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輝
天上的星星螞蟻一樣亂跑時,茄辣西趕到了巴子營。夜風雞毛般掃過他的臉,院里的人聽到車響聲,沒有一個人出門。一盞昏黃的燈把院中圍坐的人弄得長長短短。
茄辣西坐在了草墊上,他數了數,圍坐在院內一塊石頭旁的人,都是村里的人。年歲最大的是念三爺,狗一樣吐了吐舌頭。
你是云彩你是雨。茄辣西的耳旁莫名地飄來一句歌詞。一陣風掃來,念三爺的拐杖落在了他的肩上,他直了直腰,念三爺眼里閃出的藍光,讓他的天空開了一道縫,縫中的一雙眼睛,瞪了他一下。
一滴雨,麻雀一樣跳到了他的頭上。
好去好去好好去。念三爺吼了一聲,圍坐的人站起身,拍拍坐在主位上的觀音保的脊背,朝院門口挪去。
茄辣西立在門口,看著念三爺和村人離去,他拉上院門,發(fā)動了車。車燈下,念三爺的臉干癟成霜殺后的葫蘆。
“觀音保的女人臨死時喊了你的名字,你不能走,他心里有疙瘩呢?!?/p>
“我和她只是初中同學而已。”
念三爺掄掄拐杖,拐杖頭敲擊在車頭上發(fā)出的聲響空曠得讓旁邊的樹歪斜了一下身子。
“今日逢七。你陪觀音保過三個七,他心里的疙瘩一解開,你就沒事了?!?/p>
“本來就不關我的事?!?/p>
“這由不得你。”
退回院中,念三爺鎖了院門。
院內的燈下,觀音保睡成了一條狗。
巴子營中學圈在村子中間,那時的理想蘋果一樣吊在學生的樹上,酸中變甜。觀音保和茄辣西的家在村子的最西頭。結伴而行的自行車在韭菜般的土路上揚起飛塵,嗆得路邊樹上的烏鴉聲里帶有了滄桑。
“奶包條好大的胸脯。”觀音保的車鏈子掉了,茄辣西單腿拄地,看著觀音保一圈一圈攪動鏈條。鏈條恢復了正常,觀音保冒出了這句話。
茄辣西眼前的山峰聳立起來。
山峰很遠,遠得像城里醋缸的醋一樣滋味悠長。
那一天,茄辣西上課時頭老往后望。等老師的粉筆頭濺到他臉上時,他收回了目光。
老師問他朝后望什么。
他說望山。
老師的臉上布滿了蜘蛛網一樣的迷茫,說茄辣西是不是發(fā)燒了。
觀音保笑了,老師問他笑什么。
觀音保說,他望的是奶包條。
全班的目光聚焦。
他們這才發(fā)現,雖然墻壁擋住了遠處的山,奶包條胸前的山確是獨立地存在。
鎮(zhèn)班之寶??!老師說你們的理想不能掛在山上,要掛在遠方。
老師眼里的迷離讓背著諸葛亮《出師表》的學生們有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沖動。
“山后面是什么?”老師問觀音保。
“墻?!庇^音保站了起來。
理想魚一樣含到嘴里時,茄辣西課桌上的課本親切了起來。晚上煤油燈的光澤下,幾只飛蛾微笑著扇動翅膀,小中專的門開了又閉,門內是山包,門外是巴城師范門衛(wèi)的眼睛。
奶包條咧了一下嘴,茄辣西吹滅了煤油燈。
煤油味里的曖昧跑向被窩。茄辣西用手一摸,床單上濕漉漉一片。
老師發(fā)現茄辣西的成績麥穗般往上躥,觀音保的成績則如倒伏了的麥子,麥葉上爬著銹斑。在巴城的鄉(xiāng)村中學,巴子營中學三年沒有考取中專生了。巴子營中學校長的臉化肥般被水泡開,他常常坐在辦公室的破椅上,看著幾只麻雀在伙房門前嘻嘻哈哈撿拾影子,他猛地吸一口煙,臉在煙霧中生動成一座山包,山包的縫隙中清泉長流。
他讓炊事員中午留一碗飯,飯里的肉塊要超于他的。炊事員應了,用筷子夾揀著鍋里的肉片,放置在兩個碗中。教師們吃完飯走了,校長叫來茄辣西,把那碗肉片比較多的飯推給了他。
茄辣西望望浮在面上的幾片肉,看著校長一臉的期待,轉身出門。校長的叫喊聲沖出校門,一直追逐著茄辣西。茄辣西跑到巴子營中學東邊的一條溝道中,掏出了書包里裝著的一只饅頭。
饅頭是黑面的。
他啃完饅頭,把手心里的饃渣扔在溝沿上,枕著書包睡了。夢里的山包擁擠著,他的胸口沉悶起來,他用手一拂,一只白面饅頭雨意淋淋地滾下胸口。
他看到了奶包條的背影。
奶包條的辮子在碎花衣服的陪伴下,快樂成春天的柳樹。
畢業(yè)典禮在一碗大肉炒韭菜中落幕。校長把二十元錢夾在一本書中,送給了茄辣西。那個下午,日光長得像大杈河里的水,老是猛漲。河水里沒有魚,只有樹枝在偶然的過程中蕩一下身子,被水拉成蛇的樣子在晃動。茄辣西發(fā)現韭菜一樣的土路在夕陽下美麗成奶包條。他坐在河沿上,望著觀音保從橋上騎車馳過。細碎的聲音銅錢一樣落在河中,他看到了橋面上的那雙鞋墊。
鞋墊上繡著“奶包條”三個字,附在并蒂蓮花的中間,熱烈得像蒸籠里剛出籠的花卷。
那時,蓮花只是課本上的概念。
他拾起鞋墊,觀音保躥過來,搶了鞋墊,消失在路的另一邊。
巴子營人找到茄辣西時,他正在翻閱一盒離婚卷宗。作為巴城主管離婚案件的副院長,他覺得當代人離婚就像尿尿一樣隨便。眼前的這樁離婚案讓他有了跳樓的欲望。一個女子因早晨男人未給她倒一杯水就對簿公堂。他面前的杯子是透明的。茶葉們在杯中翻滾一陣后便靜在杯底,他喝水時才搖動一下。來人說奶包條死了,念三爺讓他去解疙瘩。他問這事與他有何相干。
來人彎著腿,說奶包條臨死時喊了你的名字,據說還有一封信。
茄辣西把水杯往桌上一摜,幾點水濺出來,來人低著頭,說念三爺是這么說的。凡是巴子營死了人,大家都有這個義務。
茄辣西擺擺手,來人說念三爺說,解疙瘩的二十一天中,你只管逢七來就行。觀音保心里有疙瘩呢。
合了卷宗,茄辣西眼前的山包從窗子里擠進來。他閉了眼睛,思緒拴狗繩一樣拉長,嘩啦成一堆稀泥。考上小中專,他被分配到法院工作。初中的過往風一樣掃過后,就成了夏天。妻子的高胸脯也未能讓他想到奶包條。接了父母進城后,他很少回巴子營。一次母親說奶包條嫁給了觀音保,倆人老是吵架,他笑笑。妻子聳著胸脯說奶包條這名字好怪。那一雙鞋墊便船一樣飄來,在他眼前晃蕩,晃出了當年橋上的那幕。
他將打火機扔到了地下。
妻子將打火機踢到一邊,說心里有奶便成包,拿打火機出什么氣。
他把手中的煙頭摁死在煙灰缸中,下了樓。
樓下的花園里,流浪狗如人一樣在林蔭小道上跑來跑去。幾個跳廣場舞的,把裙幅擺成春天的苜蓿,大腿上的贅肉甩動,蒼蠅一樣煽情。
父母走了。先后不到一年。居喪期間,巴子營人一到晚上,就派代表到他老家的院中,坐在草墊上。不說話。他把煙酒放到他們面前,圍坐的人便抽煙喝酒。煙酒的數量如秋后的螞蚱一樣,消失得快。他偷問一個喝得坐不住的人,那人說,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好的煙酒,不抽不喝虧得慌。
不到主事者說起身,圍坐的人是不能隨便走動的。一圈人有的低頭,有的咧嘴,他坐在被指定的位置,一動不動。爹死后療傷的時候,他多喝了一杯水。兩個小時后,他憋不住尿,剛一抬屁股,旁邊的人便扯住了他的衣襟,說不能起,不能站,否則對坐著的人是不敬,對死去的人是不孝。圍坐者看到他憋紫的臉,誰也不笑,冷冷地把表情扔在中間的那塊石頭上。坐了多長時間,他不知道。到了午夜,主事者說死的已經死了,該放下的放下,該忘掉的忘掉吧。一大片的聲音便應和。一個嗚咽了幾聲,主事者說,無非他沒讓你去當兵,你不也好好地活著嗎?那個當了兵的,不也死在了西藏嗎?大家說就是就是,好死不如賴活著。眾人說,解了,解了。主事者起了身,圍坐的人也起了身。
他揉著腿,看著褲襠里的那片濕笑了笑,娘拽著他起身。他回到炕上,換了褲頭和褲子,清爽著喝了一杯茶。
娘人緣好,死后沒有要解的疙瘩。圍坐的人輕松著,可以說說話。那次圍坐的都是女人。他聞到了不同的味道,汗餿臭讓他不停地翹起上嘴唇頂捂著鼻子。女人們不喝酒抽煙,便吃瓜子和糖,一大盤一大盤的瓜子和糖下去,有的人口袋鼓了起來。等儀式結束,他掃了整整一大塑料袋的瓜子皮和糖紙。
這一掃,院子就空了。
那把鐵鎖,將他鎖在外面,將巴子營鎖在里面。
當年那個主事的人,是念三爺的爹。
又逢七,念三爺讓他晚上早點兒來。那天他處理了一樁案子。老子的舊房子被拆了,補償了70多萬元。兒子從外地趕回,要錢。老子不給,兒子便編了一條短信,說他老子強奸過兒媳婦,給錢就私了,不給錢就發(fā)布信息,讓世人了解他老子的丑惡嘴臉。他看到丑惡這個詞,嘆口氣,書記員說現在啥人都有,啥事都會發(fā)生。他沒有接言,點了一支煙,煙跳動著跑到了門外。
門外,一大批的雨蜂擁而至。
聽到他又到巴子營去,妻子遞過來一個尿不濕,讓他帶著。妻子臉上掛著一層霜,從霜下爬出來的滿是不解。驅車出城,巴子營竟然沒有下雨。來到觀音保家,圍坐的人已坐在院中。那塊石頭上被裹了紅布。燈光下,裹了紅布的石頭變成了奶包條,男人們一個一個用手摸。輪到他,他伸手摸去。紅布柔軟,他看著男人們的眼神,一個坐在他旁邊的男人附嘴過來,問他當年摸奶包條時,是不是比這過癮多了。他抬起了手,那個男人縮回了頭。念三爺一棍敲在那個男人的背上。那個男人咧著嘴,咝咝地抽氣。
念三爺說,熬熬吧,再熬一個七,觀音保心里的疙瘩就解開了。觀音保放了一個屁。念三爺怒了,用拐杖敲著地,說你娃娃順氣,也不是這么個順法。你若氣順了,我們就走。觀音保跪了下去,說他這兩天肚子脹氣,實在忍不住。
一大群人笑了,院內有了活氣。念三爺進入狀態(tài),幾只飛蚊圍著他的胡子轉。胡子一抖動,飛蚊便到另一邊去了。人們的視線轉到了那幾只蚊子上。觀音保盯著茄辣西,嘲弄和自得掛在嘴角。茄辣西回應著目光,感到屁股下面生疼,伸手一摸,手指上被劃了一下。念三爺瞪著他。他直了直腰,脫下衣服墊在屁股下,屁股下那種生疼減緩了不少。
這一次,念三爺沒有強留他?;氐郊?,妻子已睡了,脫了褲子查看,有血跡。躺到床上,睡意遮罩著他。這一覺,睡得妻子驚訝不已。說他自從當了院長,還從沒有這么安穩(wěn)地睡過覺。心中的女人走了,瞌睡便到了心中。
他沒有說一句話,也沒吃早飯,就到了單位。女書記員提著豆?jié){和油條,莊重地放到他桌上,說她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沒有吃早點。
出差去學習的城市不遠,來回三天。脫離了卷宗,一大片離婚的男女跑到了筆記本上,吵吵鬧鬧著向他涌來。旁邊的人都在刷屏。左邊的鄰縣的一個女法官穿著便裝,他逃離了目光,奶包條便躍上了紙面。
那次在橋上,他記住的是那抹不要臉的夕陽。那雙鞋墊上的蓮花模樣,他在若干年后才見到了本容?!昂槟驅愉?,語語幽懷定未知?!币姷缴徎ǖ臅r候,他已經結婚三年。結婚三年的男人在蓮花面前,有羞恥的感覺。他的生活本來就沒有詩情畫意。娶了一個有貴妃胖的女人,讓他的生活輕松成荷葉上躍動的青蛙,嘴一張就能捕到一只蜻蜓。
女法官側過頭,見茄辣西在筆記本上畫了幾個圓圈,笑了。一股幽香襲來,他無端想起了一個詞,叫法官香。法官香如法官一樣刻板,一旦釋放,鼻子們便會興奮。他掃視了一下,旁邊男法官的鼻子和他的一樣受用。
他聽到講臺上省城法官的聲音高了起來,便向大屏望去。大屏上的字小,看不清楚。他拉開女法官的筆記本,上面空白一片。
三七到了。念三爺沒有打電話。妻子遞給他一個袋子,讓他早點兒去一趟念三爺家。又抽出一個墊子,讓他在陪七時墊在草墊上面。
念三爺家的門開著,茄辣西探了一下頭,不見狗,便叫了一聲“念三爺”。念三爺說他來得早了點兒,他說他提前來是拜望念三爺的。
念三爺看到煙酒的牌子,在衣服上擦擦手,握住了他的手。
念三爺的手不粗糙。茄辣西知道,念三爺作為主事婚喪嫁娶的人,很少勞作。法官無法解決的糾紛,念三爺一到,程序就會簡化。
“年輕人都跑了?!?/p>
茄辣西發(fā)現念三爺把孤寂在手里搓成了一個小團,揉捏著。糾紛一少,念三爺在村里的作用就像秋草,吹一次風黃一次,黃到冬天,一腳就能蹍得粉碎。
念三爺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茄辣西。
打開信,信紙已發(fā)黃。紙是從作業(yè)本上撕下的。信不長,大意是說這輩子非茄辣西不嫁。她繡了一雙鞋墊,放在橋頭,算是定情物??珊薜氖乔牙蔽骶谷粺o動于衷,把一個少女的心丟棄在了橋頭上。
他罵了一句,王八蛋。
念三爺笑了,抖動著胡子。說這就是觀音保心中的疙瘩。
茄辣西反身出門,念三爺追上來,拉住了他。
熬也要熬過這一夜。
念三爺要回了信,揣在懷里。
“讓你提早做了一回明白人,我這已經破例了。按規(guī)矩,這信是不該讓你看的。三七一完,有疙瘩無疙瘩的都會不了了之。信一燒,疙瘩是解了,謎卻留了下來。有些人一輩子都不會明白別人心里的疙瘩結在何處,解在何處?!?/p>
拉著念三爺到了觀音保家。觀音保說辦了兩桌席,三七夜過后答謝一下陪他解疙瘩的人。念三爺說,好。便到主位上坐了。
裹了紅布的石頭被移走了,圍坐的人長吁一口氣,抽煙的抽煙,喝酒的喝酒。
念三爺掏出那封信,對著蠟燭燒了。紙灰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念三爺說解了解了,還趴在地上干什么。一陣風吹過,紙灰飄悠著走了。
“解了,解了,一了百了?!?/p>
念三爺話音一落,圍坐的人都跟著應和:“解了,解了。”
念三爺站起身,走到了酒桌邊。
圍坐的人都坐到了桌邊。念三爺端起酒碟,遞一杯酒給茄辣西,又遞一杯酒給觀音保,說:“都是老同學,喝完此酒,心中的疙瘩便一了百了?!?/p>
茄辣西喝完酒,把酒杯往地下一扔,頭也不回地走了。念三爺看著沒有摔碎的酒杯,拾起來,擦掉酒杯上的土,說:“喝?!?/p>
眾人都端起了酒杯,說:“喝,喝死他個觀音保?!?/p>
回到家,妻子說:“怎么這么早?”
“還不都是你的功勞?!彼探o了妻子一句話。
妻子看著茄辣西一臉的怒意,問觀音保的心結在何處。茄辣西沖了澡,躺到了床上。他總覺得哪里不對,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封信上的那個“愛”字,被寫成了“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