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慶祿,陳麗娟
(1.贛州市博物館,江西 贛州,341000;2.贛南醫(yī)學院,江西 贛州,341000)
提筒,因器狀如桶且有貫耳故名,越南稱作缸。古代提筒有銅、陶二種,主要分布于我國南方部分地區(qū)和越南北部,流行時間約為戰(zhàn)國末期至東漢時期。我國銅提筒流行時間約為戰(zhàn)國末期至西漢早期,陶提筒仿自銅提筒,流行時間約為西漢早期至東漢末期。黃展岳①黃展岳:《銅提筒考略》,《考古》1989年第9期。、蔣廷瑜②蔣廷瑜:《西漢南越國時期的銅桶》,《東南文化》,2002年第12期。、彭長林③彭長林:《銅提筒研究》,《邊疆考古研究》第23輯。等對銅提筒的形制、年代、功能、源流等進行了研究;張強祿對銅提筒、銅鼓的主要裝飾紋飾“羽人競渡紋”源流進行了考證④張強祿:《“羽人競渡紋”源流考》,《考古》2018年第9期。;謝崇安對部分越南東山文化銅提筒的年代及相關問題進行了研究⑤謝崇安:《論幾件越南東山文化青銅提桶的年代及相關問題》,《四川文物》2016年第5期。;越南學者何文逢對越南銅提筒⑥[越]何文逢:《東山銅缸》,河內:河內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日本學者新田榮治對嶺南地區(qū)銅提筒⑦[日]新田榮治著,覃義生譯:《越南·兩廣地區(qū)的青銅提筒及其變遷》,《廣西文物》1985年第2期。也進行了相關研究。1992年1月,江西省安遠縣出土了一件“羽人船紋”青銅提筒(圖1),與南越王墓B59銅提筒具有高度的相似性,以及代表性,判定二者是同一時期同一文化類型的遺物,均被評定為國家一級文物。但目前學界僅有鐘榮昌對其進行了初步考察⑧鐘榮昌:《安遠縣出土羽人劃船紋銅提筒》,《南方文物》1996年第1期。,其埋藏方式、來源等相關問題尚未解決,也未將其置于當前發(fā)現的同類型銅提筒序列中進行研究,以及探討此類提筒所反映的民族歷史文化。
圖1 安遠縣博物館藏西漢銅提桶
據目前披露的資料顯示,我國共發(fā)現銅提筒至少38件以上,分布于廣東、廣西、云南、江西、浙江等省。其中,24件為科學考古出土,14件為采集品。出土的銅提筒大多來自于大型墓葬,具體如下:1972年,廣東省肇慶市北嶺松山土坑木槨墓出土器物139件,大部分為銅器,其中1件為銅提筒①廣東省博物館、肇慶市文化局發(fā)掘小組:《廣東肇慶市北嶺松山古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4年第11期。;1976年,廣西貴縣羅泊灣一號墓出土了大量器物,僅銅器就有200余件,其中有4件上大下小銅提筒②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文物工作隊:《廣西貴縣羅泊灣一號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8年第9期。;同年,在廣西賀縣河東高寨4號墓、7號墓各出土1件銅提筒③羅坤馨:《廣西銅桶淺議》,《中國古代銅鼓研究通訊》第15期。;1979年,云南呈貢天子廟41號墓出土了大量的兵器(156件)、生產工具、防織工具、生活用具、樂器、裝飾物等器物,其中有3件銅提筒④昆明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呈貢天子廟滇墓》,《考古學報》1985年第4期。;同年,廣西貴縣羅泊灣二號漢墓雖歷經盜掘,仍出土器物123件,其中1件為銅提筒⑤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文物工作隊:《廣西貴縣羅泊灣二號漢墓》,《考古》1982年第4期。;1983年,南越王趙眜墓出土隨葬器物1000余件,其中有9件大小相套的銅提筒⑥廣州象崗漢墓發(fā)掘隊:《西漢南越王墓發(fā)掘初步報告》,《考古》1984年第3期。;1992年,在江西安遠出土了1件銅提筒⑦鐘榮昌:《安遠縣出土羽人劃船紋銅提筒》,《南方文物》1996年第1期。;1998-1999年,在云南昆明羊甫頭墓地19號墓出土了1件銅提筒殘件⑧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昆明羊甫頭墓地》(卷1),北京: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141頁。;以及在廣州西漢前期1097號墓、1175號墓各出土銅提筒1件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等:《廣州漢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12月。。
14件采集品中,有11件從江河里打撈出水,其中南山博物館藏的10件銅提筒皆為西江流域打撈河沙出水⑩戚鑫:《南山博物館藏漢代銅提筒考略》,《文物天地》2017年第9期。,廣西博物館藏0189號銅提筒為1989年在邕江河道打撈出水,疑為沉船物[11]○ 羅坤馨:《廣西銅桶淺議》,《中國古代銅鼓研究通訊》第15期。。另有2件是從墓葬中出土流傳的,其中廣西博物館藏00214號銅提筒為1972年從貴縣羅泊灣某漢墓出土后被征集收藏[12]○ 羅坤馨:《廣西銅桶淺議》,《中國古代銅鼓研究通訊》第15期。,另一件為個舊黑螞筒采集于黑螞墓地[13]○ 楊勇:《論云南個舊黑碼井墓地及其相關問題》,《考古》2015年第10期。。還有一件為浙江省博物館藏的銅提筒,為1969年個人捐贈,不明出處[14]○ 俞珊瑛:《浙江省博物館藏的幾件吳越式青銅器》,《蘇州文博論叢》2016年,總第7輯。。
云南還出土了較多的貯貝器,其中一種器身如桶,為桶形貯貝器。有個別被認為是銅提筒,如云南滇墓五牛蓋銅提筒;但大部分形制、紋飾與銅提筒有明顯的差別。這類貯貝器器物矮胖、筒蓋厚實且多裝飾、底部有足,紋飾也與銅提筒差別很大,二者為不同類型器物。我國陶提筒發(fā)現的數量要比銅提筒發(fā)現的數量大許多,僅嶺南地區(qū)就出土了250件[15]○ 覃小燕:《嶺南漢墓出土陶提筒的初步研究》,廣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6頁。。越南共發(fā)現280多件銅提筒,還有大量小型提筒明器,絕大多數集中在紅河平原和馬江平原[16]○ 彭長林:《銅提筒研究》,《邊疆考古研究》第23輯。。但越南并不流行陶提筒,至今尚未發(fā)現和出土陶提筒。
黃展岳認為我國銅提筒的分布范圍,以南越國和古滇國行政區(qū)域為中心[17]○ 黃展岳:《銅提筒考略》,《考古》1989年第9期。。該觀點得到廣泛認可,史明立等人也認為我國銅提筒僅見于中國的云南、廣東、廣西,中原、兩湖地區(qū)及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商周以來沒有發(fā)現此種形制和紋飾的銅器[18]○ 史明立:《淺析嶺南地區(qū)銅提筒上的紋飾》,《文物天地》2017年第10期。。蔣廷瑜則進一步認為應以南越國當時所控制的范圍內為限,在此范圍之外尚未發(fā)現[19]○ 蔣廷瑜:《西漢南越國時期的銅桶》,《東南文化》2002年第12期。。江西安遠銅提筒出土的地點——贛南地區(qū),并不在南越國和古滇國的行政管轄區(qū)域內,即該提筒是唯一一個不在銅提筒主要流行區(qū)域內出土的銅提筒,成為一個殊例,具有深入研究的價值。
安遠銅提筒出土時埋藏在距離地表約1米深的黃土層,口朝下、底朝上,斜歪在土中。村民無意中用鋤頭挖到銅提筒,安遠縣博物館征繳回館收藏,并先后兩次派專業(yè)人員至出土現場勘察,但未發(fā)現其他伴出物。
安遠銅提筒為圓柱形桶狀、子母口,無蓋,腹微鼓,平底,重6.7公斤,通高33.5厘米、口徑30.5厘米、底徑30厘米,壁厚0.2厘米。有一對半環(huán)形豎耳,豎耳內又有一對貫耳,用于穿繩結紐。其中一側的豎耳已損壞,僅剩下半部分。筒壁上有兩道對稱的合范線,底部另有一道合范線,為合范鑄造。筒身一側原有一道約5厘米長的裂痕和一個長約4厘米、寬約1厘米的長條洞。
筒身共飾有5組暈紋帶,其中第3組為“羽人船紋”主暈紋,暈帶上下兩邊用鋸齒紋和連珠紋裝飾。第1、2、4、5組暈紋由鋸齒紋和連珠紋構成,第1組與第2組、第4組與第5組互相對稱,第1、2組又與第4、5組暈紋上下對稱。主暈紋“羽人船紋”共4組,以合范線為對稱軸,左右各2組,各組之間由幾何紋間隔。每組“羽人船紋”由船紋、羽人紋、魚形紋、鳥形紋等構成。每條船上有4位頭戴羽冠的羽人,其中3人手執(zhí)兵器,1人在船尾執(zhí)矛,1人站在高臺上似執(zhí)弓箭,1人坐著執(zhí)矛,另有1人坐船頭劃槳;每條船都建有若干船艙,船頭立有旗幟,船尾裝有尾舵,船首船尾相接,水底有海魚,第二艘船頭前站立著一只巨大的海鳥。整組畫面似在描繪一場戰(zhàn)爭或者是行軍,表現了“羽人”的戰(zhàn)爭場面。
該提筒的形制、紋飾與特征等均與嶺南地區(qū)出土的銅提筒相似,特別是與南越王墓出土的B59銅提筒高度相似,故判定為西漢早期同一文化類型的遺物。
因出土現場未見其他伴出物,安遠縣博物館鐘榮昌認為該銅提筒“無法定論出土現場為窯藏或墓葬。”①鐘榮昌:《安遠縣出土羽人劃船紋銅提筒》,《南方文物》1996年第1期。綜觀我國已發(fā)現的銅提筒,大部分為科學考古發(fā)掘品,且大部分出土于大中型墓葬,有豐富的隨葬物。比如,出土肇慶松山土坑木槨墓、廣西貴縣羅泊灣一號墓、云南呈貢天子廟41號墓、南越王趙眜墓等等。從國內銅提筒甚至陶提筒大部分為墓葬出土的情形看,以及從安遠銅提筒深埋于山腰深達1米的出土現狀推測,安遠銅提筒應當也來自于墓葬,是一件隨葬品。
首先,安遠銅提筒出土于荒山上,并且深埋于地下,符合西漢流行的豎穴土坑墓葬形制特點。江西漢墓的發(fā)掘主要集中在贛北,重要地點有南昌、德安、高安、宜春等,其他地區(qū)有零星分布②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國考古學·秦漢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7月,第463頁。。贛南地區(qū)以山地為主,在西漢開發(fā)程度雖不高,但隨著中原人口漸次遷入贛南地區(qū),漢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中央政權為了加強對贛南的治理,以及防御南越王趙佗,特設立贛縣(今贛縣區(qū))、雩都(今于都縣)兩縣。北方移民不僅帶來了先進生產工具,促進了經濟發(fā)展,同時也將中原漢族文化帶入了贛南,并促進了民族融合。因此,在贛南地區(qū)也發(fā)現不少漢墓,雖然多數墓葬規(guī)模小、等級低,出土的青銅器不多,以陶器為主,但中原的葬風葬俗已經影響到當地,也流行豎穴土坑墓。
西漢時期,安遠為隸屬于雩都縣管轄的邊遠地區(qū)。安遠銅提筒出土時歪斜、口朝下、底朝上埋藏于黃土中,推測其極有可能是埋于一座豎穴土坑墓中。后來墓室坍塌,提筒受到重壓,從而改變了最初的立狀。而墓葬中的骨骸和其他易腐隨葬品腐化后,僅留下一件珍貴的銅提筒,故未見其他隨葬品。
其次,在墓葬中出土單件隨葬品的現象也很常見。以銅提筒流行時空大致相同的古代銅鼓為例,銅鼓是一種祭祀、生活用品,也是古代常見的隨葬品。清代謝啟昆作《銅鼓歌》“唐宋以來代有作,羅獲多從漁與耕”,說的是唐宋以來很多銅鼓是在打魚和耕作時被發(fā)現的?!端问贰の逍兄尽酚涊d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至元豐元年(1078)的10年間,橫州(今廣西橫縣)共獲古銅鼓17面①蔣廷瑜:《廣西風物圖志》(第1輯·銅鼓),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1月,第77頁。。石寨山型銅鼓“單鼓出土的非科學發(fā)掘品的數量僅次于科學考古發(fā)掘品,出土時多數無伴出物,以單鼓形式出土,未見墓坑痕跡,基本上都是在耕種、改土過程中發(fā)現。云南、貴州、四川、廣西等省區(qū)均發(fā)現過,共計18面?!雹诶罾ヂ?、黃德榮:《中國與東南亞先秦兩漢銅鼓研究》,昆明:云南美術出版社,第80頁??梢姡鐾羻渭S葬品的現象并不在少數,安遠銅提筒應該也是一件隨葬品。
安遠銅提筒為子母口,顯然是配蓋的,但出土現場并未發(fā)現銅筒蓋。國內其他銅提筒有的有蓋,有的無蓋。比如,云南呈貢天子廟出土的3件銅提筒,分為二型三式,全部帶銅蓋。一型為五牛蓋筒(圖2),圓形蓋,蓋面立五牛,中間大牛,四周首尾相接四小牛;二型為鑼形蓋,蓋中央陰刻紋飾③昆明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呈貢天子廟滇墓》,《考古學報》1985年第4期。。南越王墓出土的9件銅提筒僅1件有蓋,且?guī)в刑崃?,?件無蓋。當時出土的情形是“東耳室3件,大小相套在一起,最小那件桶內又放銅鈁一件;西耳室1件,有提梁、有銅蓋,全器用絲絹包裹,在蓋頂封口捆扎,然后裝進草袋中入葬;東側室1件,貫耳內殘存藤條穿系木蓋的痕跡,桶內有陶罐、銅熏爐、銅匝、和封泥各1件;后藏室4件,其中G47號桶套放在G48號桶內。”④蔣廷瑜:《西漢南越國時期的銅桶》,《東南文化》2002年第12期。越南學者黎文蘭、范文耿等將越南銅提筒分為有蓋和無蓋二種,有蓋銅提筒尺寸往往較大,裝飾豐富,大部分在陶盛和萬勝發(fā)現;無蓋銅提筒的特點在于口沿無滾邊,高度和寬度懸殊不大,形狀為四四方方,裝飾頗為粗糙⑤[越]黎文蘭、范文耿、阮靈著,梁志明譯:《越南青銅時代的第一批遺跡》,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1982年,第85-91頁。。
圖2 云南滇墓五牛蓋銅提筒
廣西貴縣羅泊灣西漢一號墓出土的4件銅提筒有2件帶木蓋(圖3)⑥蔣廷瑜:《西漢南越國時期的銅桶》,《東南文化》2002年第12期;韋江:《館藏甌駱精品文物》,《文物天地》2015年第7期。,另2件無蓋。從器物形制與裝飾看,與安遠銅提筒最為相似的南越王墓B59銅提筒(圖4),也是子母口,無蓋;B58也是子母口,其他為直口,其中E78貫耳內還有殘存藤條穿系木蓋的痕跡。顯然,帶木蓋的一般是直口銅提筒(圖5),配木蓋使用非常靈活、輕便。而子母口銅提筒若配以木蓋,不但增加了鑄造工藝難度,更是多此一舉。
圖3 廣西漢墓木蓋銅提筒
圖4 南越王墓B59子母口銅提筒
圖5 廣西羅泊灣漢墓直口銅提筒
安遠銅提筒和B58、B59等銅提筒的銅蓋去哪了?參考仿自銅提筒且晚于銅提筒流行的陶提筒,覃小燕對出土于嶺南地區(qū)的214件陶提筒進行了統(tǒng)計,出土時帶蓋的有153件(圖6),缺蓋的10件⑦覃小燕:《嶺南漢墓出土陶提筒的初步研究》,廣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6頁。,表明大部分陶提筒也是配蓋的。陶提筒出現后,逐漸取代了銅提筒,但二者的功能具有傳承關系。廣州龍生崗43號東漢墓出土的l件陶提筒,內存將近半筒的高粱,筒蓋里有墨書文字“藏酒十石,令興壽至三百歲”,說明陶提筒是貯酒器。而南越王墓不僅出土了9件銅提筒,還同出了2件陶提筒,并且還有3件銅提筒裝有食物殘骸。同時大多數銅提筒在出土時,是與各種用于飲宴容器擺放在一起。G44銅提筒還裝有青蚶、龜足、花龜、家雞、豬、牛骨等食物。這表明銅提筒不僅有盛酒的功能,更像是盛食器。云南呈貢天子廟出土的銅提筒,卻內盛滿海貝;越南陶盛、萬勝、清化等地出土的銅提筒,則發(fā)現內盛有燒焦的人骨、頭顱和骨灰①黃展岳:《銅提筒考略》,《考古》1989年第9期;蔣廷瑜:《西漢南越國時期的銅桶》,《東南文化》2002年第12期。;故銅提筒又被認為是貯貝器或是葬具。另外,還有學者依據南越王墓G37銅提筒耳際有藤條捆扎痕,認為銅提銅是一種盛水的水器;也有依據部分銅提筒大小不一,成組出現,認為是量具,等等。
圖6 廣州西漢帶蓋陶提筒(采自《廣州考古六十年》,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
以上說明,銅提筒是多功能、多用途的,既可以是水器、酒器、盛食器,也可以是貯貝器或者是葬具,也可能是量具。除越南一部分小型提筒明器外,我國出土的銅提筒明顯就是一個生活用具。如同云南呈貢五牛裝飾銅提筒蓋一樣,銅筒蓋原本就厚重,再加之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和藝術裝飾,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太適用,一般只作為貯藏器使用。南越王墓提梁銅提筒雖然帶銅蓋,但其尺寸大小明顯小于其他銅提筒,功能亦以貯藏為主。若從銅提筒口沿特征進行考古學類型分類,可將銅提筒分為子母口和直口兩型,子母口配銅蓋,直口配木蓋。子母口銅提筒銅蓋因在日常生活中實用性不強、不常使用的原因,或許在隨葬之前便遺失了;又或者,銅提筒產生之時,其功能以貯藏為主,到后期功能發(fā)生變化,慢慢豐富起來,成為多功能器具,便不常用到銅蓋。還有一種可能是,銅提筒是因貿易交換或進獻從外地傳來的,銅筒蓋遺失后,本地不易補配制造,故下葬時無蓋隨葬。直口木蓋則因隨葬時間久遠,腐化消失了。因此,多數銅提筒出土時配蓋便不見了。因陶提筒易碎的原因,反而功能變得單一,以貯酒、貯物為主,故一般能保留下筒蓋。
從現有考古資料看,安遠銅提筒是當前我國銅提筒出土地理位置最北的,并且不在銅提筒主要流行的南越國和古滇國行政轄區(qū)范圍內。趙佗建立的南越國,主體為秦代嶺南三郡,北界以五嶺為標志?!拔鍘X”指江西與廣東交界的大庾嶺,湖南郴縣、宜章之間的騎田嶺,湖南南部的都寵嶺,湖南與廣西交界的萌渚嶺,以及廣西興安縣北部的越城嶺②張榮芳、黃淼章:《南越國史》,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年12月,第68-69頁。。大庾嶺為“五嶺”之最北,說明南越國的北部疆界始終沒有越過贛粵交界的大庾嶺,即南越國政權從未實際管轄過贛南地區(qū)。安遠銅提筒與云南出土的銅提筒外觀形制也不太一致,是為不同型式的提筒,更不可能從古滇國傳入。多種資料顯示,安遠銅提筒也不可能是贛南本土制造的器物。因此,從器物的相似度及地理位置看,安遠銅提筒最有可能是從南越國傳入的物品。
首先,江西贛南地區(qū)與南越國轄區(qū)嶺南地區(qū)僅一嶺之隔,地緣相近,運輸貿易交流頻繁。史籍記載,秦漢之時中央政權對南方百越民族地區(qū)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征討,加速了民族融合、經貿往來和文化交流?!妒酚洝て浇蚝钪鞲噶袀鳌份d:“秦王使尉佗、屠睢將樓船之士,南攻百越?!薄痘茨献印と碎g訓》載:秦始皇“使尉屠睢發(fā)卒五十萬為五軍,一軍塞鐔城之嶺,一軍守九嶷之塞,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余干之水?!逼渲惺啬弦暗能婈牸s10萬人即駐扎在今贛南大余縣境內?!妒酚洝|粵列傳》亦載:“元鼎五年,南粵反。東越王余善上書,請以卒八千人從樓船將軍擊呂嘉,等兵至揭陽,以海風波為解,不行,持兩端,陰使南粵。及漢破番禺,不至。是時,樓船將軍楊仆使使上書,愿便引兵擊東越。上曰,士卒勞倦,不許。罷兵,令諸校屯豫章梅嶺?!薄稘h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又載:“呂嘉、建德等反,自立晏如。令粵人及江淮以南樓船十萬師往討之。元鼎五年秋,衛(wèi)尉路博德為伏波將軍,出桂陽,下湟水;主爵都尉楊仆為樓船將軍,出豫章,下橫浦;故歸義、粵侯二人為戈船、下瀨將軍,出零陵或下離水,或抵蒼梧……咸會番禺?!弊罱K漢朝將存世93年的南越國消滅了。
秦漢兩代對南方百越民族大規(guī)模的征討,加速了民族融合,以至漢代以后,史籍不再有“越族”記載。通過征戰(zhàn),中央政權的南疆得到充分的鞏固,中原與南疆地區(qū)的聯系溝通得到空前加強,嶺南與嶺北也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通過貿易交流或人員往來等方式,使原本流傳于南越國行政范圍內的銅提筒流散至周邊地區(qū)。以銅鼓為例,在浙江安吉縣上馬山墓M10出土了一面小銅鼓①安吉縣博物館:《浙江安吉縣上馬西漢墓的發(fā)掘》,《考古》1996年第7期。,但浙江并不是銅鼓的分布區(qū)域,從器物類型、風格和分布等方面看,被認為是來自于越南北部的東山文化②楊勇:《論浙江安吉上馬山西漢墓出土的小銅鼓》,《東南文化》2017年第1期。。這件銅鼓的遠距離傳播,即與人員往來密切相關。1924年,法國遠東學院收藏的老撾烏汶鼓,據考也是由中國鑄造傳入老撾的,是古代中國與老撾文化交流的實物見證。
其次,從贛南出土的秦漢青銅器看,安遠青銅提筒不可能為本土制造。贛南出土的秦漢青銅器物并不豐富,而且大部分以青銅戈、青銅箭、青銅劍等小型兵器為主,并未出土大型青銅禮器。以“贛南青銅之冠”漢代青銅洗(圖7)為例,1994年1月,該青銅洗在南康區(qū)荒塘鎮(zhèn)東漢墓出土,高16厘米、口徑40.8厘米,底徑26厘米,為贛南出土最大的青銅器物③贛州地區(qū)博物館、南康縣博物館:《江西南康縣荒塘東漢墓》,《考古》1996年第9期。。其余贛南出土的青銅器均要小于該銅洗。安遠銅提筒鑄有精美的紋飾,秦漢時期贛南本土并未掌握如此先進的青銅鑄造技術。
圖7 “贛南青銅之冠”漢代青銅洗
贛南“南撫百越,北望中洲”的地理位置,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出土有較多青銅兵器,少量的生活用具,基本無青銅禮器,當地也沒有發(fā)現秦漢以前青銅礦冶遺址。這些都從側面說明,贛南地區(qū)的青銅器似乎是外來傳入物。而且,即使是南越王墓出土的9件銅提筒,雖有學者認為是屬于地方特色的器物,應為南越國工宮自鑄器④李龍章:《廣州西漢南越王墓出土青銅容器研究》,《考古》1996年第10期。,但也有學者推測“也可能是通過貿易交換得來,或者是駱越首領以提筒盛放貢品進獻于南越國皇帝的”⑤黃展岳:《銅提筒考略》,《考古》1989年第9期。。駱越是“百越”的一支,從嶺南銅提筒流行的時間和分布看,與南越國存在的時空多有重合,推測“南越國很可能在銅提筒的傳播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如南越王接受某一族群的進獻獲取,將其賞賜給統(tǒng)治區(qū)域內的其他族群,甚至進行本地仿制和貿易交換等①史明立:《淺析嶺南地區(qū)銅提筒上的紋飾》,《文物天地》2017年第10期。。蔣廷瑜認為銅提筒 “是嶺南地區(qū)極富地方特色的青銅容器……最早出現于云南,然后南傳入越南北部,東傳入廣西和廣東?!雹谑Y廷瑜:《西漢南越國時期的銅桶》,《東南文化》2002年第12期。彭長林則認為銅提筒“起源并主要分布于越南東山文化區(qū)……周邊地區(qū)的銅提筒都是從東山文化區(qū)傳入的?!雹叟黹L林:《銅提筒研究》,《邊疆考古研究》第23輯。這說明銅提筒在歷史上曾進行過遠距離傳播。
最后,贛南地區(qū)雖不屬于南越國的行政管轄區(qū),但鄰近嶺南地區(qū),未超出提筒流行文化圈。嶺南地區(qū)出土的銅提筒,基本上以廣州以南為主,但陶提筒卻在與贛南地區(qū)一嶺之隔的廣東韶關出土。1959年,廣東韶關市郊東漢墓M12墓出土了一件雙耳陶提筒。該筒高、口徑均為15厘米,直口、直腹、平底,腹下與口邊有雙線弦紋,中間劃雙線方格紋和水波紋,器表有青褐色釉④廣東省博物館:《廣東韶關市郊古墓發(fā)掘報告》,《考古》1961年第8期。。從其器物形制和紋飾看,這是一種仿銅提筒的陶提筒。雖說該陶提筒為東漢時期的,與安遠銅提筒有一定的年代差,但至少說明該地區(qū)同屬于提筒文化圈。
1976年,在浙江寧波鄞縣(今鄞州區(qū))甲村出土了一件春秋時期的青銅鉞,其中一面有龍紋和四位頭戴羽冠羽人正在用雙手奮力劃船(圖8)⑤曹錦炎、周生望:《浙江鄞縣出土春秋時期青銅器》,《考古》1984年第8期。。該銅鉞“羽人船紋”是當前所知時代最早的“羽人船紋”,此后直到戰(zhàn)國晚期至西漢前期,才涌現于嶺南和云貴高原,裝飾在銅提筒、銅鼓、靴形鉞等典型的百越或百濮族群的禮樂器上⑥張強祿:《“羽人競渡紋”源流考》,《考古》2018年第9期。。
圖8 浙江鄞縣春秋時期青銅鉞(采自《考古》2018年第9期)
我國銅提筒裝飾了“羽人船紋”的共4件,分別是安遠銅提筒、南越王墓B59、云南呈貢天子廟五牛蓋銅提筒(M41:103)、南山博物館藏羽人競渡紋銅提筒。其中,安遠銅提筒(圖9)與南越王墓B59銅提筒(圖10)的“羽人船紋”最為相似。二者均為四組船紋,船紋首尾相連,均有裝有尾舵和分成若干船艙,以及船上置有高臺,船艙里滿載物品。每條船上的羽人均使用高高的羽飾,有的站立高臺,有的坐著劃槳,還有的手執(zhí)弓箭等武器,兩船相接處有海鳥、海魚和海龜等海洋生物。所不同的是,南越王墓B59銅提筒的船艙裝滿了銅鼓,以及有一位羽人一手持利刃,另一只手抓住一位“俘虜”的頭,似取首狀。因此,二者的構圖被認為均與戰(zhàn)爭有關,卻各有側重。安遠銅提筒表現的是羽人戰(zhàn)爭場面,而南越王墓B59表現的是戰(zhàn)后歸來羽人殺俘祭祀儀式場面,銅鼓作為珍貴財富,是作戰(zhàn)繳獲的戰(zhàn)利品。
圖9 安遠銅提筒“羽人船紋”
圖10 南越王墓B59銅提筒“羽人船紋”
越南陶盛銅提筒“羽人船紋”(圖11)也與安遠銅提筒和B59銅提筒“羽人船紋”高度相似,船上亦有尾舵,船下有動物。不同之處在于“羽人”未執(zhí)兵器,主要在劃船,船上未置高臺,天空中多了飛鳥紋,主要表現的似在競渡。南山博物館羽人競渡紋銅提筒的“羽人船紋”雖亦有船紋、羽人紋、飛鳥紋、魚紋等,但其船型、魚的種類等似不相同。
圖11 越南陶盛銅提筒“羽人船紋”(采自《考古》2018年第9期)
雖然銅提筒裝飾“羽人船紋”的不多,但在同時期的銅鼓中卻很常見。中國古代銅鼓研究會提出“八分法”將銅鼓分成八個標準式,其中處于發(fā)展序列第二的“石寨山型”銅鼓最為精致,鼓上裝飾有大量寫實或圖案化的紋飾,具有船紋、羽人紋、鳥紋等紋飾裝飾特征。該類型的中國銅鼓共有32件飾有“羽人船紋”(圖12)①李昆聲、黃德榮:《中國與東南亞先秦兩漢銅鼓研究》,昆明:云南美術出版社,第77-109頁。。東南亞國家的銅鼓也大量飾有“羽人船紋”,其中1893年出土于越南河南寧省理仁縣如琢社的玉鏤1號鼓(圖13)的“羽人船紋”與安遠銅提筒、南越王墓B59銅提筒的“羽人船紋”最為相似。該鼓鼓面有太陽紋和十五道暈紋,其中第六暈為羽人和房屋,表現羽人的生活情景。同時,在鼓腰部有六船紋,船上載著眾多羽人,其中也有執(zhí)矛羽人,兩船之間立著水鳥,船上亦有高臺,以及船尾有尾舵等。
圖12 廣西西林普馱鼓“羽人船紋”②圖12、13采自《考古》2018年第9期。
圖13 越南玉鏤鼓“羽人船紋”③圖12、13采自《考古》2018年第9期。
當今存世的古代銅鼓數量是銅提筒的百倍以上,裝飾有“羽人船紋”的銅鼓數量也是同類銅提筒的十數倍以上,因此銅鼓上的“羽人船紋”形態(tài)要豐富得多,并有不少不同之處。銅鼓船紋類型有就有漁船、海船、交通船、戰(zhàn)船、祭祀船、競渡船、游戲船之說。船上的人形紋,每船人數不等,少則一人一船,多者達十幾人一船。船上的人有些是裸體,未裝飾羽飾,大部分未執(zhí)兵器,以劃船狀為主,故又常稱作“羽人劃船紋”或者“羽人競渡紋”。兩船之間,有的飾鳥紋,有的無裝飾,船底水域有的飾有魚紋、龜紋,有的也無裝飾。如1975年出土于四川涼山州會理縣羅羅沖山坡耕地的會理3號鼓,鼓腰部飾六組船紋,每船上有二至六人不等,作劃船狀,椎髻,著條紋衣,有的椎髻插雉翎,有的髻飄角巾①李昆聲、黃德榮:《中國與東南亞先秦兩漢銅鼓研究》,昆明:云南美術出版社,第106頁。。1955年出土于云南晉寧區(qū)石寨山一號墓的58號鼓,鼓腰部飾有六組船紋,不僅船型不同,而且每船一至四個不等的人全部赤裸,船首或船尾處裝有停鳥板,立著水鳥,隨時準備捕魚。另外,有些銅鼓鼓面上裝飾有“羽人舞蹈紋”或無船紋的羽人紋,人物眾多,表現“羽人”的鼓樂文化和生活情景,充滿生活趣味。
“羽人船紋”不僅裝飾于銅提筒、銅鼓,青銅鉞也是裝飾“羽人船紋”的另一重要器物。在廣東省博物館藏“羽人船紋靴形青銅鉞”的刃面上,在未封口的三角形內,立著一狗兩鹿,狗鹿上方即為“羽人船紋”(圖14),兩個“羽人”站立在船上舞蹈②焦大明:《甌駱之風——廣東省博物館新藏之青銅器舉例》,《文物天地》2022年第2期。。越南也有出土類似的“羽人船紋”靴形鉞(圖15),等等。
圖14 廣東省博物館藏“羽人船紋靴形青銅鉞”③圖14采自《文物天地》2020年第2期,圖15采自《考古》2018年第9期。
“羽人船紋”的核心是“羽人紋”和“船紋”,配以水鳥、海魚、海龜等紋飾構圖,主要表現古代“羽人”的生活情景或戰(zhàn)爭場面,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坝稹憋棻徽J為是“羽人”的服飾裝飾,鳥紋有飛鳥紋、立鳥紋,有的展翅飛翔,有的靜立水面,有的準備捕捉魚蝦,一般認為是鹢鳥、翔鷺、魚鷹、鸕鶿等動物,體現了“羽人”族群對鳥圖騰的崇拜。魚紋肥碩,與海龜在一起,可以確定是海魚,體現了“羽人”文化的海洋特色。船紋將船分成若干船艙,以及尾部裝有尾舵等,說明我國人民至遲在西漢時期,便掌握了水密艙技術和尾舵技術,從中可以管窺我國秦漢以前先進的造船技術和悠久的航海歷史。
秦漢時期,銅提筒與銅鼓的流行時間、流行地域大致相同,往往也同墓出土。從“羽人船紋”裝飾看,二者與秦漢時期居于我國南方的百越民族相關。銅提筒和銅鼓蘊含了豐富的百越民族歷史文化信息。
考古資料表明,銅提筒、銅鼓、“羽人”三者具有密切的關系。1976年,廣西貴縣羅泊灣漢墓一號墓同出4件銅提筒和2件銅鼓——羅泊灣10號鼓(圖16)和11號鼓,另有一件用銅鼓改制而成的“三足案”食器。羅泊灣10號鼓腰部飾有六條船紋,每條船上有六個羽人,船頭下飾鸕鶿、鳧、龜紋;羅泊灣11號鼓腰下部飾二條船紋,每船上有二個羽人,作劃船狀⑤李昆聲、黃德榮:《中國與東南亞先秦兩漢銅鼓研究》,昆明:云南美術出版社,第102頁。,與銅提筒“羽人船紋”相似。云南呈貢天子廟41號大墓也同出3件銅提筒和1件銅鼓。南越王墓B59銅提筒“羽人船紋”中有一條船的船艙中滿載銅鼓,多達4件。越南玉鏤1號鼓不僅鼓腰飾有與安遠銅提筒及南越王墓B59銅提筒高度相似的“羽人船紋”,同時其鼓面第六暈飾有羽人及其居住的房屋,直接表現羽人的生活情景。云南開化鼓鼓面上有兩組“羽人舞蹈”紋(圖17),顯示“羽人”舞者隨著銅鼓起舞;石寨山十二號墓出土1號銅鼓也有“羽人舞蹈”紋,共有23名舞者,一人為領舞,著長衫,佩長劍,其他人為手執(zhí)羽翎,頭戴羽冠,身著前短后長衣裙的舞者,表現了“羽人”的生活情趣。
圖16 廣西羅泊灣一號墓10號鼓(采自《中國文化遺產》2008年第5期)
圖17 云南開化鼓鼓樂紋飾(采自《歌?!?019年第6期)
銅鼓同為流行于我國南方部分地區(qū)及東南亞國家,越族將其視為首領權力重器和財富象征①張榮芳、黃淼章:《南越國史》,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年12月,第205頁。。目前,全球發(fā)現古代銅鼓共2400多件,其中館藏古銅鼓1600多件②陳園園:《紅水河畔的銅鼓文化》,《教育教學論壇》2015年12月,第48期。。我國博物館、考古所等國家機構收藏的古代銅鼓多達1400余件,私人收藏的不計其數;越南僅東山銅鼓即發(fā)現250件,以及100余件明器鼓③李昆聲、黃德榮:《中國與東南亞先秦兩漢銅鼓研究》,昆明:云南美術出版社,第31、238頁。;老撾81件④衛(wèi)彥雄、李富強、歐江玲:《老撾銅鼓文化調查與研究》,《東南亞縱橫》2020年第4期。,緬甸至少41件⑤歐江玲、王海玲、杜瓦底?。骸毒挼殂~鼓類型、源流族屬與文化傳承》,《廣西民族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泰國75件⑥梁燕理:《泰國銅鼓文化研究》,廣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0年,第12頁。,印度尼西亞至少490件⑦李富強、覃芳、唐根基:《印度尼西亞銅鼓類型與源流考辨》,《廣西民族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西歐德國、比利時、法國、奧地利四國收藏中國和東南亞國家古代銅鼓至少171件⑧富霞:《西歐四國收藏古代銅鼓調查》,《民族藝術》2020年第5期。。但我國云南出土的萬家壩型銅鼓,年代確定為春秋早期至戰(zhàn)國晚期,確定云南是世界銅鼓的起源地,云南發(fā)現的26件萬家壩型銅鼓是全世界銅鼓的祖先⑨李昆聲、黃德榮:《論萬家壩型銅鼓》,《考古》1990年第5期。。因此,我國是世界上鑄造、使用銅鼓歷史最長,保存銅鼓數量最多的國家,也是擁有銅鼓歷史文獻最豐富的國家⑩蔣廷瑜、李珍:《桂嶺考古千般趣,銅鼓探索萬種情》,《南方文物》2018年第2期。。
蔣廷瑜認為銅提筒 “是嶺南地區(qū)極富特色的青銅容器”,“是嶺南地區(qū)土著文化中最著代表性的典型的器物”[11]○ 蔣廷瑜:《西漢南越國時期的銅桶》,《東南文化》2002年第12期。。銅鼓則是由我國云南濮人創(chuàng)造的一種樂器,此后產生南方族群鼓樂文化。至戰(zhàn)國及秦漢時期,鼓樂文化擴展至相鄰地區(qū),包括越南北部,滇人、夜郎、駱越、句町都是使用石寨山型銅鼓的族群[12]○ 陳嘉:《考古視野下的石寨山型銅鼓族群鼓樂探微》,《歌?!?019年第6期。。銅鼓產生后,功能從樂器擴展至祭祀、貯貝等功能,流行范圍從云南擴展至我國的粵、桂、貴、川、瓊等省,以及越南、緬甸、老撾、泰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和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
銅提筒數量明顯少于銅鼓,主要原因是鑄造銅提筒可能主要是用于進獻。而銅鼓則作為樂器、貯貝器、祭祀禮器等使用,傳播和使用范圍要廣很多,流行時間更為久遠,故鑄造數量驚人。但二者在秦漢時期流行的時空大致相同,大量使用相同的裝飾紋飾,“羽人船紋”更是具有高度的相似性,有同出一范本紋飾的可能。因此,可以確定它們是同一時期同一文化類型的遺物。
這種文化類型的遺物與我國中原青銅文化具有明顯的區(qū)別,并交流互鑒。近年來,我國南方地區(qū)出土了大量帶有鮮明地域特色的青銅器,比如江西吳城文化遺址出土的青銅器。吳城青銅文化不是中原商文化的一支,由贛江流域遠古文化發(fā)生、發(fā)展起來,并受到中原商文化影響的土著青銅文化①彭適凡:《江西吳城青銅文化不是中原商文化的一支》,《江西社會科學》1983年第5期。。這表明秦漢以前,我國南方地區(qū)產生了一種有別于中原青銅文化的南方青銅文化,而銅提筒、銅鼓及靴形銅鉞等器物即是此類文化的代表作品。越南的東山文化也是與我國同期文化并行發(fā)展的文化類型,屬不同的文化體系。但三者之間是交流互鑒,互相影響的??脊刨Y料顯示,越南東山文化遺址、緬甸良甘墓葬遺址等均有出土中原文化遺物或受中原文化影響的創(chuàng)新型遺物。
銅提筒、銅鼓等器物裝飾有大量的“羽人”紋飾,說明這些器物的主人或是“羽人”,或是他們的信仰風俗與“羽人”密切相關?!坝鹑恕笔钦l?《山海經·海外南經》載:“海外自西南陬至東南陬首……羽民國在其東南,其為人長,身生羽。一曰在比翼鳥東南,其為人長頰”?!渡胶=洝ご蠡哪辖洝酚州d:“有成山,甘水窮焉……有羽民之國,其民皆生毛羽”。西漢劉安《淮南子·墜形訓》亦載:“澤水出其西北陬,入于南海羽民之南”。這表明“羽民”的特征是喜飾鳥羽衣冠,是崇拜鳥圖騰的族群;“羽民國”大概在我國的南方及東南方,并且靠近大海。先秦時期,我國南部及東南部土著民族的主體是“三苗”或“苗蠻”,商周以后稱為“百越民族”。從銅提筒與銅鼓流行的時空大致相近,核心裝飾紋飾幾近相同,流行文化相類等,可以確定銅提筒和銅鼓是我國先秦兩漢時期百越民族和其東南亞鄰居們的遺物。
百越,又稱“百粵”,分支繁雜,包括駱越、閩越、揚越、山越、于越等,是對古時生活于我國南部及東南部地區(qū)的越族人民的統(tǒng)稱。百越民族的分布范圍,《呂氏春秋·恃君覽》載“揚漢之南,百越之際”,《漢書·地理志》注引臣瓚之言:“自交趾至會稽七八千里,百越雜處,各有種姓”。大概在揚州、漢水以南至越南北部。林惠祥則具體指出,百越所居之地甚廣,占中國東南及南方,如今之浙江、江西、福建、廣東、廣西、安徽和湖南諸?、诹只菹椋骸吨袊褡迨贰罚虾#荷虾瓿霭嫔?,2012年7月,第74頁。。在贛南地區(qū)18個縣市區(qū)都發(fā)現了百越民族的居住遺址③韓振飛:《宋城贛州》,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9月,第10頁。。1994年,贛州市郊沙石鎮(zhèn)新路村竹園下發(fā)掘了一處商周時期的越族聚落文化遺址,揭露出10座墓葬與13座大小不一、造型多樣的房址,出土了一批陶器、石器,其中有5件網紋魚簍罐,是一處典型的百越民族聚落遺址。
從銅提筒和銅鼓紋飾看,百越民族喜把自己裝飾成“羽人”形象。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贛南出土了一批東漢畫像磚,從中得以管窺越族人民形象。瑞金壬田鎮(zhèn)出土“牛頭飾人面紋畫像磚”(圖18)和定南縣歷市鎮(zhèn)焦坑村出土“髡發(fā)人面紋畫像磚”(圖19),僅有頭部或面部形象,其大耳、髡發(fā)及裝飾“牛頭飾”等特征,與百越民族“斷發(fā)文身”的文獻記載特征相符,應當是百越民族形象。南康蟠龍鎮(zhèn)武陵獅子山漢墓出土“出行圖繩紋磚”(圖20)和“謁拜圖繩紋磚”(圖21),則記錄了墓主日常生活的場景?!俺鲂袌D繩紋磚”記錄了墓主人出行的情景,騎馬坐車,侍衛(wèi)貼身,前呼后擁,威武壯觀,非常氣派;“謁拜圖繩紋磚”則記錄了一次謁拜的場面,人物眾多,其中主人及執(zhí)扇侍女、謁拜者、持戈衛(wèi)士均飾有牛頭飾,旁邊還立著一只鳥,顯然墓主并非漢族,應為土著百越民族的一支。
圖18 東漢牛頭飾人面紋畫像磚
圖19 東漢髡發(fā)人面紋畫像磚
圖20 東漢出行圖繩紋磚
圖21 東漢謁拜圖繩紋磚
秦漢時期,百越地區(qū)出現了民族大融合,百越民族一部分融入于漢族,一部分改頭換面成了當今的少數民族。相關資料顯示,百越民族起源于臨海的地方,或者是其中一支生活在離海不遠的地方。劉安的《淮南子·墜形訓》載“羽民國”在“澤水出其西北陬,入于南海羽民之南”,說明羽人居住的地方靠近大海。同時,銅提筒及銅鼓的“羽人船紋”中,有海鳥、海魚、海龜、海船等紋飾,也說明他們生活在離海不遠的地方,崇尚海洋文化。他們可能是起初興起于海邊,或者是其中的一支臨海而居,后來繁衍壯大,遍布于我國南方地區(qū)。
先秦兩漢時期,百越民族聚居地區(qū)產生了先進的富有南方地域特色的青銅文化。從出土眾多、分布廣泛的銅鼓和銅提筒,贛江流域江西新干商代大墓、樟樹吳城遺址出土的大量富有南方地域特色的青銅器,以及云南被認為是商周時期我國青銅礦冶中心之一等資料,可知百越地區(qū)具有先進的青銅冶煉和鑄造技術,形成了有別于中原黃河流域青銅文化的南方青銅文化類型,證實了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格局。
從銅提筒和銅鼓的裝飾紋飾看,百越民族崇拜“鳥”和“太陽”,信仰“鳥”和“太陽”圖騰。江西新干商代大墓出土了一件目前所知時代最早的“玉羽人”,頭部伏鳥作冠,嘴部如鉤喙,腰部、腿部有羽毛;二件扁夔足銅鼎的立耳上各伏一只鳥;一件雙尾虎的背上立著一只鳥;一件镈的兩端各伏一只鳥;殘件雙人首紋銅戈,雙面均陰刻雙人首紋,兩人均頭戴羽冠。與新干大墓同時代,且同一青銅文化的吳城遺址也出土了不少鳥首紋飾或鳥形裝飾器物,其中一件青銅器蓋的把手,為一凸目、尖喙、豎頸的鳳鳥。它們與“羽人競渡”、“羽人舞蹈”紋同為古代鳥圖騰與信仰的遺俗和變異,與古代羽人(羽民國)有著緊密的關系①彭適凡:《中國南方考古與百越民族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09年1月,第93-100頁。。此外,太陽是銅鼓鼓面不可或缺的裝飾紋飾,除極個別原始形態(tài)的銅鼓外,幾乎每個銅鼓都有太陽紋,并且處在鼓面中心位置上,一般由光體和光芒構成。太陽是自然界最重要的物體,體現了百越民族對太陽的崇拜。
綜上所述,江西安遠銅提筒雖出土于南越國行政轄區(qū)的邊緣地帶,但并未超出提筒文化圈,是一件自嶺南地區(qū)通過貿易交流或人員往來傳入贛粵交界區(qū)的器物。它是唯一出土于銅提筒非主要流行核心區(qū)域的銅提筒,也是出土地理位置處于最北端的銅提筒。從其深埋于半山嶺深達1米的情形看,它應當是出土于西漢流行的豎穴土坑墓之中的一件隨葬品。它的配蓋或因銅提筒功能發(fā)生轉化,造成銅筒蓋在現實生活中實用性不強等原因,在墓主人用于陪葬之前即已經遺失了。銅提筒鑄造目的或許是主要用于進獻,數量有限,銅筒蓋遺失后當地再難補配,但并不影響正常使用,直至作為重要陪葬品隨葬。
裝飾于銅提筒、銅鼓、銅鉞等器物上的“羽人船紋”特色鮮明,核心紋飾是船紋、人紋、鳥紋和魚紋,完全有別于中原黃河流域的青銅文化,具有鮮明的南方地域文化特色,應是古代百越民族制造或是漢族仿制于南方少數民族的青銅器物,屬于南方青銅文化序列,與中原青銅文化是并行關系,同時并行的還有越南東山文化,但三者存在交流互鑒、相互影響的情況。它反映了先秦兩漢時期我國南方族群,以及周邊東南亞國家民族共同的精神圖騰與信仰習俗。他們崇尚河海文化,崇拜鳥和太陽等圖騰。銅提筒、銅鼓、銅鉞等遺物是研究百族民族及文化的重要原始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