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超
明清以來,初唐王績《野望》一直被當作純粹的寫景抒情之作,對其創(chuàng)作主題的詮釋也往往局限在隱逸主題上。然而,從知人論世的批評立場看,結合王績生平以及隋唐中古社會的性質,《野望》創(chuàng)作主題中也表達了儒家傳統(tǒng)士大夫的政治理想。因此,我們不能把《野望》創(chuàng)作主題限定在純粹的寫景與抒情上,以至于完全否定了比興寄托的言志之說,排斥以政治性的方式介入詩歌鑒賞活動中。在尾聯(lián)用典采薇上,傳統(tǒng)批評觀念附會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的典故,盲目而機械地認定王績表達的是隋亡之悲,皆導致了不同程度上的強制闡釋。因此,為了避免強制闡釋,本文從中古士族精神傳統(tǒng)切入重新詮釋王績《野望》的創(chuàng)作主題。
目前,學界一般認為,王績的《野望》是隱逸詩。其創(chuàng)作主題是表達詩人孤寂、落寞與世不容的心跡。劉學鍇說東皋是詩人的耕隱之地,首句點題說明了詩人以隱逸者的眼光來眺望原野的景物。次句“徙倚欲何依”,寫出了一種徘徊、彷徨、無所依托的心理狀態(tài)。頷聯(lián)“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于闊遠絢麗之中略帶蕭瑟清寂的情味兒,透露出詩人對薄暮景色既流連忘返,又稍感寂寞的心態(tài)。腹聯(lián)“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表現(xiàn)的是一種悠閑不迫、從容寧靜的氛圍。尾聯(lián)以“相顧無相識”遙應“徙倚欲何依”,以“長歌懷采薇”應“返”“歸”,指明詩人的精神歸趨是對隱逸之士的懷想和隱逸生活的向往①劉學鍇:《劉學鍇講唐詩》,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2頁。。劉學鍇指出《野望》中王績“清寂”“寂寞”的心態(tài),并非孤案。顧隨認為,王績寫《野望》時的心境是無著落的,“欲何依”三個字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是“寂寞心”。詩的感情基調是凄涼的,他寫景物即是寫心,“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內外一致,寫盡詩人寂寞、悲哀、凄涼、跳動的心①顧隨:《駝庵詩話》,《顧隨全集·講錄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9-90頁。。葛曉音《山水田園詩派研究》中說:“(《野望》)詩中抒寫面對山野晚秋而產(chǎn)生的恬淡茫然的心情,在樹樹秋色、滿山夕暉的背景上綴以牧人和獵馬歸來的特寫,閑逸的黃昏情調中流露出人生無所依著的苦悶和惘然?!雹诟饡砸簦骸渡剿飯@詩派研究》,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98頁。袁行霈在《唐詩鑒賞辭典》中認為王績《野望》是“山秋寫景,在閑隱的情調中,帶幾分彷徨和苦悶”③俞平伯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傊?,劉學鍇、顧隨、葛曉音、袁行霈等先生皆認為王績《野望》就是一首純寫景的隱逸詩,抒寫的乃是人生孤獨寂寞之感,卻只字不提與政治的關系。
首先,從尾聯(lián)用典看,袁行霈認為王績尾聯(lián)用典“采薇”表達的孤獨感是缺少知音的感喟。劉學鍇則認為這首詩作于易代之際。聯(lián)系“東皋”之語或許是王績晚年歸隱龍門時行跡,他推測此詩或作于貞觀十三年(639)至貞觀十八年(644)間。此時唐朝已經(jīng)立國二十多年,政治氣象較隋末有極大改觀。王績對新朝抱著積極的態(tài)度,他在《答馮子華處士書》中表達了晚年的志向,“吾家三兄,生于隋末,傷世攖亂,有道無位,作《汾亭操》,蓋孔子《龜山》之流也”④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年版,第197、78頁。。雖然晚年歸隱的王績依舊感到寂寞,“所嗟同志少,無處可忘言”⑤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年版,第197、78頁。(《春莊走筆》),但是劉學鍇認為這依舊與政治無關。他批評后世詩評家以比興寄托的方式托觀念于胸中,帶著先入為主的感受來理解詩中之景、情是誤解詩之境、旨⑥劉學鍇:《劉學鍇講唐詩》,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3頁。。質言之,劉學鍇否定王績《野望》創(chuàng)作主題與政治志趣有關,反對以政治附會方式解詩?!兑巴穼懢爸Z與政治興寄的關系闡釋,可追溯至王夫之?!把跃渲蔽纳碜赃h、天成風韻,不容淺人竊之。當其為景語,但為景語,故高?!畼錁浣郧锷稍朴斜?,‘牧人’‘獵馬’亦可云有比乎?唯初唐詩,必不許謝疊山、虞道園一流舞文弄律。少陵不然,誨淫誨盜?!雹咄醴蛑骸洞饺珪返?4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981頁。王夫之認為《野望》之高妙就在于當其為景語,直文身自遠天成風韻,景語之中自有所比。“牧人”“獵馬”所比為何,王夫之雖然未言明,卻隱約道及了一種可能?;蛟S牧人、獵馬象征了詩人的政治理想。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初唐詩》中說:“(王績)用隱士伯夷和叔齊的典故,他們拒絕出仕新建立的周朝,隱居山中,靠采薇過活,直到餓死。在這首詩中,這一典故與政治批評無關,僅是表示隱士的純潔?!雹啵勖溃萦钗乃玻骸冻跆圃姟?,賈晉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57-58頁。宇文所安與劉學鍇、顧隨觀點相同之處是,他們都認為《野望》是純寫景詩,表達了純隱士的志向,揭示了深刻的孤獨感。只不過宇文所安認為詩中之景是描寫“舊時代”的觀點與劉學鍇的考證恰好抵牾,而且宇文所安所說的孤獨感是把王績描繪成了完全與社會格格不入的“異端”分子。
其次,王績的《野望》雖是寫景之作,卻不是純粹的借景抒情,而是借景言其政治失意后的失落、寂寞之感。這首詩看似表達了王績的隱逸之志,但實際上更是政治上求而不得的懷想,葉嘉瑩稱王績是“雙重隱士”,第二重指的是求官不得⑨葉嘉瑩:《葉嘉瑩說初盛唐詩》,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4、30頁。。劉學鍇、宇文所安完全把《野望》創(chuàng)作主題與政治割裂開的闡釋方式是略顯偏頗。葉嘉瑩并未完全遵循乃師顧隨《駝庵詩話》的闡釋立場,認為王績此作純是寫景之作。葉嘉瑩認為王績的《野望》寫景與其政治抱負大有關系,尾聯(lián)用典更是表達了他的政治理想⑩葉嘉瑩:《葉嘉瑩說初盛唐詩》,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4、30頁。。
最后,從近兩年的研究現(xiàn)狀看,劉后濱依舊沿用了袁行霈、宇文所安的舊說,卻也不曾質疑宇文所安的結論①劉后濱:《大唐第一隱士王績的仕宦與創(chuàng)作》,《文史天地》2020年第11期。。劉祎則把王績《野望》創(chuàng)作主題推向了禪宗美學,與儒家禮樂美學政治思想就更無關聯(lián)了②劉祎:《論王績詩歌中的禪宗思想》,《中北大學學報》2021年第4期。。王績《野望》主題研究較為有新見的是李健《王績〈野望〉主題新論》③李?。骸锻蹩儭匆巴抵黝}新論》,《文化學刊》2020年第1期。。李健以尾聯(lián)“采薇”的典故作為突破口,結合王績的生平、家庭環(huán)境、仕宦經(jīng)歷對《野望》的隱逸主題提出了看法。他認為王績在詩中抒發(fā)了自己空有才華而無處施展、不如歸隱的感慨。不過遺憾的是李健雖認為“三不巧”在王績思想中占居主導,卻并未把它拓展到更為廣闊的視野上——中古士族的家庭美學傳統(tǒng)和政治觀念。蘆瑩認為王績受到地域文化影響,加之家族文化傳統(tǒng)和時代環(huán)境,他的出仕動機極為強烈,是一個被誤讀的隱士④蘆瑩:《被誤讀的隱士——王績》,《古典文學知識》2007年第3期。。這個說法用來解讀《野望》是合適的,卻并不全適用王績作品,兩《唐書》將其歸入《隱逸傳》還是合理的⑤姜榮剛:《駁王績非隱士說》,《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本文認為中古社會士族精神傳統(tǒng)是致君堯舜,經(jīng)世致用。在專制社會,文人士大夫的價值實現(xiàn)依托于封建君主,他們服務于專制皇權,儒家禮樂美學尊君卑臣的政治秩序觀念是中古文儒精神底色。因此,我們將從中古士族文儒的精神傳統(tǒng)入手,再次探賾王績《野望》的創(chuàng)作主題。
從目前的研究現(xiàn)狀看,王績《野望》創(chuàng)作主題存在只注重抒情隱逸輕視政治隱喻性的問題。抒情性隱趣表達蘊藉其中,不過政治理想抒發(fā)也是題中應有之義。筆者以為,在創(chuàng)作主題詮釋和批評中不能把文學與政治置于對立的位置,文學抒情與政治抱負往往是一體的。所謂詩言志,歌詠言,知人論世。王績身處隋唐更迭之際,身為傳統(tǒng)儒家士大夫,其政治理想和抱負是不言而喻的。王績《野望》以采薇之典收束,可以理解為山林隱趣,同樣這也是借采薇的政治隱喻母題,表達他個人的政治理想。明清以來的文學批評,盲目否定政治隱喻主題一說,完全割裂了文學與政治審美的關系。在王績《野望》詩之主題上,關于王績《野望》創(chuàng)作主題的闡釋,劉學鍇、袁行霈、葛曉音、宇文所安、顧隨皆認為此詩與政治無關,敢于突破這一詮釋傳統(tǒng)的唯有葉嘉瑩一人而已。從美學研究的角度看,中古文學研究不能僅把視域局限在文學本身,緊緊盯住文學抒情性,從而忽視了中國古典文學的政治美學傳統(tǒng)。
王績《野望》不僅是雕刻山水的寫景之作,更是政治美學抒情之作。政治美學作為一種新的美學類型,自20世紀末在西方和中國興起。政治美學是對歷史上一直存在的美學范式的重新總結和命名。張法認為政治美學作為四大美學類型之一,是最先出現(xiàn)的。其目的是用美學方式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目的,在堅持政治目標的同時也把藝術性納入到政治中,讓政治目的具有審美的感召力。政治美學在中國是以禮樂政治方式顯現(xiàn)的。“中國從遠古始,政治即要求權力之正,政治美學即以正為基礎,并由之產(chǎn)生出來的外在美形式。正是這一政治美學原則,中國從遠古到先秦的美,主要從政治美學的原則中產(chǎn)生出來。”⑥張法:《政治美學:歷史源流與當代理路》,《文藝爭鳴》2017年第4期。政治之政,即正也,“政者,正也,正也者,所以正定萬物之命也。是故圣人精德立中以生正,明正以治國”⑦黎鳳翔:《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07頁。。政治權力通過遠古儀式來彰顯,而遠古儀式在中國的文字表達是“禮”。
要言之,我們需要先回到事實本身而后才能進行恰如其分的文學價值評價。中國詩的本來面目是言志與言情相結合,景、情、志是融匯貫通一體的。不能偏頗地認為王績寫景就是純粹地抒情,對仕途完全失望,對政治完全否定,甚至絕望。這是因為在研究中對王績生平和時代缺乏足夠的認識,比如對中古社會的美學傳統(tǒng)未能有充分的認識。中古士族的禮樂學傳統(tǒng)是重視家學傳承,以弘揚儒道為己任,學而優(yōu)則仕,具有強烈的政治抱負和訴求??梢哉f,身為士族知識分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是其士人精神的底色。王績《野望》的創(chuàng)作主題詮釋不可忽略其中蘊含的政治隱喻,因此我們認為這首詩也是抒發(fā)政治失意之作。
首先,從隋唐社會的性質看,隋唐社會的統(tǒng)治階層依舊是士族。從王績的家世看,他的兄長王通是隋代唯一的大儒,號“文中子”?!拔闹凶蛹易濉背鲎阅媳背逄浦H的北方名門望族太原王氏。中古士族太原王氏“文中子家族”人才輩出,盡管在《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中并未見這一家族的記載。通過對王通家族譜系的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即便“文中子家族”雖不顯赫,卻也是累世為官,以經(jīng)學傳家的①參考劉后濱:《大唐第一隱士王績的仕宦與創(chuàng)作》,《文史天地》2020年第11期;王洪軍:《文中子家族譜系考》,《名門望族與中古社會》,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版。。呂才《王無功文集序》稱:“高祖晉陽穆公自南歸北,始家河汾焉。歷宋、魏,迄于周、隋,六世冠冕,皆歷國子博士,終于卿牧守宰,國史家牒詳焉?!雹谙倪B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年版,第3、4、4頁。而這點恰是士族知識分子成為文儒的重要基礎。文儒概念由葛曉音提出,她認為文儒二字連用多見于盛唐,鮮見于初唐。所謂文儒是文學與儒道的結合,即指知識分子自覺以文學和儒道為兩翼,葛曉音則特指“盛唐活躍于政壇和文壇上的一批文詞雅麗、通曉儒學的文人”③葛曉音:《盛唐“文儒”的形成和復古思潮的濫觴》,《文學遺產(chǎn)》1998年第6期。。
其次,我們借用文儒概念,所指的是在文學性上有所發(fā)揮,同時又通曉儒家政治美學的文人。文與儒的結合與唐代帝王積極倡導禮樂有直接關系,但是在未有“文儒”兩字連用之前,文儒也是存在的。只不過,他們是以士族知識分子的身份顯現(xiàn)的,士族文人在繼承家學上已經(jīng)經(jīng)過儒家禮樂政治美學思想的熏染,因此推崇經(jīng)世致用,提倡入仕,自然不會盲目選擇隱逸。士族文人視學習儒家禮樂道德為正統(tǒng),文學為小道,自然不屑于精心經(jīng)營。這是士族家庭經(jīng)學傳家傳承的必然結果,王通、王績的侄子王勃即是典型的“文儒”。王勃文章宏麗以繼承文中子儒道思想為己任,以賡續(xù)儒家經(jīng)典事業(yè)自任,他貶斥文學,重視儒學,正是中唐古文運動中有士族背景的先驅者們的共同點。
最后,隋唐士族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tǒng)是經(jīng)學傳家、弘揚儒道、重儒輕文。具體到王績而言,可以從他的仕宦經(jīng)歷來看。王績對于仕途并非略不膺心,而是很積極。他第一次為官是隋煬帝大業(yè)末年。“應孝悌廉潔舉,射高第,除秘書正字”④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年版,第3、4、4頁。,王績初次做官是隋煬帝末年,即便他所任的是秘書正字,卻也很難施展抱負。今人或許以先入為主地認為正字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但是隋末唐初的王績,在隋末任正字可就太不一般了。唐代正字分布在秘書省、著作局、集賢院、司經(jīng)局,總數(shù)十人,正字雖不如校書郎“為文士起家之良選”⑤賴瑞和:《唐代基層文官》,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2頁。,但并不低微,而可算得上是良選。只是,王績不幸的是他生在隋末,仕在隋末,即便官職再高,也是無力回天,難有作為。王績曾說:“知而不用,誰之過歟?”⑥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年版,第3、4、4頁。王績的哥哥王通被譽為“文中子”,被隋文帝賞識卻依舊不能用于時。即便王績初仕官職并不低微,也是無濟于事。不久,王績稱疾請外放,任六合縣丞,但隨后便是戰(zhàn)亂,于是“遂出受俸錢,積于縣門外,托以風疾,輕舟夜遁”①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年版,第4頁。。唐武德時,王績以前揚州六合縣丞待詔門下省,他的七弟王靜是高祖千牛衛(wèi),因待詔可有良酒供給而居任,時人謂之“斗酒學士”。貞觀初,王績欲定長安,以家貧赴選,身為士卻求太樂丞之濁官。王績的這次仕宦經(jīng)歷,有家貧所導致的因素在,不過卻也可見其性情。
隋唐社會是中古社會,士族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主體,在傳承家學之際,儒家傳統(tǒng)士大夫的精神傳統(tǒng)也被繼承下來。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經(jīng)世致用。士族知識分子精神深處無法抹去這一精神烙印。王績在隋亡之后,又入唐,不僅是感傷舊時代的失落。總之,《野望》首句“東皋”就是王績晚年躬耕之所。因此,劉學鍇推測詩或作于貞觀十三年至十八年之間是合理的,那么宇文所安所謂王績傷感舊時代的說法就不能成立??v觀王績仕宦履歷,可以發(fā)現(xiàn),他并非一個甘于寂寞的人,《野望》的創(chuàng)作主題也絕不是純寫景的抒情之作。王績出身太原王氏,三哥是河汾道統(tǒng)所在的大儒“文中子”王通,七弟是唐高祖身邊的千牛衛(wèi)。他本人八歲讀《春秋左氏》,日誦十紙,家富典籍,性又特好學,博聞強識,與呂才是莫逆之交,而呂才則登堂入室為唐太宗朝的太樂丞。試想,王績以這樣的仕宦履歷在晚年躬耕寫下《野望》,此詩又豈能是純粹的寫景之作?
中古士族的傳統(tǒng)精神是經(jīng)世致用。政治上的抱負和理想是士族文人的精神底色,王績無論就家世還是仕宦履歷而言都不可能是一個純隱士。他的隱居選擇,是政治仕途無望后的無奈,晚年醉酒更是極為痛苦而不能言說的表現(xiàn)。他在《野望》中寫景也絕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恬靜和安逸。明人唐汝詢曰:“案無功當隋唐之際,晦跡逃名,寄情于酒,以高潔自居。此因野望而感隋之將亡,因以言志也。言方臨高晚眺,徙倚徘徊,此身若靡所依泊,正以秋色斜陽,所見皆凋殘之景,隋亡可立而須矣。視彼牧人獵騎,借然奔趨,各事其事,誰為我之相識者?吾惟有長歌以懷采薇之士耳!亡國之悲,見于言外,惟以采薇稍露本旨?!雹谠S文雨:《唐詩集解》,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版,第166-167頁。唐汝詢以政治興寄附會,解得并不合理。王績所感并非隋亡。唐汝詢注意到了《野望》言志的一面,但他卻以為是在言隋亡之志。清人吳昌祺《刪訂唐詩解》加了一個批注提醒讀者:“然王嘗仕唐,則通首只無相識之意?!雹坜D引自施蟄存:《唐詩百話》,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6頁。尾聯(lián)用典采薇并非是表達王績的志趣高潔。唐汝詢以為采薇之典是指亡國之悲,只是附會了《史記·伯夷列傳》中的采薇典故。吳昌祺所下批注是對唐汝詢之說的否定。何文煥在顧安的《唐律消夏錄》也增加一句批注:“王無功,隋之遺老也。‘欲何依’,‘懷采薇’,可見其志矣?!雹苻D引自施蟄存:《唐詩百話》,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6頁。這是把王績當作隋亡后的遺老,尾聯(lián)用典采薇是指伯夷、叔齊“不食周粟”。施蟄存曾引此三家之評,但他首先否定的就是何文煥的說法,尾聯(lián)用典絕不是照搬伯夷、叔齊的典故。
采薇典故有三個出處,一是《詩經(jīng)·召南·草蟲》:“陟彼南山,言采其薇”;二是《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三是《史記·伯夷列傳》。但如果附會地說,王績也是像伯夷、叔齊一樣表達了對前朝的不滿,表明其高潔的心志,就過于機械了。應該說,王績用典采薇是在感喟為何他沒有早點遇到明君、明主,生在堯舜時代才是他真正的歸宿,才能實踐他的政治理想。理解這點要從中古士族精神中隱與仕關系入手。
第一,仕與隱不是對立的。王績選擇歸隱與其志在仕途,銳意進取實踐儒家政治美學理想并不存在沖突。詩者,言志也。王績《野望》創(chuàng)作主題闡釋長期以來是囿于仕與隱的對立,儼然把政治理想與文學抒情截然兩立?!安鸥呶幌拢庳煻选雹傧倪B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年版,第225頁。的王績自陳才華卓異,卻地位卑下,本身就帶有一種仕而不得之感。盡管他“以酒失職”,解官去職卻也是曾經(jīng)入仕。隋末喪亂,他由仕而隱,自然有其不得已。中國儒家士人極為重視“學而優(yōu)則仕”,長期浸潤于修齊治平之道的士人,對于致君堯舜,化成天下的禮樂治世是無比向往的。然而,在古代封建社會,貨于帝王的士人出路只能是依靠明主或者賢君賞識。儒家以君子之美道德修養(yǎng)的楷模為君師,同時也希望國家之治也由圣人君子擔任。這種圣人君子治國論與皇帝制度結合,就變成一種政治期待。君有道則天下無隱士,野無遺賢。王績采薇用典“不食周粟”,不能機械認為是謹守隋志,感嘆隋亡之悲。王績是一個“雙重”隱士。一重是由仕而隱,身體上歸隱故鄉(xiāng),以“東陂馀業(yè)”作田園之樂。一重是他歸隱之后,又有許多煩惱。葉嘉瑩說,他最高的理想本來是仕,因求而不得而歸隱。②葉嘉瑩:《葉嘉瑩說初盛唐詩》,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4頁。因此,我們說王績在尾聯(lián)用典采薇表達了一種對儒家理想式君主期待。倘若真有明主,自然可以野無遺賢。
此外,李琨說王績在《野望》里所表達的感情與伯夷、叔齊并無二致,是對李唐奪取天下表示不滿,這才是其隱居的根源。這個說法聯(lián)系王績初唐仕宦經(jīng)歷,不足取信于人。③李琨:《試論王績隱居思想根源——從〈野望〉說開去》,《理論界》2004年第5期。李健在辨析尾聯(lián)采薇用典時也并未“完全”對這個看法提出質疑,他還是偏向認同唐汝詢、李琨的亡國之悲的說法,這也不妥。④李?。骸锻蹩儭匆巴抵黝}新論》,《文化學刊》2020年第1期。關于尾聯(lián)用典采薇還有相識之說。除卻前面提及的吳昌祺,還有清人王堯衡稱:“故托與采薇,而以無相識致慨也?!雹萃鯃蚝庾ⅲ骸短圃姾辖夤{注》,石家莊:河北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49頁。前用“相顧”是兩相回顧,乃面熟之人,而相識其姓名蹤跡,所以獨自徙倚東皋,自成高尚。這種解釋也全然把政治抱負失落摒棄了。
第二,葉嘉瑩說王績是一個有哲學理想的人,其實他也是有政治抱負的人。王績追求的哲學理想包含了儒釋道三家,盡管他認為三家各有缺點,甚至有的引起反感,他還是認為三家是可以調和的。王績受道家影響雖深,卻未完全走向隱的極端,對于仕它有保留。同樣,他在仕宦之際也早已明確表明了態(tài)度。王績好酒,而且常醉酒。他寫《醉鄉(xiāng)記》《祭杜康新廟文》是在以醉酒姿態(tài)保全自身,尤其在喪亂之際,以醉酒的逃避姿態(tài),把是非善惡忘卻,以此“可以全身”,“杜塞明智”以免殺人之禍。葉嘉瑩認為,王績宣揚的這種酒德是道家所講的“醉者神全”,王績以劉伶、阮籍、陶潛等人為例以酒德逃避政治是非善惡。⑥葉嘉瑩:《葉嘉瑩說初盛唐詩》,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4頁。這種消極退避而怯懦的道德觀,與保全自身儒家“中庸”道德共同構成了王績哲學理想的兩個維度。王績正是在這種以酒放任,歸隱田園的維度上全其身,同時又保持住士族精神、士人之道的政治期待。兩相之下,我們發(fā)現(xiàn)王績在仕與隱之間尋找到了一種調和。
回到王績《野望》創(chuàng)作主題闡釋,傳統(tǒng)文學批評觀念對尾聯(lián)用典批評主要集中在附會政治闡釋之說。但這并不能否定以正確的政治美學視角闡釋《野望》創(chuàng)作主題的可能。要知道,文學存在的意義不僅是因為它的純文學性表達。如果文學性僅僅是指語言文字上的刻畫描寫而言,那么這種意義上的文學,也只是語言文字的排列組合藝術。在人工智能迅猛發(fā)展的時代,語言文字排列組合是有可能被算法超越的。如果文學的文學性只是語言文字上的意義,人類語言藝術文明的成果將在算法面前,在數(shù)理邏輯前一文不值,文學就更無存在的必要價值和意義。王績《野望》創(chuàng)作主題不能局限在傳統(tǒng)文學批評家的純文學抒情的立場上,從仕與隱的關系,王績的政治理想與歸隱之志的雙重而言,他的思想是多維的,復雜的。倘若完全否定了政治美學闡釋可能性,就有可能落入闡釋的陷阱。
第三,由上可知,王績《野望》尾聯(lián)用典具有政治抒情性。從傳統(tǒng)文學批評觀念看,這種政治抒情情不被重視乃是因為文學與政治對立。筆者以為,對于文學與政治關系問題需要辯證地分析,這一問題也帶給我們一些啟示。文學存在的合法性是人性的光芒使然。文學是人學,也是政治。政治即人學的一部分。政治揭示了人性中的美、善、欲、惡。中國古典文學更不是“純+”的藝術,它是與現(xiàn)實政治息息相關的具有人性、人情、人味的藝術。而人的活動則具有不確定性的可能,他的選擇是非定向的,這是計算機算法無法復制和超越的?!叭饲榫氝_亦文章”,所謂的人情練達不就是在生活中磨練,在政治中成長嗎?“國家不幸詩家幸”,所說的國家不幸不就是時代政治影響詩人之心,詩人之心映照時代人心嗎?這恰是偉大的文學作品誕生的契機。
如果把文學批評的視角僅僅局限在文學性上,固守純文學本質主義的窠臼,我們只能看到枯索干癟、毫無人性光芒的文字。我們也將永遠無法觸及文字背后的時代心靈。因此,“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應該統(tǒng)一,“純文學”的文本或許有感發(fā)人性的文學力量。作者之心與時代之心榮辱與共,人之存在,亦與政治興衰同,那么這樣的文字難道不具備感喟人心的力量?人情練達、世事洞明是文章,致君堯舜、經(jīng)世致用也是文章,因時失意,作者(詩人)寫作是一種自我療救的方式。而閱讀則是讀者通達文心的方式,閱讀是一種痛苦的儀式,它不是自由隨性的,它像地層構造一樣堆疊、沉淀、異化世俗人心。從不可考的洪荒時代,到近代以來的文明“殺戮”,人類哪一次不是在與人斗爭之后,才暫時醒悟,重新發(fā)現(xiàn)人性的光輝?
王績的孤獨寂寞心是政治仕途上絕望,胸中抱負無所施展的頹喪、失落之心。他不甘于仕宦的寂寞,卻又無能為力,這種悲愴是孔子“乘桴浮于?!笔降摹R虼?,王績自稱“有道無位”,而人也只有在經(jīng)歷一定時間之后的回望,才會痛徹一生的行狀,牧人已經(jīng)驅犢而返,獵人滿載禽獸而歸,王績卻依舊一人在滿目秋色里,登高臨眺,夕山日薄,徙倚欲何依,長歌一曲唯念采薇,采薇!
王績《自撰墓志》稱自己是“有道于己,無功于時”①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年版,第225頁。,這也是他字無功的由來。他還說自己“才高位下”,葉嘉瑩認為這是王績對自己在隋朝擔任官職不高的感慨。一個自恃才學很高的人,可地位卻很卑下。從隋唐官制史看,這一說法不準確,王績所任正字,實在是文人起家的良選。只是,他生在亂世,不逢“時”。與其說,王績無功于時,不如說時不利兮。這是他身處隋末唐初亂世的不幸,因此我們解讀《野望》的創(chuàng)作主題就不能完全割裂他的仕宦經(jīng)歷、士族家世以及中古以來士族大家不斷傳承的政治美學觀念——學而優(yōu)則仕,士以弘道。王績始終是士人階層的一員,他選擇隱逸是緣于仕途求而不得的絕望,這種情感在晚年寫作《野望》時愈發(fā)凸顯?!搬阋杏我馈笔侨松尼葆澹澳寥蓑尃俜?,獵馬帶禽歸”是類似孔子“乘桴浮于?!保虾迫弧坝麧鸁o舟楫,端居恥圣明”的渴求賞識的無奈。至于“采薇”之典則是對一生未遇明君,“有道無位”的長歌之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