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婉瑩
(華東師范大學(xué) 哲學(xué)系,上海 200241)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對韓非的記述為:“喜刑名法術(shù)之學(xué),其歸本于黃老,與李斯俱事荀卿。”(1)《史記·卷六十三·老子韓非列傳》,張守節(ji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8 年,第2141 頁。后學(xué)最好據(jù)其“喜刑名法術(shù)”這一條提出異議,斥責(zé)他為君主推行專制暴政提供理論支持。如王充對韓非的評價是:“韓子之術(shù),明法尚功。賢無益于國不加賞;不肖無害于治不施罰。責(zé)功重賞,任刑用誅?!?2)王充:《論衡·第十卷·非韓》,張宗祥校注,鄭紹昌標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97 頁。蘇軾也認為“商鞅、韓非求為其說而不得,得其所以輕天下而齊萬物之術(shù),是以敢為殘忍而無疑?!煜聻闊o之所為,刀鋸斧鉞,何施不可?……莊老之后,其禍為申韓。由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亂圣人之道者。”(3)蘇軾:《蘇軾文集·策別課百官三》,孔凡達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第241 頁。牟宗三的評價是:“順抬高君權(quán)、君主專制的政體。商鞅言法,申不害言術(shù),韓非俱以為不足,必須法術(shù)兼?zhèn)洹5n非就此而普遍化,先反賢、反德、反智、反性善,進而反孝悌、反仁義禮智。”(4)牟宗三:《政道與治道》,臺北:學(xué)術(shù)書局,2003 年,第40 頁。除以上幾家,還有多位學(xué)者詬病韓非專制思想乃是奉君王一人之樂而無視百姓。概括來說,各家對韓非的評斷包括兩個方面:支持君主專制,以及不以仁義為施政原則,從而導(dǎo)致暴政發(fā)生,黃宗羲、錢穆則稱韓非主張乃是“奉一人之淫樂”(5)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王玨、褚宏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20 年,第30 頁?!皩榻y(tǒng)治階層謀取益”(6)錢穆:《錢賓四先生全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8 年,第78 頁。,以此批評韓非學(xué)說導(dǎo)向君主專制,而王充所說的“賢無益于國不加賞;不肖無害于治不施罰”,以及牟宗三所說的“反賢、反德、反智、反性善”,都斥責(zé)了韓非在施政原則上不以仁義為先。然而,仁政是孔孟的政治主張,若評斷韓非學(xué)說為專制暴政的思想,則需要與孔孟的仁政思想進行對比,只有二者在本質(zhì)上相背離才能做出這種論斷。
返回孔孟的仁政思想,其治理之道效法堯舜,而堯舜之道是由孝悌倫理衍生出的一系列道德課目的總和,仁政即是以此倫理道德作為政治治理的手段與目標。韓非則認為仁義不足以成為君主施政的有效手段:“桀為天下,能制天下,非賢也,勢重也”(7)《韓非子集解·功名》,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207 頁。,又“夫堯、舜生而在上位,雖有十桀、紂不能亂者,則勢治也;桀、紂亦生而在上位,雖有十堯、舜亦不能治者,則勢亂也”(8)《韓非子集解·難勢》,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88 頁。,堯舜的賢能可以作為治的手段,但僅依靠賢能品質(zhì),卻不能達成治用的目標,也就是說從施政的結(jié)果上來看,仁義惠愛不及刑名賞罰有效,所以韓非主張君主施政需以刑賞為手段。刑賞的裁奪是依據(jù)利害關(guān)系,而仁義之道則以孝悌倫理為執(zhí)行原則,在這一點上的分殊,使韓非與孔孟所倡的君主之道呈現(xiàn)出差異。但是,除了在治理手段上存在分歧,韓非對君王本身的要求,以及施政結(jié)果皆有類于孔孟??鬃诱摼魇┱骸捌渖碚涣疃?;其身不正;雖令不從?!?9)《論語·子路》,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53 頁。孟子也說:“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10)《孟子·離婁章句上》,朱熹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102 頁??酌险J為施政者自身首先為“正”是仁政達成的前提,韓非同樣提出明主論:“明主之道,臣不得以行義成榮,不得以家利為功?!O(shè)法度以齊名,信賞罰以盡民能,明誹譽以勸沮,名號、賞罰、法令三隅,故大臣有行則尊君,百姓有功則利上,此之謂有道之國也?!?11)《韓非子集解·八經(jīng)》,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483 頁。君主不得為私利而行,且與臣、民一樣需嚴格遵循刑名賞罰的規(guī)定,這與孔孟要求君主自身先行克己復(fù)禮之道的觀點一致,就是對君主提出要求,并限制他的行為。只是在限君的執(zhí)行力度上,韓非更甚,直接將內(nèi)容具體化、法令化以確保落實。因此從限君的執(zhí)行力度上來說,韓非比孔孟更為嚴格。
孔孟主張的仁政的約束力出自個體的仁心,仁心生成的孝悌道德連接了個體,每個個體包括君主在內(nèi),都因道德心而具有恥感,《論語·學(xué)而》謂“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12)《論語·學(xué)而》,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8 頁。也就是說個體會因為恥感而潔身自好。施行仁政的君主則要將這種道德心,由己推至群體,形成政治的約束力,所以有“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13)《論語·顏淵》,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45 頁。,以及“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14)《孟子·滕文公章句下》,朱熹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76 頁。的正君之論??酌稀罢钡睦硐肽P捅闶菆蛩?,與之相反的典型,是施行暴政的桀紂,也就是說,以孝悌道德為本的施政是治理的正道,而以暴政施于民,則是錯誤的、需要被矯正的君主之道。
然而,如果仁心是自然普遍的,桀紂之暴從何出,荀子提出性惡說,強調(diào)欲望也是人性中自然普遍的存在:“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15)《荀子·性惡篇》,楊倞注,耿蕓標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第285 頁。因為欲望是暴產(chǎn)生的原因,所以荀子指出需藉由禮義來規(guī)范人心:“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16)《荀子·性惡篇》,楊倞注,耿蕓標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第 285 頁。韓非因襲荀子,他認為仁君暴君皆可導(dǎo)致亡國,其言:“暴人在位,則法令妄而臣主乖,民怨而亂心生。”(17)《韓菲子集解·八說》,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425 頁暴政乃國家禍亂的根源。荀子曾提及在抗暴中,禮義刑罰的重要性:“今當試去君上之執(zhí),無禮義之化,去法正之治,無刑罰之禁,倚而觀天下民人之相與也,若是,則夫強者害弱而奪之,眾者暴寡而嘩之,天下之悖亂而相亡不待頃矣?!?18)《荀子·性惡篇》,楊倞注,耿蕓標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第289 頁。韓非較之荀子更重視法的效力:“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19)《韓非子集解·有度》,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1 頁。此處法治不僅對群體提出了守法的要求,還主張建立全面的行為衡量標準,即以是否遏止悖亂為依據(jù)。孔孟主張以孝悌道德產(chǎn)生的約束力對抗君主之暴,而荀子則主張以禮義來約束君主的欲念,目標都是對暴政的撥亂反正。韓非直接拒斥“暴人在位”,只是比荀子的禮義手段更進一步,以刑法限制君主以預(yù)防暴政發(fā)生,因此從限君的目的上來說,韓非思想并無支持暴政之內(nèi)涵。
是故,韓非與孔孟、荀子在君主施政的目標上是一致的,都在于遏止暴政以施行正道,荀子說:“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是善惡之分也已?!?20)《荀子·性惡篇》,楊倞注,耿蕓標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第289 頁??酌洗淼囊匀柿x心為本的王道,和荀子推崇的尊禮法規(guī)范的霸道,都具有正理平治、遏止悖亂的作用,因而被作為君主施政的正道。韓非雖主張嚴刑峻法,但其設(shè)立了具體的限君之令,以防止君主暴政濫權(quán),是以不能將其視作君主施行專制暴政立說的思想。
君主掌握權(quán)力,由濫權(quán)導(dǎo)致的暴政案例不勝枚舉,所以除暴政的矛頭常常指向君主。韓非主張嚴刑峻法,從形式上擴展和加強了君主的權(quán)力范圍與強度,由此也引發(fā)爭議,斥其將君主置于法律之上,任君權(quán)而不作限制。嚴刑峻法是法家主張,陳鼓應(yīng)批評其導(dǎo)致了專制:“先秦法家的立法權(quán)乃源于君王一人之手,君權(quán)至上而無任何限制的力量。在這種情況下,往往形成一人專制而法律也流于專制的治具。”(21)陳鼓應(yīng):《道家的人文精神》,北京:中華書局,2015 年,第198 頁。然而如果韓非主張法治卻任權(quán)于人治,豈不自相矛盾,由是對韓非思想鼓吹君權(quán)專制的說法就值得再做推敲。
韓非之前,商鞅就提出“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君臣釋法任私必亂。故立法明分,而不以私害法,則治”(22)《商君書·修權(quán)》,石磊注譯,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30 頁。,也就是說法對君、臣、民都具有約束力,君主需依法行使賞罰權(quán)。韓非繼而論君主用法的目的,不在于濫權(quán)謀私,而在于“救群生之亂,去天下之禍,使強不凌弱,眾不暴寡”(23)《韓非子集解·奸劫弒臣》,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102 頁。。也就是說,君主是藉由“正明法,陳嚴刑”的方式,達到“耆老得遂,幼孤得長,邊境不侵,君臣相親,父子相保,而無死亡系虜之患,此亦功之至厚者也”(24)《韓非子集解·奸劫弒臣》,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102 頁。的治理目的。這個目標與孟子所說的“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25)《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朱喜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13 頁。的仁政治理目標幾乎一致。從施政目標來看,韓非主張法治亦是為遏止暴行,使民相親免于禍亂的正道之治。君主何以有效實施“正明法,陳嚴刑”的舉措,這里韓非給予其“刑、德”二柄,以限制臣民的私心、平息爭奪之亂?!岸贝砭饔小靶?、德”權(quán)利的絕對性,韓非舉例以說明該絕對性的意義:“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見劫。田常徒用德而簡公弒,子罕徒用刑而宋君劫。故今世為人臣者兼刑德而用之,則是世主之危甚于簡公、宋君也。故劫殺擁蔽之主,非失刑德而使臣用之不危亡者,則未嘗有也?!?26)《韓非子集解·二柄》,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40 頁。如果君王“釋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就可能反制于臣,發(fā)生篡權(quán)之亂。
但是,韓非所論君主為“明主”,行使“二柄”必須遵守“賞有功”“罰有罪”的原則,如他所說“賞無功之人,罰不幸之民,非所謂明也”(27)《韓非子集解·說疑》,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97 頁。。在這點上王充稱韓非:“賢無益于國不加賞;不肖無害于治不施罰?!?28)王充:《論衡·第十卷·非韓》,張宗祥校注,鄭紹昌標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97 頁。反倒是在證明刑法為先的公正性,一個人的品性很難通過偶然事件做出判斷,賢與不肖的標準是模糊的,“賞有功,罰有罪”就是將賞罰的標準確定化。韓非對功罪表現(xiàn)的確給出了明確的區(qū)分標準:“符契之所合,賞罰之所生也。故群臣陳其言,君以其言授其事,事以責(zé)其功,共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誅。明君之道,臣不陳言而不賞?!?29)《韓非子集解·主道》,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29-30 頁。為絕君主主觀偏私的欲念,韓非亦直接告誡君主任意賞罰必致君臣墮落、基業(yè)衰亡:“故明君無偷賞,無赦罰。賞偷則功臣墮其業(yè),赦罰則奸臣易為非?!?30)《韓非子集解·主道》,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0 頁。韓非尤以禁止主君徇私近愛、親貴為要:“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故矯上之失,詰下之邪,治亂決繆,詘羨齊非,一民之軌,莫如法?!?31)《韓非子集解·有度》,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8 頁?!肮拭骶裏o偷賞,無赦罰。賞偷則功臣墮其業(yè),赦罰則奸臣易為非。是故誠有功則雖疏賤必賞,誠有過則雖近愛必誅。近愛必誅,則疏賤者不殆,而近愛者不驕也?!?32)《韓非子集解·主道》,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0 頁。在刑法面前,沒有貴賤之分、親疏之別,執(zhí)法以刑律為標準。
韓非除了對君主執(zhí)行“二柄”提出公正公平的要求外,還提醒君王施用刑戮必須謹慎,如果濫用刑罰,則可能造成冤辜錯案引發(fā)民怨而導(dǎo)致國危:“若非罪人則勸之以徇,勸之以徇是重不辜也,重不辜,民所以起怨者也,民怨則國危。郄子之言,非危則亂,不可不察也。”(33)《韓非子集解·難一》,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54 頁?!罢D既不當,而以盡為心,是與天下為仇也。則雖為戮,不亦可乎!”(34)《韓非子集解·難四》,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83 頁。蘇軾就曾批評韓非重刑戮的作風(fēng)為禍三代:“天下為無之所為,刀鋸斧鉞,何施不可?”(35)蘇軾:《蘇軾文集·策別課百官三》,孔凡達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第241 頁。但韓非亦明確地表示,刑罰針對的是罪而不是人:“夫重刑者,非為罪人也,明主之法揆也?!?36)《韓非子集解·六反》,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416 頁。重刑是以利害關(guān)系去抑制罪的發(fā)生。(37)肖鵬:《韓非子“以法為本”思想的邏輯自洽性和歷史合理性——兼論其利弊得失對現(xiàn)代法治的借鑒意義》,《政治與法律》,2020 年第2 期,第151 頁。如果施用重刑,則更需要嚴格完備的法作為執(zhí)行標準,因此,即使君主在“二柄”權(quán)利上具有絕對性,也只是從君主所象征的執(zhí)法標準的唯一性、確定性上來說的,廓清君主責(zé)任的范圍能夠防止篡權(quán)亂政發(fā)生。(38)涂可國:《任事守職:法家主體責(zé)任思想探究》,《理論學(xué)刊》,2021 年第7 期,第135 頁。君主在施行“二柄”時,其評判功罪的標準是明晰確定的,他不能憑借主觀好惡,以及親疏貴賤去執(zhí)行、取舍,依此行事才可作為韓非所說的能夠被給予“二柄”的明主。顯然,這樣的明主與暴政之君截然相反,他對法的執(zhí)行是為了將治理導(dǎo)向更公正、公平的方向,而不是滿足個人私欲。韓非認為守正道就必須立法:“釋法術(shù)而任心治,堯不能正一國;去規(guī)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輪;廢尺寸而差長短,王爾不能半中。使中主守法術(shù),拙匠執(zhí)規(guī)矩尺寸,則萬不失矣。君人者能去賢巧之所不能,守中拙之所萬不失,則人力盡而功名立。”(39)《韓非子集解·用人》,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203-204 頁。不以法治無以守國,韓非在說服君主克服私欲而接受立法上,常以私欲與作亂的關(guān)系論之:“夫立法令者以廢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廢矣。私者,所以亂法也。……所以治者,法也;所以亂者,私也。法立,則莫得為私矣?!?40)《韓非子集解·詭使》,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411 頁。君主是法的執(zhí)行者,沒有法的限制的情況下,可據(jù)自身喜怒愛惡,任意刑戮百姓甚至發(fā)動戰(zhàn)爭,因而不僅要在執(zhí)法方式上督促君主秉持公平、公正的原則,還需要從立法上將守正道的目標記錄下來。只有當立法目標與執(zhí)法方式相一致時,君主的賞罰權(quán)力才能被限制在一定范圍內(nèi),則不會使臣民處于刑不可知而威不可測的惶恐狀態(tài)中。韓非以“故用賞過者失民,用刑過者民不畏。有賞不足以勸,有刑不足以禁,則國雖大必?!?41)《韓非子集解·飾邪》,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124 頁。的國危論,向君主闡明使臣民有法可循的重要性。
以往研究普遍將韓非作為尊君輕民思想的代表,誠然在《二柄》《八奸》《奸劫弒臣》等篇中,韓非多言如何鞏固君權(quán),但這些立論的目的是防止君權(quán)旁落,尤其謹防奸臣蠱惑君主、陷害賢良的情況發(fā)生。韓非的尊君是以法治手段使君主避免任人唯親,從而遠離奸佞,這并不會無限擴大君主的權(quán)力范圍,反而是從權(quán)力上限制了君主?!熬痹诜宜枷胫芯哂幸?guī)定性,與孔孟對“君”要做仁主的要求一樣,法家也有“君”應(yīng)當為明主的規(guī)定。管仲有“尊君順民”說,此“君”就指具有智慧的君主,智慧的君主所作的法是出于禮的:“禮出乎義,義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42)《管子·心術(shù)上》,房玄齡注,劉績補注,劉曉藝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267 頁??梢?,法也是通過禮的內(nèi)容對臣民實施管理,并且達到禮義的目標,只是在執(zhí)行上以“嚴”為原則,《牧民》中嚴賞罰可令臣民遠離奸邪,以嚴述賞罰并無暴虐無道之意。由是,管仲所尊之君是能夠制定出法律,通過法治為民除暴、導(dǎo)民以正的智慧之君。商鞅的“尊君弱民”說中,“君”也是指能夠通過設(shè)名號、立法度的方式,為民平亂止暴的圣賢:“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時,民亂而不治。是以圣人列貴賤,制爵位,立名號,以別君臣上下之義?!?43)《商君書·君臣》,石磊注譯,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204 頁。“君”的身份是通過合理的制度被確立下來。商鞅的弱民說也常被解讀為欲行愚民政策,但回到文本,這里對民眾權(quán)力的弱化,強調(diào)的是對民輕視、踐踏法的行為的限制:“民有私榮,則賤列卑官;富則輕賞。”(44)《商君書·弱民》,石磊注譯,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89 頁。以及“法枉治亂,任善言多。治眾國亂,言多兵弱”(45)《商君書·弱民》,石磊注譯,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91 頁。。也就是說“弱民”的主張中,使民“弱”的是法不是君主。商鞅論法與民的關(guān)系時說:“法有,民安其次;主變,事能得齊。國守安,主操權(quán),利。故主貴多變,國貴少變。利出一孔,則國多物;出十孔,則國少物。守一者治,守十者亂。治則強,亂則弱,強則物來,弱則物去。故國致物者強,去物者弱?!?46)《商君書·弱民》,石磊注譯,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88 頁。同樣,使民安國強的也是法而不是君主,君主不能替代法對國家治理的地位,且施政應(yīng)當“政作民之所惡,民弱;政作民之所樂,民強”(47)《商君書·弱民》,石磊注譯,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92 頁。,如此才能成為明主而“使其民信此如日月,則無敵矣”(48)《商君書·弱民》,石磊注譯,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94 頁。??梢?,商鞅的弱民主張是為了突顯法的至高無上,而君主在此過程中是以圣賢的姿態(tài)去察法的人,明主察法可使“境內(nèi)之民無辟淫之心,游處之士迫于戰(zhàn)陳,萬民疾于耕戰(zhàn)”(49)《商君書·弱民》,石磊注譯,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95 頁。,所以商鞅所尊的君仍是可為君的明主而不是暴君。
韓非承管仲、商鞅明君賢主之說,以法治鞏固君權(quán)以防止奸邪篡政,不過他并沒有忽視君主由私欲膨脹引發(fā)暴政濫權(quán)的可能。韓非舉暴君、昏君的例子指出君與國之利害關(guān)系,以令君主自察,他說:“故度量雖正,未必聽也;義理雖全,未必用也。大王若以此不信,則小者以為毀譽誹謗,大者患禍災(zāi)害死亡及其身?!耸當?shù)人者,皆世之仁賢忠良有道術(shù)之士也,不幸而遇悖亂暗惑之主而死。然則雖圣賢不能逃死亡避戮辱者何也?則愚者難說也,故君子難言也。且至言忤于耳而倒于心,非賢圣莫能聽,愿大王熟察之也!”(50)《韓非子集解·難言》,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22-23 頁。君主之所以為君主,是因為他能聞見何為圣賢之道,何為暴君之政,即在韓非初始設(shè)定的君主涵義中,君主就是以正道為是、暴政為非的治理者,以此是非觀迫使君主自察自省。因而君主的執(zhí)法必須秉持公平正義的正道施政方式,否則就不符合為君的要求而不能為君,假若君主變成了以暴為是、以正道為非的君,則人人得而誅之。但是,現(xiàn)實中的君主很難克服人欲而與理論中預(yù)設(shè)的君主保持一致,那么如何保證君主始終秉持這樣的是非觀,韓非則主張以利害來規(guī)范限制。
將君主作為法治的首要對象,才能保證執(zhí)行的公平公正,韓非說:“人主使人臣雖有智能不得背法而專制”“不游意于法之外”,君主的權(quán)利要符合法的限定規(guī)范,施政需要法與權(quán)相結(jié)合才能遏止暴亂:“抱法處世則治,背法去勢則亂。”(51)《韓非子集解·難勢》,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89 頁。黃宗羲批評韓非使君主專權(quán)導(dǎo)致“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52)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王玨,褚宏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20 年,第30 頁。以供君主一人淫樂,但韓非卻為君主寫了《十過》書,首先為執(zhí)法者立法,將其行為限制在施行正道的范圍內(nèi),其中包括:“一曰,行小忠則大忠之賊也。二曰,顧小利則大利之殘也。三曰,行僻自用,無禮諸侯,則亡身之至也。四曰,不務(wù)聽治而好五音,則窮身之事也。五曰,貪愎喜利則滅國殺身之本也。六曰,耽于女樂,不顧國政,則亡國之禍也。七曰,離內(nèi)遠游而忽于諫士,則危身之道也。八曰,過而不聽于忠臣,而獨行其意,則滅高名為人笑之始也。九曰,內(nèi)不量力,外恃諸侯,則削國之患也。十曰,國小無禮,不用諫臣,則絕世之勢也?!?53)《韓非子集解·十過》,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59 頁。十過直言君主如果專制任權(quán)將會產(chǎn)生何種后果,并由十過提出君主需遵循的十誡。韓非不僅在法的形式上對君主作了限制,還從道的層面去論述杜絕專制的方案?!稉P權(quán)》中:“天有大命,人有大命?!ト酥溃ブ桥c巧,雖以為常。上有所長,事乃不方。矜而好能,下之所欺。辯惠好生,下因其材。上下易用,國故不治。”(54)《韓非子集解·揚權(quán)》,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43 頁。也就是說君主的人欲有權(quán)勢依托,如果不能被限制將會導(dǎo)致諸如“好勇而民輕死”“好細腰而多餓人”“好妒而豎刁自宮以治內(nèi)”“好味則易牙蒸子首”等國亂,國亂是與君主直接相關(guān)的利害。(55)劉澤華主編:《中國政治思想史·先秦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20 年,第302 頁。韓非認為最為徹底杜絕君主專制的方式就是守道而治,因為“道者,萬物之始,是非之紀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萬物之源,治紀以知善敗之端。故虛靜以待令,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56)《韓非子集解·主道》,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26 頁。,“人主之道,靜退以為寶。不自操事而知拙與巧,不自計慮而知福與咎”(57)《韓非子集解·主道》,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29 頁。,道是無形的,君主守道就是要無為而治,從操事、計慮到虛靜以待,也就是說韓非采用的限君守道的策略,實際目標是達到虛君位以治的君主形態(tài)。
韓非的限君策略,對最高執(zhí)法者“君主”的權(quán)位提出了挑戰(zhàn)。孟子說“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58)《孟子·離婁上》,朱熹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88 頁。,也就說無論是施政還是執(zhí)法,都必須有專門的執(zhí)行者也就是君主。孔孟的仁政主張中,仁是君主、臣民所自足的心性品質(zhì),以君主治就是以仁義治,君主與仁政是統(tǒng)一的。但是在韓非這里君主與法,并不具有內(nèi)在一致性,君主不是法的公平、公正內(nèi)核的來源。君主與法的連接是通過“勢”,法具有“勢”,君主得此“勢”而成為君主。
韓非將君主從以往的君主與權(quán)位的一體化中剝離出來,無“勢”不成君,君主就法才可得勢:“夫有材而無勢,雖賢不能制不肖。故立尺材于高山之上,下臨千仞之溪,材非長也,位高也。桀為天子,能制天下,非賢也,勢重也。堯為匹夫,不能正三家,非不肖也,位卑也。千鈞得船則浮,錙銖失船則沉。非千鈞而錙銖重也,有勢之與無勢也。故短之臨高也以位,不肖之制賢也以勢?!?59)《韓非子集解·功名》,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207 頁。人處于何種地位,與其品質(zhì)的賢肖與否無關(guān),取決于其所在的位置:“賢人而詘于不肖者,則權(quán)輕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賢者,則權(quán)重位尊也。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堯教于隸屬而民不聽,至于南面而王天下,令則行,禁則止。由此觀之,賢智足以服眾,而勢位足以詘賢者也?!?60)《韓非子集解·難勢》,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86 頁。堯在其位,有勢才能令行禁止,在君主身份獲取上,賢能品質(zhì)居于勢位之后。韓非以龍蛇與云霧的關(guān)系來比喻君主與勢位,龍蛇之所以能騰起是因為云霧之勢。《難勢》中有:“夫勢者,名一而變無數(shù)者也。勢必于自然,則無為言于勢矣。吾所為言勢者,言人之所設(shè)也。今日堯、舜得勢而治,桀、紂得勢而亂,吾非以堯、桀為不然也。雖然,非一人之所得設(shè)也。夫堯、舜生而在上位,雖有十桀紂不能亂者,則勢治也;桀紂亦生而在上位,雖有十堯舜而亦不能治者,則勢亂也。故曰:‘勢治者,則不可亂;而勢亂者,則不可治也?!俗匀恢畡菀?,非人之所設(shè)也。若吾所言,謂人之所得勢也而已矣,賢何事焉?何以明其然也?”(61)《韓非子集解·難勢》,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86-388 頁。如果堯舜得勢,即使有十個桀紂,也不會影響治世分毫,如果桀紂得勢,即使有十個堯舜,也無法逆轉(zhuǎn)亂世困局,所以君主的資質(zhì)與政治的治亂結(jié)果無關(guān)。
治亂情況由勢決定,勢指“自然之勢”,它“非人之所設(shè)”,所以不以人意改變,亦非人力能及。(62)呂思勉:《中國政治思想史》,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44 頁。其中指出法家的行自然之道,盡于“法自然”,含有兩層意思,其一自然是冷酷的,沒有絲毫感情,所以避免釋法任情;其二自然是必然的,沒有差異的,所以信賞必罰。那么君主的地位自然退到了“勢”的后面,君主所得的勢也是憑借“自然之勢”而起的“人設(shè)之勢”,如韓非所說“勢必于自然,則無為言于勢矣。吾所為言勢者,言人之所設(shè)也”(63)《韓非子集解·難勢》,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88 頁。。韓非有意將君主從權(quán)勢中分離出來,直言君主本性品質(zhì)與治亂無關(guān),那么君主與權(quán)勢之間就不具有天然的統(tǒng)一性,君主的權(quán)勢不過是“人設(shè)”而已。韓非說:“夫圣賢之不相容亦明矣。且夫堯舜桀紂千世而一出,是比肩接踵而生也,世之治者不絕于中。吾所以為言勢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堯舜,而下亦不為桀紂。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64)《韓非子集解·難勢》,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89 頁。堯舜的賢德和桀紂的暴虐,是君主與權(quán)位結(jié)合表現(xiàn)出的兩種極端情況,通常君主與權(quán)位連接,表現(xiàn)為“中”這樣的勢?!爸小眲菁础氨Хㄌ巹荨?,“中主”就是明主的人設(shè)之勢。(65)王宏強:《論韓非子“勢”論的內(nèi)在邏輯》,《蘭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21 年第6 期,第143 頁。韓非用法代替了君主對權(quán)勢的主導(dǎo),政治治理必須以法為原則:“矯上之失,詰下之邪,治亂決繆,詘羨齊非,一民之軌,莫如法。”(66)《韓非子集解·有度》,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8 頁。四海之內(nèi),一切行為都以法為治,法才是權(quán)位的實質(zhì)內(nèi)容,保留君主只是保留其所承載的國家象征意義:“使中主守法術(shù),拙匠守規(guī)矩尺寸,則萬不失矣。君人者能去賢巧之所不能,守中拙之所萬不失,則人力盡而功名立。”(67)《韓非子集解·用人》,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204 頁。只有使君之釋權(quán)于法,才不會導(dǎo)致人治造成的錯誤,君主之名才能符合“明主”之實。
由此可見,韓非限君守道的具體方法就是去勢任法,將君主從權(quán)勢中分離,再以法為權(quán)勢的核心,既保留君主的崇高地位,又確立法的至上性。那么法何以具有至上性,韓非給出法源于道的理由:“道者,萬物之始,是非之紀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萬物之源,治紀以知善敗之端。故虛靜以待令,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知動者正?!骶裏o為于上,群臣悚懼乎下?!涝诓豢梢?,用在不可知。虛靜無事,以暗見疵。見而不見,聞而不聞,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變勿更,以參合閱焉?!?68)《韓非子集解·主道》,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26-28 頁。任法于治就是使君守“無為”而治,道無聲色形狀卻為萬物之源、善惡之端,君主守道則是以無為而為,無為則要去其好惡、情欲等人治因素對政治的干預(yù),也就是說,韓非的法治具有道家順天道而治的屬性。
韓非所謂的“明主”之實就是“守道”:“非天時,雖十堯不能冬生一穗;逆人心,雖賁、育不能盡人力。故得天時則不務(wù)而自生,得人心則不趣而自勸,因技能則不急而自疾,得勢位則不進而名成。若水之流,若船之浮,守自然之道,行毋窮之令,故曰明 。”(69)《韓非子集解·功名》,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206-207 頁。也就是說,君主所守之道,是順天時、應(yīng)人心的自然之道,由行令所呈現(xiàn)的技能與勢位,不是指行令的強力展現(xiàn)的勢,而是合于天時、人心自然呈現(xiàn)的勢。(70)曹峰:《從因循萬物之性到道性自然——“自然”成為哲學(xué)范疇的演變歷程》,《人文雜志》2019 年第8 期,第15 頁。那么君主所得之勢就是與自然之道相合的勢,韓非對君主所具之勢的描述是:“人主者,天下一力以共載之,故安;眾同心以共立之,故尊;人臣守所長,盡所能,故忠。以尊主主御忠臣,則長樂生而功名成?!?71)《韓非子集解·功名》,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207 頁?!疤煜轮涣Α本褪侨w之力,韓非的《大體》中說:“古之全大體者,望天地,觀江海,因山谷,日月所照,四時所行,云布風(fēng)動;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己;……不逆天理,不傷情性;不吹毛求疵,不洗垢而察難知;……守成理,因自然;……”(72)《韓非子集解·大體》,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208 頁??梢姡饕萌w同心,就是要去除其智心、私欲,以及逆天而為的強力。以此觀之,韓非令君主守道,乃是要其返璞歸真,因為一切汲汲于政事的作為,都是違反自然之道的,比如四處征伐、殘害生靈等。韓非秉持道法同構(gòu)的理念,將君主限制在法以及道的框架內(nèi),(73)宋洪兵:《韓非子道論及其政治構(gòu)想》,《政法論壇》2018 年第3 期,第56 頁。君主對法的的執(zhí)行應(yīng)當處于“虛靜以待令”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君主僅擁有權(quán)勢上的虛位而并無施刑用法的實權(quán)。
那么韓非主張明主所守之道,與孔孟王道之治有何差異?蕭公權(quán)就指出韓非的治道與儒家迥異,儒家以孝悌倫理來衡量君主,君主賢能臣民從之,而韓非卻不考量君主品行,令臣民一味順從,政治以實現(xiàn)君主權(quán)勢為目的,因而導(dǎo)致“舉凡無益于君國之德行名譽皆所不取”的局面。按照蕭公權(quán)之意,韓非否定了孔孟以孝悌為基礎(chǔ)的倫理價值,進而反對君王守仁義之道的施政方針。對這一點錢穆也批評道:“韓非僅知有君主而不知有民眾,而且是偏激的法家,捉住人性弱點而專為統(tǒng)治階層謀利益?!?74)錢穆:《錢賓四先生全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8 年,第78 頁。但韓非卻說君主正是出于愛民才嚴刑賞罰:“圣人之治民,度于本,不從其欲,期于利民而已。故其與之刑,非所以惡民,愛之本也?!?75)《韓非子集解·心度》,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472 頁。既以愛民為出發(fā)點,又不以仁義之道行。韓非之所以如此主張的原因是“仁義愛惠之不足用,而嚴刑重罰之可以治國也”(76)《韓非子集解·奸劫弒臣》,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105 頁。,也就是說,由孝悌而出的倫理,多表現(xiàn)為人的內(nèi)在的品質(zhì)而難以考察,以此為原則執(zhí)政反而會造成不公正:“不忍則不誅有過,好予則不待有功而賞。有過不罪,無功受賞,雖亡不亦可乎?”(77)《韓非子集解·內(nèi)儲說》,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226 頁。所以韓非并非否定仁義之道,而是反對容易隱藏的假仁義之道,君主可能被假仁義所蒙蔽而無力處理政局亂象,甚至君主本身的“假仁義”就可能禍國殃民:“是故亂國之俗,其學(xué)者則稱先王之道,以藉仁義,盛容服而飾辨說,以疑當世之法而二人主之心?!?78)《韓非子集解·五蠹》,王先慎撰,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453 頁。比起空泛談仁義,韓非更注重落實對仁義在行上的考察,這一點與孟子所說“由仁義行而非行仁義”的實踐宗旨是一致的,任法以察仁義能夠有效排除虛假仁義,也就是孟子說的無仁義心的“行仁義”的人。那么,韓非令君主守道,仍然是為守住仁義之心,這與王道之治的目標是一致的。是故,韓非的尊君并不是尊君主本身,而是尊君主所守的自然之道,所以并無支持君主專制之意,同時,他主張以法察仁義之行的目標是守住仁義之心,與逆天道而行的暴政完全不同。
傳統(tǒng)以孔孟王道之治為正道思想,王道以孝悌倫理為治世價值,君主與權(quán)勢一體,因此君主可由仁義本位出發(fā),遵循“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的施政方針。韓非雖兼學(xué)三家,但卻常被評斷為儒家叛出,主要斥其所主張的嚴刑峻法思想,會導(dǎo)致君主專政進而引發(fā)暴政統(tǒng)治。然而本文認為,韓非嚴刑峻法的主張中,是以為君主立法為執(zhí)行前提的。韓非設(shè)置了繁多、具體的限君之令,這使得君主與權(quán)勢處于分離狀態(tài),嚴刑峻法就是使法代替君主成為權(quán)勢的核心,君主欲得勢就必須任法而行。而韓非所說的勢是自道出,即為自然之勢,君主得勢便成為一“虛靜以待令”的守道者,不可有任何逆天而為的強力行為。那么,從韓非對君主所采取的限制策略上來看,完全是為杜絕暴人在位而努力,其中使君主與權(quán)勢分離而守中的建議,甚至潛含著廢人治的現(xiàn)代政治意識。