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利敏,陳愛云
(安徽工程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在美國后現代主義的文學長廊中,唐·德里羅享有極高的聲譽,擁有諸多頭銜與稱號,如“后現代派小說家”“美國社會的復印者”“后現代的狄更斯”“美國的巴爾扎克”等[1]。德里羅以五彩繽紛、五味雜陳的筆觸描摹出美國現代社會的全景圖像,作品呈現出美國后工業(yè)時代的文化風貌和時代精神,“復印”和再現了美國社會的復雜性與多樣性。
2003年,德里羅的第13部小說《大都會》(Cosmopolis)出版,小說表現內容極其豐富,敘述了主人公埃里克·帕克一天內的經歷和遭遇,小說描述了在生命最后一天埃里克在國際大都市漫游的過程,但德里羅在這里所要傳達的卻是主人公與現代技術交流碰撞的體驗,機器充斥下的人情冷漠和城市冰冷,技術宰制下人的肉體和精神雙重壓抑。作為一個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的后現代作家,德里羅一直反思和追問現代人類的科技倫理和技術理性,在《大都會》中他深刻地揭示出科技對人類的掌控與操縱,描繪了技術宰制和機器充斥下的人類生存困境。同時,德里羅從未放棄過對人類如何掙脫技術宰制的探索,一直在探尋人的精神救贖和自我解放之路,借以反抗現代技術對人的異化[2]。
《大都會》在敘事結構上模仿了《尤利西斯》,講述了主人公一天內在嘈雜的大都市漫游的經歷。資金雄厚的股市操盤手埃里克為解決失眠問題,一大早乘坐超大私家轎車穿過紐約市中心到童年生活街區(qū)的一個理發(fā)店。途中埃里克遭遇了反全球化示威游行隊伍的圍堵、騷亂、送葬的人群、兇險的刺殺,目睹了男子自焚的慘劇,親歷了自己的財富帝國一天之內傾塌的全過程。一路上,他不斷接到刺殺警報,為釋放自己的焦慮情緒,他和不同的女性幽會,但與三個女人的性愛都不順利[3]?!洞蠖紩啡鐚嵲佻F了后工業(yè)時代美國大都市無處不在的技術網羅和現代人面臨的生存困境,仿佛是一個美國后現代社會的萬花筒,折射出紐約大都市的千瘡百孔,技術對人的異化、都市對人的無情擠壓、人際關系的冷漠與隔閡都充斥在小說的縫隙里。簡言之,技術對人的網羅與宰制集中體現如表1所示。
表1 《大都會》中技術對人的網羅與宰制
在《大都市》中,德里羅為我們呈現出一種高度智能化的全球網絡視頻系統(tǒng)。埃里克是帕克資本(Packer Capital)的掌門人,他憑借自己支配的信息技術和電子信息設備,在國際股市交易舞臺上如魚得水,左右逢源,成為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見證者和受益者。埃里克住在一幢被譽為“世界上最高的住宅樓”上[4]6,他的一天首先從乘坐電梯開始,而電梯則是現代技術力量的象征,他有兩部私人電梯,其中一部安裝了鋼琴曲程序“并以正常速度的四分之一運行”,當埃里克心情焦躁時就乘坐這部電梯,因為“它讓我平靜下來,讓我情緒正?!盵4]25。當埃里克從摩天大樓下降到嘈雜的城市地面上,那輛被各種現代技術設備武裝起來的超大型轎車就閃亮登場、大顯身手了,埃里克對技術力量的掌控也得以淋漓盡致地體現:這輛轎車安裝了一套數字網絡視頻監(jiān)控系統(tǒng),集工作、健康、休閑、娛樂等功能于一體,這套通信系統(tǒng)具有諸多的優(yōu)勢和先進功能,因此受到許多公司和機構的青睞。此外,這輛轎車上還安裝了收集世界各地股市信息的各種電子顯示器,這些設備可以讓埃里克對其全球化資本公司進行同步化管理或監(jiān)管,甚至憑借其聲音和手勢就可以隨時發(fā)布命令,使所有技術系統(tǒng)開始運作。埃里克正是通過這樣一套系統(tǒng)掌控著全球的股票行情,足不出“車”便可坐看世界風云變幻,通過視頻,天下便可一覽無余、了然于心。電梯能讓埃里克情緒穩(wěn)定,全副武裝的超大汽車及其內部裝備給他優(yōu)越感和安全感,技術以它無形而強大的力量操控著人類的情感體驗。但是,依靠技術力量的加持、充分占有著都市資源而如魚得水的埃里克慢慢陷入技術的網羅之中,成為科技的附庸、機器操控下的提線木偶。
除了電梯和汽車等有形的技術力量外,小說中還充斥著一張無形的虛擬技術網,比如無處不在的數字視頻系統(tǒng)。該系統(tǒng)出現在紐約的現代化建筑中和辦公大樓的墻壁上,可以不間斷滾動播出全球股市行情和新聞事件,埃里克可以通過四周的屏幕實時查看各種股市信息。他的理論顧問維婭·金斯基在快速瀏覽的同時不禁感慨這小小的芯片真是威力無窮,能將整個世界、整個人類瞬間整合在一起。人類的生存越來越依賴于技術,技術主導著人類的思想與意識。通過主人公對現代資訊系統(tǒng)的高度依賴,德里羅揭示了全球工業(yè)社會的技術魅影,科技吞噬了人的主體性、批判性與自主性,變成一種奴役人類行為和控制人類思想的異己性力量,使人成為一個異化的人和“單向度的人”[5]。
德里羅對通訊技術與全球網絡系統(tǒng)的描述深刻地揭示了科技對人類的掌控與操縱,人類已經無力逃出技術的魔掌,只能緊緊跟隨飛馳的科技之車,被動地適應技術宰制下的異化生活。像試圖逃脫媒介牢籠的埃里克一樣,人們對技術的桎梏似乎有些厭倦并試圖逃離,但處于網絡的重重包圍中,人類能逃往何處?埃里克在科技再現的影像中見證了自己的死亡過程,就連死亡也緊緊跟科技聯系在一起,也許德里羅以此來寓言人類已經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德里羅曾經提到,“技術將引領我們前進的方向,不僅如此,我們會屈從于技術的發(fā)展?!盵6]在《大都會》中他尖銳地批判了科學技術造成的人類精神生態(tài)危機,技術和機器給人們帶來無力感和不確定性。技術宰制下埃里克的神態(tài)生態(tài)面臨著諸多危機,具體如表2所示。
表2 《大都會》中人的精神生態(tài)危機
故事從埃里克嚴重的失眠癥開始,他年紀輕輕建造了自己的財富帝國,卻感到無助、空虛、焦慮,失眠嚴重,連醫(yī)生也無可奈何?!八眠^鎮(zhèn)靜藥和催眠藥,但藥物使他產生了依賴性,他深深地陷入用藥的漩渦之中?!盵4]8他寂寞無助,不可一世、狂傲自負,不出戶便可遙控外面的資本世界,但他對車外發(fā)生的騷動、暴亂和無序都無動于衷、漠不關心;他獨斷專行、剛愎自用,對貨幣分析師的建議不理不睬,終于在一夜之間傾家蕩產;他無視全球資本流通的規(guī)則,盲目凌駕于技術力量之上,最終成為那只擾亂貨幣市場的“耗子”。
坐擁一切技術力量的埃里克逐漸形成了技術理性思維,傾向于從技術理性的角度去處理人際關系。埃里克的妻子希夫林是一位詩人,天真爛漫,富有情調,她提議丈夫到寧靜的湖邊享受浪漫時光,但遭到冷漠拒絕。對埃里克而言,婚姻的基礎不是情投意合,而只是一種程序、一種代碼、一種計算機算法,埃里克的婚戀觀代表著一種典型的機器思維對感情、婚姻、家庭等領域的技術殖民。埃里克的私人保鏢丹科用生命來保護他的安全,但他連丹科的名字都懶得記。埃里克的下屬本諾在激烈的技術競爭中被淘汰,事業(yè)失利,生計難保,他開始自暴自棄,形容枯槁,離群索居,唯一的生活動力就是干掉埃里克。
可以說,埃里克被湮沒于信息和技術的冰冷世界中,逐漸淪為科技產品的奴隸,完全聽命于技術的宰制,已經失去了人的主體性。埃里克高度機械化的技術理性導致了他最終的毀滅,“是機器化的思維導致了他的毀滅……機器在讓人充滿理性算計的同時,也會激起最后的非理性瘋狂。”[7]大徹大悟后的埃里克選擇主動赴死,這既是對自己所犯罪惡的贖罪,也是對機器宰制的掙脫,但充滿諷刺的是埃里克在自己的表盤上目睹了自己的死亡,他是自己死亡事件的唯一觀眾,他試圖通過主動赴死來表明靈魂的堅不可摧和對技術的頑強反抗,但他的生和死都離不開技術,技術的網羅讓人無處遁逃,無路可走。
德里羅在小說中揭露了技術理性和機器文明對人類精神生態(tài)的破壞,但面對精神生態(tài)的失衡和技術宰制,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對人類如何擺脫機器控制的探索,一直在找尋人的精神救贖和自我解放之路,借以反抗現代都市空間里技術對人的牽制。《大都市》中埃里克的精神救贖之路如表3所示。
表3 《大都會》中埃里克的田園救贖
生活在技術理性充斥下的后工業(yè)化時代,德里羅卻懷揣著根植于美國人內心深處的田園夢想,對自然、田園和懷舊倍加青睞,常常把“田園樂章”引入作品,把回歸童年和田園世界作為人類反抗技術文明的有效途徑,使讀者在技術叢林的包圍中仍能嗅到自然的芳香[8]。
身處生活喧嘩與技術淹沒中的埃里克一直想通過懷舊的方式來尋求自我解脫,小說就是從他的一次自我救贖之旅開始。深受失眠困擾的他決定找一種方式讓自己敏感的神經放松下來,他決心穿過整個擁擠的大都市去“理個發(fā)”,這是兒時父親經常帶他去的理發(fā)店。理發(fā)店代表著埃里克對童年簡單、純真生活的無限向往,承載著他逝去的美好時光。理發(fā)店老板安東尼跟他講述童年趣事,回憶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一起成長的點點滴滴,這種回憶讓埃里克在內心里找到了一種真實與踏實,一份信任和交流,他向老人敞開心扉,“一個人信任別人的感覺是很好的,因為這里充滿懷舊的氣氛,四處是實實在在的物體和人們的面孔,他在這里才感到安全”[4]151。就這樣他安然地和老人聊天、閑談,享受一種平靜安定的生活,一向失眠的他竟然安詳地睡著了。在這里他遠離了汽車上那滾動不停的電子屏,逃離了大街上的騷亂與刺殺,他不需要保鏢的保護。表面光彩奪目、風光無限的埃里克內心深處的孤獨與落寞在這里統(tǒng)統(tǒng)消散了,這樣一個充滿懷舊色彩、偏僻破舊的理發(fā)店成為他的安身立命之地,讓他找回了科技時代之前的那份安寧與真實,這也解放了被技術綁架的埃里克[9]。
埃里克也在尋找另一條自我救贖之路——田園夢想,一種來自田野的反都市力量,是埃里克存活下來的精神動力和力量源泉。埃里克雖然是個剛愎自用的技術狂人和投資家,但“他喜歡白紙上那些排列精美的詩句”,因為“詩歌使他意識到自己的呼吸”[4]3,讀詩歌是他有意識地對喧囂都市生活的逃遁,因為詩歌源于人類在田園世界勞作中喜怒哀樂的真情流露。居住在城市的最高點,埃里克可以俯瞰被都市建筑層層遮擋的自然景色之美,“他一邊欣賞海鷗,一邊琢磨它,感受它那顆捕食之心的強烈跳動”[4]5,這里“海鷗強烈的捕食之心”代表一種反現代都市的原始力量,一種屬于田園、自然的生活方式。田園是都市人渴望逃離都市喧囂的世外桃源和棲身之處。田園對現代人的誘惑在于它那未曾開發(fā)的鄉(xiāng)野風光所象征的單純、質樸和簡單,走向田園人們就可以遠離一個“機器制造”的世界,因此埃里克對田園的向往也意味著都市人試圖在思想上擺脫機器的控制,田園視野給他提供了一股強大的生命力。
同樣,埃里克的田園夢想還表現為他對植物和動物的格外關注與青睞,它們猶如精靈般在都市機器的縫隙中不時閃現。院子里的皂莢樹讓他“現在感覺好些了,他知道自己是誰了”[4]29,自然的景觀讓麻痹、冷漠的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此外,他喜歡仔細觀察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如老鼠、甲蟲等,他“喜歡看著兩只老鼠朝附近的食物跑過來”[4]166,他認真打量“一只甲蟲在電線上慢慢爬行,他觀察起這個小東西,觀察它的嘴和前翅,他被它的美麗所吸引;這是一種細致的美麗,閃爍著光彩”[4]187,這些活生生的植物和動物是大自然的精靈,田園世界的尤物,是對機器轟鳴的點綴,更是對高度機械化城市的反撥和對抗。埃里克一直夢想著去一個寧靜的“湖邊小屋”[4]63,從而尋找“一種淡泊和自由的宿命感”[4]123-124,這所小屋正是他與自然接近的田園生活的寫照,象征著他內心返璞歸真的隱秘渴望,也給身心困頓的現代都市人提供了真正的逃遁之所。
在《大都市》這部小說中,德里羅深刻地揭示出技術對人類的掌控與宰制,技術和機器給人類帶來的無力感和不確定性,它們造成了現代人類的精神生態(tài)危機。面對技術的宰制網羅和精神生態(tài)的失衡,人類是否真的無處可逃?非也,德里羅一直在探尋人類的精神救贖之路,嘗試通過懷舊和田園理想等文學傳統(tǒng)來探索人的自我拯救與解放。但埃里克始終未能到達他夢想中的家園,最終選擇以主動赴死的方式逃離技術控制的魔爪,走向靈魂的重生。德里羅似乎以埃里克的雖敗猶榮告訴讀者:技術力量的強大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戰(zhàn)勝的,在與機器、技術的博弈和較量中,人類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