的樣子很憨,像剛遷徙到熱帶雨林不適應(yīng)生活的企鵝。
有一次,醫(yī)院舉辦藝術(shù)展,所有病人的畫都掛了上去,我一眼就相中一幅地球村的畫,背景開闊,群鳥遨游,人們手拉手站在路邊,眺望漸漸遠去的輪船。我問護士長,誰畫的?護士長指著走廊盡頭的胖子。
后來我才知道,那胖子發(fā)病的時候,拿刀砍了他親媽。經(jīng)過鑒定,胖子有精神疾病,無法定罪,姐姐不愿面對他,而他根本不記得自己傷了母親,醫(yī)生說這叫選擇性遺忘。
講完第一個故事,趙敏變得沉靜了。
第二個故事很簡單,或者根本稱不上故事,僅僅只是一個產(chǎn)婦難產(chǎn)的普通事件。我有個朋友是一名助產(chǎn)士,醫(yī)生在上面用力擠壓產(chǎn)婦高高隆起的小腹,血流了一地,產(chǎn)婦呻吟微弱,他們最后還是靠吸盤才拉出嬰兒。
醫(yī)生和我朋友都長呼一口氣,到一旁休息,而我朋友因為好奇,多看了孩子一眼,嬰兒毛發(fā)稀疏,眼睛包在一層粉膜內(nèi),嘴微微嘟起,我朋友將食指放在嬰兒手邊,他自然而然地握緊,一股溫暖而堅定的力量,從指間流向她,她覺得,那可以稱之為生命。
第二個故事完畢,趙敏放開康姆士樂隊的《你永遠是我的寶貝,寶貝》,副歌的部分很好聽,我順著歌唱了幾句,她也跟著我唱起來,淺淺地笑,自從我認識她以來,還沒有見過她這么羞澀的笑,我一度以為像她這么狂放的人,已經(jīng)喪失羞澀的能力了。
這個問題,我真切地問過趙敏,盯著她的眼睛,問她,你是不是已經(jīng)不會害羞了?
趙敏白了我一眼,我們繼續(xù)向前走。
已經(jīng)凌晨,燈光昏黃,十字路口,風狂飆。
我準備回家,趙敏沒留我,自顧自往前走。我以為她走遠了,直到出租車路過前方草叢,我透過車窗,才發(fā)現(xiàn)她蹲在綠化帶后面,向后張望。我把她送回家后,給她發(fā)微信,說,你看看你,也不直說,老讓我猜。
不用說,趙敏隔了幾個小時,才發(fā)了我一個白眼。
那段時間,我們每晚十點半,準時約會。
我一度懷疑,趙敏把我排在了最后一個,前面還有甲乙丙丁在白天和她吃喝玩樂,但后來想想,至少她的夜晚是屬于我的,至少她的喋喋不休和神經(jīng)質(zhì),讓我感覺不是那么沉悶。那段時間我剛辭了工作。
十個夜晚,有三個是在酒吧,三個是在河邊,四個是在街道角落,和叫不出名字的邊牧、金毛、黑背玩鬧中溜過去的。趙敏和我講她的原生家庭,她在六歲就被告知是抱養(yǎng)的,在十七歲就喪失了第一次,被渣男背叛,被渣男的兄弟染上病,治好病,她的父母把原本給她的嫁妝挪去給兩個哥哥付首付,而她對此一無所知——說到這兒,趙敏狠狠吸了兩口煙,癱坐在沙發(fā)角落。
你永遠獨一無二。
我說了句正確無比的廢話。聽過了,她說。我永遠會陪在你身邊,哪怕我們無愛可做,我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不覺得——趙敏打斷我,相同的話,昨天她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已經(jīng)聽過了,在草叢中相互撫摸,蟲鳴陣陣,比我浪漫得多。我想發(fā)起最后一次沖鋒,但很可惜,我和她對視一眼,眼里都充滿了套路,了無趣味。
那天分別后,一連下了三天大雨,糊住人的心口。微信上,我等趙敏和我聊,她很少主動,哪怕主動,也不會問“在干嗎、出來玩、你頭像很好看”這類老套的話,而是發(fā)一張圖片、一個表情,引誘我,或者更干脆,直接一句,我到你家門口了,再向下一瞧,她真的就在樓底下,玩味地看著你。
見到真人才有用,網(wǎng)聊沒用,全是騙人的。她告誡過我。
還好吧。我敷衍地回應(yīng)。
趙敏回頭,掐住我脖子,問我那天講的兩個故事,是不是真的。
我饒有興致,我就在等她問我——高明的獵人往往以獵物的形式出現(xiàn),這是我從過往失敗經(jīng)驗中總結(jié)出來的。
你覺得呢?
我覺得個頭!
趙敏轉(zhuǎn)頭就走,淹沒在商場洶涌的人潮中。那天是七夕,人很多,她隔一會兒給我發(fā)一個位置,一張圖片,一段搖晃的短視頻,讓我找,我開始也找,當情趣,后來煩了,大罵一句傻逼,掉頭去了別的酒局。
別走。趙敏在微信上只發(fā)單字和表情。
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找來找去的,真讓人心煩!
她沒立即回話,我在十字路口等了十分鐘,她還沒回話。
如果我再回去,你要是還這樣戲弄我,今天我們就拜拜吧。
車水馬龍,滴滴聲四起。茂業(yè)門口,紅光直沖云頂,人群在光的根部蠕動,像被風吹動的紅色灰燼。一對情侶撞了我一下,手機同時震動,趙敏幾乎是秒回:好。
我在茂業(yè)街酒吧門口的小攤前找到她,她正用圓環(huán)套前面的玩偶。
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問她。
她一臉笑意,眼盯著前面的娃娃,瞄準,手中圓環(huán)一拋而出,沒套中,她又付了十塊錢。
我一把搶下攤主給她的圓環(huán),強調(diào)似的又問了一遍。
趙敏笑意盈盈地比出噓聲,唇貼在我臉上呼氣,說:女人不喜歡被提問。
好啊,那我走了。
她奪回那些圓環(huán),繼續(xù)瞄準那些坐在地上的玩偶。
拜拜。
走了很遠,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攤位上只剩下一堆圓環(huán)。
在那以后,好多天我沒聯(lián)系她。雨、面子和漸漸忙起來的工作,我無暇顧及感情。趙敏倒是像沒事人一樣,和我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我三天不聯(lián)系她,她就撩我一下,發(fā)電報似的短句,在干嗎?吃了嗎?什么時候有空?我取笑她,什么時候也開始用這么老套的方法了?她就不再回答,過了兩三個小時,才發(fā)過來一個白眼。
生活在繼續(xù)。
五月初,我又入職了一家企業(yè),老板只有二十多歲,染一頭黃毛,雙手總交纏在一起,說話的時候笑意盈盈,滿嘴都在強調(diào)誠實、本質(zhì)和奉獻,能看出來,是個虛假的人。這一點在我入職不久就得到印證,前一秒還在和藹可親地和客戶交談,下一秒撂了電話,甩手就把叫了一整天的貓扔出辦公室。貓在地上抽搐不已,半小時以后就死了,還是我負責清理的。
就這么殘忍?許茹問。對,就這么殘忍,我說。我不信,他長那么高,還那么帥,應(yīng)該不會做這種事吧?他駝背,而且有腳氣。我強調(diào)。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肌肉!有肌肉?大象、長頸鹿、駱駝還有肌肉呢,還不是個個都是畜生。許茹被我頂?shù)谜f不出來話,一個人悶悶地坐在前臺,喝我給她買的檸檬水。
許茹永遠只能是我的plan B,因為我不可能和一個無法分辨出是人還是動物的女生交往,那會讓我產(chǎn)生自己也是畜生的錯覺,每當我和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或趙敏沒話聊時,我就會找她,至少她天真無邪,男人誰不喜歡一張白紙?哪怕她是裝的。
不是人們需要白紙,而是白紙需要人們,許茹就是這樣,處于叛逆期,從大連跑到太原,說要體驗不一樣的生活,連畢業(yè)證都沒領(lǐng)上。來這當個前臺,有什么用?我問她。有什么用?許茹反問。啊?我說。?。磕阍诎∈裁??什么啊什么啊,你怎么會想這些,好復(fù)雜??!許茹撲閃著兩只大眼睛,一副白癡舍我其誰的模樣。
到了晚上,我正給設(shè)備充電,情圣走到我身邊,說等等一起去參加個局。什么局?商務(wù)局、兄弟局、戰(zhàn)友局、相親局還是敷衍局?我問他。都不是,是飯局。他點起一根煙,一把推開桌面上的煙蒂,我目瞪口呆,跟黃毛和情圣混了一兩個月,還沒聽說過“飯局”。
這怪不得我,只有男的參加的局叫兄弟局,有甲方參加的叫商務(wù)局,有女孩參加的叫相親局,有領(lǐng)導(dǎo)參加的叫敷衍局,每個局的流程大體類似,前半夜吃飯喝酒,后半夜去KTV 唱歌到兩點,然后鳴金收兵各回各家,情圣跟我詳細講過,但這飯局——是什么局?我問。
情圣從右兜里掏出包玉溪,我抓起桌面上的打火機,給他點煙。明明在室內(nèi),他還是捂住煙頭,待煙頭變紅,三根手指輕輕拍我點煙的手,示意讓我抽回,他跟我講過,這是規(guī)矩。
我跟你說啊,就你說的那些局,在最終目的達成之前,都是飯局,懂吧?
得,原來是這意思,那我不去。
不去?情圣跳起來,裝逼氣質(zhì)瞬間龜裂,他知道,我不吃他這一套。
我上次被叫去參加商務(wù)局,你和黃毛躲KTV 角落,和甲方倆人耳朵貼耳朵聊天,我也想和旁邊的妹妹們聊天,你倒好,說什么在KTV 歌不能停,酒不能斷,這是規(guī)矩,讓我硬生生號了大半夜,還有上次——情圣有點躲閃——還有上次,去之前明明告我是兄弟局,去了才知道是相親局,一眾兄弟給你泡妞當陪襯,你說說你——情圣架不住,給我遞了根煙,我三根指頭拍拍他的臉,他訕笑。
放心吧,飯局,去了敞開了吃就行。
我天真地以為情圣說的話是真的,晚上去了,才知道我是過去拍片的。
情圣和黃毛想攬酒吧的抖音業(yè)務(wù),但我說過不拍夜場,他們怕把我逼走招不到人,所以又撒了個謊把我叫來。整整一晚上,我夾在黃毛和一個名叫明哥的人中間,兩人唾沫橫飛,硬生生把子虛烏有的事業(yè)吹成上億的買賣,為防止他們把我的名字也添在股東名單上,我尿遁,溜了。
后來情圣和黃毛也沒有責怪我,因為他們也在摸明哥的底,瞧這貨對影視行業(yè)很熟悉,專業(yè)十足,花起錢卻摳摳搜搜,甚至黃毛說我那天走后,明哥話里話外暗示黃毛付酒錢,飯錢他付。
他還想AA?我啼笑皆非。
情圣剛醒,從二樓晃到一樓,點了根煙。沒事兄弟,別把他放心上,我通過關(guān)系查了,那酒吧的老板根本不是他,他就是一個鍵盤手。情圣擺擺手,像極了那天在KTV 休息時的疲憊模樣。
就這?
噢,你可以為了,就這。
趙敏笑了,放肆地笑。我悻悻地走在路邊,和她始終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走到茂業(yè)和王府井百貨中間的馬路牙子上,她突然停住,坐在斜塌的馬路牙子上,說自己在這兒出過一次車禍,當時喝醉了,明明感覺在等紅燈,半只腳卻已經(jīng)邁出去了,出租車司機野得很,直接把她撞飛,在醫(yī)院休養(yǎng)了大半年,胸口還留了道疤。趙敏說著就要從下往上翻衣服,我連忙制止。
得得得,我信,我信。
見自己得逞,她又恢復(fù)了那種放肆的笑,拉著我的手進了華為手機店。我轉(zhuǎn)了一圈,她也轉(zhuǎn)了一圈,我們出來了。她又拉我進了陳大富珠寶店,我轉(zhuǎn)了一圈,她也轉(zhuǎn)了一圈,我們又出來了。最后,她拉我進了樂高玩具店,我心想,玩具能有多少錢?結(jié)果最便宜的一個都要五六百,我們轉(zhuǎn)了一圈,又出來了。三圈下來,我收獲了知識和經(jīng)驗,趙敏不再喋喋不休,沉默得像雨里的石頭。
黃毛最后付錢了嗎?趙敏問。
沒有,傻子才付錢,他們和我一樣,都找個借口,跑了。
我記得我好像也這么干過吧?第一次約會還是第二次?我調(diào)笑地瞟趙敏。趙敏那次進便利店買了五六百的零食和酒,我還以為她自己付賬,結(jié)果眨著眼睛等我,我給正式女友打了個電話,就溜了。
我記得——我繼續(xù)調(diào)笑趙敏——當時我走了,坐在出租車上,你讓我給你轉(zhuǎn)二十,說是回家的車費,我先給你轉(zhuǎn)了五十,又轉(zhuǎn)了五十,還教育你要好好生活,量入為出,開源節(jié)流,夠仗義吧?
都是延遲到賬!趙敏惡狠狠地頂回來。
那是為了安全!我哈哈大笑。
凌晨一點,風很盛大,刮得人臉疼。
我們溜去一間居酒屋,點了壽司、清酒、花生和小菜,師傅給我們分別來了一個荷包蛋,卻給我們分配了刀叉,我和趙敏面面相覷,笑著拿起刀叉,趙敏更是,模仿日本藝伎,操著日本人說中文時的僵硬口音,用刀子切下一塊蛋,突然插到我嘴邊,我正擔心會不會劃破我脖子,師傅冷不丁說了句:你媳婦真可愛!
我哈哈大笑,趙敏沉默地看向我,我受不了她的眼神,顧不上吃飯,趕忙付了賬出門。
今晚月色真美。
遠處,柳巷上方,空氣灼燒般呈現(xiàn)扭曲的紅色,耳膜中傳來隱約人聲。趙敏張開雙臂,沿著馬路邊的雙黃線翱翔,像只遷徙的鳥,滑翔、回旋、俯沖、停歇,大腦深處的礦洞褶皺,在此刻坍塌,蕩漾起雨季朦朧的春色,她停在馬路中央,絲毫不顧及地面的水灘,一直在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最終停在邊緣,環(huán)顧四周,回頭看我。
真美,我說,真的很美。
她像看一千米外的草原。
不要再問我問題,那樣會讓我陷入深思,也不要拋棄我,那樣會讓我感覺孤獨。
我跟上趙敏,她卻對我說了些我不明白的話。但她越說,我越想問,我越想知道她為什么這樣說,以后會怎樣做,五年、十年之后變成什么樣的人,成為一個理想堅定的拜金主義者,還是像現(xiàn)在一樣,在街上盤旋,墜落。
那天后,我們好久沒再見,只在微信朋友圈能窺見對方的蛛絲馬跡。
她好像去了售樓部賣房,但又不適應(yīng)那里的節(jié)奏。在茂業(yè)酒吧一條街沉淪了三天三夜,又去奧斯卡蹦了兩個通宵,順便勾搭了一個十八歲的弟弟。后來她搞開所謂的地攤經(jīng)濟,在萬象城、茂業(yè)、公園時代城商場門口賣狗、貓、兔子,朋友圈盡是些裝可愛的圖片,引誘一些好奇心強的人來見她,不過,好像大多數(shù)見到真人后就認栽走人了。
我有時候點贊,有時候不點,我不想讓趙敏覺得我在關(guān)注她,但實際上,我們都設(shè)置了“此條朋友圈僅她/他可見”的條件,但又彼此心照不宣地嘴硬——愛意有時不就是通過彼此傷害來表達嗎?我在微信上問她,她不回答。
工作越來越忙,但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進展。
黃毛和情圣為了撈錢,四處找項目、拉投資、分包工程,這樣做的后果就是每三個月黃一個項目,撈一筆錢就走。我和黃毛提過,這么干不行,創(chuàng)業(yè)階段必須積累口碑,不然沒有回頭客。黃毛只是淺淺地笑,雙手交纏在一起。我尋了個機會,對情圣也說過這事兒,可他也跟聾了一樣,對我的勸告充耳不聞。等我離開之后才知道,情圣有他的苦衷——黃毛管錢,拿著他的分紅,他也是迫不得已。
可我不承認,不承認所謂的迫不得已,生活卻是爛的、苦的、難堪的,就像把一桶紅油漆狠狠潑在每個路人身上,所有人剎那間都成了犯罪嫌疑人,但,我們自己得明白,我們不是殺人犯,我們是干凈的路人,都有各自要朝圣的目標,我們得洗干凈身子,繼續(xù)向前,而不是就此打住,明白嗎?
情圣被我說蒙了,愣了半天,他估計沒想到,平常連諸多規(guī)矩都不懂的我,居然能說出這么一長串話。他站起身,摸了摸我的骨,面骨,我以為他要和我說“你面相變了”,因為他之前泡妞學(xué)過看手相和面相,還手把手教過我怎么給人看,但他只是輕輕撫過我的眼睛,拭去因激動而冒出的淚水。
你真這么說了?你不怕他開了你?趙敏停住,回頭看我。
不怕,怕什么,黃毛還要用我,就算用我,我也不幫他做那些騙人的買賣!我狠狠吃完手上最后一串燒烤,油滋到趙敏的衣服上,她急忙閃開。
可這也不算騙人啊,只不過是有些項目失敗了,這種事誰也不能預(yù)料。
不是有些,是所有,我強調(diào)。你說,這不是欺騙是什么?
在老軍營小吃街上,趙敏的啞口無言和人群喧鬧聲形成鮮明對比。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往深處走,往某個知名或不知名的地方走,買綠豆糕、麻辣燙、平遙牛肉等等一切食物,但總有一股饑餓感在慢慢蠶食身體,就像黃毛曾經(jīng)跟我說過的,一種突然想吃豬蹄,想被噎死的饑餓感。
趙敏走在前面,突然回頭,說手機沒電了,付不了賬——說著說著,她自己都被逗樂了。
得,你是把我當大爺了吧?我笑著說。
哪有,人家是真的沒錢了。她沒敢回頭,我覺得她在笑。
我跑到前面,和她像兄弟一樣勾肩搭背,笑得想打滾。我還想問趙敏些問題,是關(guān)于未來和計劃的,她沒像之前一樣避而不答,而是誠實地告訴我,哪些是現(xiàn)在就想做的,哪些是未來計劃做的,哪些又是一輩子都無法實現(xiàn)的。我打斷她,說,沒有什么是實現(xiàn)不了的,你得相信自己。趙敏張口,又閉上了嘴,最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不過,總有些事情你一輩子都無法做到。
晉陽湖粉紫色的湖面蕩漾波紋,趙敏的回答,遲到般沖向我。
我深吸一口煙,緩緩?fù)鲁?,感覺上頭,暈,暈得想流淚,但我腦子里沒在想她說的話,思維還停留在老軍營那天的回憶里。上次一切都很好,很順利,氣氛和溫度都微妙得恰合時宜,但我最后接了個電話,足足一個小時,等反應(yīng)過來時,趙敏已經(jīng)不知所終。
很抱歉,上次是一個客戶的電話,我不得不接——趙敏翻過圍欄,沿著晉陽湖水邊走,身形和飄蕩的蘆葦融為一色。忽然,她指著遠處,帶些驚愕,不說話,我順著她的目光看,湖心有一塊光斑,光斑上飄著一只黑色垃圾袋——那感覺像我們在目送一場毫不相干的葬禮,直到塑料袋沉入湖底后,才恢復(fù)正常,才繼續(xù)向前。
她一如既往,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想在幾天之內(nèi)就讓我了解她的整個過去,但我的心思全然不在上面,還停在云、客戶、黃毛和情圣、發(fā)神經(jīng)的胖子、漸漸清楚的路、床、性和愛上。我想快速向前,和趙敏,和生活拉出相當遠的一段距離,眼睜睜地看著她從湖邊跨入水中,半個身子淹沒,如那只飄搖的塑料袋墜入湖底,但很快,耳畔的風、湖面上振翅的鳥鳴、延時攝影般轉(zhuǎn)瞬消失的落日,提醒我,剛才那些不過是幻覺,趙敏還在身邊和我并肩行走,行人依然秩序井然地玩鬧,人們還活著,將來也會繼續(xù)好好活著。
你在聽我說嗎?嘿!
趙敏很生氣,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
我想直接承認,我走神了,但話到嘴邊,我卻說想起那個日料店師傅說你是我媳婦的事兒了。
我撒了個小謊,但很管用,趙敏立即轉(zhuǎn)怒為喜,拉著我的手尋找公園里每一個黑暗的角落,可哪里都有情侶在做我們想做的事。終于,在繞過大半公園后,我們疲憊不堪地坐在長椅上,陷入無話可聊的沉默。
你能跟我說說你的過去嗎?趙敏第一次主動問起我的過去,我有些意外。
真實的過去嗎?我還是不要說了吧,不然會讓你生氣的,真的。趙敏不讓,反而揪住我,拉到一個小亭子里,眼睛快懟到我眼鏡上——快說!要真實!我招架不住,只好將自己過去交往過幾個女朋友,和她們生活了多久,發(fā)生了什么一一交代,趙敏的神色也從饒有興趣,慢慢變?yōu)槌聊徽Z。
你看,我說我不要說了嘛!
黃毛和情圣馬不停蹄地拉我參加一個又一個酒局,想搞定所有客戶,很可惜,收效甚微。
有一個家居商場的經(jīng)理,當面質(zhì)問黃毛:“你要價這么貴,我為什么不找別人,要找你,幾個毛頭小孩?”就連一向巧言善辯的黃毛都一時語塞。對啊,人家為什么要找我們,不找別人呢?出門后我問情圣,情圣也無法回答。不得已,明哥雖然有些不著調(diào),但目前來說,黃毛和情圣的選擇只有他。
那段時間,我們每晚都要先吃到十二點,再唱到兩點半。不得不說,酒肉朋友的感情升溫比變質(zhì)還迅速,最后一天晚上,兩撥人都想從后廚搜只雞,直接插黃紙拜把子了。明哥叫來倆公主,我記得特別清,有一個姑娘搖骰子總開我,還一開一個準,我不得已灌下了三四瓶啤酒,但末了我還想要那姑娘的微信。情圣早早看出端倪,桌子底下踩住我的腳,事后才告訴我,那是公主。
公主怎么了,公主也需要愛啊。我疑惑地反問。
不,公主需要的是錢,不是愛。情圣笑了,是嘲笑。
笑過之后,情圣抬起頭,問我:那天沒事吧?
哪天?
就那天。
我想起來了,就是許茹加黃毛微信那天,是吧?
情圣點點頭。
我說我其實并不太在意,你信嗎?
情圣搖搖頭。
那晚我們在明哥那兒喝得酩酊大醉,一向不喝白酒的黃毛被灌了好幾杯,醉得不省人事,他把手機丟給情圣,讓他幫忙處理消息,但情圣哪來的空?他重返十八歲,和一位小妹劃拳不止,順手就把蘋果手機丟給我了。
我說我不看,我不喜歡看別人的聊天記錄,但細弱的反抗很快淹沒在酒杯碰撞聲中,說什么也沒用。但我一點開,就看到許茹申請?zhí)砑狱S毛微信好友的通知。
我推給情圣,情圣看也不看就扔給黃毛,黃毛醉醺醺地想了半天,問情圣這是誰?情圣反應(yīng)過來,看了我一眼,說,這是咱現(xiàn)在服務(wù)的甲方的前臺,黃毛也緩過神,抬頭看了我一眼,手機甩到沙發(fā)角落,繼續(xù)喝酒。
就是一碗夜宵被人搶了的感覺。我說。
意思你還有其他夜宵?情圣打趣。
我沒回答,也不想回答。
為期一周的“喝酒創(chuàng)業(yè)”終于有了成效,吝嗇如明哥,都答應(yīng)拿十萬出來入股黃毛公司,錢到賬的那一刻,說實話,我感覺很驚奇。黃毛一如既往,老神在在地笑。情圣一臉鄙夷,好像在看沒見過錢的土包子——我見過錢,是沒見過僅憑兩張巧嘴就把錢掙了的人。
告別炎夏,進入秋季,我請了一個長假,因為來了一個機會。
龍哥——一個搞旅拍的朋友,需要助理,包吃包住包機票,工資很低,他問我要不要來,我連猶豫都沒猶豫,舌頭差點彈掉牙齒,答應(yīng)下來。
接下來就是飛,到處飛,先飛到拉薩,和喇嘛討論生命的意義,之后坐火車去川西,深入雨林,拍攝金絲猴和鳥雀。我們在成都短暫地停留,又去重慶拍攝公路,還采訪了幾個背包客,聽了聽他們的想法和感受。中間有幾次間歇,我重新下載微信,好幾十條信息涌來。
趙敏問我在不在,出來見一面,我沒回。黃毛和情圣,在微信上像唱雙簧,一唱一和地和我說最近公司資金緊張,迫不得已得先辭退我,等日后有機會再合作,噔噔噔三個抱拳表情發(fā)來,我也沒回。許茹倒是沒給我發(fā)什么,但她以一天五條的頻率發(fā)朋友圈,去了哪、干了什么、心情怎么樣,把朋友圈當私密日記寫,不用說,肯定也是給我看的,我一個個順次點了贊,隔了五分鐘,她立馬發(fā)微信邀我吃飯,我沒回。
了無趣味,真的了無趣味,我準備卸了微信,重新開始一段生活。
趙敏突然給我發(fā)了一句話,她說,她想要擱淺一段時間。
什么意思?我立馬問她,但得到的只有死寂。
龍哥,擱淺是什么意思?大學(xué)生都整不明白。
微風偏冷,帶絲咸腥,山城的雨季比海邊還濃稠。我在天臺上,接連不斷地飲酒。
可能是不想玩了,也可能是想勾引你。龍哥給了我道選擇題,但很可惜,我高考就是因為選擇題全錯,才淪落到一所民辦二本混了四年,我瞅了他一眼,他邊整理器材,還不忘把羽毛球扔給遠處的人,回來時他好奇地問我:你覺得是哪個?
我覺得?我不想猜。我直接掏出回太原的機票,拍在石階上。
龍哥連頭都沒抬,他早就猜到了結(jié)局。
我們沉默了很久,聽到劃破遠處濃霧的鳥鳴,才緩緩回神。龍哥問我重慶怎么樣?和太原比,有什么區(qū)別?更綠、更濕、更濃重,更讓人天旋地轉(zhuǎn),就好比現(xiàn)在,如果我放手,啤酒瓶從樓梯跌落,它會砸到哪兒我根本無法預(yù)料,一尊佛像還是CBD 的某位總裁先生身上,對吧?
太原不會有這種感覺?龍哥問。
沒有,太原是與之相反的黃色,我小時候,噪點般的黃沙撲向人臉,騎一段路,口里會進去沙子?,F(xiàn)在好多了,粗糙、摩擦、工廠、煤炭,慢慢隱沒在漸漸生長起的草叢中,綠意和詩意逐漸占據(jù)上風,人們仿佛改頭換面,但仍記得從西刮到東的風,記得風沙撲打在臉上的感覺。
北方城市的特征慢慢變少了。龍哥說。
但改變本身就是好事,難道不是嗎?我反問。
龍哥不再言語,和我收拾器材,回賓館倒卡復(fù)制資料,結(jié)了最后一個月的工資。
感覺不對就再回來。龍哥臨走時和我說,我答應(yīng)了。
一落地,太原就陷入連綿的雨季,人與人之間的信號變?nèi)?,尤其是我與趙敏之間的信號,微乎其微,幾乎快斷掉,打電話、發(fā)微信都不回,朋友圈停更,她沒有刪掉我,但我們之間的聊天率先擱淺。我想不通她在玩什么花樣,也可能是我賭錯了,她不想玩了,僅此而已。
倒是情圣,中間約過我一次,拜托我在天臺給他拍個告白短片。
告白?搞什么,不都是女生向你告白嗎?咖啡都驚得溢出,我充滿笑意。
情圣說,他這次動心了,是個很好的女生,一張白紙。
一張白紙?我聽到這個就想笑,我想提住情圣的耳朵,告訴他,世界上沒什么白紙,但轉(zhuǎn)念想想,情圣應(yīng)該明白,他只不過愿意相信,那是一張白紙而已。我又翻了翻情圣的朋友圈,他發(fā)了張圖,是他和女朋友的合照,文案配倆字:官宣。
這不都拿下了嗎,還用我?
不,我想給她錄一個完美的告白儀式,在凌晨,天微微泛白的時候,一群氣球飄向天際,我出現(xiàn)在鏡頭里,對她說很柔情的話——我打斷了情圣,說,你要真這么干了,我當時可就笑噴了,端著穩(wěn)定器的手都會抖,哈哈哈。
笑歸笑,忙還是要幫的。
我們跑遍全太原的高樓,從黎明跑到日落,只為尋找一個適宜的天臺。
先在抖音上搜到閆家溝小區(qū),但到了那兒,才發(fā)現(xiàn)鐵門用一條粗粗的大鐵鏈子鎖住了。又跑到北美新天地和萬象城,聽說那兩個地方有天臺,可惜都太矮,而且人潮洶涌,一點也不美。最后一合計,給了我一朋友二百塊錢,租一晚上他家的天臺。
接下來的事都進行得很順利。從搞婚慶的朋友那里搜羅來不少氣球,又去花店定制了一大束玫瑰,紅地毯一鋪,小音樂一放,黎明前夕,我和情圣雙雙躺在天臺上,感受著涼爽的秋季黎明。
蔓生云層的天空像倒懸的海面,白色浪花奔騰不息,浪漫且自由。情圣一遍遍重復(fù)爛熟于心的臺詞,而我則注視天空,望著那片近乎完美且透明的天空無法自拔。氣球一個個飄向天際,在日出白光的照耀下,側(cè)面泛光,像佛的眼睛,對天臺上的我們和身后的塵世,投來間或的一瞥,我和情圣,空極了,什么也不想說,只想躺在天臺上一動不動。
日出了,開始吧。情圣起身提醒我,我回神,鎮(zhèn)定地結(jié)束了一切。
天臺上的風獵獵作響,我們像完成了一項重大的歷史使命,疲憊地伏在欄桿邊緣。情圣和我聊最近的事兒,說他打算放下一切,去南方,去深圳,女朋友研究生準備考去那里。
不管生意了,那黃毛呢?
情圣說,黃毛逃回內(nèi)蒙古了。
我一點也不意外他用“逃”這個字眼,意外的是,他回的是內(nèi)蒙古。
他一直騙你們呢,其實,他也挺可悲的。情圣笑了笑。
對了,你那天說的話,我記到心里了。他補充。
什么話?我問。
那是一段很干凈的話,我很喜歡,真的很喜歡。
我有點害羞,轉(zhuǎn)頭看高樓下閃著白光的行人。
結(jié)束了嗎?就這樣。趙敏問我,汾河微波蕩漾。
就這樣,要不然呢,再給黃毛開個Party?我反問她。
河面上,飄著中海寰宇的倒影,游客坐天鵝船,從東游到西,在迎澤橋下的小型游樂場靠岸。趙敏買了兩根烤腸,我以為有一根是我的,沒想到她把兩根都吞下去,嘴里還含混不清地和我說最近遇到的人,發(fā)生的事,而我徑直扼殺可能邁入浪漫的可能性,問她:擱淺是什么意思?
不要問我問題,我說過,我不想思考。
好吧,我也知道是這個回答。
沿著河走,風和凌晨不同,極為舒爽,浪花反著光,就像我和情圣仰頭看到的天空。趙敏率先我一步回憶往事,談到那個胖子和嬰兒,認真地問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要問我問題,我不想思考。
我把皮球原封不動地踢回去,踢得她猝不及防。她立即陷入沉默。
隨后,我告訴她,是真的,百分之一千是真的,關(guān)于死亡和新生,我是從來不會撒謊的。
聞言,趙敏笑了,是很干凈的笑。
草地上,有人正在放風箏。他們拉開長長的線,向后猛地一跑,來一陣風,風箏唰一下就升到空中,然后腳步向后移,雙手迎合風向,風箏就像海中帆、空中絮,隨指尖意念來回轉(zhuǎn)彎,宛如海燕。趙敏停住,仰頭看天際,而我則看向她的眼,看到靈活的風箏、琉璃般的天空、飄忽的云朵以及來自過去的黃色落日,我想摘下她的眼睛好好珍藏,即將出手時,她像只夢幻般的鳥,飄到那群人身邊,興致勃勃地接過線輪,有模有樣地放起了風箏。
我沿著震顫的白線向上看,風箏在湛藍色的天空中高低盤旋,慢慢升入天的深處,等我沿著白線收回視線,趙敏已然不見,線輪已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在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趙敏,只是我時常去河邊,看游入藍天的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