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鄰居們都說我們家前院的趙三,是縣城里最有本事的男人,因為他有三個“老婆”,而且,彼此還相安無事。
趙三在沒有發(fā)跡以前,其實連老婆的影子也尋不見。他每日在縣城街道上晃悠,熟人見了都躲著他,怕他借錢,或者蹭飯。公路上曬滿了麥子,趙三彎下腰,隨意撿起幾粒,扔進嘴里,瞇眼咯吱咯吱地嚼著。坐在路邊化肥袋子上歇息的主人,便會皺眉,想趕他走,又怕被這吊兒郎當?shù)娜死p上,只能假裝喝茶,或閉眼小憩,冷著臉不理他,等他自己覺得無趣,打個嗝,放聲屁,盤著珠子慢騰騰走人。
某一天,趙三不知被什么人給刺激了,忽然發(fā)憤圖強,從小生意開始做起,逐漸發(fā)跡,并在縣城接連置辦下幾個門頭,做建材生意,也包括汽車維修和室內(nèi)裝修。趙三臉皮厚,人也兇猛,只要掙錢,他什么都干。這點精神移植到找老婆上,倒是讓他毫不費力。大老婆嫁給他的時候,并未預(yù)料到煙熏火燎地搗騰燒烤小生意的趙三會飛黃騰達。她只是覺得自己年齡大了,應(yīng)該找個人嫁,否則賴在家里被兄弟們嫌棄白白吃飯,又看趙三還算強壯,也能說會道,嘴上不笨,便同意了提親。不想沒過幾年,趙三成了人上人,一口氣掙下的財產(chǎn),足夠兒女未來花銷。有這樣一個男人靠著,大老婆又是欣慰,又是心驚。欣慰的是自家有了錢,娘家兄弟們不會小瞧她。心驚的是趙三那些票子,除了愛吃喝玩樂的一幫狐朋狗友惦記著,還有別的女人惡狼一樣緊緊盯著。
別的女人當然都比大老婆年輕漂亮,又嫵媚風情,單單看上一眼,好像就能將男人的精髓吸了去。有了錢的趙三,再也不是過去不被人待見、看到也假裝不理的倒霉趙三了。但凡有飯局,女人們總是主動靠攏過來,鶯鶯燕燕,蜜語甜言,百般誘惑。大老婆防不勝防,就只能假裝糊涂,只要趙三還拿錢回家供養(yǎng)她和兩個孩子,男人偶爾在外面吃點腥,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樣趙三便認識了第二個女人。女人是大老婆一個遠房表弟的媳婦,雖已生子,卻在一次走親訪友的時候,一眼看上了趙三,立刻離了婚奔趙三而來。趙三心寬體胖,完全招架得住。盡管遠房表弟為此鬧得要死要活,差點上吊自殺,但是趙三跟二老婆還是如火如荼地好上了。當然大老婆跟二老婆沒少撕扯,無奈二老婆跟前夫生的兒子,好歹跟大老婆家族還有些血緣關(guān)系,念及親情,大老婆還是軟了心,對在縣城一角安了家與兒子獨自居住的二老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她不明目張膽地闖上門來,逼趙三離婚就好。
趙三就這樣過上了男人們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生活,每天在大老婆家睡覺,二老婆家吃飯。房子當然都是他買的,他有的是錢,別說再整一套房子,就是再整一個老婆,他也能養(yǎng)得起。這話是趙三醉酒后說的,說完他就忘了,傳出去后,卻被一個女人給記住了。這女人是常來趙三店里買東西的顧客,人很活潑,見趙三也愛開開玩笑,她便改口“三哥、三哥”地叫了起來。稱呼親昵了,關(guān)系自然也非同尋常起來。女人又愛撒嬌賣萌,惹得趙三渾身癢酥酥的,好像有一只貓在背后輕輕抓撓著他。
一來二去,趙三就魚一樣上了鉤。只是這三老婆不像城南的二老婆那么安靜省心,人任性得很,不止逼迫趙三趕緊離婚娶她,竟然還跑上門去,當著街坊鄰居的面,跟大老婆來了一場大戰(zhàn)。
那戰(zhàn)爭很是熱鬧,好像全縣城的人都趕來圍觀看戲了一樣。趙三在店里正跟人胡吹神侃呢,見二老婆罵上門來,說他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怕是撐死了閻王都不要!趙三不解,二老婆直接甩開了嗓門喊:老大跟老三吵起來了,整個縣城的人都知道了,就你還在這里喝大茶!趙三腦袋嗡地一聲響,沒預(yù)料到新招惹的小女人,這么迫不及待地就要沖撞正宮娘娘的位置。想他當初跟二老婆好的時候,他讓她老實在家待著,她絕不會跨出房門半步。所以除了大老婆跑上門來,找過幾次茬,二老婆從未因為嫉妒吃醋,主動去大老婆那里展開過罵戰(zhàn)??墒沁@個老三,神不知鬼不覺地,連一點要篡奪皇位的意思都沒看出來,就直接炮轟了基地,大有一股子端了趙三老巢的氣勢。
這樣來勢洶洶的宮斗,趙三還真不習慣。可是他偏偏拿老三沒辦法,誰讓他看上了這個驕蠻的小妖精呢。她越是折磨他,他越對她上癮,以致最后,他痛下決心,要跟大老婆離婚,娶了小妖精。
離婚當然不是趙三想的那么簡單。大老婆認準了要耗死他,還帶著一兒一女,搬家到了市區(qū),來個閉宮不見客。沒辦法,趙三只能安撫加哄勸,暫時與老三先一起住下來,而且還很快跟她生了孩子。好在二老婆那里,接受了現(xiàn)實,再加上她有房子住著,有自己孩子養(yǎng)著,趙三又時不時地給點錢,所以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如意。倒是老三,霸占著趙三的整個人還不安分,看他有什么歪心眼,馬上一頓打壓,讓其縮回烏龜殼里去。時間一長,趙三也就認了命,想著他這輩子,或許就缺一個能夠掌控住他欲望的女人。
有了孩子的老三,慢慢明白自己的婚姻大權(quán),掌握在大老婆的手心里,所以在最初的戰(zhàn)火紛飛之后,開始收斂鋒芒,走親民路線,甚至主動催促趙三去市里看望一雙兒女,還自己提前備好了各種禮物。禮尚往來,趙三回來的時候,當然也帶回了大老婆返回的好禮,是給他與老三生的小女兒的漂亮衣服。老三對這一禮物特別滿意,她讓女兒正大光明地穿出去,而且逢人便說,這是孩子大娘給買的。街坊鄰居們于是都知道了暗含的意思,是老三的好日子就要來了,大老婆終于還是熬不過年輕的小媳婦,知了天命,從心底承認了老三將執(zhí)掌趙家大權(quán)的未來事實。
人人都說,江山終歸還是老三的,等她成了武則天,接下來要廢掉的,當然是二老婆。真正有本事的,還是老三這個小妖精。小城里的女人們,都這么嘖嘖地在背后稱贊。
別看我們縣城地方小,官都當?shù)谩按蟆薄5彩莻€官,在我們縣城里走路,都跟農(nóng)民晾曬的玉米棒子似的,不管誰從他們旁邊經(jīng)過,都得小心翼翼地,多看著點,否則,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讓你滑倒了,摔跟頭事小,跌得鼻青臉腫丟了臉面事大。
所以唐六作為文化口的一個小領(lǐng)導,人家便都高看他一眼。平日在辦公室,有人端茶倒水,擦桌抹凳。走在縣城的馬路上,也不乏路人熱情地打招呼,順便拍一兩句馬屁,說他活得越發(fā)地有精氣神。唐六當然明白,這些都是奉承。虛偽的話,他也會說,但卻不愛說。他自己這官當?shù)貌淮蟛恍?,人心也跟著不上不下,再加上他喜歡舞文弄墨,好歹算是個文人,甚至在我們小縣城里,還能稱得上個作家。若是有人質(zhì)疑這一點,他只需將省級作家協(xié)會會員證高傲地晃一晃,就足以抵擋那些沒什么文化成天就知道瞎嗶嗶的混混了。唐六因此就總是端著個架子,是文人清高的架子,見了誰都不彎腰,也不說恭維話。文化口比他級別高的,本就沒幾個人,而跟他平起平坐的兩三個,他又嫌棄他們俗氣,迎面走過來,看都不想看一眼。平日里開會,也只是打個哈哈。如果有應(yīng)酬,不得不一起吃飯,唐六就不跟他們坐一起,敬酒的時候也避讓開,或者一群人一起給敬了,好像逢年過節(jié),微信群發(fā)一條消息,把大家一起給祝了一樣。反正是不傷禮數(shù),也不至于太過熱絡(luò),讓外人看上去,以為他唐六跟某某某搞團伙之嫌就行。
既然身為作家,又是文化口的小領(lǐng)導,唐六覺得自己得干一番事業(yè)讓人瞧瞧。在賣力跑了幾次省城后,唐六終于跟省刊《文學潮》建立了聯(lián)系,承辦了它的下半月刊。其實縣城的文化口,早就有一本叫做《棗園》的文學刊物,不過那是跟自己同級的領(lǐng)導李斜眼主持的,刊發(fā)的文章等級,根本就入不了唐六的法眼。唐六是誰呢,他可是在市里請省城大學教授給自己新書開過研討會的作家,那研討會還是設(shè)在市區(qū)一所大學里的。能有這樣榮譽的人,縣城里只有唐六一個人。所以當年開研討會包括入作協(xié)的時候,唐六的手下,將這新聞在縣城電視臺和小報上,好好渲染了一番,讓唐六在上級眼里也風光了一把。
《文學潮》的下半月一開張,便跟《棗園》有了對著干的嫌疑。盡管沒人明說,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兩邊刊物的編輯,表面上盡量避免一起吃飯喝酒,做出一副跟領(lǐng)導同仇敵愾的模樣,私底下還是會聯(lián)系,只是提及“頭兒”的時候,都相視一笑,算是領(lǐng)導之間的罅隙,你知我知即可。
既然編刊物,就得拉作者??h城里愛附庸風雅的領(lǐng)導不少,縣級的刊物誰都能上,省級的刊物卻不是誰想上就能上的,那得唐六點頭同意才行。盡管投資贊助的都是縣城的中小企業(yè),稿費低廉,但憑借自己的文學圈子,唐六還是能拉到一些外面的稿源。比如縣城走出去的文化名人小麥,就是唐六憑借關(guān)系拉攏來的作者。
因為之前縣電視臺給小麥做過一期訪談,唐六對穿一襲白裙在鏡頭前侃侃而談的小麥印象深刻,但礙于電視臺是對手趙大牙的陣地,他并未著急聯(lián)系小麥,而是旁敲側(cè)擊地讓下屬去找她約稿。稿件當然很快就約來了,而唐六也以主編的身份,順理成章地給小麥書信一封,禮貌又客氣地告知她稿件被采用的消息。出乎意料,小麥很快回復了郵件,而且熱情洋溢,開口就稱他大哥,好像他們是久別重逢的兄妹。這一聲稱呼,立刻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幾封談天說地的書信往來之后,彼此便有了一些親密。小麥甚至還給唐六發(fā)了幾張自己的美照,都是巧笑倩兮的乖巧模樣。唐六當然聰明,看得出小麥會有事要向他求助,只是,還沒到開口的時候。否則,一個在上海灘時尚大刊做編輯的漂亮女孩,怎么會看得上一個縣城辦的小刊物,還試圖對相貌平平的他進行美色誘惑?
果然,幾個月后,小麥便向唐六提及自己弟弟想要找個單位實習的事。這句話的潛臺詞,其實就是小麥的弟弟,要從某個不入流的??茖W校畢業(yè)了,想在縣城謀個好差事,如果唐六愿意呢,可以幫幫忙,讓她的弟弟先以實習的名義進去,然后慢慢熬個鐵飯碗的編制。這樣的事情太多,擱在從前,如果不是關(guān)系好的親戚,唐六當場就會拒掉??墒乾F(xiàn)在,面對有些想要充當他紅顏知己的小麥,還有為了跟他作對,也試圖拉攏小麥,并千方百計打聽她回家探親時間的對手趙大牙,和總是擠兌他的《棗園》主編李斜眼,唐六經(jīng)過一番衡量,最終回信答應(yīng)了小麥,讓她的弟弟來他的單位實習。
但在見到小麥之后,唐六卻改變了主意,他想與其給小麥渺茫的希望,不如直接告訴她,想要徹底得到事業(yè)單位的職位,在縣城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只打通上下關(guān)系這一條,就需要耗費很多的時間精力和金錢,而沒有任何出身背景的小麥,很顯然,無法通過關(guān)系,讓她的弟弟熬到這個編制,唯一的一條相對公平的出路,就是通過公務(wù)員考試,得到想要的職位。
當唐六在燈光昏暗曖昧的舞池里,輕輕摟著小麥柔軟的腰身,一邊隨著音樂起舞,一邊說出這些話之后,他敏感地覺察出,小麥的手臂一截一截涼了下去。這讓唐六有些失落,但也在意料之中。而且他還能想到的是,小麥會很快轉(zhuǎn)移陣地,將那些散發(fā)著女性柔美氣息的書信,調(diào)轉(zhuǎn)矛頭,發(fā)送給他的對手趙大牙,或者李斜眼。
小麥的弟弟實習結(jié)束后,便不再過來上班。但他也沒有去縣電視臺或《棗園》雜志應(yīng)聘做臨時工。唐六等了許久,終于按捺不住,找了個親信,輾轉(zhuǎn)去趙大牙和李斜眼那里打聽。果然,小麥又以同樣的招數(shù),試圖討好趙大牙和李斜眼??上?,一向迫切地要給小麥接風洗塵的兩個對手,卻均未上鉤,甚至還直截了當拒絕了小麥的請求。
原因,其實不用下屬繼續(xù)打聽,唐六也知道,小麥這枚被他主動放棄了的棋子,因為無法再挑起他與趙大牙和李斜眼之間的爭斗欲望,而被兩個對手也毫不留情地丟棄掉了。
唐六覺得有些可惜,為失去了一個紅顏知己??墒?,走在縣城曬滿了玉米、花生、大豆或者麥子的馬路上,看到迎面向他恭維奉承、不停打著招呼的形形色色的熟人,唐六也僅僅是覺得有些可惜,便又打個飽嗝,魚一樣輕松融入縣城爭風吃醋的官場生活。
我們縣城里煤老板很多,但喜歡舞文弄墨的沒幾個,老張自認為算是一個孤品。
老張還是小張的時候,做過一件在他看來,算得上輝煌的大事,那便是在他寫的一篇征文獲獎后,他背著干糧一路輾轉(zhuǎn),去北京出席了那份國家級大報舉辦的頒獎晚會。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大潮席卷了整個中國,身居我們貧窮小縣城的老張,也被裹挾其中,而且還是非常狂熱的文藝男青年,盡管他其貌不揚,個頭矮小,算是三等殘廢,連媳婦都沒人愿意介紹。但是老張不怕,他覺得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總有一天,他老張會讓某個女人心甘情愿地嫁給他。老張被萬丈豪情鼓動著,在我們縣城文化圈里頗張揚了兩年。對了,他還寫詩,一天一首地寫。大伯笑話他說,他那是“出口成臟”,寫的全是垃圾,一文不值。哦不,垃圾還能換錢呢,他那些詩卻一分錢也換不來。老張嘴上不說什么,但心里卻很憋悶。父親幾次游說他,跟著大伯去內(nèi)蒙販煤吧,說不定還能販回個老婆來,天天這樣關(guān)在屋子里寫啊寫,怕是寫得六親不認,成了傻子。
老張一氣之下,真的扔了紙筆,跟著大伯出了塞。塞外的風很大,土豆很面,煤也很黑。老張坐在高高的卡車上,迎著高原的烈烈大風,心里忽然就詩意涌動??墒撬呐赃?,大伯正絮叨著這趟回去,要給他張羅門親事,又說誰家的閨女或許可以成親,只要他堅持多販幾年煤,不愁讓媳婦過不上好日子。老張于是嘆一口氣,將那股子洶涌澎湃的寫詩激情,強行壓了下去。
娶妻,生子,馬不停蹄地拓展新的發(fā)財門路,讓老張很快成為我們縣城的“富豪”,并因為出手闊綽,總被文人們拉去喝酒聚會。聚會的原因,當然是老張可以在大家都醉酒后,很清醒地買單。老張知道我們縣城里的文人,雖喜歡風雅,卻個個窮酸,口袋里沒多少銀子也就罷了,還都是妻管嚴,所以也不計較他們對自己的算計,每次都將珍藏的好煙好酒拿出來,給大家享用。但老張自己,卻保持著當年做文學青年時的優(yōu)良品質(zhì),煙酒不沾。不管對面的文人多么有權(quán)有勢,他都不懼那人的敬酒,只一句“不喝”,便擋住了千軍萬馬。別人都羨慕他,他則微微一笑:那是因為我不在職,跟你們完全沒有利害關(guān)系,所以我也不用像你們那樣,為拍誰的馬屁,喝得爛醉如泥。眾人一片稱是,但老張清楚,這些與他吃飯的人,也未必看得起他這樣一個從未擔任過一官半職的煤老板;盡管他們辦的小刊物,也時常約他寫一兩篇小稿,但那不過是為了換他一頓好酒好飯罷了。
但老張并不介意這些勢利文人的冷眼,他走南闖北,混跡江湖,見多了人事,我們縣城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對他造不成太大的影響。人雖背后叫他“矮矬子”,但他并不自卑,甚至還有些自大。就像當年尋老婆時,媒婆問他什么條件,他驕傲道:非得娶個長得漂亮又比我高一頭的不可,這樣將來生個兒子,才能改良基因,比我這當?shù)母叽笥⒖?。結(jié)果,他還真是順了心,如愿娶到一個好看個高還肯為他溫柔洗腳的老婆。
老張自認為自己是個儒商,他專門整理出一個房間,陳設(shè)他從各地物色來的名貴茶具,有閑的時候,便邀請三五文友,來茶室啜飲一壺。他的文友,幾乎囊括了我們縣城各行各業(yè)的人士,他們都比他這煤販子看上去體面。他們來喝茶,大約心底里認為是給他面子。但老張并不因此畢恭畢敬,或小心伺候。他做生意,求不到這些人,請來喝茶,純粹出于閑情逸致。他們不來,他也樂得清閑,一個人自斟自飲,很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淡泊。
我們縣城雖小,是非卻多。再加上老張在野之人,常常口不擇言,又時不時地在網(wǎng)上貼一些影射縣城文人圈的小說出來,免不了就傳到別人耳朵里去。一次老張寫一小說,諷刺某個文人,因為被調(diào)低了職位,內(nèi)心不平,怎么也不肯將東西搬出辦公室,恰好新來的上司是文人的死對頭,于是兩個人一見面就干上了。新來的上司將文人的東西,垃圾一樣清了出去。文人則當場給了新來的上司一個火辣辣的拳頭。之后,兩個人將下屬都弄得老死不相往來,一開會就自動站隊,分成兩列,井水不犯河水。假若哪個站錯了隊,或敢當著文人,跟新上司的下屬眉來眼去,文人能當場將那個人打入冷宮,且永世不得翻身。
這篇小說故事寫得平淡,但卻像一枚炸彈,將我們縣城隱匿在平靜河流下的人事關(guān)系,炸了個底朝天,露出飛舞的蚊蟲,和發(fā)臭的尸體。有人匿名將老張的小說,發(fā)到了被影射的文人的主頁上,又貼到縣城幾個流量很大的文學網(wǎng)站上,而后笑嘻嘻地等著看熱鬧。文人和新上司都怒火中燒,卻無法像對下屬那樣大發(fā)雷霆,革了老張的職。老張則昂揚著一顆萬事不求人的高貴頭顱,繼續(xù)在縣城里招搖過市,并叮囑兒子:老子可是惹了身居高位的人,所以你小子要長點志氣,別到時候中考求老子給你花錢買學上,老子這輩子誰也不求,能不能有學繼續(xù)上,全靠你自己了!
但老張也只是被我們縣城的文人圈冷淡了一陣,等文人和新上司都消了氣,大家依然悄悄地將老張約出來,吆五喝六地劃拳,并心照不宣地一起喝高了,等老張結(jié)賬后,再醉醺醺地出門,“日日”地騎上電動車,回家睡個好覺。
那一刻,老張知道我們縣城的文人圈,終究還是缺不了他這個有錢又文藝的煤老板。
我們縣城的男人們,沒本事的留在家里干淘寶客服,有本事的就出國打洋工,去的當然都是非洲美洲之類的偏遠國家。據(jù)說那里的錢比歐美好掙,但凡誰出了國打洋工,就意味著這人離媳婦自動找上門來的時間,也不遠了。
老范就這樣被中介慫恿著,簽了兩年的非洲“賣身”合同。老范年輕的時候,做公務(wù)員,找他相親的一打一打的,后來他辭職專升本,回來不想再進事業(yè)單位憋著,就選擇了企業(yè)。也不知是他運氣壞,還是企業(yè)不幸,總之他進哪個企業(yè),哪個就江河日下,一片蕭條。這樣造成的連鎖反應(yīng)是,老范媳婦很快跟他離了婚,改嫁了一個老實可靠又有鐵飯碗的男人。而老范空守著一個無用的三本文憑,四處找尋工作,還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怎么看都叫人同情。但女人們同情的多,靠前的卻少。老范在孤獨十年后,終于決定出國打工。在狠心簽下“賣身契”后,老范因為那一大筆尚未兌現(xiàn)的“福利彩票”,立刻招來了蒼蠅一樣的媒婆。
雖然媒婆們一個個嘴上說,誰家的姑娘既不眼饞老范的房子,也不嫌棄老范的孩子,只一心一意覺得老范人好。但老范明白,在我們縣城里,哪個姑娘不盯著存折房子,就輕易地把自己嫁出去,會落下一輩子的笑柄。每個姑娘的臉上都閃著金色的光,手心里也都攥著幾個有房或者有錢的“客戶”。若不是老范即將出國掙下買房的錢,他是斷然不會被姑娘們列入候選名單的。當然,老范相信,即便那些信誓旦旦說要等他從非洲回來結(jié)婚的姑娘們,也隨時會移情別戀,將他這個備胎一腳踢開。所以,盡管媒婆們踏破了門檻,老范還是將那些被吹得天花亂墜的姑娘,一一拒絕。
但老范拒絕別人,別人可不敢輕慢已成了香餑餑的老范。老范為了逃避這股煩人的提親潮,將女兒交給父母照顧,自己一氣之下去了遠郊的工廠里住。工廠附近有個朋友開的店鋪,這天傍晚,老范閑極無聊,去店鋪里找朋友喝酒。正喝著,忽然停了電,只能借助昏黃的燭光取亮。這空當里,先后有幾個顧客進來購物。其中一個,貌似朋友老婆的遠親,倚在柜臺上,看著院子里的老范,私語著什么。老范心無旁騖,只借酒消愁,絲毫沒有注意柜臺旁的女孩,和她時不時向他看過來的好奇的視線。況且,那時的老范,已做好去非洲當兩年和尚的準備,對于婚姻,暫時沒有想法,所以那女孩容貌如何,他根本就沒在意。倒是女孩清脆的笑聲,吸引了他一次。也就是那一次,他略略看清了女孩清秀的面容。
當晚回去后,微醺的老范正要沉沉睡去,忽然手機響起。剛一接聽,電話那邊便傳來朋友老婆的笑聲:老范啊,你艷福不淺啊,前腳剛走,后腳老婆就跟著來了。老范納悶,問哪兒來的老婆?那邊便壓低了嗓門神秘道:還記得今晚進來買東西的我家遠房表妹吧,人家看上你了,還說非你不嫁!
老范嚇得酒醒了大半,問女孩怎么就看上了他,就見過一面而已,還互不知底,她要知道自己帶著孩子,也沒房子,肯定會被嚇跑,除非……她也看上了我的非洲賣身錢,所以還是算了。電話那端有些生氣,撂下一句“那你自己給人家說吧”,就掛了電話。老范發(fā)了一會呆的功夫,手機上便收到一條短信,上寫:哥,我是今天在商店里碰到你的梅子,明天有時間一起吃頓飯嗎?
自從老范簽了“賣身契”,他就時常會被女人約請吃飯,當然,這中間總會隔著個討人嫌的媒婆。倒是像梅子這樣自己主動聯(lián)系,而且是在只有一面之緣、彼此不知根底的情況下進行的約請,還是第一次。老范翻來覆去,有些失眠,睜眼想到后半夜,終于決定還是見上一面。
老范一開始就想好了,見到梅子,直截了當告訴她,自己不能娶她,因為兩年太長,他無法掌控,假若這其間她喜歡上了別人,他反而成了她的累贅。這樣決定后,老范在飯館的一角等梅子到來的時候,內(nèi)心便波瀾不驚。這樣的淡定,卻似乎更激起了梅子的興趣,她在老范的面前坐了一個小時,聊了許多無關(guān)緊要的話之后,終于猶豫著開了口,直截了當?shù)貑柪戏叮焊纾阈睦镉袥]有人?老范笑著回她:沒有,不過暫時也不想任何人進來,因為心房不夠大,買房的錢也暫時還沒到手。
老范就這樣直白地拒絕了梅子。聽朋友說,梅子很快就嫁了人。結(jié)了婚的梅子,偶爾還會給老范發(fā)一兩條祝福短信,老范看上一會,想著估計是群發(fā),什么話也不回,就刪掉了。
離出國還有幾天的時候,老范忙碌中又接到梅子的短信,像第一次發(fā)短信那樣,她問老范:哥,明天有時間一起吃頓飯嗎?老范想了想,回了一個“好”字。依然是他們第一次吃飯的飯館,不同的是,梅子懷了孕,小腹微微凸起,這讓間距狹窄的桌椅縫隙,顯得略微局促。梅子的臉看上去有些紅,不知是火鍋太熱,還是別的什么緣故。老范因為塵埃落定,一心想著大好“錢程”,便心無掛礙,只是略略熱情了一些,大哥一樣關(guān)照梅子該吃些什么飯菜,才能讓腹中的寶寶更有營養(yǎng)。梅子微笑聽著,點頭,或者輕輕地“嗯”一聲。是到快要吃完的時候,梅子忽然鼓足了勇氣,對老范說:哥,我喜歡你。
老范心里有什么東西轟然坍塌,人生中第一次,他在我們縣城通往國外金礦的喧囂大道上,遇到一個女人,她不問他的收入,不問他的房子,只是因為在燭光下一眼看見了他,覺得他“順眼”,就自己給自己做媒,想要嫁他??墒牵戏秴s像一匹死守著自己財產(chǎn)的狼,警惕地躲開了她,也因此,將她徹底地失去。
小武老師能進我們縣城三中當語文老師,全靠了岳父幫忙。盡管小武老師跟老婆關(guān)系不怎么和諧,常常吵架吵得我們學生都來圍觀,但因了在縣城某部門做副局長的岳父,脾氣暴躁的小武老師還是每逢吵架,就主動將跑回娘家的老婆小姜,低聲下氣地接回來,重新過雞飛狗跳的庸俗日子。
小武老師文筆不錯,常常在省里的報刊上發(fā)表文章。他還懷揣著詩人的夢想,盡管,他蹲在辦公室門口的花壇邊,抽著煙欣賞一朵月季的姿勢,像個土氣的農(nóng)民;但他還是以詩人的驕傲,風卷殘云般吃過晚飯后,在校園的小路上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一陣,而后打開油漆剝落的辦公室門,埋頭批改作業(yè)。
那時小武老師還沒有取得編制,所以不管他有怎樣傲人的才華,發(fā)表的文章比全校老師發(fā)表的總和都多,可是在只認教學成績不認個人才華的縣城初中,小武老師只能埋頭不聲不響地按照學校的要求,上課備課,批閱作業(yè),加班加點,早出晚歸。他還當班主任,在自己的情感問題尚未梳理清楚的時候,每天幫學生解決日?,嵤潞驮鐟贌?。所有這些,并非因為小武老師多么的愛崗敬業(yè),事實上,他早就想出去闖蕩一番,無奈被岳父嚴加看管著,他所有的理想都奄奄一息,說不上完全破滅,卻也知道時日所剩不多。什么時候拿到了編制,一定立刻停薪留職,出去闖蕩一番。小武老師時常這樣想。
老婆小姜在學校里教的是英語,這原本很時髦的科目,在她為了改善家庭生活,承包了學校食堂的一個攤位后,便多了一股子大蒜味。我們學生都知道小武老師的老婆在食堂的窗口賣熱包子。冬天天冷,我們從小姜老師的手中接過包子,總會看到那雙紅腫皴裂的手。大家便在教室里議論說,怎么小姜老師不賣包子的時候,手指豆腐似的白白嫩嫩,一成了包子西施,就粗得跟個農(nóng)婦一樣呢?議論來議論去,我們便將矛頭指向了小武老師,覺得他沒有出息,干這么多年,還在教學一線辛苦謀生,沒能混上個一官半職,所以不得不讓漂亮的小姜老師出來“站柜臺”,拋頭露面,招人同情。
一次小武老師上完課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多說了一句:同學們上學很辛苦,該舍得吃點好的,別老是啃咸菜饅頭。我們便在下面心照不宣地捂嘴偷笑,有個大膽的男生,還嬉皮笑臉地回應(yīng)道:吃小姜牌肉包,助你學習進步不長膘!這下大家憋不住了,哄堂大笑起來。小武老師也紅了臉,但壞脾氣的他,卻不知道該沖誰發(fā)火,想了想,大概真正要打倒的,還是沒用的自己,于是也就算了,一低頭,夾著教案灰溜溜地快步走出了教室。
除了用抽煙喝酒麻醉自己,這些人生的苦悶無人可以排解。有時候,小武老師會在辦公室待到很晚,等所有人走了,將燈熄掉,借著香煙一閃一滅的微弱光亮,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發(fā)呆。有一次,辦公室的門在黑暗中被人吱呀一聲推開,燈光突兀地亮起,新分配來的年輕女老師小艾,一臉驚愕地站在小武老師的面前。不知這是人生的偶然,還是小艾老師擅長察言觀色,早已洞穿了小武老師的苦悶與不甘,又因仰慕他的才華特意前來,又或小艾老師只是想要在辦公室站穩(wěn)腳跟,于是討好前輩,總之,就在那一刻,故事發(fā)生了,小艾老師留下來,陪彷徨中的小武老師說了許久的話。那晚的月亮皎潔迷人,說到盡興處,小艾還起身將燈關(guān)掉,倚靠在窗邊,仰望著無盡的蒼穹。沐浴在醉人月光里的小艾,像一尊潔白優(yōu)雅的大理石雕塑。小武老師就在那一刻,忽然間動了心。
小艾的出現(xiàn),讓小武老師一時間忘了家里每日充斥的韭菜雞蛋粉條或者豬肉大蔥的味道,忘了小姜紅腫的雙手,渾圓的胳膊,一籠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從庸常生活中忽然飛離的小武老師,仿佛被繆斯附體,每日文思泉涌,將熬夜寫出的一首又一首詩,獻給他心中的女神小艾。對于小武老師如此熱烈的示愛,小艾既不拒絕,也不接納,而是旁觀者一樣,笑嘻嘻地看著小武老師忙前忙后,為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并將上課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新來的她。有時候,兩個人在隔壁班上課,小武老師講到中途,安排學生做題的空當,會蹲在教室后門的臺階上,咳嗽一聲,隔壁的教室里很快便會探出小艾可愛的腦袋,并沒有話,卻會沖他嫵媚一笑。
這樣的微笑,恍若流星劃過夜幕,很快消失不見。小艾迅速攀上了一個家境優(yōu)越的有為青年,并順利調(diào)進了市屬中學。而終于熬上了編制的小武老師,并沒有如他所愿,立刻停薪留職,鳥兒一樣振翅飛出縣城,去大城市翱翔。兒子的出生,比小艾更長久地將他牽絆住。他像一頭老牛,自此被拴在了家庭的樹樁上,想要掙脫逃跑,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能為力。
兒子讀初中那年,小武老師在一次與小姜絕望的爭吵后,終于憤怒地遞交了停薪留職的報告,而后以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豪情,去了北京的一家報社。半年后,他又用同樣的豪情,跳槽去了上海。隨后是廣東、成都,甚至西藏。直到有一天,小武老師累了,疲憊不堪中忽然間明白,他所歷經(jīng)的每一個地方,與他想要逃離的縣城,都是一樣的。或許,一頭被拴在樹樁上閉目養(yǎng)神的老牛,比一只狂風暴雨中驚惶亂飛的小鳥,更為幸福。
在兒子高考以前,無論如何,都要返回縣城,繼續(xù)過教書寫作、相妻教子的生活。小武老師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