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冬梅

十月里采松塔的時候，炳福整天騎在紅松樹頂，持一把長柄彎刀，像槳一樣劃著光，削落碧玉琉璃般的松塔。在海浪般涌來的風(fēng)里，他掛在樹梢搖蕩，像一只孤零零的松塔。

雇來的采塔人都是熟手，可炳福還會“蕩樹”。采塔的時候，他抱緊樹干，借著風(fēng)力，搖蕩著沖向另一棵樹，樹干像一張拉滿的弓，他像一支利箭，串起樹隙間的光影，轟轟隆隆拂過披風(fēng)般的松枝，倏然射過去，耳朵里能聽見刀劍的撞擊，仿佛整片林子都是廝殺聲。

敢這樣“蕩樹”的人不多，三十多米高的紅松，在樹尖上飄蕩，就像在橫木上翻騰。可炳福有這手“蕩樹”的絕活，能采到更多的松塔，掙更多的錢。

炳福的老婆叫月姿，大伙都管她叫“炳福家的”。久而久之，人們反倒忘記她的大名，好像她自來就沒有名字似的。

松塔熟的時候，炳福家的手頭正寬裕，對孩子伸手要一塊面包，或者想吃一只冰棒，都變得大方起來。她專挑人多的時候，掏出一兩張紅紅綠綠的票子，按在孩子的小手里，卷起他的手指頭，死死地扣住那錢?？春⒆雍锛钡馗Z出老遠(yuǎn)，跌了一跤，她又拉開大鼓式的嗓子，咬著嘴唇，咒死罵活地呵斥他。

從年輕時炳福就采塔，年年采，年年平安無事。他看見別人穿上釘鞋，像黑熊一樣爬樹下樹，身上還拉著根保險繩，炳福會笑他們“熊包”。被笑的人也不辯駁，可轉(zhuǎn)身就跟人說，別看炳福多掙幾個錢，怕不夠?qū)碇蝹谩?/p>

采塔的時節(jié)，家家院里都堆滿了松塔，小孩把松塔當(dāng)成皮球，踢得滿院子飛。月姿時常要罵，四處撿回那些滾進(jìn)旮旯里的松塔，有幾只滾到雜物堆底下掏不出來，也就任它們丟在那里了。

炳福三十七歲這年，蕩樹的時候，抓空了對面樹上一根朽枝，從一人合抱的老松上摔下來，腰摔斷成了癱子。月姿的苦日子就來了，她每天跟著男人們跑山，在樹下?lián)焖伤鞄еL(fēng)帽，把臉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遮住了那張俊俏的臉。人家再喊她炳福家的，她就不答應(yīng)了，她說，我有大名，叫楊月姿。

有外鄉(xiāng)來采塔的男人，看月姿有幾分模樣，就想偷偷撈甜頭。外鄉(xiāng)男人雇月姿撿松塔，給的價錢高，但活兒也重。天黑下樹背上塔，他們也不急著往回趕，拿出些熟肉，燒幾顆大松塔，扒松子吃了，再灌上一瓶白酒。月姿不夾那肉，只啃著一個冷饅頭，對面的男人，“啪”地扔過來一塊肉，也不說話，也不瞅月姿。月姿知道那人叫永平。

一個長著大小眼的男人，擠在月姿身邊坐下，看月姿摘了風(fēng)帽，露出汗涔涔的一張臉，幾縷亂發(fā)貼在脖頸上，濕濕黏黏的。長大小眼的男人心里“轟”地動了，喝進(jìn)嘴里的酒也嘗不出濃淡。

鬧騰過了，月姿得了工錢，摸黑往回走。她沒注意，什么時候，人都走散了。山里蟲子多，有一種叫蒙頭蠅的蟲子，總是繞著人的腦袋飛，像扯著一塊布往人頭上纏，這蟲子拍又拍不到，趕又趕不開，跑山的人都被纏得心煩。月姿總發(fā)覺身后有人跟著，離她三四排樹的距離，不遠(yuǎn)不近的，像蒙頭蠅一樣。

月姿害怕起來，想拔腿跑，可突然前面亮光一閃，有人燃起一根枯松枝，舉高高的，朝黑洞洞的林子里搖，嘴里恫嚇著：“豁豁，個大黑熊瞎子?！鄙嚼锶擞鲆娦芫忘c火，月姿聽那聲音是永平。這時她身后沒了聲響，那人沒再跟上來，可永平也大踏步走遠(yuǎn)了，只能看見一點火光，遠(yuǎn)遠(yuǎn)地在林子里躍動。

有一天，孩子玩耍時從雜物堆底下，掏出了從前丟在那里的松塔。小孩子缺嘴，顧不得當(dāng)球踢了，急急地墊在石頭上砸。炳福坐在炕上，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那松塔早發(fā)霉了，這有新打的松塔。”

炳福聽見月姿呵斥孩子，那男人和月姿客套著、推讓著。不一會孩子喜滋滋地跑進(jìn)屋來，把兩只皮球大的松塔擺在炳福腿邊。松塔的氣味很刺鼻，炳福聞了覺得更刺心，他聽那男人的聲音，不像是村里人，他心里窩了火，抬手把兩只松塔扔到了窗外。

晚飯時，月姿剝了松子，燜了一鍋松子黃米飯。她盛了一碗端給炳福時，炳福一下?lián)艿降厣希S米飯濺得到處都是，把孩子嚇得大哭起來。月姿先是怔住了，后來一腔火氣上來，一下把桌子掀了，只套了鞋，外衣也沒披，一頭扎出屋就走了。

炳福靜了一會，突然瘋了一樣砸自己的兩條殘腿。平時練習(xí)臂力用的兩根繩子，正吊在他的頭頂，他抓過繩子，挽在一起，系了死疙瘩，眼一閉把腦袋套了進(jìn)去，臉上還橫著兩行淚。

夜深了，小屋的燈還亮著，炳福已經(jīng)睡著了，他扔出來的兩只松塔，正靜靜地躺在雜物堆底下，說不定哪一天，會有人把它們掏出來，也說不定，再也不會有人把它們掏出來了。吊在棚頂?shù)膬筛K子，早解開了，慢慢地蕩著，像風(fēng)里的兩株紅松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